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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人绥惠略夫
十五
漆黑的天空,映着万千灯火的夜红,挂在都市上。步道上头,每个路角上虽然都点着眩眼的街灯,但与内部湛着火海似的大戏园比较起来,街路却象是昏暗的甬道。各方面都发出马夫的悠扬的呼声;大众仿佛流水一般,从夜色里泻向非常明亮的进口去。在乌黑的人丛里,涌出了绥惠略夫,消失了,又出现在空寂的地方,而且鳝鱼似的蜿蜒着尽走。他被那追蹑的人跟定了。从四面兜围上来,他虽然时常似乎脱逃,也不过一种最后的昏瞀的狂暴的游戏罢了。
正在戏园进口的前面合了围。径向着喧嚷和拥挤里奔来的戏园督察宪兵们,都冲进正在惊愕的人堆里去,众人是全不知道什么事。只有几个大学生,知道的,这在做甚么,虽然无补,却想弄大了骚扰,救出这被追的非常的人来。
“你进戏园去!”
出于自然的依了这年青的声音,绥惠略夫夹入人丛,挤进大戏园去了。
他上楼梯的第一级上撞了一个人。身穿金红制服的戏园工役想要拦住他,但被一双狞野的眼睛的眼光弹了回去,又给一群别的人们挤在旁边了。绥惠略夫竟走到一条狭窄的廊下来;经过了衣服室,红衣工役,盛装的太太们的前面,跳进一间空的边厢里,这地方全绷着天鹅绒而且摆满了镶金的交椅。他几乎无意识的关了门,又抵上一把安乐椅,便垂下手去。这就是尽头了。
人听得,有人怎样的在廊下发了不自然的兴奋的声音叫:
“上了楼厢了!……我看见他的!上了楼厢!那边,那边。”
有人想要开门,但这瞬间忽然熄了灯,微微有声的开了幕,现出一座亮到夺目的碧绿的花园,和一群人都是梦幻似的,金的,红的,明蓝的服饰。
以后接连着什么,便是狂暴狼藉的仿佛一阵旋风。
最初是绥惠略夫除了一片头颅和坐位的大海,沉浮在烟霭中间,和几处昏暗的地方以外,辨不出甚么来,他也没有便悟,他是在戏园里,戏剧已经开场,以及这奇特的姿态,在舞台上跑来跑去而且动着两手的,是演戏的伶人。
他带着很可怕的惊惶,被追的狼似的向各处看。一切事,凡是这日里所经历的:奔逃,追赶,濒死的危机,逼近的无可逃的死,竟全不相通于这兴致勃勃的瞻仰的头颅,袒露的肩头,梦幻一般的装饰和杂色的光辉的大海。
他起了狞野的思想快要狂乱了,这里的事竟是真事,对于这些,正是他无可诉说的愁惨,和他的苦恼的全般。就是这样,没事似的开了幕,就是这样的乐队长摆着两只手,就是这样的走出圆裙红鬘的歌女来,撑开了臂膊,张口便唱——轻微,美妙,严肃,如在宫殿中。
人正在搜寻他,立刻要寻到他,拿住他,到天明便绞了,在这里却只是一时中止之后,一切便又安静如常,音乐又开奏了,含笑的人们又复俨然的振作了精神,许多头颅低垂下去,响着妖艳的声调,在感动中抖着袒露的苍白的女人的肩头,于是起了雷一般的喝采。
一刹那间,有一种东西在绥惠略夫的烈火似的脑里长得非常之大了,而且紧张起来,但即刻迸断了。于是狞野的披着纷乱的头发,带着不干净的凶险的脸和闪闪的眼睛,绥惠略夫倚向厢房外面,痉挛的伸着手,便直接的开枪,并不瞄准,射到平安的毫没有料到的头颅的海里去。
答词是一阵可怖的悲号,高亢的乐音忽地歇绝了,大众惊跳起来。同时响着异样的枪声和许多声音的震耳的叫唤。绥惠略夫瞥见了许多回顾的惊怖到几于发狂的脸,于是又抱了不可想象的愉快,从新的开枪,但这次却有了计算,瞄着密集的大众的中央了。
