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鲁迅全集1938年版 >
- 第十九卷 >
- 一天的工作
革命的英雄们
D. 孚尔玛诺夫
一九二〇年的八月初,乌兰该尔[44]派了几千他的精兵从克里木向古班方面去。指挥这个部队的是乌拉该——乌拉该尔的最亲密的同事的一个。这计划的目的,是在鼓动古班哥萨克,来反对苏维埃政权,仗了他们的帮助,将这推翻,并且安排由海道运送粮食到克里木去。白军在阿梭夫海岸的三处地方上了陆,自由自在地前进。没有人来阻碍他们的进行,他们挨次将村庄占领。于是渐渐逼近了这地方的中枢,克拉斯诺达尔市了。
古班就纷扰起来。第九军的各联队,好象刺毛似的布满了各处,还编成了工农自卫团和义勇兵的部队。独有克拉斯诺达尔市,却在这不太平时候,准备了六千自愿参加战斗的劳动者!
乌拉该的部队向前进行,又得意又放心,一面天天等着哥萨克的发生暴动,成千的,而且成万的来帮他们。他们等待着义勇的哥萨克联队,他们等待着红军后方的恐怖行为,他们等待着援军,敌人的崩溃和消灭。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见。哥萨克们因为经过了内战的长期考试的磨炼,都明白红军的实力和苏维埃政府的稳固,不会相信乌拉该的冒险的成功了。所以他们就非常平静,毫不想到忙着去帮白系将军去。自然,有钱的哥萨克们,是不很欢迎粮食税的,他们也不高兴禁止自由买卖和贫农的无限的需索——但是虽然有这些的不满,他们却不敢再像一九一八年那样,对于有力的苏维埃政府去反抗了。但事情即使是这样,白军的侵入却还是很厉害。于是大家就必须赶紧将敌军防止,对峙起来,并且用竭力的一击,将他们消灭。
“不是赶走——而是消灭。”那时托罗茨基命令说。古班便即拚命的准备,要来执行这新的重要的任务了。
到八月底,敌人离古班地方的首都克拉斯诺达尔市,已只四五十启罗密达[45]了。这时便来了托罗茨基。议定许多新的紧急的策略,以排除逼近的危险。后来成了最重要的那一个策略,也就包含在这些里面的。一队的赤色别动队[46],派到敌军的后方去了。红军的一小队,是用船从古班河往下走,以冲敌军的背后。他们须下航一百五十启罗密达,才能到乌拉该的司令部。同志郭甫久鹤[47]被任为别动队司令,大家又推我当了兵站部的委员。
我们的任务,是在突然之间,出乎意料之外的给敌军一下打击,使他们出不得头,发生一种恐怖——简短的说,就是要给他们碰一个大钉子。
计划是成功了。
古班的内海上,停着三条船:“先知伊里亚”,“盖达玛克”和“慈善家”。都是很坏的匣儿,又旧,又破烂。好容易,一个钟头才能前进七启罗到八启罗。我们这赤色别动队,就得坐在这些船和四只拖船上,向敌军的后方去。
海岸上面,整天充满着异常的活动。必须在几个钟头内,将兵丁编好,武装起来,并且准备着行军。又得搬运粮食,而且还有事,是修理那些老朽的——对不起得很——船只。摩托车来来去去的飞驰,骑马的从岸边跑进市里去,我们所有的两尊炮,也发着大声搬下去了。装着小麦,粮草和军器的车子,闹嚷嚷的滚来。到了一队赤卫军,率领的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司令,他们立刻抓起那装得沉垫垫的袋子和箱子,驮在肩上,运下船去,消失在冷藏库的黑洞里了。搬弹药箱总是两个人,更其沉重的就四个。很小心的拿,很小心的搬,很小心的放在冷藏库里面——司令叫过的:要小心!不要落下了弹药!但在搬运那大个子的罗宋面包的时候,却有的是欢笑和高兴了。它就像皮球一般,从这人抛到那人的手里。这传递面包于是也成了比赛,都想显出自己的适当和敏捷来。重有二十磅的大面包,也常常抛在那正在想些什么,没有注意的青年的头上,但便由他的邻人,早经含了嘲笑,看着这有趣事情的接住了。
有一回,一个人站在跳板上打了打呵欠,他的帽子就被谁打在水里了,看见的人们都大笑起来。“这是风暴呵,”有一个说,“这是连衣服都会给剥去的。”
“你呆什么呀,赶快浮过去罢,还不算迟哩。”别一个说,还有第三个想显显他的滑稽,便指着船道,“试一试罢,你坐了船去,该能捞着的。”自从出了这件事,我们这些家伙便都除下了帽子。站在岸边的就将它抛在地面上,别的人们是藏在衣袋里,塞在皮带下或另外什么处所去了。
装货还没有完。新的部队开到了,是恬泼而有趣的队伍。他们随即散开,夹在人丛中,而且也随即开始了跑,拉,骂和笑。
手里捏着工作器具,工人从工场里跑来了,他们说着笑话,和赤卫军谈着天,也就消失在船的肚子里。岸上到处是小贩女人卖着西瓜。多汁的成熟的西瓜。矮小的少年,又干练,又机灵,嚷着,叫着,到处奔跑,用唱歌似的声音兜售着烟卷。闲散的看客,好事的昏人,在岸边站成围墙,莫名其妙的在窥探,无论那里都塞进他的鼻子去,发出愚问,竭力的打听,并且想从我们这里探些底细去。如果他们看饱了,就跑到市上,去散布最没常识的消息,还要确证那些事情的真确,是他在那里实在“亲眼看见”的。
不消说,这里是也有侦探的,但他们也参不透这显得堂皇而且明白的准备的秘密。——很堂皇,很明白,然而却是很秘密。这些船开到那里去,这些船装的是什么人,开这些船为了什么事,在大家都是一个秘密。连我们的司令,我们负着责任的同事们,也没有完全知道的。
我们工作的成功的第一条件,是严重的守秘密。秘密是必须十分小心的保守起来的,因为倘使在克拉斯诺达尔市里有谁一知道——三个钟头以内,乌拉该的司令部也就知道了。为什么呢,为的是在内战时候,白系的哥萨克们已经清清楚楚的懂得了运用他们的“哥萨克式乌松苦拉克”(乌松苦拉克是这地方的一种习惯之称,有人一知道什么事,便立刻告知他的邻居,即使他住的有好几启罗密达之远,也前去通报。契尔吉斯人如果得到一点消息,便跳上他的马,向广阔的平原,危险的山路飞跑而去,虽是完全不关紧要的事件,在很短的时间中,连极荒僻的处所也早已知道了)。假使乌拉该预先晓得一点我们的登陆的事,那么我们的计划就不值一文烂铅钱。他马上会安排好“客气的招待”,用几个水雷,十枝或十五枝枪,一两尊炮,古班河便成了我们大家的坟墓了。因为在狭窄的河里,想逃命是做不到的。
秘密被严守了下去。
好事之徒的质问,在一无所知的人们的莫名其妙的唠叨话上撞碎了,战士呢——是既不想听新闻,也毫没有什么牵挂。只有尖鼻子而满脸雀斑的炮兵柯久奔珂,问过一次他的邻人道:“去救,救什么?”“这很明白,总不是自己。”那邻人不满足似的打断了他的问。交谈也就完结了。
