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到死为止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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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一个美国人,是在飞律滨做官吏的,当了支那政府的顾问,要到北京去了。是大正五年(译者注:一九一七年)的事。临行,寄信给我,说,“到北京去。大约住一年的样子。不来玩玩么?”第二年我一到,他很喜欢。带着各处玩;还说,“并没有什么事情做,还是早点结束,到南美去罢。”两年之后,我从巴黎寄给他信,问道,“还在北京么?”那回信是,“还在。什么时候离开支那,有点不能定。”回到日本之后,我又问他“什么时候到南美去呢?”至于他丝毫没有要往南美那些地方的意思,自己自然是明明知道的。回信道,“不到南美去了,始终在北京。”今年五月我到北京去一看,他依然在大栅栏的住家的大门上,挂着用汉字刻出自己的姓名的白铜牌子,悠然的住在北京。

“唉唉,竟在北京生了根,”他一半给自己解嘲似的,将帽子放在桌上,笑着说。

“摩理孙的到死为止在北京,也就如此的呀。”我也笑着回答。又问道,“那厨子怎么了呢?”

这是因为这么一回事。他初到北京时,依着生在新的美洲的人们照例的癖气,对于古的事物是怀着热烈的仰慕的。他首先就寻觅红漆门的支那房子;于是又以为房门口应该排列着石头凿出的两条龙;又以为屋子里该点灯笼,仆役该戴那清朝的藤笠似的帽子上缀着蓬蓬松松的红毛的东西。后来,那一切,都照了他的理想实现了。于是他雇起支那的厨子来;六千年文化生活的产物的支那食品,也上了他的食膳了。衙门里很闲空。他学支那语;并且用了可笑的讹误的支那语到各处搜古董。莫名其妙的磁器和书箱和宝玉,摆满了他一屋。他是年青而独身的。他只化一角钱的车钱,穿了便服赴夜会去。他是极其幸福的。

但是,无论怎样奢侈,以物价便宜的北京而论,每月的食物的价钱也太贵了。有一天,他就叫了厨子来,要检点月底的帐目。他于是发见了一件事:那帐上的算计,他是每天吃着七十三个鸡蛋的。他诘责那厨子。厨子不动神色的回答道:——

“那么,鸡蛋就少用点罢。”

果然,到第二月,鸡蛋钱减少了;但总数依然和先前一样。他再查帐簿;这回却每天吃着一斤奶油。因为这故事很有趣,所以我每一会见他,总要问问这聪明厨子的安否的。

“那人,”他不禁笑着说,“终于换掉了。”

此后两三天,总请我到他家里去吃夜饭。照例是清朝跟丁式的仆人提着祭礼时候用的灯笼一般的东西,从门口引到屋里去。在那里的已有“支那病”不相上下的诸公六七人。当介绍给一个叫作白克的美国人的时候,我几乎要笑出来。这并非因为“白克”这姓可笑;乃是因为想到了原来这就是白克君。想到了这白克君已经久在支那,以为支那好得不堪;那些事情,就载在前公使芮恩施博士的《驻华外交官故事》里的缘故。

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etariat呀那些事,就象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三 驴儿摇着长耳朵五 骆驼好象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