射击的不绝的音响压倒了狂野的喊声。从勃朗宁(Browning)的平滑的枪膛里奔电似的射向坐位的排列上,人头上,在狼狈的恐怖中蜷曲着的脊梁上,逃走的人的腿上,这叫唤的混沌中,也透出女人的歇斯迭里的锐叫来。一个胖绅士嵌在紧接厢房的路上,野兽似的发了稀薄的裂帛似的怪声呻吟着。人们在门里面互相抵排,装饰的花縠和天鹅绒都撕成碎片了,修饰的娇嫩的女人们倒在地上,而且用了拳头任意的乱打,不问是脸,是脖子或是脊梁。
但超出了一切,超出一切的响着,是绥惠略夫的勃朗宁枪的不断的连珠,他抱了凉血的残暴的欢喜,施行复仇了,为了那许多他自己时常遇见的,损害,苦恼和被毁的生活。
门外来了突击,撞破了门,绥惠略夫被抓住了,摔在地面上。
他打败了,被沃珂罗陀契尼[93]的手枪逼到回廊的角上的时光,他便站定,而他眼睛里耀着不可移易的胜利的确信。
从远处,从大房间和廊下,迸出雪崩似的声响来。凡眼光所及的地方,都蠢动着人堆,个个失了人样子。
人抬过一个胖绅士去,鲜血淋漓的礼服的衣角扫着地面;一个明蓝打扮的女人,伊的白蜡似的脸垂在胸前,支着肩膀,扶出去了;在伊蓬乱的红金色髻子的鬈曲中间,挂着一朵折了茎的雪白的百合。
绥惠略夫从那些正指着他胸膛的乌黑的枪膛上头,从愤怒的人脸上头,射出眼光,去看这折了的百合花,看这从优美的享用而长成的女性胸脯的缎子似的皮肤里,流出来的鲜血。
人叱咤他,人摇他的肩头,但他的眼睛只是坚定而且冷静,而且含了不可捉摸的神情径向前面看,似乎他注视着一种别人决不能见的东西。[1]浆字疑是桨字之误,讽字疑是字之误。——编者
[2]疑是虚字之误——编者
[3]疑是把字之误——编者
[4]疑是湿字之误——编者
[5]“长”字疑在“里”字之下——编者
[6]疑是工字之误——编者
[7]疑是惹字之误——编者
[8]疑是成字之误——编者
[9]疑是二字之误——编者
[10]疑是毡字之误——编者
[11]疑漏一听字——编者
[12]疑是的字之误——编者
[13]疑是球字之误——编者
[14]疑是刹字之误——编者
[15]疑脱一剧字——编者
[16]疑是岩字之误——编者[17]疑是前字之误——编者
[18]疑惹字之误——编者
[19]疑是处字之误——编者
[20]疑是沸字之误——编者
[21]疑是兴字之误——编者
[22]疑是环字之误——编者
[23]疑是至字之误——编者
[24]疑是炮字之误——编者
[25]疑是着字之误——编者
[26]疑是举字之误——编者
[27]疑是君字之误——编者
[28]疑是“没”字之误——编者。
[29]疑是“暮”字之误——编者。
[30]疑是“欢”字之误——编者。
[31]疑是“欢”字之误——编者。
[32]疑是“似”字之误——编者。
[33]疑是“推”字之误——编者。
[34]疑是“这”字之误——编者。
[35]疑是“疑”字之误——编者。
[36]疑落一“迷”或“密”字——编者。
[37]疑落一“为”字——编者。
[38]疑是“言”字之误——编者。
[39]疑是“已”字之误——编者。
[40]疑是“们”字之误——编者。
[41]疑是“卖”字之误——编者。
[42]俄国仆役对于主人,只能在肩头接吻。
[43]Kava–j–ier本是Kavalier,因为冷了,发不出l的音。表声音的引长。
[44]Griwenik是十戈贝克币的通称,一戈贝克约值中国十文。
[45]一省中的最高警察官。
[46]当虐杀犹太人的时候,犹太人民自己组织了一个武装的保护机关,名自卫团。
[47]Okolodotshnij是最下级的警官。
[48]一个警区的主任。