红军士兵全是童话样的人物。彼此很相像。都是义勇劳动者,工人团的团员,党和青年团的同志。一句话——是青年,能和他们去干最重大的计划的。
我们一共有枪八百枝,长刀九十柄,机关枪十架和轻的野战炮两尊。是一枝小小的,但是精练的部队。
午后——不到四点钟——开拔的准备统统齐全了。装着弹药的最末的一个箱子已经搬下,摩托车装在舱面上,跑得乏极了的马匹也都系好,人们就只在等候医药品。然而关于这东西,是总不过一件伤心故事的。等来等去,到底等不到。于是我们也就出发了,几乎毫没有什么药品和绷带材料的准备。
跳板抽回到汽船和拖船上,湿漉漉的肮脏的绳索也拉起了,一切已经准备好……
小贩女人将卖剩的西瓜装进袋子里,扛在肩上,恨恨的骂着走掉了。岸上空虚起来,打着呵欠的人堆都纷纷迸散。拖船上面,抛满着大堆的鞍桥、袋子、绳索、马草、西瓜、背囊和皮包,我们的战士都勉强挤在空隙中,躺的有,坐的有——镇静,坦白,而且开心。
一只货船里,克拉斯诺达尔的年纪最大的共产青年团的团员介涅同志,挂下了两条腿,直接坐在舱面上。他排字为业,是十八岁的青年。脸相是上等的,长一双亮晶晶的聪明的眼。他拉得一手好胡琴,跳舞也很出色,还会用了好听的声音,自由自在地出神地唱歌。“康索谟尔的介涅”是就要被送到艺术学校去,在那里受教育,培植他出色的才能的。然而恰恰来了乌拉该,再没有工夫学——只得打仗了。这青年却毫不踌蹰,抛弃了他的夙愿——勇敢而高兴地去当了义勇军。当在康索谟尔募集义勇军的时候,他首先去报名,丝毫也没有疑虑。倒相反——提起了所有的他的感情,他的意志,他的思想,在等候着强大的异乎寻常的事件。他还没有上过阵,所以这事在他便觉得很特别,而且想得出神了。
介涅不作声,唾在水里,诧异似的看着小鱼怎样地在吃他白白的牛乳一般的唾沫。他背后蹲着水手莱夫·锡觉德庚。眼睛好象猫头鹰,又圆,又亮,平常大概是和善的,但有必要时,就冷酷得像铁一样。剪光的头,宽阔的露出的胸脯,晒得铜似的发黑。锡觉德庚默默的四顾,喷出香烟的烟气,像一朵大云,将拳头放在自己的膝髁上……
靠着他的脚,躺在干草堆上的,是一个勇敢的骑兵,黑色卷头发的檀鞠克,是很优雅的白俄罗斯人。在这船上,檀鞠克所最宝贵的东西,是他的黑马。这马叫作“由希”。他为什么叫它由希的呢,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但这一点是确凿的,因为檀鞠克如果“由希——由希——由希”的连叫起来,就仿佛听到他非常爱听的口笛一样。他也就拍手,跳跃,舞蹈,一切东西,对于他都变成愉快的跳舞和口笛了。这负过两回伤的“由希”,曾经好几回救了它那白晰的骑士的性命,即使哥萨克用快马来追的时候,它还是给他保得平安。檀鞠克坐着,圆睁了眼睛,正在气喘吁吁的咬吃一个大西瓜,向旁边吐掉着瓜子。
他的身旁站着曲波忒——骑兵中队长。是一条莽大汉,那全体,就如健康和精力所造就似的。在他的生涯中,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不幸的家庭生活,一生的穷苦,饥饿,还有从这市镇到那市镇,从这村落到那村落的长久的彷徨。从大俄罗斯的这一边境到那一边境。然而没有东西能够降伏地,没有东西侵蚀了他那老是畅快的心境,他的兴致,可以说是庆祝时节一般的人生观。他对什么也不低头,什么也不会使他觉得吃重,什么也不能使他做起来怕为难。
这汉子,令人看去就好象一向没有吃过苦,倒是终生大抵是一篇高高兴兴的,很少苦恼的历史一样。
他的眼光很澄明,他的优雅的脸很坦白。而敢于担任重大工作的创造底欢欣,一切都带着生活底兴趣和坚强不屈的意志,来灌注了他性格的全体。曲波忒站着在微笑——确是觉得自己的思想的有趣了罢。他是能够这样地凝眺着古班的河流,站立许多时候的。
还有那短小的,满脸雀斑的柯久奔珂也在这处所。是一个瘦削的,不见得出色的家伙,如果用了他那又低又浊的声音一说话,他就显得更加渺小了。这可怜人是有肺病的,而这可怕的病又一天一天的逼紧起来,好象要扼死他一样。虽然也曾医治过,然而并不久——暂时的,断续的,而且是错的。柯久奔珂明白着自己的苦恼。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有限的了,每当独自一个的时候,他就悲伤,忧郁,想来想去。但一到社会里,有许多伙伴围绕他,他却多说话,而且也爱说话了。对于所有的人,一切的事,他都来辩论,总想仗了自己比别人喊得还要响,压倒了对手,来贯澈自己的主张。然而他是真意,是好心,使人们也不会觉得讨厌。如果激昂起来,他就“发吼”——正如曲波忒给他的说法所起的名目那样。于是别人便都住了口,给他静下去。大家是因为对他有着爱情,所以这样子的,在脸上,可都现着一种讥讽的熬住的微笑。
“呔,鬼,静静的。”檀鞠克一看见他的由希正要去咬旁边的一匹阉马的时候,忽然叫了起来。
由希站定了,回转头来,仿佛在想那说给它的“话语”似的,将它的又热又软的耳朵动了几回,便离开了那阉马。
“你瞧!”檀鞠克得胜似的大声说。
“什么‘你瞧’呀,”曲波忒含着嘲弄的微笑,回问道。
“你没有看见它是懂得话语的么?”
“我没有看见。它只还是先前那样站着罢咧。”曲波忒戏弄着他,说。
“它想咬了哩,你这昏蛋!”
“那是都在想咬的,”锡觉德庚用了很诚恳的态度,说明道。
暂时充满了深的沉默。
“同志们,”介涅忽然转过脸来了,“一匹马和它的主人弄熟了,他的话就全部懂,这真是的么?”
“你刚才就看见了的。”檀鞠克便开始说。
“自然,”曲波忒发起吼来——打断了檀鞠克的话。“如果你说一句‘走开去’罢,他会用了马掌铁,就在你肚子上狠狠的给一下的。要不这样,它才是懂得一切的话语。而且,即使……”
“唉唉,那自然,同志们,它懂得!”柯久奔珂夹进来了。“不过总得给它食料。马只要从谁得到燕麦,它也就服从谁……是的!只对这人,对别的谁都不。实在是这样的,例如我的父亲有一匹黑马,他们俩是好朋友。那马给我的老头子是骑得的,可是对于邻居——那姓名不管他罢——哦,安梯普,它却给在手上咬了一口……但是遇见父亲呢,它可就像一只羊。”
“这是一定的,”介涅附和着他说。“谁给它食料,它也就爱谁。爱会懂得一切的。你打它一下看,你以为它不懂得么?它很懂得的!它就恼怒你。就是马,也会不高兴的呀。然而倘若你摩摩它的鬃毛,那么它就‘笑,’静静的,还求人再得这么干。那里,那里,兄弟,它是什么都懂得的。”
“不错,一点不错,”檀鞠克和他联成一气了。
岸上走着一个姑娘。她的头是用玫瑰色布裹起来的。她向船上看,像在寻谁模样。
“喂,杜涅——格卢涅,”曲波忒叫喊道,“我在这里呀!你还找谁呢?”
