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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卷
毁 灭
苏联 A·法捷耶夫 作
苏联 N·威绥斯拉夫崔夫绘
作者自传
我在一九〇一年十二月十一日,生于忒威尔(Tver)省的庚拉赫(Kimrakh)。在早期的幼年时代,多在维里纳(Vilna)过去,后来是在乌发(Ufa)。至于我的幼年及少年时期,大部分是和远东各地及乌苏里(Ussuri)南境结在一起的,这是因为我的父母,在一九〇七年或一九〇八年曾移住到那些地方的缘故。我的父亲是阵亡于一九一七年的,他是一个医士的助手;母亲是一个医士的女助手。他们多半是在乌苏里一带工作——有时在日本海岸,有时在伊曼(Iman)河上流,有时在道比赫(Daubikhe)河,最后一次是在依曼县之屈哥也夫克(Chugyevk)村落工作——屈哥也夫克是一个山林的村落,离乌苏里有一百二十威尔斯忒之遥。我父亲是从入了屈哥也夫克村籍以后,始得购置田产,从事于产麦的生活的。
我最初求学于海参卫(Vladivostok)的商业学校(没有在该校卒业,至第八年级我就脱离了,)夏天多消磨于农村,为家庭助手。
一九一八年秋,才开始为共产党工作,——在科尔却克(Koltchak)反动势力下,做秘密的工作。当游击队反攻科尔却克及协约国联军的时候(一九一九至二〇年),我也是参加游击队的工作的一个,自科尔却克覆灭以后,我就服役于赤卫军,(当时称为远东民众革命军,)与日本军作战,一九二〇年四月间,在沿海一带,与谢米诺夫(Semenov)作战,一九二〇年冬,则从军于萨拜喀尔(Zabaikal)。
一九二一年春,被推为第十届全俄共产党代表大会的出席代表,被派赴京(莫斯科。)我在那时和其他同志们——约占大会出席代表十分之四或三的同志,前往克朗斯嗒特(Kronstadt)去平服那里的叛变。不幸受伤(这是第二次,)诊视了几次,便退伍回来了。不久即肄业于莫斯科的矿业中学,至第二年级,即行退学。自一九二一年秋起,至一九二六年秋止,我做了不少党的工作,——有时在莫斯科,有时在科彭(Kuban),有时在拉斯托夫(Rostov)。
我的第一篇小说《泛滥》,作于一九二二年至二三年间,《逆流》那篇故事,作于一九二三年,罗曼小说《毁灭》,是在一九二五年至二六年间作成的。
一九二四年,我是从事于《乌兑格之最后》的罗曼小说。
A.法捷耶夫。
三月六日,一九二八年
著作目录
《泛滥》 小说。“Molodaya Gvardiya”印行。莫斯科及列宁格勒。一 九二四年。
《逆流》 “Molodaya Gvardiya”印行。莫及列。一九二四年。又,“Mosk. Rabotchi”印行。一九二五年。
《小说集》 “Molodaya Gvardiya”印行。莫及列。一九二五年。
《毁灭》 罗曼。“Priboi”印行。列宁格勒。一九二五年。
《毁灭》 (《毁灭》,《泛滥》,《逆流》。)“Zif”印行。莫及列。一九二七年。
关于毁灭
一
倘指为在去年苏联的文坛上最被看作问题的作品,那首先不可不举这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毁灭》罢。关于这作品,就是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也就有瓦浪斯基,弗理契,普拉符陀芬,莱吉尧夫,蔼理斯培尔克等的批评家,写着文章。
关于作者法捷耶夫,我知道得不多。……记得在约二年前,曾经读过这个作者的叫作《泛滥》的小说。又,批评家烈烈维支称赞这小说的文章,也曾在什么地方读过。后来他写了叫作《逆流》的一小说,好象颇得声誉,但我没有来读它。《泛滥》这小说,不很留着印象,我以为是平常的东西。但这回读了这长篇《毁灭》,我却被这作者的强有力的才能所惊骇了。我以为惟这作品,才正是接着里白进斯基的《一周间》(一九二三年),绥拉斐摩维支的《铁之流》(一九二四年),革拉特珂夫的《水门汀》(一九二五年)等,代表着苏联无产阶级文学的最近的发展的东西。
