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1077

但是,比起这个来,还有一种平凡的危险,在书斋生活者的身边打漩涡。我们对于自己本身,总有着两样的评价。一样是自己对于自己的评价,还有一样是别人对于自己本身所下的评价。这两样评价间的矛盾,是多么苦恼着人间之心呵。对于所谓“世评”这东西,毫不关心者,从古以来果有几人呢?听说便是希腊的圣人梭格拉第斯,当将要服毒而死的那一夜,还笑对着周围的门徒们道,“我死后,雅典的市民便不再说梭格拉第斯是丑男人了罢”。在这一点,便可以窥见他没有虚饰的人样子,令人对于这老人有所怀念。虽是那么解脱了的哲人,对于世评,也是不能漠不关心的。

这所谓世评,然而却能使我们非常谦逊,给与深的反省的机缘。动辄易陷于自以为是的我们,因为在世上的评价之小,反而多么刺戟了精进之心呵。所谓“经过磨炼的人”者,在或一意义上,就是凭着世间的评价,加减了自己的评价的人。然而度着和实生活相隔绝的生活的人们,却和这世间的评价毫无交涉,一生只是正视着自己的内心。所以他对于自己本身,只有惟一无二的评价,好坏都是自己所给与的评价。这评价过大时,我们便给加上一个“夸大妄想狂”的冠称,将这些人们结束掉。这样的自挂招牌的人们,并不一定发生于书斋里,自然是不消说得的。然而书斋生活者的不绝的危险,却就在此。

这样的书斋生活者的缺点,有两层。就是:他本身的修业上的影响,和及于社会一般的影响。第一层姑且勿论,第二层我却痛切地感得。凡书斋生活者,大抵是作为学者、思想家、文艺家等,有效力及于实社会的。因此,他所有的缺点,便不是他个人的缺点,而是他之及于社会上的缺点。于是书斋生活者所有的这样的唯我独尊底倾向,乃至独善的性癖,对于社会一般,就有两种恶影响,一种,是他们的思想本身的缺点,即容易变成和社会毫无关系的思想。还有一种,是社会对于他们的思想的感想,即社会轻视了这些自以为是的思想家的言论。其结果,是成了思想家和实社会的隔绝。思想和实生活的这样的隔绝,自然并非单是思想家之罪,在专制政治之下,这事就更甚。因为反正是说了也不能行,思想家便容易流于空谈放论了。

如果我们人类生活的目的,是在文化的发达,则有贡献于这文化的发达的这些思想家们的努力,我们是应该尊重,感谢的。但若书斋生活者因了上述的缺点,和实生活完全隔绝,则在社会的文化发达上,反有重大的障碍。因此,社会也就有省察一番的必要了。

这是,在乎两面的接近。不过我现在却只说书斋生活者这一面走过来。也就是说,书斋生活者要有和实生活,实世间相接触的努力。我的这种意见,是不为书斋生活者所欢迎的。然而尊敬着盎格鲁撒逊人的文化的我,却很钦仰他们的在书斋生活和街头生活之间,常保着圆满的调和。新近物故的穆来卿,一面是那么样的思想家,而同时又是实际政治家,我总是感到无穷的兴味。并且以为对于这样的人,能够容认,包容,在这一点上就有着盎格鲁撒逊人的伟大的。读了穆来卿的文籍,我所感的是他总凭那实生活的教训,来矫正了独善底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