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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花
B. 拉甫列涅夫 作 靖华 译
当大齐山双峰上的晨天,发出蓝玉一般的曙色的时候,当淡玫瑰色的晨曦,在蓝玉般的天上浮动的时候,齐山就成了黑蓝色的分明的,巍峨的兀立在天鹅绒般的静寂的深谷上。
阵阵的冰冷的寒风,在花园的带着灰色蓓蕾的瘦枝上,在墙头上的带着灰尘的荒草上,在溅溅的冰冷的红石河床的齐山上吹着。
龙吟虎啸的寒风,捋过那一摇三摆的木桥,掊击到茶社的低矮的院墙上。
白杨也抖擞着,栏干上搭的花地毡的穗子,也被吹了起来,带着黑绿胡须的茶社主人石马梅,睁开了吃辣椒吃成了的烂眼。
将带着皱皮长着毛的胸前的破袍子紧紧的掩了掩。由袍子的破绽里露着烂棉絮。
用铁火箸子把炉子里将熄的炭火拨了拨。
黎明前的寒风,分外的刺骨而恶意了。阿拉郝[14]送来这一阵的寒风,使那些老骨头们觉得那在齐山双峰上居住的死神将近了。
但阿拉郝总是慈悲的,当他还没有要出那冰寒的严威的时候,山脊上的白雪,已经闪出了一片光艳夺目的光辉,山脊上已经燃起了一轮庄严的血日。
雄鸡高鸣着,薄雾在深谷的清泉上浮动着。
已经是残冬腊尽的时候了。
石马梅面朝太阳,坐在小地毡上深深的拜着,干瘦的白唇微动着,念着经。
“梅吉喀!”
“干吗?”
“把马鞍子披上!弄草料去!”
“马上就去!”
梅吉喀打着呵欠,由一间小屋里出来。
戴着压平了的军帽,灰色的捲发,由军帽下露出来,到得那晒得漆黑的脸上。
他的眼睛闪着德尼浦江上春潮一般的光辉,他的嘴唇是丰满的,外套紧紧的箍在他那健壮的花刚石般的脊背上,把外套后边的衣缝都挣开来。
梅吉喀眯缝着眼睛去到拴马场里吃得饱腾腾的马跟前。
他现在二十三岁,是白寺附近的人,都叫他戴梅陀·李德文。
在家的时候,老妈子们都这样称呼他,有时称梅陀罗,在晚会上的时候,一般姑娘们也都是这样称呼他。
两年来他已经把梅陀罗这名字忘掉了,现在都叫他的官名:骑兵九团二连红军士兵李德文。
现在环绕他的,不是故乡的旷野,不是遍地芳草的故乡的沃壤,而是终年积雪的石山,顺石河床奔流的山水,和默然不语,居心莫测,操着异样语言的人民。
帖木儿故国的山河,亚细亚的中心,四通八达的通衢,从亚力山大的铁军到史可伯列夫的亚普舍伦半岛的健儿,古今来不知多少英雄的枯骨,都掩埋在这热灼的黑沙漠里。
但是戴梅陀不想这些。
他的事情很简单。
马,枪,操练和有时在山上剿匪时剽悍英勇的小战。
戴梅陀牵了两匹马,捆着捆肚,很和蔼的马肚子上拍着。
“呵——呵,别淘气!……好好站着!……别动!……走的时候你再跑。”
马统统披好了。戴梅陀骑了一匹,另一匹马上骑着一位笨鳖似的郭万秋。
马就地即飞驰起来,黄白的灰球,随着马蹄在镇里街上飞扬着。
市场里杂货的颜色,一直映入到眼帘里。今天礼拜四,是逢集的日子,四乡来赶集的人非常的多。
雅得仁的集镇是很大的。从人丛中挤着非常的难。
两匹马到这里慢慢的走着,那五光十色的货物,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这家铺子里摆着地毡,绸缎,刺绣,铜器,金器,银器,锦绣灿烂的酒白帽[15]和柳条布的花长衫。
铺子里边的深处,是半明半暗的。阳光好似箭头一般,由屋顶的缝隙里射进来,落到那贵重的毛毡上,家中自染的毛织物,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也映着鲜血一般的红斑。
门限上蹲着一位穿着绣花撒鞋,头上裹着比羽毛还轻的印度绸的白头巾,长着黑胡子的人。
刮了脸的肿胀的双颊上发着黑青色。眼睛半睁半闭着,安静恬淡中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神气。这样的眼睛,戴梅陀无论在奥利尚,无论在白寺,无论在法司都,无论在畿辅,就是在那繁华的莫斯科也没有看见过的。
望着这样的眼睛好象望着魔渊似的,真真有点可怕而感到不快,戴梅陀到这里已经两年了,但是无论如何总是看不惯。
就是死人的眼里,也表现着这种令俄国人不能明白的秘密。
有一次戴梅陀看见了一个巴斯马其[16]的头目。
他是在山中的羊肠鸟道上被红军的子弹打倒的。他躺在路旁胡桃树下的草地上,头枕着手,袍子在隆起的胸前敞开着,白牙咬着下嘴唇,睁得牛大的眼睛瞪着面前的胡桃树根。
在他那已经幪上一层浊膜的黑睛珠上,也是带着那样安静的,无所不晓的胜利的秘密。
戴梅陀无论如何是不能明白这个的。
集上收摊了。
窄小的街道,蛇一般的在很高的围墙间蜿蜒着。
谁知道是谁把它们这样修的呢,但是到处都是如此的,由小村镇起,一直到汗京义斯克·马拉坎德,好象蛇一般的到处都蜿蜒着小街道,有的向下蜿蜒着,横断在水渠里,有的蠕行到山顶上,有的横断在墙跟前,深入到围墙里,有的穿过了弓形的牌楼,自己也不知道蜿蜒到什么地方去。
土围墙好似狱墙似的永远的死寂,空虚,无生气。
街上没有窗子,没有房子,只有带着雕刻和打木虫蚀成花纹的深入到围墙内的木门。
他们不爱外人的眼睛。
外人的眼睛都是邪恶的眼睛,坚厚的土围墙,隔绝了外人的眼睛,保护着这三千年的安乐窝。
戴梅陀与郭万秋懒洋洋的骑着马在街上走。
戴梅陀卷着烟草,吸着,喷着蓝烟。
“哦,他妈的,这些鬼地方!”