做小说《毁灭》的主题者,是在西伯利亚的袭击队的斗争。是为了对抗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的反革命的结合而起来的农民,工人,及革命底知识分子之混成队的袭击队——在西伯利亚市民战争里的那困难的,然而充满着英勇主义的斗争之历史。
这作品,倘从那情节底兴趣这一点看来,是并非那么可以啧啧称道的东西。用一句话来说,这不过是写这么一点事而已:从党委员会那里,接受了“无论遇见怎样的困难,即使不多,也必须保持着强固的有规律的战斗单位,以备他日之用!”这样的指令的袭击队的一队,一面被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所压迫,一面抗战着,终于耐不住反革命军的攻击,到了毁灭的不得已的地步了。其实,这整个的情节的窘促,和各个场面的兴趣完全不同,也许就是这作品的缺点之一。
但是,这作品的主眼,并不在它的情节。作者所瞄准的,决非袭击队的故事,乃是以这历史底一大事件为背景的,具有各异的心理和各异的性格的种种人物之描写,以及作者对于他们的评价。而在这范围内,作者是很本领地遂行着的。
二
在这作品里,没有可以指为主人公的人。若强求之,那大约不能不说,主人公就是袭击队本身了。但主要人物是颇多的,其重要者,是——为这部队的队长的犹太人莱奋生,先前是一个矿工的木罗式加,从“市镇”里来的美谛克,以及为木罗式加之妻,同时是野战病院的看护妇的华理亚,为莱奋生之副手的巴克拉诺夫,等。我们现在就其三四,试来观察一下罢。
莱奋生是这部队的队长,同时又是他们的“人才”。他是清楚地懂得革命所赋给他的自己的任务,向着它而在迈进的。他守着党的命令,常常给他的部队以正确的方向。部下的敷衍的托辞,他是决不宽容的。因此部下的人们,以为只有他,才是不知道疲劳,倦怠,动摇或幻灭的人而尊敬他,然而便是他,也还是和动摇或疲劳相搏战的人。作者这样地写着——
“部队里面,大抵是谁也不知道莱奋生也会动摇的。他不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分给别一个人,只常常用现成的‘是的’和‘不是’来应付。所以,他在一切人们,就见得是特别正确一流的人物。”
“从莱奋生被推举为队长的时候起,没有人能给他想一个别的位置了。——大家都觉得惟有他来指挥部队这件事,乃是他的最大的特征。假使莱奋生讲过他那幼时,帮着他的父亲卖旧货,以及他的父亲直到死去,在想发财,但一面却怕老鼠,弹着不高明的梵亚林的事,那么,大约谁都以为这只是恰好的笑话的罢。然而莱奋生决不讲这些事。这并非因为他是隐瞒事物的人,倒是因为他知道大家都以他为特别种类的人物,虽然自己也很明白本身的缺点和别人的缺点,但要率领人们,却觉得只有将他们的缺点,指给他们,而遮掩了自己的缺点,这才能办的缘故。”
不管莱奋生与其部队的人们的努力,一队被敌所压,终竟还濒于毁灭。疲乏透了的莱奋生和十八名的部下,便将希望系之将来,出了森林去了。小说是以如下的一节收场的——
“莱奋生用了沉默的,还是湿润的眼,看着这高远的天空,这约给面包与平和的大地,这在打麦场上的远远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使他们都变成和自己一气,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于是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而且来尽自己的义务。”
三
本罗式加是先前的矿工。他是常常努力着想做一个革命底忠实的兵士,有规律的袭击队员的。然而他的Lumpen(流氓)底的性格,却时常妨害着这心愿。他曾有偷了农民的瓜,要被从部队驱逐出去的事。又在和白军的战斗中,他的所爱的马被杀了的时候,他便在那里哭倒了。而且那一夜,战斗虽然还没有停止,他却喝着酒到处在撒野。但是,他在战场上,总常常是勇敢的斗士。