那娃儿笑着走远了。
“为了我们的出行,你连手帕也不摇一下子么?”他笑着,又叫喊说。
“她连看你一看也不愿意。”锡觉德庚辩难道。
“就是讨厌你罢咧。”那来的回答说。
“哦,你自己可长得真漂亮呵,你这老疲马。”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介涅,听哪,”柯久奔珂说,“我去拿我的手风琴来。你肯唱几句么?”
介涅表示着愿意,柯久奔珂却已经消失在箱子和袋子中间,立刻拿着一个大的手风琴回来了。他一下子坐在一段木料上,就动手,为了要调弦,照例是这么拉那么拉的弄了几分钟,发着些不知什么的音响。
“哪,我得拉什么调子呢?”他很爱新鲜似的去问介涅。他那姿势,看去也恰如疑问符号的一般。
“随你的便……我是都可以的。”
“那么,我们来唱《斯典加·拉旬[48]歌》罢。”
“我一个人可是不唱这个的,”介涅说,“你们得来相帮。”
“来罢,”曲波忒和檀鞠克同时说。
介涅唱起来了。开初很低,好象他先得试一试,来合一下歌词似的,于是就总是高上去……
他站起身,转脸向着河流。他的唱,不是为着围绕住他的人们的,倒是为了古班的波浪。
手风琴的伴奏却不行。柯久奔珂简直是不会拉的,但这也一点不要紧。介涅唱出歌词来,柯久奔珂便倾听着他那清越响亮的声音,刚要动手来“伴奏,”可已经是太晚了。我们青年们合齐了怒吼般的声音,和唱那歌词的后半篇。因此柯久奔珂的艺术便完全失了功效。货船上的人们都来围住了歌人,一同唱着大家知道的那一段。介涅开头道:
在伏尔迦的大潮头上,
通过了狭窄的山岛之门,
于是就吼出强有力的声音来了:
在彩画斑斓的船只上,
来到了斯典加·拉旬的兵们。
在这刹那间,船就摇动起来。毫没有声响,也不打招呼,汽船拖了那些货船开走了。
船只成了长串,仿佛强大的怪物一样,沿河而去。这情景,颇有些庄严,但同时也可怕。一个部队开走了——到敌军的后方去……
并没有人分明知道,但前去要有什么紧要的和重大的事,却因了准备的模样,谁都已经觉得,领会了的。泊在岸边的时候,弥漫着汽船和拖船里的无忧无虑的开心,现在已将位置让给深远的,紧张而镇静的沉思了。这并不是怯,也不是怕,大约便是对于就要到来的大事件的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底准备罢。在飘忽而含着意思的眼光上,在迅速而带着神经性的举动上,在忍住而且稀少的言语上——在一切上,人都觉得有一种什么新的东西在,是船只泊在岸边的时候所完全没有的。这心情只是滋长起来,我们愈前进,它也就愈强大,并且渐渐的成为焦躁的期待的样子了。
在汽船上,比在拖船上知道得多一点,大家都聚到舱面上来了,用手指点着各方面,高声的在谈论,敌人现在该在什么处所呀,那里有着什么什么沼泽呀,大道和小路是怎么走的呀……
古班河转了弯,蜿蜒在碧绿的两岸之间了。我们已经经过了科尔涅珂夫的坟墓——不过是一座很小的土堆,就在岸边。然而这却是谁都知道的历史的胜迹!这岸上曾经满流过鲜血。每一片地,都用了激烈的战斗所夺来。每一片地,都由红军用了宝贵的鲜血所买进,每一步每一步,都送过将士的性命的。
部队不住的向前进。
哥萨克的荒村,乌黑的影画似的散布在远地里了。树林却那里都望不见。无论向什么地方看过去——田野、牧场、水。有几处满生着绿得非常的很肥的草儿。此外就全都长些芦苇。但末后连这也少见起来。天快要到晚上了。
八月的夜,逐渐的昏黑下去。河岸已经消失,在那里,只看见水边有着奇特的夜雾的绦纹。既没有草儿和芦苇,也没有小树丛——什么都看不见了。船队慢慢的在前进。最前头是一只小汽船,弯曲着,旋转着,好象狗儿在生气的主人面前一样。它的任务,是在听取一切,察看一切,知道一切,并且将一切豫先来报告。尤其紧要的是那船员要十分留心,不给我们碰在水雷上。
在这第一夜还不怕有大危险。但到早晨,我们是必须到达离克拉斯诺达尔七八十启罗密达的哥萨克村斯拉文斯基的。斯拉文斯基属于红军,所以直到那地方的两岸,也当然是红色的。然而这最末的推测,却也许靠不住,因为敌人的熟悉一切大路和间道,就像自己的背心上的口袋一样,往往绕到我们的后方,在我们没有料到的处所出现。现在就会在我们刚才经过的岸上遇见,也说不定的。然而很平静。我们在船上听不见枪声和喧嚣。人只听得汽船的轮叶下水声拍拍,有时战马因为被不安静的近邻挤醒,嘶鸣几声罢了。
舱面上空虚了。人们都进了船舱,一声不响。谁也不高兴说话。有的在打盹,一遇冲撞就跳了起来,有的坐着,凝视了湿的玻璃窗,一枝一枝的在吸烟卷。拖船上也都静悄悄。红色战士们靠了袋子,马鞍,或是互相倚靠了睡着了。打鼾,讲梦话,好象在比赛谁能更加高声和给人“铭记”似的。闭上眼睛,倾听着这无双的合奏,倒也是很有趣,很奇特的事。从冷藏库里,则传出些低微的呻吟和呓语——然而这在舱面上却几乎听不见,在岸上就简直完全听不见了。
我们的红色船队总在向前进。
一到深暗从地面揭开,东方显现了曙色的时候,我们到了斯拉文斯基了。先前这河上有一座很大的铁路桥,直通那哥萨克的村子。白军一知道他们的地位已经绝望,不再有什么用处,便将这桥炸毁了。桥体虽然坠下水,桥柱却还在,而且和歪斜了的中间的柱子,造成了一个尖角。我们这些船现在就得走过这三角去。这可并不是容易事,因为四边的河水是很浅的。这么一来,我们的工作就尽够了。一直弄到晚。一切都得测量,精细的计算和思虑。有句俄国的谚语,说是,人必须量七回,下一剪。我们也遵奉了它的指教,每一步,就查三回。于是出发的准备全都停当了。在斯拉文斯基,我们还要得到援助,加进新的战士去。现在已经几乎有了一千五百人。我们添补了一点食料和军火,仍然向前走。将全部队分为三队,每队都举好各别的司令。在我们前途的是什么,我们在夜间所等候的是什么,都尽量说给他们了。将近黄昏,我们就悄悄的离了岸。哥萨克村里,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开拔。这村子,是用士兵包围起来,给谁都不能进出的。但在这地方也保住了秘密。
秘密是救了红色别动队的性命的。
从斯拉文斯基到乌拉该的司令部,还得下航七十启罗密达去。这就足够整一夜了。我们的航海,是这样地算定的,没有天明,便到目的地,因为我们须利用夜雾登陆,当一切全在睡觉的时候,蓦地闯了出来。应该给敌人吃一个袭击,而我们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出现的。
这最末的一夜,在参加远征的人们,怕是终生不会忘记的罢。到斯拉文斯基为止,我们没有什么大害怕,这原是捏在我们手里的地方,即使岸上有些敌人,也不过偶然的事。然而在这满生在低湿的河岸上的芦苇和树丛之间,却到处有敌军的哨兵出没。我们在这里很可以遇见猛烈的袭击的。所以地位就格外的危险,我们必须有最大的警备。当开船之前,各队的司令都聚在河岸上,还匆匆的开了一个军事会议。那姓名和达曼军分不开的司令者,同志郭甫久鹤就在这里面。郭甫久鹤是在一九一八至一九这两年间,引着这尝了说不尽的苦楚的不幸的军队,由险峻的山路,救出了敌军的重围的。古班,尤其是达曼的人们,都以特别的爱,记忆着司令叶必凡·郭甫久鹤。他是一个哥萨克村里的贫农的儿子,当内战时候,连他所有的极少的一点东西也失掉了。他的家被白军所焚烧,家私遭了抢掠。郭甫久鹤便手里拿了枪,加入了全革命。他已经立过许多功。这回也就是。古班陷在危险里了。必须有人渡到敌人的后方,将自己的性命和危险的事情打成一片,来实行一回莽撞的,几乎是发狂一般的计划。谁干得这事呢?该选出谁来呢?这脚色,自然是同志郭甫久鹤了。体格坚强,略有些矮胖,广阔的肩身,他生成便是一个司令。他那一部大大的红胡子,好象除了帮他思索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任务了,因为郭甫久鹤每当想着事情的时候,总是拈着那胡子,仿佛要从脸上拔它下来的一般。在决定底的瞬息间,他整个人便是一个思想。他不大说话了,他单是命令,指挥。他也是属于那些在人民的记忆上,是有着作为半童话的,幻想的人物而生活下去的运命的人们这一类的。他的名字,已经和最荒唐的故事连结起来了,红色的达曼哥萨克人,也将这用在所有的大事件里。