“什么?”郭万秋问道。
“什么,到此地两年了,好象钻在墓坑里一样。所见的只有灰尘和围墙!多么热的……而人民……”
戴梅陀默然不语,向前望着。
一个四不像的灰蓝色的东西,带着四方形的黑顶,在春光里由围墙的转角处冒出来浮到路上。
望见了骑马的人,就紧紧的贴在墙上了。
当红军士兵走跟前经过的时候,它完全贴到墙上去了,只有身子在隔着衣服抖颤着,只有那睁大的,不动一动的眼里的黑睛珠,隔着琴白特[17]的黑网迸着惊惧的火星。
戴梅陀恶恨恨的唾了一口。
“瞧见了吗?……你看这像人形吗?可以说,我们家里的女人虽说不像人,但总还是女人。”戴梅陀不能够再明了的表现自己的意思,但郭万秋同情的点着头。“可是这是什么呢?木头柱子不是木头柱子,布袋不像布袋,脸上好象监狱的铁丝网一样罩着,不叫人看见,你要同她说一句话,就会把她骇的屁滚屎流,立刻她的鬼男人就要拿刀子来戳你,你要跑的慢一步,你的肠子都会叫他挖了出来的。”
“不开通,”郭万秋懒洋洋的说:“他们识字的人太少,识字的人,也不过只会写个祈祷文。”
街尽了,已经发青了的两行杨柳中间的道路也宽旷了。
巍峨大齐山上的积雪,隔着这路旁的杨柳,闪着藤色,蓝色,淡红色的光辉。
路旁水渠的水溅溅的流着。
春日的小鸟,在杨柳枝上宛转的歌唱着。
在路的转角处,有一个草场,那里堆着去年的苜蓿。
都下了马,把马拴到路旁的木桩上,就去弄干草去了。
这里的巨绅就是亚布杜·甘默。
雅得仁镇上最大最富的商铺,就是亚布杜·甘默的商铺,就是戴梅陀和郭万秋由跟前经过的时候,屋子里边的深处,由箭头一般的射进去的阳光,地毡上映着鲜血似的红斑的铺子。
甘默是一个巨绅,而且是一个圣地参拜者。青年的时候,同其余的参拜者结队去参拜圣地麦加。
从那时起,头上就裹着头巾,作自己尊严的标志。
当他回到故乡雅得仁那天的时候,这青年参拜者的父亲,请了些乡里极负胜望的人物,去赴他那豪奢的宴会。
波罗饭在锅里烹调的响着,放着琥珀一般的蒸气。盘子里满装着食品。
发着绿黄宝石色的布哈尔无核的葡萄干,加塔古甘和加尔孙的蜜团,微酸的红玉色的石榴子,希腊的胡桃,葡萄的,胡桃的,白的,黄的,玫瑰色的蜜,透亮的香瓜,砂糖浸了的西瓜,冰糖,用彩色纸包着的莫斯科的果子糖,盘内的茵沙尔得[18]泛着浓厚的雪白的油洙。
甘默整齐严肃的坐到父亲的右旁的上座上,这天他亲自来款待宾客,席上每个宾客敬他的饮食他都吃了喝了。
他傲然的,慢慢的在席间叙述着他的游历,叙述着那用土耳其玉镶饰的教堂的圆顶,和用黄金铺着街道的城市,叙述着叶芙拉特谷的玫瑰园,在那里的树枝上歌着的带着青玉色尾巴的金刚鸟,在山洞里住着的有长着翅膀的美丽的仙女。
叙述着死的旷野,在那里阿拉郝的愤火散了整千整万的异教者,到了夜里的时候,土狼把死人的死尸抓出来到地狱去,而狗头铁身的野人袭击着来往的旅队。
来宾都大吃大嚼着波罗饭,拌着嘴,都争先恐后的角逐着那甘美的一脔,象是都很注意的听着,点着头,惊异的插着嘴。
“难道吗?……阿拉郝万能呵!”
不久甘默的父亲就归天了,他就成了雅得仁附近最肥美的土地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一家商铺的所有者。
他的生活质朴而且正经。不把父亲的遗产虚掷到吃喝嫖赌上,他把钱统统积蓄着。
甘默已经讨了两个老婆了,生得微黑的,肉桂色的小兽,结实得好似胡桃一般,这热烘烘的夜间的果子,正合《可兰经》上所说的“最强壮的种子,落到了未曾开发的处女地里。”
甘默的心与手,在雅得仁镇上是铁硬的,数百佃农和佣工,都在他那产米和棉花最丰饶的田地里耕种着,都在他那满枝上的果实结的压得树枝都着了地的果园里作着工。
当蓝眼睛的俄国人在城里起了革命,把沙皇推倒的时候,后来,秋天在炮火连天中,穷光蛋夺取了政权向富而有力的人们宣战的时候,佃农和佣工们都由甘默的田地里跑了,可怕的穿着皮短衣的,只承认自己腰里挂着的手枪匣中的东西为正义的人们,把甘默的田地夺去的时候,——他就默然的隐忍着一切的不幸。
他剩下的只有花园与商铺。同这点家产过着也绰有余裕的。
人生是由阿拉郝支配的,如果阿拉郝要夺取了他的田地——这是命该如此的。甘默不信穷光蛋们的统治能长久的。
他不断的同慕拉[19]在自己铺子里闲坐,有一天老慕拉给他说了一个很聪明的故事:
“一个糊涂的耗子,住在帖木儿的京城里,这耗子,猫已经居心想吃它了。耗子虽然糊涂,但很敏捷而诡诈。猫子于是就反复的思索着怎么才能吃了它。有一天耗子在仓库里把头由洞里往外一伸,就望见猫子坐在粮食口袋上,穿着锦绣的袍子,头上裹着头巾。耗子就奇怪起来。
“‘呵呀!’耗子说:‘我敬爱的猫子,我贤慧的亲侄女,告诉我吧,你穿这一身是什么意思呢?’猫子把胡子耸了耸,把眼睛向天上望着。
“‘我现在成了斋公了,’猫子说:‘马上就到寺里去念经呢。我已经是不能再吃肉了,你可以告诉一切的耗子去,说我从今以后再不遭它们了。’
“糊涂的耗子高兴疯了,就到仓里跳起舞来大叫着:‘万岁!万岁!自由万岁!’跳着跃到猫跟前。一转瞬间——耗子的骨头在猫嘴里嚼的乱响着。
“我说——正道人会悟开的。”
甘默悟开了。
当穿皮短衣的人们由城市来到此地,招集些群众在集市的旷场上开露天大会的时候,那激烈的锋利的关于斗争,报复,和未来的幸福的言辞,激动着空气的时候,甘默坐在铺子里,目不转睛的望着演说者和群众,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转瞬间……正道人会悟开的……”
山那边就是阿富汗的君主,英国人和其余的君主帮助他一些大炮,枪支,军官,勇敢的驸马安畏尔在布哈尔山上招集义军。
耗子跳着,耗子呼着:“自由万岁!”
转瞬间——耗子没有了。
甘默心平气静,只由那不幸的经历,额上褶起了几道皱纹,从此他就和家中人以多言为戒。
肃然的由集上回来,同自己的妻们不说多余的话,在家里当听见女人或孩子们有一点声音的时候,就把眉头一皱。
立时一切都寂然了。当回答妻们问安的时候,甘默老是一句话:
“少说话!……女人的舌头就是路上的钟,无论什么风都会把它刮响的……”
甘默去年讨了第三个老婆。
头两个都讨厌了;都长老了,脸上有皱纹了,腰也弯得好象弯腰树一般。
邻居贾利慕的女儿美丽亚长大了。
当她做小姑娘在集上跑的时候,甘默就看见她那童女的面孔上两只圆圆的眼睛和弯弯的眉毛;石榴一般的嘴唇和玫瑰色的双颊。
去年春天美丽亚已经到了成熟期了,黑色的面幕已经罩到她脸上。
这么一来,她即刻就成了神秘的他的意中人了。
甘默打发了媒人。穷而倒霉的贾利慕因为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巨绅做亲,几乎喜欢得疯起来。赶快的商定了聘金,美丽亚就到甘默家里了。
那时甘默三十六岁,她十三岁。
夜里主人而兼丈夫的甘默,来到那战兢恐惧的妻跟前。
美丽亚长久的哭着,前两妻温存的安慰着她,坐到她旁边抚摩着她那被牙齿咬得青紫的肩膀。
她们不知道嫉妒,在这个国里就没有嫉妒,眼泪在她们那褶成皱纹的双颊上滚着,也许她们是回想起当年她们初来到甘默家里做妻的时候,夜里所受的这样的楚痛。
她们从前也是这样的痛哭着,就这样的被征服了。
但是没有把美丽亚征服下去。
虽然甘默每夜都来,每夜美丽亚的火热的身子都燃烧着——但她总是坚决的狂愤的憎恨着甘默。
但甘默除了她的可以用铁指拧,可以摸,可以揉,可以咬,可以抱,可以压到自己的身子底下发泄性欲的她的肉身子以外,什么也不要的。
正午的时候,戴梅陀由营房出来到街上去。
“上那去?”站在大门口的班长问他道。
“到街上去的。买葡萄干和蜜饯胡桃去。”
“难道你发了财吗?”
