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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有限中的无限
如上文也曾说过,作为个性的根柢的那生命,即是遍在于全实在全宇宙的永远的大生命的洪流。所以在个性的别一半面,总该有普遍性,有共通性。用譬喻说,则正如一株树的花和实和叶等,每一朵每一粒每一片,都各各尽量地保有个性,带着存在的意义。每朵花每片叶,各各经过独自的存在,这一完,就凋落了。但因为这都是根本的那一株树的生命,成为个性而出现的东西,所以在每一片叶,或每一朵花,每一粒实,无不各有共通普遍的生命。一切的艺术底鉴赏即共鸣共感,就以这普遍性、共通性、永久性作为基础而成立的。比利时的诗人望莱培格(Charles Van Lerberghe)的诗歌中,曾有下面似的咏叹这事的句子:
Ne Suis—Je Vous……
Ne suis—je vous,n’êtes—vous moi,
O choses que de mes doigts
Je touche,et de la lunière
De mes yeux éblouis?
Fleurs où je respire soleil ou je luis,
Ame qui penses,
Qui peut me dire où je finis,
Où je commence?
Ah!que mon coeur infiniment
Partout se retrouve!Que votre seve
C’ est mon sang!
Comme un beau fleuve,
En toutes choses la même vle coule,
Et nous rêvons le même rêve,(La Chanson d’Eve.)
我不是你们么……
阿,我的晶莹的眼的光辉
和我的指尖所触的东西呵,
我不是你们么?
你们不是我么?
我所嗅的花呵,照我的太阳呵,
沉思的灵魂呵,
谁能告诉我,我在那里完,
我从那里起呢?
唉!我的心觉出到处
是怎样的无尽呵!
觉得你们的浆液就是我的血!
同一的生命在所有一切里,
象一条美的河流似的流着,
我们都是做着一样的梦。
(《夏娃之歌》。)
因为在个性的半面里,又有生命的普遍性,所以能“我们都是做着一样的梦”。圣弗兰希斯(St. Francis)的对动物说教,佛家以为狗子有佛性,都就因为认得了生命的普遍性的缘故罢。所以不但是在读者和作品之间的生命的共感,即对于一切万象,也处以这样的享乐底鉴赏底态度的事,就是我们的艺术生活。待到进了从日常生活上的道理、法则、利害、道德等等的压抑完全解放出来了的“梦”的境地,以自由的纯粹创造的生活态度,和一切万象相对的时候,我们这才能够真切地深味到自己的生命,而同时又倾耳于宇宙的大生命的鼓动。这并非如湖上的溜冰似的,毫不触着内部的深的水,却只在表面外面滑过去的俗物生活。待到在自我的根柢中的真生命和宇宙的大生命相交感,真的艺术鉴赏乃于是成立。这就是不单是认识事象,乃是将一切收纳在自己的体验中而深味之。这时所得的东西,则非knowledge而是wisdom,非fact而是truth,而又在有限(finite)中见无限(infinite),在“物”中见“心”。这就是自己活在对象之中,也就是在对象中发见自己。列普斯(Th. Lipps) 一派的美学者们以为美感的根柢的那感情移入(Einfuehlung)的学说,也无非即指这心境。这就是读者和作家都一样地所度的创造生活的境地。我曾经将这事广泛地当作人类生活的问题,在别一小著里说过了。[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