郭甫久鹤站在岸上,不知不觉的在将他那大部的红胡子捻着,拔着。他身边站着他最高的,也是最好的帮手珂伐略夫。为了刮伤,他满脸扭曲到不成样,下巴歪向一边,上嘴唇是撕裂了的。珂伐略夫经历了多少回战斗和流血的肉搏,多少回捏着长刀的袭击,连自己也数不清了。他也记不清自己曾经负过几回伤。大概是十二到十五回罢。我不知道他的全身上可有一处完好,没有遭过炮弹片,枪弹,或者至少是土块所“轻轻的碰着”了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活下去,就令人简直莫名其妙。瘦削身材,一副不健康的苍白的脸,满绕着柔软的黑胡子,他显出战士的真的形相来。尤其显得分明的,是在他的对于无论什么计划,即使很危险,也总要一同去干的准备上,在他的严峻的规律上,在他的人格的高尚和他的勇敢上。当兵的义务他虽然完全没有了,但他还不能抛掉来帮我们打仗,全然是出于自愿地来和我们合作的。到后来,我看见他当战斗中也还是很高兴,冷静而且镇定,恰如平常一样。重大的事件,他总是用了一样的勇敢去办好的,但后来报告起来,却仿佛是一件不值得说的工作。珂伐略夫一般的并不惹眼而却是真实的英雄,在我们红军里颇不少。但他们都很谦虚,很少讲起自己,不出锋头而且总是站在后面的。
和珂伐略夫对面,站着炮兵队长库勒培克同志。后来我在激战之际,这才认识了他。当我们别动队全体的命运悬于他个人的果决和勇敢的时候,当我们全盘形势的钥匙捏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显出他的本领来了。真令人歆羡他那种如此坚决的意志,如此的纯熟和舒齐。令人歆羡他的强硬和坚固,与其说是人,倒更像石头一样。但如果看起他来,他就仿佛一匹穿了制服的山羊,连声音也是山羊——微弱,尖利而且枯嗄。
在场的还有两三个司令们。会议也并不久,因为一切都已经在前天想妥,决定的了。
“叫康特拉来,”郭甫久鹤命令道。
这名字便由人们传叫开去了。
又稳又快的跑来了康特拉。
“我在这里,做什么事呀?”
单是看见这年青人,就令人觉得快活。他的眼里闪着英气,手是放在他那弯曲的小长刀的刀柄上。白色的皮帽子,快要滑到颈子上去了。宽阔的干净的前额,明亮而伶俐的眼睛。
“听那,康特拉,”郭甫久鹤说,“你该知道的罢,我们就要动手的事情,是很险的。你只消一望,到处都是敌。沼泽里,小路上,芦苇和树丛里,到处埋伏着敌人的哨兵。你熟悉这一带地方么?”
“谁会比我熟悉呢,”康特拉笑着说。“这地方到海为止,全是些沼泽和田野。没有一处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曾经各处都走过的……”
“那么,就是了,”郭甫久鹤说,“我们没有多工夫来细想。开船的准备已经停当了。你去挑出两打很出色的人来,并且和他们……啡!”郭甫久鹤便吹一声口哨,用手指指点着很不确定的处所。
“懂得了……”
“那么,如果你已经懂得,我们就用不着多说。拿了兵官的制服,银扣,肩章去——出发罢。我们全都准备在这里了。去罢!”郭甫久鹤向了离他不远,站着的一个人说。那人当即跑掉了,立刻也就回来,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拿这个去,”郭甫久鹤将包裹交给康特拉,说,“但要快。您一走,您就穿起这些来罢,但在这里却不行的。你挑一个好小子,给他十个人,教他们到左岸去,那里是不很危险的。你自己就在右岸,还得小心,什么也不要放过。如果有点什么事,你就发一个信号。你知道我们这边的信号的。你要在河的近地。”
“懂了。”
“那么,你要知道,如果你不能将两岸办妥,你就简直用不着回来……”
“是的,我可以去了么?……”
“是的,去罢,好好的干……”
康特拉忽然跑掉了,正如他的忽然跑来一样,而且不消多少工夫,就备好了马匹。马匹和人们,又都立刻聚成一堆,分为两队,也就全都跑掉了。人们只见康特拉和二十五个青年用快跑在前进。
别一队是向左岸去的,我看见曲波忒在他们的前头。这巨人似的,强有力的大个子的哥萨克,跨在自己的黑马上,就好象一块岩石。他的近旁是介涅,孱弱的瘦削的青年,草茎一般伏在马的鬃毛上。士兵们都在船上目送着远去的伙伴。沉默而且诚恳。他们什么也不问。他们什么也不想人来通知。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清清楚楚的。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开玩笑。
康特拉跑了一个启罗密达半,便跳下马来,对他的部下道:“你们的制服在这里,大家分起来罢,可不要争头衔。”人们打开了包裹,从中取出白军的勋章,肩章和扣子,帽章和别的附属品来,五分钟后,已经再也看不出我们红色哥萨克了。康特拉也打扮了一下,变成一个兵官,很认真,但也有点可笑。尤其是他试来摆摆官相的时候,大家便都笑起来了。因为他就像披着驼鸟毛的乌鸦。
黄昏还没有将它的地位让给暗夜,但我们的哨兵该当经过的道路,却已经几乎辨不出来。大家又上了马向前进……
“儿郎们,”康特拉说,“不要吸烟,不要打嚏,不要咳嗽,要干得好象全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样。”
大家很静的前进。静悄悄的,连马匹的脚步怎样地在湿的软泥里一起一落的蹄声,也只隐隐约约地听见。马脚又往往陷入泥泞里去,必须给它拔起。有人前去寻找更好的道路去了。这样地进行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没有遇到一个人。是死了的夜。那里都听不到一点生命的声音。在芦苇里,在山谷里,都是寂静。沼泽上罩着昏暗的望不见对面的雾气。
但且住!——远远地听到声响了。是先前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仿佛是电话线的呻吟。也许是泉水罢,也许是小河罢……
康特拉停住了,大家也跟着他停下。康特拉向传来声响的那方面,转过耳朵去,于是将头靠在地上,这回可分明地知道了那是人声。
“准备着!”下了静悄悄的命令。
大家的手都捏住了刀柄,慢慢地前进……
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六个骑兵的轮廓。他们正向着康特拉跑来。
“谁在那里!”那边叱咤道。
“站住!”康特拉叫道,“那里的部队?”