“昨天由塔城寄来一点钱。”
“怎么呢,请客吧?”
“你说怎么,班长同志。请喝茶吧。”
“呵,去呵!”
戴梅陀口中啸着到街上去了,走过去皮靴将路上的灰尘都带了起来。
走过了集上的旷场,就转向甘默的铺子去。
除了蜜饯胡桃和葡萄干,他还想买一顶绣着金花的酒白帽,这帽子他久已看好了的。
“当兵当满的时候,回到奥利尚戴着这帽子叫姑娘们瞧一瞧,真不亚于神父们戴的脑顶帽。”戴梅陀想着。
甘默好象平日一样,坐在铺子里吸着烟。
戴梅陀走到跟前。
“好吧,掌柜的。怎么样?”
甘默慢腾腾的喷了一口烟。
“你好吧,老总。”
“你瞧,我想买一顶酒白帽。”
“你想打扮漂亮些吗?想讨老婆的吗?”
“掌柜的,那里的话。在此地那能找来女人呢?难道去同老绵羊结婚吗?”
“呵呀!这样漂亮的老总,无论那一个美人都会跟你的。”
“好吧:……你给我说合吧,现在拿帽子来瞧一瞧。”
“你想要那样的?”
“要最好最漂亮的。”
甘默由背后什么地方取出一顶绣着金线,绿线,橘色线等的布哈尔花缎的酒白帽,金线闪出的光辉,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顶呱呱的,”甘默说着,几乎笑了出来。
戴梅陀把酒白帽嵌到头上,由衣兜里掏出一个破镜片照着。得意而骄傲的微笑着。
“真漂亮!活像一个土匪头!”
甘默点着头。
“唔,掌柜的,你说吧,多少钱?说老实价。”
“两万五千卢布,”甘默回答着,拈着胡子。
“你说那的话?……两万五。一万卢布,再多了不出。”
甘默把手一伸,由戴梅陀头上把酒白帽取过来,默然的放到背后的货架上。
“你老实说要多少钱?你这鬼家伙。”戴梅陀气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
“你说了吗!……你说那算瞎扯!——给你一万三,别再想多要。”
“一万三?你还的太少了。亚布杜·甘默有老婆,要吃饭呢……”
“吃,谁都要吃呢,”戴梅陀带着教训的口气:“你想要多少钱,一下子说出来。”
“老总,两万三卖给你。”
“去你的吧!……你自己也不值那两万三!”
戴梅陀扭过身子,出了铺子走了。
“老总!……老总!……两万!……”
“一万五!多一个大也不出……”
“两万!”
“一万五!”
太阳蒸晒着。戴梅陀扭回头走了五次,每次甘默都把他喊回来。最后戴梅陀出了一万七把酒白帽买到手里了。
他把头上的英雄帽褶起来,装到兜里,把酒白帽嵌在后脑上。
“你为什么这样戴?……我们人不这样戴呢。往前戴一戴吧。”
“得了,这样也不错。再见吧,掌柜的。”
戴梅陀去买葡萄干去了。
甘默的视线在后边送着他,心里默想着。
花园和葡萄园到忙的时候了。甘默一个人干不过来,老婆们无力,孩子们太小。
正需用着一两个有力的做活人。
可是,要是你雇两个工人的话,即刻就是叫你上税,工会和县苏维埃也连二赶三的给你弄得不快活。这位老总是少壮有力的人。你瞧他的脊背!
戴梅陀弯下腰买蜜饯胡桃,甘默满心满意的望着他那个把衣服都挣得无褶的脊背。
请他园子里去做活,给他说果子熟的时候请他来吃果子。俄国的老总们都挨饿的,只是喝稀饭,将来请他吃水果,他一定会来园里做活的。
戴梅陀买了好吃的东西,付了钱,转回头来走着,手里拿着装着葡萄干和蜜饯的纸袋。
“喂,喂!……老总!”甘默打着招呼。
“什么?”
“请来一下……来叙一叙。”
“唔,有什么鬼话可叙呢?”
“请来一下吧。我有花园,有葡萄。春天到了,葡萄枝得割一割呢,葡萄架得搭一搭呢……你想到园里做活吗……将来水果长熟了,请你来吃果子不要钱……樱桃,橘子,梨,苹果,葡萄。还可以带些送朋友。”
戴梅陀想了一下。
“那么……我,掌柜的,我忙得很。你大概知道,我们当兵的事情多得很。枪,马,还有什么宪法,什么关于资本家捣鬼等政治功课……”
什么政治功课,什么资本家捣鬼,甘默都没有明白,只是平心静气的说:
“白天忙,——晚上闲呢。要不了多大工夫。来一两点钟就可帮不少的忙。再找一个朋友来。两个人干。水果好吃得很。”
戴梅陀半闭着眼睛。
他回想起了奥利尚,回想起了故乡的静寞的河流,回想起了开得满树的樱桃园和晚会上的嘹亮的歌声,想到此地,那整年在黑壤里耕种的庄稼汉的心,就皱缩起来,狠狠的抖跳了一下。
他起了一种不可忍受的心情,想去挖地,想去用手抓那发着土气的土块,就是异乡的黄土壤也好,总想去用那快利的锄深深的去掘那温顺的准备着播种的土地。
他笑了一声,带着幻想的神情说:
“好!……想一想再说!”
“明天给回信吧。”
“好吧!”
喝过了茶,吃了蜜饯胡桃以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幻想着故乡的奥利尚,幻想着草原,幻想着田间。
给马倒草料的郭万秋走到他跟前。
“戴梅陀,你想什么心思呢?”
戴梅陀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
“我告诉你,老郭。刚才我在街上买酒白帽的时候,那掌柜的请我到他园子里做活。在那里割葡萄枝,挖地,搭葡萄架。他说——带一个朋友一块来,晚上做一两点钟,将来水果长熟的时候,白吃不讨钱。你想怎么样?我老想下地里去做活。”
他的嘴唇上露着不好意思的怯懦的微笑。
郭万秋的手掌在膝盖上拍了一下,不紧不慢的答道:
“怎样呢!……一定很不错的!……我赞成……不过连长怎么样?”
“什么?我们去请求一下好了!反正一个样——晚上总是白坐着的。没有书看;与其在家里闲躺着,不如去做点活。”
“好吧!”
“我们现在就去找连长吧。我真是等不得!……”
戴梅陀话没说到底。
从今年春天起,他就愁闷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愁闷是因何而起,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淡漠和发懒。
不断的坐在营房的土堡上,用那无精打采的眼睛望着天,望着山,望着河,望着山谷。
他怎样了呢——自己也不明白。
或者是因为他怀想着故乡的静寂的田野,怀想着樱桃树下的茅舍,或者是怀想着那拉着手琴唱着歌的欢乐的游玩,或者是怀想着那长着可爱的眼睛,头发髻上结着彩色的缎条,带着歌喉的笑声,紧紧的,紧紧的贴着自己身子的姑娘。
他总觉得若有所失……
“唔,找连长去吧!”
他们由营房出来,去到茶社里,在茶社的二层楼上的像燕雀在笼子似的住着连长希同志。
希同志坐在茶社二楼的露台上,削着细棍做鹌鹑笼,那鹌鹑是茶社的主人送给他的。
他听了戴梅陀和郭万秋的请求以后,即时允许了。
“弟兄们,不过出去别闹事!好好守规矩,别得罪掌柜的。你们自己知道——人民都不是自家人,他们有他们的风俗,我们应当尊重这些。入乡随乡,别照自己的来。下给前线上的命令看了吗?”
