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为诗人的摩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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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前半生不俟言,虽到晚年,当怎样地忙碌于社会运动的时候,也没有抛掉诗笔,在创作上,在古诗的翻译上,都发挥出多方面的才藻来。而且还将只要英文存在,即当不朽不灭的许多文艺上的作品,留给人间世。

摩理思的处女作是称为“Defence of Guenevere and Other Poems”这东西。这诗集的出版,是千八百五十八年,即摩理思二十四岁的时候。这也就是以罗舍谛为领袖的拉斐罗前派的戈锡克趣味的诗歌出现于文坛的先锋,但究竟因为是奇古幽耸的中世趣味,所以才至于骤使一般的世人耸动,然而早给了那时的艺苑以隐然的感化,却是无疑的了。即如赛因斯培黎(G. Saintsbury)教授,就说正如迭仪生(A. Tennyson)的初作,区划了维多利亚朝诗歌的第一期一样,摩理思的这诗集,是开始那第二期的。集中最初的四篇,虽然都取材于阿赛王的传说,但和迭仪生的《王歌》 (The Idyls of the King)一比,则同是咏王妃格尼维亚,同是叙额拉哈特,而两者却甚异其趣。第一,是既没有迭仪生那边所有的道学先生式的思想,也看不见维多利亚朝的英国趣味一类的东西。摩理思的诗,是全用了古时的自由的玛罗黎式做的,以情热的旺盛,笔致的简劲素朴为其特色。再说这诗集里的另外的诗篇,则除了取材于英国古史或中世故事的作品外,在歌咏摩理思所独创的诗题的东西里面,的确多有不可言语形容的幽婉的,神秘底梦幻底之作。而且一到这些地方,还分明地显现着美国的坡(Edgar Allan Poe)的感化,使人觉得也和法国的波特来尔(C. Baudelaire)及以后的神秘派象征派诗人等,是出于同一的根源的。现在且从这类作品中引一点短句来看看罢。因为言语是极简单的,所以也没有翻译出来的必要罢。

  I sit on a purple bed,

  Outside,the wall is red,

  Thereby the apple hangs,

  And the wasp,caught by the fangs,

  Dies in the autumn night,

  And the bat flits till light

  And the love—crazed knight,

  Kisses the long,wet grass.

——Golden Wings.

  Between the trees a large moon,the wind lows

  Not loud but as a cow begins to low.

       Quiet groans

    That swell not the little bones

    Of my bosom.

——Rapunsel.

其次发表的诗篇,是《约森的生涯和死》(Life and Death ofJason),也是梦幻底的作品,但和先前的处女作,却很两样,而是颇为流丽明快的诗风。这是无虑一万行,十七篇的长篇的叙事诗,取荷马以前的希腊古传说为材料的。现在说个大要,则起笔于约森的幼年时,此后即叙述到了成年,便率领许多勇士,棹着“亚尔戈”的快舰,遥向那东方的珂尔吉斯国去求金羊毛,便上了万里远征的道路。途中经过许多冒险,排除万难,终于得达他所要到的东方亚细亚的国度里了。那国王很厚待约森,张宴迎接他。那时候,美丽的公主梅兑亚始和约森相见,但从此两人便结了热烈的思想之契了。但是王使公主传命,说是倘要得我所有的金羊毛,即须先一赌自己的生命。就是先驾两匹很大的牛,使它们耕地,种下“恶之种”即龙蛇的牙齿去,从这种子里,便生出周身甲胄的猛卒来,倘能杀掉他们,保全自己的性命,你便得到金羊毛了。约森仗着公主梅兑亚的魔术的帮助,竟得了金羊毛,两人便相携暗暗地逃出珂尔吉斯国,归途中仍然遇到许多危难,也终于回到了故国。此后约十年间,相安没有事,但成为悲剧的根源的大事件,竟也开首了。这非他,就是约森捐弃了梅兑亚,而另外爱慕着别人——格罗希公主。梅兑亚因怒如狂,仍用魔术致死了恋爱之敌的那公主,还致死了亲生的两儿,自己则驾着龙车,驰向雅典去。单身剩下的约森,从此以后,便为忧郁所囚,在甚深的悲戚里死掉了。这故事,早见于荷马(的史诗)中,又因了后来宾达罗斯(Pindaros)、阿辟条斯(Ovidius)、欧里辟台斯(Euripides)、绥内加(Seneca)这些诗人的著作,再晚,则法兰西的珂尔内游(P. Corneille)的名篇,为世间所通晓。但摩理思却巧妙地使这古代传说的人物复活,仗着他丰丽的叙述,使他们生动于现代的舞台上,那妙趣,是往往非他处所能见的。尤其是叙风景,写动作,均有色彩之美,令人常有觉得如对名画的地方。尤其是叙约森的开船的光景,叙珂尔吉斯王的宫殿这一节,或者约森终得羊毛而就归路之处,以及将近结末的悲壮的几章,都确是近代英诗的最为秀拔的罢。诗律,是全用五脚对联这一体的,然而毫无单调之弊,这也是所以博得一世的称赞的原因。