“亚历舍夫军团。”……“你们呢?”
“凯萨诺维支的守备队。”
骑兵跑近来了,一看见康特拉的肩章,便恭恭敬敬的向部队行一个敬礼。
“放哨么?”康特拉问。
“是的,放哨。”……“不过也没有什么一定。谁会在夜里跑进这样的地方来呢?”
“四边也没有人,我们已经跑了十五启罗密达了。”
在这瞬间,我们一伙就紧紧的围住了敌人的部队……
还问答了几句。知道他们的一两启罗密达之后,还有着哨兵。沉默了一会。康特拉的轻轻的一声“干!”就长刀闪烁起来了……
五分钟后,战斗已经完结。
于是大家仍旧向前走,其次的敌人的哨兵,也得了一样的收场……
勇敢的康特拉,只领着一枝小小的队伍,遇见了六个敌人的哨兵,就这样地连一个也没有给他跑掉。
曲波忒也遇到了两个哨兵,他们的运命也一样。只在第二回却几乎要倒楣。一个负伤的白军骑兵的马匹忽然奔跑起来,险些儿给逃走了。觉得省不掉,就送给它一粒子弹。
这曲波忒的枪声,我们在船上听到了,大家就都加了警戒。我们以为前哨战已经开头,因此敌人全都知道一切了。他是一定能够实行规则的。大家就站在舱面上,等候着信号。我们不断的在等候,康特拉或者曲波忒就要发来的——然而没有。岸上是坟地一般静。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天明,我们整夜的醒在舱面上,大家都以为芦苇在微微的动弹,大家都觉得听到些兵器的声响,有一个很是神经质的同志,还好象连高声的说话也听见了。河岸很近,人已经可以分别出芦荡和田野来。
“我想,那地方有着什么,”一个人凝视着沿岸一带,指给他的邻人,开口说。
“什么也没有。胡说白道。”
但他也不由的向那边凝视,说道:“但是,且慢……是呵,是呵……好象真是的……”
“你以为那不像枪刺在动么?”
“是的是的,我也这么想……仔细的看一看罢——,但是,看哪,这边的是什么——这边,都是枪刺呀,还有那边——还有这边……”
“喂,汉子,可全是芦苇呵……动得这么慢!”
于是他不去看岸上了,但这也不过一眨眼间的事。接着又从新的开头……枪刺……枪……士兵,兵器声,说话声。这一夜是充满了可怕的阴郁的骚扰。谁都愿意抑制了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谁也寻不着平静。表面的平静,是大家能够保住的。脸色,言语,举动——这些冷静而且泰然自若——但心脏却跳得很快,很强,头也因为充满了飞速的发射出来的思想,快要炸裂了。大家都在开始思索着一切办得到的,倒不如说,一切办不到的计划。如果从芦苇丛中放出枪来,可怎么办,如果大炮从岸上向我们吐出炸弹来,又怎么办——教人怎么对付呢?……
假定了许多事,想出了许多办法。然而在这样的境地里,毫没有得救的希望,却是谁都明白的。小河里面,笨重的船简直不能回转,再向前走罢,那就是将头更加伸进圈套里去了。但是人得怎么办呢?
这些事是大家一致的,就是应该赶快的登陆,抽掉了跳板,动手来格斗……
然而“动手来格斗”,说说是容易的。我们刚要上岸,敌人就会用了他的枪炮,将我们送进河里去。我们的战士们怎样的挤在汽船和拖船上,聚成一堆,他在岸上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大家都没有睡觉。自从离开了斯拉文斯基以后,他们都不能合眼。司令们将这回的计划连着那一切的危险和困难,统统说给他们了。教人怎么会睡觉。在这样的夜里,睡觉比什么都烦难。在这样的夜里,是睁着眼睛,眼光不知不觉地只凝视着暗地里的。很紧很紧的挤在船的所有角落里,低声谈起天来了。
“冷……”
“吹一吹拳头罢——那就暖了。”
“只要能吹起来——哪,如果有人给我们在岸上吹起(喇叭)来,可真就暖了哩。”那士兵于是转脸向了岸边,用眼睛示着敌人的方向。
“他们近么?”
“鬼知道——……人说,他们在岸上到处跑着的。人说过,他们就躲在这些芦苇丛里的——也有人去寻去了。”
“那么,谁呢?”
“康特拉出去了!”
“哦哦,这很不错,他是连个个窟窿都知道的!”
“唔,这小子又能干!”
“我很知道他的。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就得到过三个圣乔治勋章了。”
“但是我觉得——这里没有人——太静了!”
“他们也不会在发吼的——你这昏蛋!”
“他们却会开枪呀——那就完了!”
“不——我想,还没有从康特拉听到什么的!”
“怎么想听到这些呢。连一只飞机也还没有飞来哩。”
“这倒是真的。哦,总之,孩子,为什么没有飞机到这里来的呀。”
“为什么没有——它是麻雀似的飞来飞去的。先前它总停在市镇里,要太阳出山之前它才飞出来。你也看它不见的,这很明白。”
“唔,究竟它为什么在飞着的。我简直一点不懂,这东西怎么会飞起来。”
“那可我也不知道。恐怕是从下面吸上蒸汽去的罢。”
“你可有一点烟草么?”
“吩咐过的,不准吸烟!”
“哦哦,那是不错的——但我想,这样的藏在拳头里,就没有人觉得了。”
立刻有三四个人的声音提出反对的话来,没有许他吸烟草。
“我们就到么?”
“到那里?”
“喏,我们应当上陆的地方呀!”
“哪,如果我们应当上陆,那么我们就一定是到了!”