“我们为什么得罪他呢,”戴梅陀答道:“连长同志,我们明白的。我们很想到地里去做活。”
“好……去吧。果子熟的时候别忘了我。”
“谢谢你,连长同志!”
“告诉班长,就说我允许你们的,别叫他留难你们。”
回到营房里,郭万秋望着微晴的天空,伸了一个懒腰说:
“到园子里去真好得很!”
第二天中饭后,戴梅陀和郭万秋到甘默家里去了。
主人在街上迎着,把他们引到客室里,那里锅煮着波罗饭,放着好吃的东西。
“坐下吧,老总……吃一点。”
“谢谢……刚偏过。”
“请坐,请坐。不许推辞——不然主人都要见怪的。”
喝过了营里的公家汤以后,这肥美的波罗饭分外的有味而可口。
郭万秋吃了三碗饭,饱饱的喝了一顿茶。
喝了茶以后,甘默把他们引到园子里,把锄给他们,并且教他们到树周围如何的掘土。
“现在挖坑,后来割树枝,搭葡萄架。”
在花园的另一角里有三个女人在那里掘土,女人从头到脚都被大衫和琴白特遮蔽着。
甘默自己也拿起锄,工作就沸腾起来了。
郭万秋好奇的向女人作工的那角里望了一眼。
“掌柜的,掌柜的!”
“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们女人们出来都弄个狗笼嘴戴上?”
甘默继续的掘着地,带理不理的抡了几句:
“法规……教主说过……女人不应分叫外人看见。免生邪心。”
郭万秋笑起来。
“是的……那里会生邪心?谁能辨出那口袋里装的什么货?或许是女人还像个女人,年青的;或许是一个老妖精,夜间要看见她简直要吓得屁滚屎流呢。”
戴梅陀由树后说:
“因为这他们才想的好调门呢,他们的女人当过了二十岁的时候,——你瞧,都成了活妖怪。都干了,有皱纹了,好象炙了的苹果一样。因此才把她们遮盖起来叫去嫁人。隔着笼嘴丈夫辨不出是什么样的脸,娶过了门——就活忍受吧。”
都默然了。一阵轻风由山上送来,围墙跟前的白杨迎风飒飒的响着。
早春的甲虫嗡嗡的在树间飞着。
暮色上来的时候就收工了。
甘默把他们送到街上,握了手。
“活做的好。多谢得很,老总!”
“再见吧,掌柜的。”
“再见。请明天再来吧。”
爽凉的深青的夜幕升起了。
甘默由清真寺做礼拜回来,去到美丽亚房里。
她安然的盖着被子熟睡着,甘默脱了衣服,鞋子,钻到被窝里。他推着她,催醒着她,把嘴唇贴到她那温润的嘴唇上。
美丽亚温顺的,不得已的躺着听男人的摆布。
今天比平时更其外气而冷淡。
“你怎么躺着好象木头柱子一样呢?”甘默恶恨恨的低声说着,咬着她的奶子。
“我今天病了。”她低声答道。
“你怎么了?”
“不晓得……身上发烧,出什么疹子。”
甘默怕起来。想着她或许发什么瘟疹子,可以传染上他。于是就野头野脑的用膝盖在她肚子上蹴了一下。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我没来得及……”
甘默由被窝里爬出来,穿上鞋子。
老婆的身子把他激怒了。她没有满足他的欲望,站着迟疑了一下,走过了小院子,到旧老婆宰拉房里去了。
他已经三年没有到她房里去了,她吃了一惊,当她还没来得及醒的时候,就觉着自己已经被人抱住了。
美丽亚当丈夫走了以后,胳膊支到头下,隔着门望着那四四方方的一块碧蓝的夜天。北极星好似金水珠一般在上边微颤着。
美丽亚的眼睛死死的钉着那灿烂的星光,忽然间,她呵哈了一声,就把头抬起用肘支着。那星光灿烂的地方浮动着一个带着俄国帽子的人头。红星帽子下边露着灰色的发环一付水溜溜的快活的仁善的眼睛。
北极星继续的在帽子上发着光辉,但成了鲜明的,五支光的,大红的红星。
美丽亚惊惧的闭起眼睛,觉得窒息的,频繁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身上起了一阵温柔的懒洋洋的抖颤,仿佛谁用那温柔的抚爱的情人的手,触着了她的弹性的温暖的身子。
她呻吟着,把手指的关节活动了一下,身子伸向那灿烂的北极星的金水珠。
嘴里在不住的微语着可爱的动人的名子。
后来,她向后一躺,伸了一个幸福的疲惫的懒腰,侧着身子,屈成一团,就入到梦乡了。
院中雄鸡已经司晨了。
戴梅陀与郭万秋在园里做活已经是第二个礼拜了。
树统统都剪好了。洼也挖好了,树干的下部都用油和石灰汁涂好了。
还得要割葡萄枝,将葡萄枝捆到葡萄架上去。
发大的半开的樱桃花苞上已经涨着淡红的颜色。
收工的时候甘默放下锄说:
“明天阿拉郝给一个好天,樱桃开起来,是很好看的。”
早晨全园都汛滥着柔媚的淡红的轻浮的荡漾的花浪。
这日正是礼拜。戴梅陀一个人从早晨就来了。郭万秋到三哩远的当俘虏的养蜂的匈牙利人那里弄蜂蜜去了。
甘默已经在做着活,带着欢迎的样子给戴梅陀点着头。
他已经干了便宜事。俄国的士兵是不要钱的很好的做活人。
“谢谢!……不久我们就可以吃水果了。拿起锄吧,戴梅陀!”
戴梅陀跟着主人挖着水渠。
女人们在葡萄树上乱忙着。
美丽亚尽力的用刀子割着葡萄枝,眼睛时时瞟着那微扁的戴梅陀的英雄帽上闪着的红星。
突然间她觉着激烈的血潮涌到头上来。
她起来,抓住葡萄架杆子,发昏了的眼睛向园中环顾了一下。
淡红的花浪到处都沸腾了,忽然间她觉得在那久已熟识的平常的树枝上开的不是花,而是大红的红星。
全园都怒放着眩目的大红的星花。
美丽亚踉跄了一下,刀子落到地下了。
甘默向她喊了一声什么。戴梅陀抬起头来。
美丽亚没有回答。
甘默走到老婆跟前,又粗又野的命令的喊着。她仍然不答。
那时甘默抬起手用力向她一撞。她呵哈了一声,倒到葡萄架杆子上,杆子被压倒了,她仰天倒在地下。
甘默骂起来。
戴梅陀走上去护她。
“掌柜的,为什么打呢?你没瞧见——女人在太阳下边晒晕了。没精神的。”
“女人应当有精神的。女人有病——该驱逐出去。女人是混蛋!”
“为什么这样?女人是助手,应当要怜惜女人,尊敬女人。应当把她扶起来,喷点水。”
戴梅陀忘了他是在雅得仁,不是在奥利尚,用英雄帽到水渠里舀了一帽子水,去到躺着的人跟前。
甘默抓住他手。
“不行,老总!教主没有吩咐……请把水倒了吧。叫女人们来扶她。”
他向他的妻们喊了一声,她们都跑来把美丽亚扶起来,架到家里。
戴梅陀把手挣脱了,带着轻视的神气望着甘默的眼。
“你真是混帐人,我叫你瞧一瞧呢。谁要不尊重女人,那他就比狗还坏!女人生了我们,受了苦,一辈子都为我们做活。难道可以轻视女人吗?”