和这木罗式加做了好对照的,是从“市镇”里来的美谛克。倘问他是那一方面的人,则是知识分子,到这里来的以前是属于社会革命党的。可是在受伤而倒下的情势中,为木罗式加所救,进到这部队里来了。他良心底地努力着想参加革命底斗争。但他是没有坚固的确信和强韧的意志,常在动摇之中的。于是终于在最后,他做了巡察而走在部队之前的时候,突然遇见哥萨克兵,便慌张着,失神地由森林中逃走了,——这样,他就不由自觉地,背叛了自己的部队。
这美谛克和木罗式加的对立,是在这作品中,也是特别有兴味的事情之一。木罗式加救起美谛克,带到部队里来了。然而美谛克那样的知识分子,用他的话来说,是“小白脸,”为他先天底地所讨厌的。但他的妻子华理亚,却在这美谛克之中,看见了她的理想底男子。自己的妻和别的男子,做无论什么事,木罗式加是一概不以为意的。但一知道妻子恋爱着这美谛克的时候,却感到仿佛自己是被侮辱了。于是在三人之间,就发生种种的波澜……
华理亚也是从矿山来的。她差不多没有和丈夫木罗式加一起生活。她是一个对于自己的任务极忠实,生活上也极自由,然而在同志间却很亲切的,典型底的女袭击队员。她在美谛克进了病院的时候,一面看护着,一面便爱起他来。她确信惟独他才是给慰安于她的孤寂的男子。而和别的男子有着关系的事,是什么也不去想的。
此外,在这小说中,还描写着许多有兴味的人物。例如:常常无意识底地模仿着莱奋生的行动和态度的十九岁的副将巴克拉诺夫;虽然加入袭击队,而依然常是梦想平和的,快乐的农村生活的老人毕加;出去做斥候,而泰然地,被白军所杀的美迭里札;医生式泰信斯基;工兵刚卡连珂,小队长图皤夫及苦勃拉克,等,等。
四
这小说又充满着许多优秀的场面。将那主要的列举起来,则如:决定是否要驱逐那偷了农民的瓜的木罗式加的农民大会的场面;当袭击队受白军压迫而离去森林之际,毒杀那濒死的病人的场面;出去做侦察的巴克拉诺夫,遇见四五个日本的斥候,用枪打死他们的场面;出去做斥候的美迭里札,被敌所获,而加以拷问的场面;于是最后,完全败北,疲乏透了的十九个袭击队员出了森林而逃去的场面,等,等。我想作为一例,试将这最后的场面的一部分翻译出来——
“这时他(莱奋生)和华理亚和刚卡连珂都到了道路的转角。射击静了一点,枪弹已不在他们的耳边纷飞。莱奋生机械底地勒马徐行。生存的袭击队员们也一个一个地赶到。刚卡连珂一数,加上了他自己和莱奋生,是十九人。”
(原文译至“他们这样地走出森林去了——这十九人”止,见本书第三部之末一章,今不复录,以省繁复——编者。)
五
法捷耶夫的《毁灭》,许多批评家们都说是在莱夫·托尔斯泰的诸作品的影响之下写成的。实际上,凡较为注意地来读这作品的人,是谁都可以发见其中有着和大托尔斯泰的艺术底态度相共通的东西的。第一,在作者想以冷静来对付他所描写着的对象的那态度上;第二,在想突进到作中人物的意识下的方面去的那态度上。
托尔斯泰当描写他的人物,是决不依从那人物的主观而描写的。他在那人物自己所想的事之外,去寻求那行动的规准。从这里,便在托尔斯泰那里生出无意识的方面之看重,和对于“运命”的服从。照他看来,那个拿破仑,也不过是单单的“运命”底傀儡而已。
法捷耶夫也是常常看重那人物的意识下的方面的。例如在华理亚之爱美谛克的描写上,便有如此说的地方——
“在她(华理亚),是只有他(美谛克),——只有这样美,这样温和的男人,——才能够使她那为母的热情,得到平静,她以为正因为这缘故,所以爱了他的。(但其实,这确信是在她爱了美谛克之后,才在她里面发生出来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个人底的希望也有着独立的生理底原因。)”
这种描写,是我们在这作品的到处都可发见的。而这是托尔斯泰所爱用的描写法。