就这样地从一个问题拉到别个去。字句和字句联起来——完全是偶然的——完全是无意识的。
船总在向前进。船队几乎没有声响的移动着。
天亮了起来,暗雾向空中收上去了——第一只船靠了岸。另外的就一只一只的接着它,架在岸边的软泥里,那里都满生着走也走不过的杂草和芦苇。
离哥萨克村只还有两启罗密达了。河岸很平坦,我们的前面展开着一条宽阔的山谷,给兵士们来排队,是非常出色的。据熟悉这一带地势的人说,要在全古班找一个登陆的处所,没有比这里再好的了。连忙架起跳板,在惊人的飞速中,大家就都上了岸。我们刚刚踏着地面,就呼吸得很舒服,因为我们已经不在水面上——各个骑兵和狙击兵,在这里都能够防卫他的性命,而且谁也不至于白白的送死了。大炮拉了上去,马匹牵了出来,司令们教部队排了队,神经过敏也消失了。它换上了冷静的严肃的决心。一切做得很勤快,快到要令人奇怪,这些人们怎么会这样的赶紧。但我们战士们却都知道,在这样的境地里,赶紧和迅速,是必要的。骑马的司令们,围住了郭甫久鹤和我。在路上嘱咐了两三句,大家就各归了自己的队伍,一切都妥当了。袭击的命令一下,骑兵就开了快步,步兵的队伍是慢慢地前进。
介涅受了任务,是横过哥萨克村的街道去,将一切看个分明。他像鸟儿一般飞过了园地和树林,门窗全都关着的人家,广场和教堂——他横断了全村子,已经带着“一切照常”这一个令人高兴的报告回来了。倘要解释这奇怪的“一切照常”的意思,那就是说,这受了死的洗礼的哥萨克村,都正在熟睡。它一点也没有豫防,一点也没有猜出。几处的街角上有哨兵在打盹,用了渴睡的眼望着飞驰的介涅,好象以为他是从前线跑来的传令。居民也睡得很熟。不过偶或看见弯腰曲背的哥萨克老婆子,提了水桶跕着脚趾走到井边去。介涅又看见一架飞机,停在教堂旁边的广场上。在一所大房子的篱笆后面,介涅还见到两辆机器脚踏车和一辆摩托车。
他很疲乏,喘着气,述说过一切的时候,大家就都明白,我们是在没有人觉察之中,到了村子了。
全盘的行动,所打算的就只在完全不及豫防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给敌军一个打击。袭击必须使他们惊惶,但同时也应该使敌人受一种印象,好象对面是强大的队伍的大势力,出色的武器,还带着强有力的炮队一般。所以我们也要安排下埋伏,不意的小战斗和袭击。这样干去,敌人就以为四面受了包围,陷于绝望的地位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打击这一种印象,这时是必须扮演决定底的脚色的。
山谷的尽头,就在哥萨克村的前面,还有几块没有烧掉的芦田。这里是无论如何总是走不过,我们就只得绕一点路。
登陆,准备,排队,向着哥萨克村的前进,给化去了两点钟。但敌人呢——睡觉又睡觉,总不肯醒过来。雾气已经逐渐的收上去了,只在河面上还罩着厚厚的看不穿的面幕。
河在这里转了弯,直向亚秋耶夫市,于是流到海里去。
右岸有一条军道,是通着村子的。我们的部队的一部份,就利用了这军道,走到村背后了。向这方面,又派了曲波忒所带领的骑兵中队去,那任务,是在敌军倘要向亚秋耶夫退走,就来抵挡它。
部队的各部份,那行动是这样地布置了的,就是从各方面,但又同时走到村子,开起枪来。我们的大炮也必须同时开始了行动。
屯在村里的敌军,也许看着情形,对我们会有强硬的抵抗。这很可怕,因为他们是有优秀的战斗性质的。他们里面,靠不住的只有被捕的红军。村里有凯萨诺维支将军的军团的一部份,亚历舍夫将军的联队,也是这将军的豫备大队,古班狙击兵联队,其中有着两个士官学校的学生。这之外,村里又驻扎有乌拉该的司令部和他的一切的枝队,还有各种小司令部以及白军后方的官员。而且我们还应该防备村人的敌对的举动,因为这哥萨克村,和我们是很不要好的。
不到早晨七点钟,部队临近了哥萨克村的时候,第一炮发响了。同时也开始了劈耳的轰击。大炮的雷鸣合着机关枪的爆响和步枪的声响,成为震聋耳朵的合奏了。士兵们直冲过去。摸不着头脑的敌人,完全发了昏,连一点的防御也不能布置。向着我们的胡乱开枪,也不能给我们丝毫损害。红军的步兵不住的前进,愈加压迫着敌军,将街道一条一条的前进了。到得市中央,我们这才遇见那准备了一点防御的敌。当这处所,带领我们的部队的是珂伐略夫。在这一瞬息间,踌蹰一下就有怎么危险,他是很明白的。他知道,敌人的恐怖,是能够消失的,那么,要收拾了他,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在这样的瞬息间,要得成功,就只要一个坚定而深沉的司令,他用的确的处置,制住惊慌的人们,他很快的悟出战斗的意义,并且捏住了胜利的钥匙是在那地方。恐怖,是大概因为百来个人发命令,既然很随便,而且常常完全相反,这才增加起来的。一种办法和别种相矛盾,为了着忙,发些只使事情为难而纠纷的命令。我们的敌人,就正落在毫无计划的这边跑那边跑,这么说那么说,这样办那样办的情况里了。
然而已经显出组织化的先兆,有计划的防御的先兆来。这紧要的机会是应该利用的,于是珂伐略夫就下了袭击的命令。他捏着手枪,自己留在左翼,到右翼去的是锡觉德庚。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恰如在拖船上唱歌那时候一样。但现在却烧起着特别的火焰,闪闪的在发光。他全部的额上,一直横到眉毛,刻一道深的严肃的皱襞。锡觉德庚的脚步是本来很重的。他仿佛踏勘地皮,必须走得牢靠似的在前进。在他身边是这样的放心,好象得到一种特别的平静和安全,觉得只要和他一气,就决不至于死亡,决不至于战败,他命令得很简单,很确当,又有些气恼。
敌人要在园子跟前排起阵来了。但还可以看出,他还没有将队伍排齐,还没有寻到人,来将这一大堆人又有力又有效地变成紧凑的队伍。
快得很,快得很……新的士兵们,从各方面涌到这人堆里去。他们从园子和人家,从马房和小屋里跑出来,人堆就愈来愈大,它在我们眼前生长起来了。它已经排开,它已经成为有组织的队伍的样子了,再一瞬间,我们就要碰着钢的刺刀的墙壁,再一瞬间,铁火的雹子就要向我们直注,步枪毕剥的发响,而我们的行列就稀疏下去……
呜拉!我们的行列里发了吼。
手捏着枪,我们的战士们向敌人堆里直冲过去了。那边就又更混乱起来。有的要向能逃的地方逃走,有的还在想开枪——但忽然之间,大多数人都站起身,抛掉他们的枪,向天空擎起了臂膊,在请求慈悲和宽大。
然而有几处还飞着枪弹,从我们的队伍里抽去顶好的人物。我们的最初的牺牲之一是勇敢的莱雍契·锡觉德庚。弹子正打在前额上,我们的英雄且是战士就死掉了。
但从院子的篱笆里,忽然跳出约莫五十人的一队,风暴似的直扑我们。我们的人们有些慌乱了,倒退了两三步。然而珂伐略夫的喊声已经发晌“上去,呜拉,上去!”于是红军的士兵就野兽一般一拥而上,径奔抵抗者,将他打倒,不住的前进。我军和敌兵混杂在一起,人早已不能分别了。