甘默耸了耸肩。
过了两天都割着葡萄枝。
男人们在很长的葡萄树行的一端做着活,女人们在另一端做着。
戴梅陀在树行间走着,隔着葡萄枝望见那一端闪着的长衫,望见那用心用意做着活的小手。
“那个大概就是昨天晕倒的,”他想着。
戴梅陀到现在还不能将她们辨清楚。身干一个样,长衫一个样,都戴着狗笼嘴。谁晓得那是那呢?
树行尽了。
戴梅陀割着干枝的头端,举目一望,甚觉茫然。隔着疏枝望见一副两颊绯红的可爱的惊人的美丽的容颜。
一副水溜溜的扁桃眼好似太阳一般的发着光辉,丰满的美丽的半月形的双唇上挂着微笑。
伸着纤手,火焰一般的抖颤着,到那强壮的兽蹄似的戴梅陀的手上触了一下。
后来把手指贴到嘴唇上,放下琴白特,这一幕就完了。
戴梅陀站起来,把刀子插到葡萄架的杆子上,不动一动的,惊愕的欣喜的久站着。
“怎么不做活呢,老总?”走到他跟前的甘默问着他。
戴梅陀默然了一会。
“有点累了……太阳晒得太利害。好!”
“太阳是好的。太阳是阿拉郝做的。太阳——不分善人恶人一齐照。”
戴梅陀出其不意的向主人望了一眼。
“是的,连你这老鬼也照呢……你奶奶的。你这胖鬼讨这样花一般的老婆。最好不照你这狗仔子。”他心里想着。
后来拿起刀子,恶恨恨的,聚精会神的默然的一直做到收工的时候。
这夜在营房里的硬床上,在同志们的甜睡中和气闷的暑热中,戴梅陀好久都不能入睡,总想着那惊人的面容。
“这样一朵纤弱的,好看的小花。好象雁来红一样。嫁了这样一个鬼东西。大概打的怪可怜的。”
那美丽的面容招唤的可爱的给他微笑着。
工作快到完结的时候了。
再有一天——葡萄园的活就做完了。
戴梅陀对园子满怀着惜别的心情。
他割着葡萄枝,时时向女人的那一端偷看着,——能不能再露一下那难忘的微笑。
但在葡萄园里移动着可笑的口袋,面上盖着极密的琴白特,隔着它什么也辨不出来的。
已经是将近黄昏的时候了,戴梅陀到葡萄园头坐下休息,卷着烟草。
当擦洋火的时候,觉得肩上有种轻微的接触,并望见伸着的手。他快忙的转过身来,但琴白特没有揭开。
只听得低微的耳语,可笑的错误的异地的语言。
“弗作声,老总……夜……鸡啼……墙头……你知道?”她赶快的用手指向通到荒原的围墙的破墙头指着。
“我等你。等老总……甘默亚拉马日沙一旦[20]……老总好!……美丽亚爱老总。”
手由肩上取去了,美丽亚藏起了。
戴梅陀连呵呵一声都没来得及。
向她后边望着,摇着头。
“真是难题!一定是找我来幽会的。真好看的女人!她可别跳到坑里去!这次一定没有好下场。刀子往你肚子一戮——就完了。”
他掷了烟卷,起来。
郭万秋走来了,甘默在他后边跟着。
“呵,活做完了,掌柜的!”
“谢谢。老总们真好,真是会做活的人。来吃果子吧。来当客吧。”
甘默给红军士兵们握了手,送到门外。
血红的太阳吞没了旷野的辽远的白杨的树顶。
戴梅陀不作声的走着,望着地在想心思。
“戴梅陀,你又在想心思吗?”
戴梅陀抬起头来,耸了耸肩。
“你瞧,这是多难的事。掌柜的女人请我半夜去幽会的。”
郭万秋好象树盘似的站在当路上,这出其不意的奇事使他口吃起来。
“不撒谎吧?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戴梅陀短简的答着他。
“这么这么……你怎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呢,怕什么?”
“同他们来往是危险的!他们是凶恶的人!不要头了可以去。”
“那我不怕。或许我把他们的头拔下来的。不过别把她弄到火坑里去。叫我去就去,因为她很请求我的。那黑鬼大概她讨厌了。女人需要安慰的。”
“怎么呢,祝你们的好事成功吧。”
“郭万秋,你别开玩笑,因为这不是什么儿戏。我觉得那女人在那绅士手里,好似畜牲一样活受罪。她要人的话去安慰呢,去同她谈知心话呢。”
“你怎么同她谈呢?她不会说俄国话,你不会说她们的话。”
戴梅陀耸了耸肩,啸着,仿佛想逐去那无益的思想,说:
“要是爱,那就用不着说。心心相……”
晚饭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吸了烟,决然的起来到排长那里去了。
“鲁肯同志,请把手枪今天借我用一下吧。”
“你要它干什么呢?”
“今天此地一位先生请我去看他们结婚的。请让我去玩一玩,手枪带着可以防什么意外,因为他住在镇外花园里,夜间回来方便些。”
“如果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要是有手枪,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附近没有土匪,人民都是很和平的。”
“唔,拿去吧!”
排长由手枪匣里把手枪掏出来,给戴梅陀。
戴梅陀把手枪接到手里,看了看,装在兜里。
十一点钟的时候,他由营房出来,顺街上走着。
薄雾起了,很大的,倾斜的,暗淡的,将没的月亮在薄雾里抖颤而浮动着。
到会期还有两小时。
戴梅陀下了狭街道的斜坡,走到桥跟前,过了齐河,坐在岸边的一个大平石上。
溅溅的河流,沸腾着冰寒的水花,水花激到桥柱上,飞溅到空中,空气中都觉得湿润而气闷。
齐山峰上的积雪,映着淡绿的真珠的光辉。
戴梅陀坐着,凝视着石间的急流组成的花边似的旋涡,卷了起来,又飞了出去,一直看到头晕的时候。
第一声雄鸡的啼鸣远远的由镇中的深处送来。
戴梅陀由石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向山走去了。走过了死寂的集市。在铺子旁边,一匹在旷场上闲跑的马,走到他跟前,热腾腾的马鼻子撞在他肩膀上,吃的干草气扑到他脸上,马低声的温和的嘶着。
戴梅陀在它脖子上拍了一下,转入一条熟识的小街上,很快的向花园走去了。
心脏一步比一步击得响而且快起来,鬓角的血管也跳起来,发干的舌头勉强能在口里打过弯来。
右边展开了黑暗的,神秘的荒原。
戴梅陀想按着习惯划一个十字,但一想起了政治指导员的讲演,就低低的骂了一句算了。
跨过了残垣,沿着杨柳树行,无声的走到通入甘默的园中的破墙头跟前。破墙头好似一个破绽一般,在灰色的围墙上隐现着。
破墙头对面兀立着一个被伐的树盘。戴梅陀坐到上边,觉得浑身在发着奇怪的寒颤,手入到兜里握住那暖热了的手枪。
雄鸡又鸣了。月亮完全没入山后,周围黑暗了,寒气上来了。
细枝在树杪里沙沙作响,多液的花蕾发着香气。
墙那边哗喇的响了一声。戴梅陀坐在树盘上,向前伸着身子。
破墙头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她向周围环顾了一下,轻轻的跳到荒原里。
“老总?……”戴梅陀听到抖颤的微语。
“这里!”他答道,站起来,几乎认不得自己的破嗓音。
女人扑向前去,那抖颤的烧手的身子在戴梅陀的手里颤动着。
他不知所措的,迷惑的不会把她紧紧的抱住贴着自己。
他语无伦次的微语道:
“我的小花,我的可爱的小姑娘!”