但是,托尔斯泰和法捷耶夫,在其对于现实的态度上,是完全同一的么?不是的。法捷耶夫决不象托尔斯泰似地,将人类的行为看作对于“运命”的盲从。他决不将袭击队当作只是单单的自然发生的农民的纠集而描写。在这里,就存在着他和托尔斯泰的对于现实的态度的不同,同时也存在着他的袭击队和例如V·伊凡诺夫的袭击队的不同点。伊凡诺夫在所作的《铁甲列车》,《袭击队》里,描写着西伯利亚的袭击队的叛乱。但他只将这单单当作农民的自然发生底的,意识下底的反抗而描写,也只能如此地描写。然而法捷耶夫的袭击队,一面固然包含着自然发生底的许多要素,但却是在一定的组织者之下,依从一定的目的意识而行动着的。对于同一的袭击队的这态度的不同,也就正是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和无产阶级作家的对于现实的认识之不同。于是,法捷耶夫的这态度,和自然主义的写实主义相对,我们称之为无产阶级的写实主义。
最后,关于在苏联无产阶级文学上的这作品的位置,想说一两句话。这作品是在苏联无产阶级文学上,代表着它那新的发展阶段的。一九二三年发表的里白进斯基的《一周间》,是在当时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杰作,但其中以描写共产党员为主,还没有描写着真正的大众。革拉特珂夫的《水门汀》,纵有它的一切的长处,而人物也还不免是类型底的。但在这《毁灭》中,法捷耶夫是描写着真正的大众,同时他还对于类型和个人的问题,给以美妙的解决。只有比之《水门汀》,缺少情节底趣味这一点,许是它的缺点罢。
藏原惟人。
代序
关于新人的故事
一
少年作家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在我们的文艺生活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们无产阶级作家的队伍从作者得到坚实而可靠的生力军。
关于西伯利亚游击队毁灭的故事——这是我们无产阶级文学前线上的胜利。
法捷耶夫的书引起了社会上及出版界的注意。
他主要的成功,在于指示我们——可以说在我们文艺中是最先的——其所描写的人不是有规律的,抽象而合理的,乃是有机的,如活的动物一样,具有他各种本来的,自觉与不自觉的传统及其偏向。
如果我们同意于上面这种评价,那么,在他的书中,我们更看出一种优点,即是他对于其所描写的人物的深情的爱。作者对其本阶级人的情爱,正是助长他能描写这些“英雄”内心的锁钥;并且剖露它,指示出在可诅咒的传统之下,存在着他们过去的,珍贵的,金的,矿苗。自然,作者的这种热爱,是有一定的限制的。
法捷耶夫关于游击队说得很少。多数的矿工及农民差不多没有提到,因为他们是很广泛的群众。从他们中间选出了队长莱奋生,副队长巴克拉诺夫,传令使木罗式加,看护女矿工华理亚及其他,至于工兵刚卡连珂,小队长图皤夫,牧羊人美迭里札,军医式泰信斯基,以及最后(死前)一幕所说的重伤的游击队员弗洛罗夫等等,也都不大说起了。
作者从众人中间将这些“英雄”挑选出来,是具有特别的爱护,(这种爱护甚至于在少年美谛克的略述中都感觉得到——他在游击队组织中是代表这种外来的,偶然的,甚至于有害的分子;)并且在作者对于他们的同情心,使他们的思想及意识宣示出来,以致传染到读者的同情心。读者以生趣,甚至于以个人的兴趣,追随于这热情的剧本及其所挑选的人物的命运之后,有时会忿然释卷,好象他们中的一个,为自己所熟识的,已经死去一样,而对于其他的人,同样要好的人,他也不相信他们将来就会死掉。作者对于他所挑选的人这种特殊的爱的关系,无论如何是不仅在于《毁灭》的艺术,而且是包含着小说的社会意识的意义的。在这里,我们的少年的作家表现了他个人对于他自己阶级弟兄们的“同志的,人的”关系,——这些人在过渡的,病态的时代是很容易染到官僚式的无情,争逐的意识,情愿坐以待毙或者好一点说,则是平庸的形式主义的,但是仅仅这个同志的关系,即足以将劳动的无产阶级分子全体都粘合起来。
二
法捷耶夫的小说标题为《毁灭》,因为他书中所描写的是游击队败亡的故事,但是又可以换一个标题,为:新人诞生的诗。游击队长莱奋生为反对国外阴谋家,为反对白党,为反对旧世界的一切社会势力而斗争,这最后的原因是因为他胸中有一种:
“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点是我们加的——V. F.)