因这《约森》的歌,才得到许多读者的摩理思,接着就将他的一生的杰作《地上乐园》(The Earthly Paradise)四卷发表,他在诗坛的地位,便成为永久不可动摇的了。其中所咏的故事的数目,一共二十四篇;十二篇采自古典文学,别的一半,是从中世传说得来的。说起全体的趣向来,就是古时候,北欧的有些人,为要避本地的迭连的恶疫,便一同去寻觅那相传在西海彼岸的不老不死的仙乡“地上乐园”去,飘浮在波路上面者好几年。然而,不但到不得乐园,还因为途上的许多冒险,连一行的人数也减少了,那困惫疲劳之状,真是可怜得很,于是到了一个古旧的都城。这是从遥远的希腊放逐出来的人们所建造的;大家受了分外的欢待,一年之间,每月张两回宴,享着美酒佳肴,主客互述古代的故事,这就是《地上乐园》的结构。所以在这作品里面,北欧的古传说,是与法兰西系统的中世传说,德意志晚期的故事相错综,出于“Nibelungenlied”“Edda”“Gesta Romanorum”等的诗材,一面又交错着“亚尔绥思谛斯之恋爱”“爱与心”“阿泰兰陀”等的希腊神话,北欧则与希腊,古代则与中世,互相对照映发,那情趣宛然是在初花的采色有耀眼中,加以秋天红叶的以沉着胜的颜色。卷中的二十四篇各有佳处,骤然也很难下优劣的批评,如赛因斯培黎教授,则以“The Lovers ofGudrum”(这是从北欧传说采取的很悲哀的故事,相传罗舍谛也特别爱读的)这一篇为压卷。但我自己以为最好的,是从夏列曼传说中采取材料的“Ogier the Dane”的故事(在第八月这一条里),这是讲曾经去到阿跋伦岛的仙乡的勇士乌琪亚,再归人间之后的事的,将中世故事中照例习见的和女王的恋爱以及英勇的事迹,美丽地歌咏着。如当勇士出征的早晨。女王在那边所歌的别离之曲等,将缠绵的情思,托之沉痛的声调中,殊有不可名言之趣。本想将这些一一引用,详细地加以绍介的,但现在因为纸面有限,就省略了。