美丽亚偏着头,用那黑溜溜的,火热的,无底井一般的眼睛望着他的脸,后来双手抱着他的颈,把颊贴到他的颊上,低语些什么温柔的,抖颤的,动情的话。
戴梅陀不懂,只紧紧的将她拥抱着,用嘴唇去找着她的嘴唇,当找着的时候——一切都沉没在响亮的旋风里了。
好似齐山积雪上赤霞的反光,一连三夜在燃烧着。
戴梅陀成了疯疯癫癫,少魂少魄的了。红军兵士们都哈哈大笑着,猜七猜八的胡乱推想着。
但是他的心儿全不在这上边,就是白天当洗马,练习去障碍,或听政治指导员讲演巴黎公社的时候,那无底的眼睛和红玉的嘴唇现到他面前,遮住了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夜里是熟路,荒原和甜蜜的期待。
每夜在鸡鸣以前,温顺的女人接受着憎恨的丈夫的宠爱,嘴唇都被咬得要出血了。
甘默当性欲满足了以后,就上到二层楼上,不久,当他的鼾声把芦苇风屏震动的时候——她就一声不响的起来,好似看不见的黑影一般,经过葡萄园去到水渠上,仔仔细细的由嘴唇上,颊上,乳上,将丈夫拥抱的痕迹由全身上洗了下去。
把薄小衫往那用清水新爽了的,复活了的身上一披,就向破墙头跑去了。
她两三小时无恐惧,无疑惑的同俄国的,强壮的,羞答答的,温柔的士兵饮着自己的深夜的幸福。他给她微语着那些不明白的动情的蜜语,好象她给他微语的那些一般。
当第三夜完了以后,美丽亚回来的时候,宰拉睡醒了,到园子去上茅房。
她看见一个黑影在树间轻轻的移动着。
初上来把她骇了一跳——是不是恶鬼在园中游魂,等着拉她到地狱去呢,——可是,即刻她就辨清了是美丽亚。
摇了摇头,回到房里,又盖起被子睡了。
次晨就把昨夜的奇遇告诉了甘默。
不是因为妒嫉。她爱惜而且怜悯美丽亚,可是,——不成规矩。良家的女子夜里不应当不知去向的在园里走。
甘默的血涌上了心头,把眉头一皱,说道:
“别作声!……”
第四夜又到了。
甘默照例的上到二层楼上,美丽亚起来了。
甘默静悄悄由二层楼上下来,跟在她后边,爬过了葡萄园。
看着美丽亚如何的在水渠里洗身子,如何走到破墙头跟前,如何的消失在那里。
他爬到墙跟前,由破墙头上望着。
心血涌到头上来,腿也抖颤了。恶恨恨的抽出刀子,但即时想到同老总干是危险的。老总一定有手枪,当甘默还没走到倒戈的老婆跟前的时候,老总会早用手枪把他打死了呢。
用牙齿咬着围墙的干土,顺着嘴唇流着白沫。但不作声的冷结在气疯的紧张的注意中。
他看见美丽亚如何同戴梅陀辞别,如何吻他,戴梅陀如何向镇里的街上走去,美丽亚如何的在他背后望着。
她愁眉不展的低着头,静悄悄的,轻轻的抬起赤足向回走去。
脚刚刚跳过破墙头,——甘默一声不响的扑到她跟前。
美丽亚短短的叫了一声,坚硬的手掌就盖在她嘴上了。
“你是什么妻!……去偷外教的俄国人,你这该死的畜生……你背叛了教义……按教规去处分你……明天……”
但是,美丽亚竭着猫一般的弹力,由那橡树似的手里挣脱出来。
她的气成疯狂的眼睛,白斑似的在黑暗里乱闪着。
“鬼东西!……坏东西!……杂种,你这顶坏的东西!……我憎恨你,……你这该咒的,我憎恨你!……我爱兵士!……趁我还没把你打死的时候——你把我打死吧……”
甘默惊骇的战栗着。他第一次听见女人口里说出这些话。无论他自己,无论他的父亲,无论他父亲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话。他觉得脚下的地都漂浮起来了。
他不知所措的环顾了一下,望见旁边一根搭葡萄架的带刺的长棍子。把棍子由地下往外一拔,用力一挥,打到女人的腰里。
美丽亚倒了,那时甘默牛一般的吼着,挥起棍子,不紧不慢的到她身上排着。
她初上去呻吟着,后来就不作声了。
甘默掷了棍子,弯下腰向着那不动一动的身子。
“够了吗,狗东西?”
但是可怜的缩成一团的身子,突然伸直了,翻了一翻身,甘默即觉到左脚跟上边的筋好似刀割一般,难忍的楚痛,美丽亚的牙齿竭着疯狂的力气在那里咬了一口。
那时他痛得呵哈了一声,由腰里抽出刀子照美丽亚的乳下边刺进去。血窜到他手上,身子抖颤着,脚乱踢着。
呻吟了一声就寂无声息了。
甘默用衣襟把刀子拭了拭。
“躺着吧,畜生!……明天我把你拉到谷里去叫狗吃你!……”
他在死尸上踢了一脚,跛行着回去了。
彩霞已经在齐山上的宵夜的碧蓝的地毡上织成了轻微的绿花。岩石分外的发着黑色,河流声渐渐的低了下去。
营房门口的快活的守卫的背着马枪,低声的动人的唱着关于青春,关于斗争,关于农民的歌。
唱着,在门口来回的走着。一点钟以前戴梅陀愉快的迷昏的去幽会回来。在门口同守卫的谈了一会,把自己的幸福给他分了一点。把守卫的撩的愁不得,喜不得。
他打着呵欠,用手摸了摸门口的木柱子,又走向靠镇的那一面,但突然的站了起来,向前伸着身子,忙快的端起枪来。
望见在对面的围墙下爬着一个什么东西。
围墙在背影的,很黑,但仿佛有一个什么灰色的斑点向他蠕动着。
“谁在走的?”
枪机搬的响着。
寂静……沉重的,潮湿的,晨曦以前的寂静。
“谁在走的?”守卫的声音抖颤了一下。寂静。但守卫的已经显然的望见在墙跟前徐徐的,低低的爬着……不像狗也不像人,一个四不像的东西在墙跟蠕动着。
“站住!我要开枪的!”守卫的喊着。急忙的在昏暗中用枪的标星向斑点瞄着准。
他的手指已经放到搬钩上去的时候,微风由墙跟前送来一声清亮的呻吟。
他放下马枪。
“这是什么家伙,他妈的?……仿佛在哼的?……”
他小心的照墙跟前走去,走到跟前,辨清了一个人身子的轮廓,半坐着靠着围墙。
“这是谁?”
没有回答。
守卫的弯下腰,就看见好象用粉笔涂了的白脸,带着凹陷的眼睛和由割破了的,由肩上脱下的小衫里,望见流着什么黑色的,小小的女人的乳头。
“女人!……你这家伙!……怎么的!……”
他直起腰来。
空气中激动着啸子的颤音。
营房里的人们都乱动着,说着话,点着灯,红军士兵们都只穿一条衬裤,不穿布衫跑了出去,但都带着枪和子弹匣。
“什么?……为什么打啸子?……在那里?……谁?……”
“排长同志,到这里来。这里有个死女人……”
排长向围墙跟前跑过去,但戴梅陀已经飞到他前边去,跑到跟前,望着,紧紧握着拳头……
“用刀子戳了她,鬼东西,”低声的,气愤愤的对排长说。
“这是谁?她是谁家的女人?”
“我的,排长同志!就是我爱的那一个。”
排长向墙跟前的死白的脸上看了一眼,把眼光转移到戴梅陀的坚硬的脸上。
在那经过欧洲大战的和经过国内战争的排长的嘴上,抖颤着怜惜的褶纹。
“呵……都站着干吗呢?……把她抬到营房去。或者还活着的……可惜医生没有在,去领药品去了……好吧,——政治指导员会医道的。架起来!”