但他同时又知道这个新人的日子还没有到来。
“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
但是无论如何,这位新人——美的,强的,善的,——已经觉醒了,他挣扎着,要摆脱那过去的遗产,然而这些东西却非常的巩固,因此,新人的诞生,其结果同游击队的命运一模一样,往往——毁灭。
中学生美谛克加入了布尔塞维克的游击队,但是他马上觉到他完全不能应付他眼前的新任务。他完全不能以同志的态度去对待那些游击队员,他不能摆脱一切传统观念以加入游击队的集团生活,完全不能将他整个私人交出,受公共事务的支配。
“他在全世界上,最爱的还是自己,——他的白晰的,肮脏的,纤弱的手,他的唉声叹气的声音,他的苦恼和他的行为,连其中的最可厌恶的事。”
结果他又回到了他所出身的那社会去。他依然是个旧人,一切受过去的支配。他的新人也就没有诞生出来。
华理亚轰轰烈烈的历史之结局也不是胜利,而是“毁灭”在革命之前,当她还是矿工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放荡”了,后来就嫁给了矿工木罗梭夫,依旧过着从前的生活,最后,在十月革命之后,她和他一同加入了游击队,作看护,她很轻狂地,毫不经意地,从一个人的臂中转入另一人的怀里:好了,她面前有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学生,如此地“漂亮,”这般地羞人答答——她将她所有的,未曾得到满足的,妻的本能与母的本能都放在他身上了,她离开了同她向来没有度过家庭生活的丈夫,从此之后再也不为大家所用,在她胸中火热般地诞生了一个新人,但是这位青年知识分子却不能看中她的爱情与热诚,一切都依旧——她还是大众的姑娘,木罗式加的老婆。
“这算收场了,一切又都变了先前一样,就象什么也未曾有过似的,——华理亚这样想。——又是老路,又是这一种生活,——什么都是这一种……但是,我的上帝,这可多么无聊呵!”