摩理思的诗,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上述的两种,但他于文艺上的贡献,特为显著的东西,则是北欧传说的研究。他自己就亲往爱司兰(译者注:或译冰地)两回,去调查那古说(Saga)。结集在那“Edda”里的北欧传说,从十八世纪末年罗曼的趣味兴起的时候起,本已渐将著大的感化,给与英国文学的了;首先出现于司各得(Pecy Scott)等的述作以来,翻译和解说的书籍就出的颇不少。而且,说到这北欧传说的特征,则在极透彻地表现了原始时代的北方民族的气质这一点上;在故事里出现的人物,都有刚勇精悍之气,不但男子,女子也有着铁石一般的心,厚于义,富于情;爱憎之念极其强,而复仇雪耻之心尤盛,为了这,虽恩爱之契也在所不顾的:真有秋霜烈日似的气概。这些处所,不知怎地很有些和我国鎌仓时代的武人相仿佛的。想起来,爱司兰是硗确不毛之地,雪山高峙于北海的那边,沸涌的硫黄泉很猛烈,四季大抵锁于晦冥的雾中的一个孤岛,“地”于是自然化“人”,造成上面所讲那样的民族性了。还有,一面又和饶有诗情的这民族的本性相合,遂也成为那富于奇峭之美的传说。嘉勒尔曾经说,“与在一切异教神话一样,北欧神话的根本也在认得自然界的神性。换了话说,即不外乎在四围的世界里活动的神秘不可解的力,和人心的真挚的交涉,北欧神话之所以殊胜,全在这一点。见于古希腊那样的优雅的处所是没有的,但却有热诚真挚这些特征,很补其缺陷。(《英雄崇拜论》)”十九世纪罗曼派的诸诗人,醉心于这传说之美,在这里求诗材者很多,是无足怪的。摩理思的作为这研究的结果而发表的,是叙事诗“Sigurd the Volsung”(一八七六)的译本计四卷。读书界自然没有送给他先前迎取《地上乐园》时候那样的赞美,但这一编译诗,以英诗所表现的北欧文学的产物而论,却不失为不朽之作。

摩理思的北欧研究的结果,此外又为古诗“Beowulf”的翻译(一八九七);也见于晚年所作的散文诗和故事中。文体是模拟十五世纪顷的古文的,仿效玛罗黎的散文那样的奇古之体,用语也尤其选取北欧语原者。其中竟有非常奇特的,例如cheapingstead (market town),song—craft (poetry),wood—abiders (foresters)等,从纯正语的论者,定是有了责难罢,但我以为在传达罗曼底的一种趣味上,能有功效,是无可疑的。叙古昔日耳曼民族漂浪于北欧森林中,而发挥他们杀伐精悍的特质的时代,连衣服兵械之微,也并不挂漏地活泼泼地写出那光景来的妙味,除了司各得的历史小说之外,怕别的再没有能和摩理思比肩的了。慓悍的武人拜了天地神祇去赴战阵的情形,或正当讴歌宴舞中,洒一滴美人的红泪,这些巧妙地将读者的心,牵入过去的美的世界里去的处所,我以为司各得和摩理思,殆可以说是“异曲同工”的。

读《约森的生涯》的歌,尤其是又翻《地上乐园》这名著者,就会觉得作者摩理思,是确从诗祖榷赛的《抗泰培黎故事》(CanterburyTales)受了伟大的感化的罢。不特一见摩理思的简洁明快的叙述,便省悟到他那天禀的诗才的近于榷赛,即从趣向上,从诗材上,从用语上,又从取了希腊、罗马的故事使他中世化这一点上,也就知道那方法,是学于榷赛有怎样的多了。

我讲到这事的时候,即不能不想起从他自己经营的开伦司各得出版所所印的榷赛的诗卷来。这是从活字,装钉,以至一切,都竭尽了风雅的筹划,在那古雅的装制和印刷上,毫无遗憾地发挥着摩理思的意匠图案之才的。近代艺苑的一巨擘,为要印自己所崇敬的古诗人的著作,累积苦心,乃成了那极有风韵的一卷书,只要单是一想到,在我们之辈,就感到其中有说不出的可贵。

摩理思者,并不是在《地上乐园》卷首的自序里所说那样的“Theidle singer of an empty day”,也不是“Dreamer of dreams,born out of mydue time”。他在活在梦幻空想的诗境中的别一面,又有着雄赳赳的努力,上文已经说过了,这在他最后的诗集《途上吟》(Poems by theWay. 1891.)里,显现得最明白。

这一卷,是从他初期的创作时代起,以至投身于社会运动的晚期为止的短篇中,选录了五十篇的本子;从创作的年代方面说,从题目方面说,都聚集着种种杂多的作品的,其中关于劳动问题社会运动的诗篇,是他奔走于实际的运动之间所作,艺术底价值怎样,又作别论,在要知道为社会主义诗人的摩理思的人们,却是颇有兴味的东西罢。又如“TheVoice of Toil”“All for the Cause”“The Day is Coming”“The Message of theMarch Wind”等,在摩理思的作品中,以明明白白地运用于社会问题的文字而论,也是可以特笔的。


三 社会观与艺术观五 研究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