当这半百的人们跳出篱笆来的时候,先前将枪枝抛在我们脚下的那些人,并没有加进去。他们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愈加将臂膊擎得高高的,在等候慈悲,并且祈求仁善。红色的战士们围住了俘虏,将他们换了一个地方,碰也没有碰他们一下。抛下的枪械是检集起来,聚成一堆,赶快的运到岸边去。放眼一看,到处是伤兵。他们因为苦痛,在叫喊和呻吟,别一些是喘着临死的大气。查明了那五十个人,大多数是白军的军官了。连一个也没有饶放。
别的俘虏们,是带到拖船上去了。
曲波忒,那带着他的骑兵中队到了村背后的,一跑到芦苇边,就和大家一同下了马,等候着。十个人离开了他,排成一条索子,先头的一个直到哥萨克村。他们通报着在那里彼此有些什么事,战况对于我们怎么样,等等……
常有单个的白军士兵逃过来,曲波忒总不挥动他的部下,也不白费一粒子弹,尤其是不愿意使人明白他的所在。单个的逃兵跑进苇荡里来,自然也是常有的。那就不出声响地捉住他,因为第一要紧的是没有人知道我们还有埋伏。然而珂伐略夫的攻击刚要决定了战斗(的胜败),敌人的守备队的残兵便直向河边冲来,意思是要渡过这河,躲到对岸去。在这瞬息间,曲波忒就从芦苇间闯出,径奔在逃的敌兵了。这真是出了有些简直不能相信的事。从这方面,敌人是以为不会遇到袭击的。他们避向旁边,散在岸上,大多数是跑往先前泊着他们的船的处所去。然而船只早不在那里了。曲波忒的伙计将它弄走了。逃路已经没有,而骑兵却驰骤于逃兵之间。马刀在空中发闪,只要触着,就都灭亡。抵抗并没有。许多人就跳到水里面,想浮到对岸去。但是成功的很有限。大抵是在河的深处丧了他的性命了。
激昂的曲波忒骑着他的黑马,像猛兽一样,在岸上各处飞跑。他自己并不打,只是指示他的伙伴,什么地方还躲着溃走的敌人的大伙和小伙。曲波忒一切都留心。他的眼睛看着各方面,敌人怎样转了弯,他看见的,敌人怎样在寻遮蔽物,他也看见的。
一个莽撞的大草原上的骑士似的,檀鞠克捏着出鞘的长刀,从村子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他的帽子早已落掉了,黑色的乱头发在风中飘荡。
他全不管什么命令,只是自己寻出他的敌人来,鹰隼一般扑过去。冲落,砍掉,毫无饶放。当一切就要收梢的时候,自己方面开枪的一粒流弹,将檀鞠克的左臂穿通了。他不叫喊,他不呻吟,倒是骂,越骂越利害,从他那忠实的由希跳下,抚摩着它的鬃毛。战争是完结了……
多少人在这里死亡,多少人在河水里丧命,这恐怕永久不会明白。只有零星的逃兵,跑到芦苇这里来,躲到里面去。但大抵是在逃走着的中途就送了性命的。白军的兵官,穿了女人衣服,想这样逃到芦苇里去的也有。然而我们不给他跑掉一个人。
两点钟之内,全村已为红军所有了。
战斗一开头,敌人的飞机便从教堂广场飞起,向着还驻扎着敌人部队的各村子这方面飞去了。
当正在战斗的时候和以后,从村子的窗门里,园子里,都飞出石块和弹子来。村里的居民,是这样地招待了我们的。
在这回的拂晓战,俘获了一千个人,四十名兵官,一辆铁甲摩托车,机关枪,子弹匣,炮弹,医疗材料,印,官厅什物,官员履历以及别的种种东西,都落在我们手里了。这时候,汽船和拖船已经一径驶到哥萨克村来。俘虏和战利品就都弄到船上去。我们的人们也拿了担架,将负伤的朋友抬上船。他们大半是在冲锋的时候受伤的。
现在很明白了,敌人从飞机得到后方的大损失的报告之后,要试办的是简直退兵,或者派部队到哥萨克村去,将红军消灭。
敌人采取了第一法。他带了他的部队退却了,然而走向我们的村子来,因为要到亚秋耶夫去,到海岸去的惟一的路,是经过这里的。他想趁红军还没有扎得稳固,而且他所豫料的援军还没有开到之前,赶紧利用这条路。敌人的部队亢奋着,一定要竭力飞快的输送的。
于是敌军撤退了,当这时候,驻扎在敌人的位置邻近的我们的主力军,就动手来将他袭取,将他打击。在我们占领了的哥萨克村,必须看新的敌军的部队走进村里面,这才开始来战争。
首先开到了古班骑兵联队,各种步兵部队,以及别的正规军团。要抵制这样的大兵力的冲击,在我们是非常困难的,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在不给敌军以休息,妨害敌军的前进,并且用了屡次的冲突和打击,使他们陷于混乱,以待我们的主力军的到来。正午时候,受了敌军的出格的压迫,我们只得将从东通到西的外面的两条道路放弃了。敌人的主力军,也就正从这条道路在前进。
战斗又开头了。
这战斗上,敌军是带着两辆铁甲摩托车的,但他的景况,却还是困难得很,因为和他同时前进的我们的援军,正从背后压迫着他,使他不能用了他的主力,强悍的向我们袭击。远远地已经听到了炮声。这是要将他们的举动,和我们的联成一气的红军的大炮。
到四点钟,敌人部队的大数目,聚到哥萨克村里来了。好象决定要将红色别动队歼灭,并且赶下河里去似的。他开始了风暴一样的炮击,又变了袭击,接连不断。这强悍的风暴一样的压迫,逼得我们退到河边。红色的战士抛了草地,向河边退走,敌人就夹脚的追上来……
如果再给敌军压迫,我们还要退走下去,那就要全军覆没,是明明白白的。炮队的司令库勒培克同志,为了观察我们的炮击的效力,蹲在一株大槲树的枝子上已经三个钟头了。他汗流满额,靠了又湿又冷的树干,停着,好象一匹猫头鹰,用他的望远镜在探望,不为俗务分心。我们的炮队,是在离这槲树几步之处的,库勒培克就从自己的座位上,在改正发炮的瞄准。人总是听见他响亮的号令:一百!九十一!照准!一百!九十七!……
怪物一发吼,炮弹呻吟着,怒号着向空中飞去的时候,库勒培克就装一个很奇特的手势,指着落弹的方向。“好,好,”他叫起来,“这东西正打在狗脸上了。再来一下——但要快,孩子们——要快。他们在飞跑哩!”他望着沙砾的大雨落在地面上,人们飞上天空中的草地的尽头。“再来一杯,”他在上面叫喊,而我们的炮兵们是开炮又开炮。一个递炮弹,另一个将这装进炮里去,第三个就拉火。在这狂热的开火中,库勒培克就忘记了时间,疲劳,饥饿。除了大炮和炮弹,除了沙雨和飞跑的人们以外,他什么也不看,不管了。
而现在,敌军转了袭击,逐渐逼近我们的炮队和库勒培克的槲树来,但他却毫不想离开他的地位。他一点也不动,他不离开他的位置,他好象在小枝子上生了根似的。他的命令越来越清楚。他愈是屡次变换目标,他益发大声的发命令。大炮这里,是疲乏的气喘吁吁的炮手们。传递炮弹愈加迅速,愈加赶紧,而近来的敌军,就愈加吃了苦。
草地上面,就靠河边,离芦苇不远,道路分为两条的处所,架着机关枪,它和它的人员的任务,是在或是灭亡,或是制住敌军的袭击。
战马转脸向着河这边了。开放机关枪的我们的人们,蹲在小小的马车上,发了热似的在开火。我们站在他们的后面,抵制着撤退下来的部队。我看见了柯久奔珂,他几乎和机关枪溶成一气,两手紧捏了它,发射着,检查着,看一切可都合式。敌人已经望得见了,他不住的拥上来。
狙击兵呵,现在是全盘的希望只在你们了。你们肯支持你们的伙伴——我们就吃得住。但如果你们挡不住敌军,那么,首先是你们,和我们一起都完结!