那些惯于拿枪的铁手,好象拿羽毛似的把美丽亚抱了起来。
到营房里,把她放在排长的床上。
“请快跑去请指导员去!告诉他说伤了人,要裹伤的!”
三个人就即刻跑去找指导员去了。
“弟兄们,都走开,别挤到这里……空气要多一点的!……呵哈,鬼东西!”排长说着,弯下腰,把煤油灯照到美丽亚身上,把布衫拉的将乳头盖起来。
“戳的多利害!”他望着由右乳下边一直穿到锁骨上的很深的刀伤:“差一点没有穿到奶头上。”
“死不了吧,排长同志?”戴梅陀抖颤的问道。
“为什么死呢?……别说丧气话!死是不会死,得受一点苦。你作的好事。将来希同志约束我们,恐怕要比他的鹌鹑还严呢。”
戴梅陀好象扇风箱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呢,你爱她吗?”
“怎么呢,排长同志?我不是儿戏的,不是强迫的,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看她很受那鬼东西的虐待,受那大肚子的折磨,我心里很过不去。这么小的。这么好的,简直是小雀子装在笼子里。我很可怜她,我待她也就好象老婆一样,虽然我不明白她说的话,她也不明白我说的……”
“在那里?谁受伤了,什么女人?”指导员走来问着。“闹什么玩意呢?”
“不,不是闹玩意,可以说是一件奇事。因为你懂得医道,因为医生没在营里,所以我着人把你请来。帮她一点忙吧!不然戴梅陀会心痛死了呢!”排长用目向戴梅陀指示了一下。
“完全是小姑娘的!”指导员说着,向美丽亚弯着腰。
“弟兄们,拿点水来,最好是开过的,拿两条手巾和针来……呵,快一点……”
“怎么一回事?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已经是被一个红军士兵惊醒的连长希同志说的话。
排长把身子一挺,行着举手礼。
“官长同志,报告……”
希同志不作声的听着报告,怒视着排长,用手指拈着胡子,平心静气的说:
“戴梅陀因无连长允许,擅自外出,拘留五日。你,鲁肯同志,因排内放荡和不善于约束部下,着记过一次。”
后来希连长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了。
“连长同志!”指导员喊道。“对女人怎么办呢?”
连长转过身来,沉思了一下。
“伤裹一裹,送到医院去。早晨到我那里去。关于一切都得商量一下的。你晓得这会闹出什么事情呢?不痛快的事情已经不少了。充军似的生活就这样也够过了。”
早晨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红军士兵们在集市上都谈着昨夜所发生的事件。
居民们都摇着头,哭丧着脸,到清真寺去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慕拉由寺里出来,前后左右都被人民包围着到茶社去了。
希连长和政治指导员由早晨起都在茶社里坐着。
指导员好久的,激烈的给希连长说不能够把美丽亚交给丈夫去。
“希同志!这是反对我们的一切宗旨的,反对共产主义伦理的。要是女人甘心离开丈夫,要是她爱上别的人,我们的义务就是要保护她,尤其是在此地。把她交回本丈夫——这就是送她到死地去。他不过是再把她割一割而已。你把这件事放到心上想一想没有?”
“我知道……可是你晓得,要是我们不放她,——怕周围一二百里的居民都要激动起来的吧?你晓得这将来会闹到什么地步呢?那时怕要把我们都要赶走的。你晓得什么叫做东方政策?”
“你听着,希同志。我担这责任。党有什么处分的时候我承当,但是要把女人往刀子下边送,我是不能的。并且今天我同戴梅陀谈过话的。他是很好的人,这回事并不是随随便便的闹玩笑,也不是闷不过的时候想开心。他爱她……”
“他不会说一句这里的土话,女的不会说俄国话,他怎么能会爱上她呢?”
指导员笑了一声。
“呵,爱是用不着说话的!”
“他将来对她怎么办呢?”
“他请求把她派到塔城去。我允许给他有法子办,着妇女部照管她,把她安插到学校寄舍里,教她俄文。至于戴梅陀的兵役期限马上就期满了,他说他要娶她,因为他说他很爱她。”
“奇事!你办着看吧!不管你!我却不负一切的责任。”
“连长同志!慕拉要来见连长的。”值日的进来说。
“呵!……来了。现在你可去同他周旋吧!”连长说。
“我去对付他!……不是头一次了……叫他进来。”指导员说着,到长着乱蓬蓬的头发的后脑上搔着。
慕拉庄重的进来,拈了一下胡须,鞠了一躬。
“日安。你是连长吗?”
“同他讲吧。”连长答着,用手指指着指导员。
“你,同志,把女人交出来!”
指导员坐到凳子上,脊背靠着墙,带着讽刺的神气望着慕拉的眼睛。
“为什么交出来?”
“教法是如此的,教主说……妻是丈夫的……丈夫是主人。丈夫是教民——妻是教民。你手下的老总作的很不好,夺人家的有夫之妻。唉,不好!你们这布尔塞维克——知道我们教民的法规吗?法规存在呢。”
“我们怎么呢,没有法规吗?”指导员问道。
“为什么这样呢?……我们是我们的法规——布尔塞维克是布尔塞维克的法规。你有你们的,我有我们的。把女人交出来。”
“可是,你是住在那一国呢,——住在苏维埃国呢,或是什么别的国呢?或是苏维埃的法律对你不是必然的呢?”
“苏维埃的法规是俄国的,我们的教主就是法规。我们的法规存在呢。”
“怎么呢,这是按着你们的教法,夜间好象宰羊一般来杀妻吗?”
“为什么宰羊?……妻对丈夫变节了……丈夫可以杀她。教主说的。”
“别提你的教主吧。我告诉你,慕拉!女人爱我们的红军士兵。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苏维埃有这样的法律——女人爱谁就同谁住。谁也不能强迫她去同不爱的人住。我们不能把女人交出来,我们要派她到塔城去的。这是我最后的话。你可以不要再来吧。”
“你得罪了居民……居民要震怒的!人民要去当巴斯马其的。”
指导员要开口去回答,但希连长把话打断了。
当慕拉回答那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忘了他说他不干与这件事情了。他的筋肉都收缩起来,走到慕拉紧跟前,带着不可侵犯的严威,一字一板的说道:
“你这是干吗呢……拿巴斯马其来骇我吗?我告诉你。要是这镇里有一个人去当巴斯马其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你把他们煽动起来的。那时没有多余的话。不管你什么慕拉不慕拉——就枪决你,你回去告诉一切的人,别教拿这话来骇我。要是有一个人敢用指头弹一弹我的士兵的时候,我把全镇上洗得寸草不留。开差吧!”
慕拉走了。希连长气愤愤的在室内来回踱着。指导员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沉不住气了吗?”
“同这些鬼东西真难缠。在此地作工作真是难。真是反动,顽固。一切的将军,大元帅,协约国,就是连那些土豪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可是这些呢?……我们还得听从他,得受他们的摆布……真讨厌得很。”
“是的,很得一些工作做呢。要想打破他们的旧观念,迷信,此地得数十年的工作做呢。现在耳朵很得要放机警一点呢。”
戴梅陀在小屋里五天已经坐满了,那里发着牛粪和灰尘气。
到第六天就把他释放了。
洗了洗手脸,清了清身上,就去到连长那里。
“连长同志!请让我去看一看美丽亚!”
连长笑了一声。
“你爱她吗?……”
“大概,是这样。”戴梅陀羞惭惭的笑着。
“呵,去吧!可是夜间别再出去逛,不然就把你交到军法处里去!”