木罗式加也遭了同样的“毁灭。”
可诅咒的过去牢牢地盘据了他——这位勇敢的游击队员——腐蚀了他整个的生命,妨碍他伸直腰干,来作新人。在这本小说中有好几幕是描写这位传令使的灵魂上的过去的重压,描写他想走“正路”的自觉的或本能的企图,但是“正路”总不让他走上。
“他又怀着连自己也是生疏的——悲伤,疲乏,几乎老人似的——苦恼,接续着想: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但已无力能够来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后也将不会遇见什么好处……
“木罗式加现在是拚命尽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这些人们所经过的,于他是觉得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去,但好象有谁将他妨碍了。他想不到这怨敌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设想为他正被人们的卑怯所懊恼,于是倒觉得特别地愉快,而且也伤心。”
这样子,木罗式加也没有能够走上“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旧的象是有力些。它(指旧的——译者)在小说的一开始时便已警告一般地抬了头,那时他——游击队员——偷过别人的瓜,便是他在作公务人,作乡村苏维埃主席的时候,也还是如此。在小说结穴的时候,它更是得了全胜,那时,他——游击队员——将科尔却克的军队从乡村中驱走之后,喝醉了,醉得同猪猡一样,白军的枪弹来时,才用身体的毁灭来“毁灭”了他灵魂中觉醒的新人。
三
在其关于工人密哈里·维龙诺夫的绝妙的论文中(参看一九二六年五月五日的《真理报》,)戈理基曾解释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写篇小说来描写这位出色的工人,道:
“要写这一种人是非常困难的,当然,俄国文学家底笔还不惯于描写这种真实的英雄。
“或者,很快地就可学会,”戈理基又加上了这一句。
法捷耶夫在描写队长莱奋生的时候,毫无疑义地将这件难事做成功了。
他在描画这位出众的脚色的时候,各方面都是无懈可击的。
但是用无产阶级的眼光看来,所谓“真实的英雄”者,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人,应当先于一切地,大于一切地,用他自己(无产阶级的)阶级底生活,任务,要求,利益,理想,来过生活。
老实说来,莱奋生便是这种人。
作者费了很多精力来明示我们,他怎样作一队的首领,指出他——开始是没有经验的——怎样造就自己来担起这件任务,指出他怎样个别地,整个地用铁手抓着了这游击队,而他们又何等地信仰他意志与智慧的大力,何等心悦诚服地来受他的指挥。同时他又很好地显出,这位公认的领袖与组织者也有时不知所措,而又何等痛心地觉悟,他还不很高明。还有一个特性更为重要,因为这是新人或“真实的英雄”底根本特性,就是:将整个自己完全交给公共事务。游击队员们也是这样地看他:
“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因此之故,这样的正确的人,是不得不信赖他,服从他的。”(点是我们加的——V. F.)
这里,我们只走马看花地指出一幕来便够了。有一次莱奋生接到了两封信——有一封象是关于前线的情形,别一封是妻寄来的。自然是愿意读第一封信,但是他只读了第一封信的几个字:“保持着战斗单位。”他办完了必要布置与命令之后,才从袋子里掏出妻底信:“找不到什么地方做事,能卖的东西已经全部卖掉,孩子们是生着坏血病和贫血症了。”他坐下来写回信。
“开初,他是不愿意将头钻进和这方面的生活相连结的思想里去的,但他的心情渐被牵引过去,他的脸渐渐缓和,他用难认的小字写了两张纸,而其中的许多话,是谁也不能想到,莱奋生竟会知道着这样的言语的。”
此后,生活底这一方面慢慢消灭了,读者眼前依旧是这位有机地加入了集团的人。第一件便是他的队伍。
“独有这大受损伤的忠实的人们,乃是他现在惟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视的,较之别人,较之自己,还要亲近的人们。”
而且这都是带动者的集团(劳动的农民与劳动的无产阶级)。
当他这十八个人(除他之外)的队伍被白军击溃而穿过森林之后,他远远地望见一条河流,在那里流过他快乐的,嘈杂而热闹的生活,人们在那里动弹,草捆在那里飞舞,机器在那里干燥地准确地作响,细小的水珠似的喷出了女孩子们的轻笑。莱奋生的眼中却正含着清泪,因为他所心爱的巴克拉诺夫死掉了。(如果他活着,就可以造成第二个莱奋生。)
“用了沉默的,还是湿润的眼,看着这在打麦场上的远远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使他们变成和自己一气,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于是他不哭了。”(点是我们加的——V. F. )
能够不以自己的生活为生活,而以集团的共同生活为生活,这种能力便是“真实的英雄”底根本特性,在这一点上看来,这位游击队长便是他所热烈梦想的新人。
关于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这本书还有许多不老练的地方,然而他毫无疑义地是我们无产阶级文学战线上的新胜利。
希望作者能够写完这位新人的历史,已经不是写那战争的过去的历史,而是写和平建设的今日的历史,要描写新经济政策之下的新人的诞生,比描写国内战争时期的还要困难好多倍。
V. 弗理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