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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戏论
三
关于游戏的以上的两说,将这从和艺术的关系上来观察,就有各种的问题暗示给我们。也和艺术所给与的快感,即游戏的快乐,或者艺术的实用底功利底方面相关联,成为极有兴味的问题。
在现今,大抵以为希勒垒尔的游戏说,是被后来的格罗斯教授的所说打破了。然而我从艺术在人类生活上的意义着想,却竟以为上述的两说,不但可以两立而已,而且似乎须是并用了这两说,这才可以说明那作为游戏的艺术的真意义。
在称为职业、劳动、实际生活等类的事情以上,在我们,都还有以生命力的余裕所营的生活。和老人、成人相比较,青年和小儿就富于旺盛而泼剌的生气,生气怎么富,这力的余裕也就怎样大。我们想用了那余裕,来创造比现在更自由的,更得到调和的,更美的,更好的生活的时候,就是向上,也就是有进步。不独艺术,凡有思想生活,大概都是在这一种意义上的严肃的游戏。这也可以当作格罗斯的所谓“实生活的准备底阶段”观。
劳动和游戏之间,本来原没有本质上的差异的。譬如同是作画,弹钢琴,常因了做的人的环境和其人的态度,而或则成为游戏,或则成为职业劳动。流了汗栽培花木,在花儿匠是劳动,是事务罢,但在有钱的封翁,却是极好的游戏了。
那么,劳动和游戏之差,倘借了希勒垒尔的话来说,则所以不同者,只在前者是那劳作者的意向(Neigung)和义务(Pflicht)没有妥当地调和,而在后者,则那两事都适宜地得了一致。换了话说,便是前者是并非为了从自己本身所发的要求而劳作的,而在后者,却是为了自己,使自己的生命力活动,由此得到满足。所以,我以为游戏云者,可以说,是被自己内心的要求所驱遣,要将自己表现于外的劳作罢。人若自由地表现出自己,适宜地将自己的生命力发放于外,是带着无限的快感的;否则,一定有苦痛,这就成为不能称作游戏的事了。这游戏所在的地方,即有创造创作的生活出现。
纵使并不在生活问题可以简单地解决,社会问题也不如今日一般复杂的原始时代,即在古代,职业底劳动和游戏底劳作之间,是并没有这么俨然的区别的。都能够为了自己所发的内底要求,高兴地做事;为了满足自己,而忠实地,真率地,诚恳地,以严肃的游戏底心情做事的。当跪在祭坛前受神托,举行祭政一致的“祀事”的时候,他们就做那称为“神戏”的事:奏乐,戴了假面跳舞,献上美的歌辞。现在的所谓政治家和职业底僧徒所做的事,在他们是作为“戏”而兴办的。
要而言之,游戏者,是从纯一不杂的自己内心的要求所发的活动;是不为周围和外界的羁绊所烦扰,超越了那些从什么金钱呀、义务呀、道德呀等类的社会底关系而来的强制和束缚,建设创造起纯真的自我的生活来。希勒垒尔在那《书信》的第十五里说,“人惟在言语的完全的意义上的人的时候才游戏,也惟在游戏的时候才是完全的人。”这有名的话的真意义,就可以看作在这一点。我以为在这意义上,世间就再没有能比所谓游戏呀、道乐呀之类更其高贵的事了。
人生的一切现象,是生命力的显现,就中,最多最烈,表现着自己这个人的生命力的,是艺术上的制作。超脱了从外界逼来的别的一切要求,——什么义理、道德、法则、因袭之类的外底要求,当真行着纯然的自己表现的时候,这就是拚命地做着的最严肃的游戏。在这样的艺术家,则有着格罗斯所说那般的幼少,也有着大的未来。艺术家一到顾忌世间的批评,想着金钱的问题,从事制作的时候,这就已经不是“严肃的游戏”,而成为匠人的做事了;这时候,对绢素,挥彩毫,要在那里使自然人生都活跃起来的画家,已变了染店的细工人,泥水匠的佣工了。
虽然简括地说是游戏,其范围和种类却很多。随便玩玩的游戏,就是俗所谓“娱乐”一类的事,这就可以看作前述的斯宾塞所说的单是模拟底行为,起于实际底活动之后的反响的罢。但是,真的自己表现的那严肃的游戏,则不问其为艺术的,实业的,政治的,学艺的,乃是已经入了所谓“道乐”之域,因此,以个人而言,以人类而言,皆是也有未来,也有向上,有进转。将这象格罗斯那样的来解释,看作豫备的行为,则我以为前述的两种游戏说,也未必有认为两不相容的冲突之说的理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