戴梅陀到营里的军医院去了。
由塔城回来的医生坐在门限上。
“医生同志!我要看一看美丽亚。连长允许了的。”
“你想她了吗,武士?去吧,去吧,她问过你的。”
戴梅陀心神不安的跨过门限,站着。
美丽亚坐在被窝里,憔瘦,纤弱,面无血色。她的睫毛抖颤了一下,好象蝴蝶翅膀一般展开来,眼睛放着炽热的光辉,她拉着戴梅陀的强壮的手。
“戴梅陀……爱……”
戴梅陀不好意思的走到被窝跟前,双膝跪着,头倒在被子上。
美丽亚静静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头发,低语了几个温存的字。
戴梅陀不知如何好,欢喜的热泪在他那砖头似的颊上滚着。
美丽亚恢复康健了,已经出来在医院的小院里晒太阳的。
戴梅陀每天来到医院里,他到山谷里摘些野花,结成花球给她送来。
他带了一位红军士兵克尔格支人吴芝白同他一块来,借着他的帮助同美丽亚谈了些话。
她很愿意到塔城去,很愿同戴梅陀回到他的故乡去。
她的眼睛一天天的愉快起来,笑声也一天天的高起来。
全骑兵连好似都带上了这爱史的标记,士兵们都心不在肝的带着幻想的神情逍遥着,相互间谈论着罗漫的奇遇。
甘默依旧的坐在自己铺子里,严肃的,沉默的,一切都放在心里,全不介意那邻人的私语。
礼拜日的晚上,美丽亚把戴梅陀送到营房门口又回到医院里。
炎热的,沉闷的,恼人的苦夜袭来了。黑云在齐山脊上蠕动着,打着电闪。隆隆的春雷也响起来了。
到夜半的时候,美丽亚睡醒了,室内闷得很,发着药气。她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她静悄悄的起了床,出来跨过了在门口睡着了的医生,走过了院子。
新鲜的凉风扬着微尘,爽快的吹着那炽热的身子。
美丽亚出了大门,凭依着围墙瞻望着那对她最末一次的远山。明天她就要到很远的塔城去的,由那里要同戴梅陀到更远的地方去的。
电打闪得更其频繁了,温和的雷声慢慢的在山坡上滚着。
美丽亚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想回到室内去,但即刻有一个什么东西塞住了她的口,窄窄的刀子在空中一闪,刺到她的咽喉里。
胸部窒息了,血好似黑浪一般在咽喉里呼噜着,她由围墙上滚到灰尘里。
橙色的环圈在她眼前浮动着,忽然间:地,天,围墙,树木——立时都开放着眩惑人目的鲜红的星花,好象她第一次看见戴梅陀的那夜一般,不过星花更觉得分外的美丽,分外的灿烂。
后来黑暗好似急流一般的涌来。
被她的鼻息声惊醒的医生飞奔到门口,惊起了骚乱。
士兵们都跑来了,希连长也来了。
美丽亚已经用不着救助了。
刀子穿过了颈脖,达到脊椎骨上。
希连长即时就吩咐了一切。
侦缉队即刻飞奔到甘默和慕拉家里去。
慕拉带来了。甘默无踪迹……
妻们说昨晚美丽亚的父亲去见甘默,他们披好了马,夜间出去了。
随后回来骑上马,打得飞快的就跑走了,向那去了——不晓得。
慕拉被释放了。
第二天把美丽亚葬到镇外的附近。
戴梅陀憔悴了,面色苍白了,走起路来好象失了魂一般。
当黄土冢在她身上凸起的时候,他挺起身子,咬着牙,默然的用拳头向深山那方面威吓着。
过一礼拜在安格林沟里发见了巴斯马其。
骑兵连往山里派了侦探。一队骑探向南去,一队向东去。
第二队骑探里有郭万秋,戴梅陀,吴芝白,此外还有两个人。
他们沿着那两旁开得火一般的罂粟花夹着的山径走了三十哩,没遇见敌人,于是就在苏村一位相识的在教的家里宿了夜。
早晨由原路向回走去了。
到安格林的下坡上得排成一条线走。
马在小圆石路上谨慎小心的走着,喘着气,滑的打着跛脚。
吴芝白懒洋洋的在马鞍上一摇三幌的摇着,哼着克尔格支的悲歌。
戴梅陀在马上无精打采的垂着头,当马打跛脚的时候,两次都几乎跌下马来。
“戴梅陀,醒一醒吧!”郭万秋喊道。
戴梅陀只挥了一挥手。
在安格林沟对面,在山径旁绿灰色的花刚岩上,很高的太阳射着小小的反光的环圈,环圈移动着,抖颤着,对准着戴梅陀的马。
当马走到了摇动的桥上的时候,反光的小小的环圈在刹那间蔽起了一层蓝蓝的薄膜。
一声宏亮的枪声在满山上滚着。
戴梅陀伸手向脖子里,失了缰绳,由马鞍上跌下来落到桥板上。两只腿在狂暴的安得林的山水上悬挂着。
但吴芝白把缰绳一勒,一步跨上前去,由鞍上把手一伸,把他由桥边上拉了过来。
转过身来,向郭万秋喊道:
“把马打开!”
吴芝白把马鞭一扬,马好象雀子一般飞过了桥,但即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马头跌到碎石上,吴芝白缩成一团滚到一边去。
郭万秋飞驰到前边去,紧紧的握着马刀。
他看见一个人带着步枪,穿着条子布长衫,由石头后边出来向悬岩上奔去。
马喘着气向山上跑着。
“赶上赶不上呢?”郭万秋心里想着,狠狠的把马刺一蹬。
马飞开了。
那人与郭万秋中间的距离突然缩得比那人到岩跟前的距离小起来。
那人知道是跑不脱了,转过身来,端起枪。
郭万秋把身子一闪。
拍……子弹由身边飞过去。
马把身子一缩,两跃就追到那人跟前。
郭万秋即时就认清了那肥胖的,油光的,面熟的脸,认清了他的黑胡子。
甘默手忙脚乱的拉着枪拴。
但还没有来得及二次端起枪的时候,郭万秋已经完全到他跟前了。
郭万秋向前把身子一欠,马刀向上一挥,喊道:
“领受吧!……为着戴梅陀!……为着美丽亚!……”
甘默的头应着这在空气中激出啸声的马刀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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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枪上的皮带拿来挽结到两匹马的中间,把戴梅陀放上去,运到雅得仁镇上。
晚上回到镇上,郭万秋就去报告了希连长。
“真能干!”连长说。
将肺打穿了的,人事不省的戴梅陀,在第二天早上就用马车送往塔城军医院里去了。
帖木儿的故土真是严峻而坚固呵。
耸入云霄的山巅的积雪,万代千秋都不溶消,黑沙漠里的荒沙,万代千秋都呼吸着不当心的旅人的灼热的死。
岩石万代千秋都躺在山径上,下边奔放着山水的急流。
帖木儿国度的人民好象岩石似的——不动,坚固。
在他们的眼睛里,就是死了以后也是石头一般,莫测的隐密。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红石的齐水的河床上,兀立着低矮的茶社,闪着绿色光辉的大齐山双峰上的彩霞,照着那万代千秋的黄土。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那带着黑绿胡须的茶社主人石马梅,早晨裹着破袍子,抵当那阵阵吹来的冰冷的寒风。
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园,到第六年春天的时候,开着灿烂的,鲜红的星花,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园,到第六年春天的时候,扩张,放大,盖括了山岩与巨石。
在那用四方万国的人民的枯骨——由亚力山大的铁军到史可伯列夫的亚普舍伦半岛的健儿——培养成的沃壤上,灿烂的星花开得更其壮美而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