敌人的部队,现在是多么逼近了呵。他们已经涌进草地来了——而在这瞬息间,——在这决定的,永远不会忘记的瞬息间,我们别动队全体的运命悬在一枝毫毛上面的瞬息间,我们的狙击兵却开始了不能相信的,扫荡一切的枪火了。
一分钟……两分……
敌人的队伍还在动弹。然而人已经在他们里面可以看出发抖,他们的动作已经慢下去,这回是全都伏在地上了。刚想起来,他们就遇到当不住的排枪。这真的危机一发的几分钟——其实并非几分钟,倒是几秒钟。红军的队伍站得住了,气一壮,改了攻势。这突然的改变,是出乎敌人的意料之外的。白军的队伍开始退却了。我们的地位就得了救。
而在这瞬息间,敌人的部队所在的草地上面,又开始爆发了榴霰弹。
当看见我们的红色友军的这个招呼的时候,战士们和司令们的风暴般的欢喜,简直是写不出来的。我们的友军来帮助了。相距已经很不远。他们要不使我们这一伙送掉性命了。红军的士兵便又开心,又气壮,开始去追击退走的敌。追击上去,一直到夜,一直到黑暗支配了一切。
我们竭力的试办,要和来帮的部队相联络,然而这试办失败了。因为在我们和赶紧来帮的部队之间,还有敌军的坚固的墙壁。芦苇和沼泽,又妨碍我们由间道去和友军连合起来。敌军是已经决计在村子里过夜,使他们的无数的辎重,能够运到海边去。
但我们却要利用了夜间来袭击。
离村子的广场并不远,教堂背后,曲波忒在一个大园子里藏着他的中队。他担着大大的任务,即使形势如何改变,也还是非做不可的。战士们坐在草上面,一声不响。战马都系在苹果树和洋槐的干子上,而大枝子上面,篱笆上面,则到处站着守望的红军的士兵。曲波忒在园子里跑来跑去,巡阅着自己的战士们,监督着坐在树上的守望者。从小河直到列树路一带,都埋伏着我们的骑兵中队。未来的夜袭的报告,各处都传到了。
郭甫久鹤和我坐在一堆干草后面,和跟着赶来的司令们接洽了几句话。这时候,从船上搬了大盘的食物来了,我们就饿狼似的,都向羹汤那边闯过去,因为自从天亮以来,除了烟卷的烟气之外,就什么也没有到过我们的嘴里面。站在四近的战士们,也步步的走近来。盘子显出磁力,将大家吸引过去了。然而倒运!我们的手头,竟连一柄汤瓢也没有。大家只有两次,得了真是一点点的东西,第一次不很好吃,第二次呢,可不能这么个个都有了。但这也不要紧。我们一伙就用了小刀,叉子,刚用木头雕成的小匙,从锅里舀出羹汤来,直接放进嘴里去。还有果子酱——弄一点烟草——我们就都快活,满足而且高兴了。
决定了到半夜去袭击。藏在园子里的骑兵中队,应该在必要的时机,离开他们的根据地,用一种猝不及防的突击,来完结那件事。
挑选了顶好的人们,派遣出去,要侵入敌阵的中央,到半夜十二点钟,在一两间小屋子上放起火来,并且抛几个炸弹,以给与很大的冲动。
一看见火光和烧着的干草的烟,那就得立刻,全体的狙击兵都开枪,全体的机关枪都开火,狙击兵还要叫起“呜拉”来,但在我们对于敌情还没有切实的把握之前,却不得开始战斗。到处都支配着寂静。我们这里,敌人那里。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是料不到要有袭击的。人们都似乎踮着脚尖在走路,还怕高声的谈天。大家等候着。
我们已经看见了最先的火光。火老鸦在敌人的阵地上飞舞,几间小屋同时烧起来了。在这时候,我们就听见了炸裂的榴霰弹的钝重的声音,后来的几秒钟里起了些什么事,可不能用言语来描写了。炮兵中队发起吼来,机关枪毕毕剥剥的作响,一切都混成了一个可怕的震聋耳朵的轰音。
冰冷的耸人毛发的呜拉,冲破了夜静,钻进我们的耳朵来。呜拉!呜拉!这好象怕人的震动似的,遍满了村里的街道和园子。敌人打熬不住,舍掉他的阵地,开始逃走了。这瞬息间,埋伏的骑兵中队就一拥而出,给这出戏文一个收束。在烧着的小屋子的火光中,他们显得象是鬼怪一样。出鞘的长刀,喷沫的战马,乱七八遭跑来跑去的人们……
敌人也抵抗了,但是乱七八糟的,又没有组织。他开起枪来了,然而不见他的敌——姑且停止罢,又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也拖延不得多久,哥萨克村就属于我们了。敌人都向田野和沼泽逃散,直到早上,这才集合了他的人们,但他早不想到村子这边来,却一径向着海那边前去了。
在半夜里,战斗之后,我们的哨兵就进了村子,但全部队却一直等到早晨。当我们开进村里去的时候,又受了先前一样的待遇。从园子和人家里,都发出枪声来。他们是并不高高兴兴地招待我们的。到得早上,我们又聚集了新的战利品,并且将铁甲摩托车,机关枪,大炮,以及别的东西,许许多多都运上了船,以作战胜的纪念。
这时红军的旅团到了村里了。他们接办了我们的工作,要前去追击敌人去。红色别动队的任务是完结了——红色别动队可以回去了。
兴致勃勃地,我们大家带着歌唱和欢笑上了船,回到家乡去。谁都觉得,自己是参加了完成一种伟大而重要的事件了。谁的里面,还都生存着深邃的戏曲底的要素,而自己就曾经是戏曲中的家伙。船只离了岸。响亮的歌声打破了芦苇的幽静。我们在古班河里往上走,经过了和昨天一样的地方——但那时是在冰一般的寂静里,在剽悍的坚决里——而现在却高兴,有趣。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岸上有什么东西等候着,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可能生还的。
然而结果是伟大的。在归途上,我们的战士不过损失了一两打——但自然是顶好的同志们。
在“慈善家”的舱面上,苍白的,柔和的檀鞠克带着打穿的,挫伤的臂膊躺在一个担架上,很低很低的在呻吟。在一座高大的亲爱的坟墓里,就在芦苇的近旁,是钢一般的司令莱雍契·锡觉德庚在作永久的休息……
大家记得起死掉的同志来,船上就为沉默所支配,仿佛有一种沉重的思想,将一切活泼的言语压住了。
然而悲哀又将位置让给了高歌和欢笑。又是有趣的歌曲,又是高兴的心情,好象这一天和这一夜里什么事也没有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