[49]是一个诊治的助手,所有的教育程度,是经过了国家的考试,可以在乡间代理医生。
[50]俄国的窗户上大抵有一个小半窗,可以开阖;那大窗框,在冬天往往用泥堵塞起来,不再动。
[51]详见跋语。
[52]Arshin,俄国尺度名。一唉辛约中国二尺余。
[53]Velko,勃尔格利亚人的名字,和益尔伏忒与塞尔比亚的 Vuk相同,意义是狼。(俄文称狼为 Volk,波兰文是 Wilk。)
[54]Baba,斯拉夫语,意义是老人。
[55]Kmiet,意义是村长。
[56]斯拉夫种人相称,幼的对于老的常是父母或祖父母,长的便称他为儿子之类,不必定是亲属。
[57]到塞尔比亚战争时,就是到俄国军官的解职时为止,兵们都用俄国式尊称他们的长官。现在是他们只说:中尉, 大佐之类。
[58]Hurra 是欢喜或激励的喊声,或者意译作万岁,不甚切合,现在就改为音译。
[59]Sofia 勃尔格利亚语的 Sredec,就是罗马的 Ulpia Sredea。
[60]指 Aigaia海。
[61]俄土战争时,曾在式普加大战。拉兑兹奇是此时和民军反抗土军的人。
[62]纸烟的名目。
[63]马剌巴冈,马剌巴是地名,在印度。
[64]派希是一种拜火教徒。
[65]拜火教里的恶神。
[66]俄国内部渐要破裂的时候,政府想出方法来,煽动国民去仇杀异民族和异教徒,以转移他们的注意,世间谓之坡格隆,Po 是逐渐,Gromit 是破灭。
[67]尾上菊五郎是明治时代有名的俳优之一人。
[68]日本的理发店多称床,犹如中国的多称馆。
[69]将布帛之类洗过,加了浆糊,帖在板上晾干,他们谓之张物。
[70]在神社之前,用以清净口与手的水。
[71]天正止于十九年,即西纪一五九一年。
[72]三百六十尺为一町,合中尺三十四丈;三十六町为一里。
[73]用刀横剖腹部的自杀。
[74]一贯约中国六斤四两。
[75]本是玩具的名字,著者取为志怪的书名,元禄四年(一六九一年)印行。
[76]市女笠是市上的女人或商女所戴的笠子。乌帽子是男人的冠,若不用硬漆,质地较为柔软的,便称 为揉乌帽子。
[77]西历七九四年以后的四百年间。
[78]古时的官,司追捕,纠弹,裁判,讼诉等事。
[79]古时春宫坊的侍卫之称。
[80]Samovar,俄国特有的一种茶具,金属制,可以生火煮茶。
[81]William Morris (1834—1896),英国有名的文人,主张劳动的艺术化,曾经创办摩理思公司。又拟设圣乔治工舍,实行共产生活,没有成。这里所说,大约只是隐射他的两件事。
[82]即那时自称为“真正俄人团体”的团员,常助政府压迫改革者。
[83]Piter,彼得堡的通称。
[84]Auton Tshekhov (1860—1904),俄国有名的短篇小说家。
[85]Dvornik,这类公役在俄国专处理人家的一切家事,也管守夜。
[86]Kopek,每一个约合中国钱十文。
[87]Hekato mbe古希腊祭神所用的大牺牲。
[88]电报,是俄国警察要执行家宅搜索,在夜间叩门,对于房主人询问时候的一句常用的回答。
[89]俄国平常的骂人的话。[90]在彼得堡中央的大操场。
[91]Fontanka 是彼得堡的小河,在涅跋(Neva)附近。
[92]从彼得堡步行出去,几小时便可以到芬兰界。
[93]Okolodshinij,最下级的警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