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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6日,因为胆道感染,她再一次入院治疗,这一次和四个月之前的手术大同小异,并不是什么大手术,她购买过的“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报销了八千多,只需要再支付四千多块钱,然而她对整个过程稀里糊涂的,只知道把手指上的金戒指,耳朵上的金耳环都委托孩子们卖了,大概一万多块钱,她手上抓着一把单据,嘟囔着“我又不认字”。

1月和4月的这两场手术,把“陈炳芝”彻底地打成了“陈婆婆”。她如今苍老、衰弱、无助,一无所有。

作为古镇年龄最大的女性,陈婆婆很有可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在镇上,几乎所有的老人都信奉土葬,认为保持躯体的完整,才能保持灵魂的完整。他们离开之后,子孙后辈也往往要通过“做道场”来表达对亲人的不舍和孝顺,否则就会被邻居朋友们数落,某种程度上,那些仪式复杂的道场几乎就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

她一直觉得活人比死人更重要,“人死了和猪儿狗儿有啥区别,人家战场上战死的不也没有埋的?所以哪天走了就走了,烧成灰,装进坛子里扔河里就行了。”

她是如此透彻,却又活得如此具体。2019年沿滩开庭审理她的案件那天,两个法警站在陈婆婆两旁,几个子女就坐在旁听席。审判长刚喊出一声“开庭”,陈婆婆就晕了过去,后来她跟小理提起此事:“丢死个人,简直感觉像很多年以前的地主审判……”

陈婆婆因为“组织卖淫嫖娼”被判决了两年监外执行,罚款三千元。

“知道她的气性很大,我们几个子女就和法官说好,把这钱分摊了,也没有告诉她。”小理说。此后每个月,作为判决的结果之一,他都需要替陈婆婆填写一份“深刻”的思想认识报告交给检察院,表达她改过从新的态度。“还好,两年很快就到了。”

我就是这个时候认识陈婆婆的,好几个邻居都很不以为然地和我说,“她有钱得很,好几套房子”,“不要可怜她,她比哪个都更有钱”。他们对于陈婆婆的评价比较极端。大概他们并不觉得,在这一个人人收入都不怎么样的地方,这样一个瘦弱的老太婆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顾,或者换种说法,这样一个有那么多儿孙环绕的老太婆,需要外人的什么照顾?

在她的少女时代,有天晚上在蚊帐上发现一条菜花蛇,她吓得连连作揖,“你走吧走吧,莫要来找我”,从此她生命中再也没能出现任何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时常去看她,每次都买瓶水,买些小吃冰棍,于是从不相信什么“人生启示”的她居然想起来:“早就有人算过,我老了以后会出现贵人。”有个周末我比往常的时间去得更晚,她居然在半边街的坡底下望着,细微的身影弯成了一个圆点。

她没有任何信仰,尽管整个古镇最崇拜信奉的观世音菩萨供在离她咫尺之遥的河边。每年菩萨的三个重要日子(诞辰、成道、出家),河边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几乎整个仙市镇的信徒们都会经过陈婆婆的屋前,赶去那里为菩萨进香烧纸钱。陈婆婆却一次都没有去过,她只是记得那会儿庙子里面(南华宫),正堂都不止这些菩萨,都被造反派销了的,打烂了扔了。现在的菩萨都是后来做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些菩萨了。”

这一年的3月21日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也是镇上孃孃们的大日子。据说乡政府还是哪个政府部门看不惯河边那里长年香火过于旺盛,年前出钱,让镇上的傻子陈二娃把那里给推了……不料善男信女们很快又悄悄把菩萨请了回来,甚至还有一个聋子孃孃义务在那里守护着,进香磕头的人群依旧络绎不绝。

陈婆婆对此甚为不满,“那些人和文革时候的造反派比起来有啥区别……”她摇摇头,“你相信就相信嘛,不相信就算了,何必做这些讨人嫌的事情?想做啥子就做啥子。农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多半是政府、派出所才会做这种讨嫌的事,依我说,(他们就是)换汤不换药……”

除此之外,她真的就像镇上大部分的女性,只把眼光和精力注意到最微小的和自身相关的事情了。然而人生真的没有什么欲望了吗?她和熟人打招呼,最关心就是对方吃过了没有,吃的是什么。有一次听我提起镇上的羊肉汤,她后来忍不住抓住我的手说,晚上馋到睡不着觉:“汤啊,煮过新鲜羊肉的汤啊……”提起小炒猪肝的做法,她也是津津乐道:“把猪肝裹一点点豆粉,放葱、姜、蒜、辣椒、花椒、郫县豆瓣,一定要记得放一点料酒去腥味,爆炒一下赶紧捞起来,又香又辣又入味……”

手术过后,她反而把自己的饮食调整成了一天四顿,一两左右的米饭,配一份干胡豆就可以,或是一份辣椒拌皮蛋,一小碟红辣椒拌青海椒也可以……按照医嘱,她那个悬挂在腰间的胆汁引流袋要一直挂到死,她再也不能吃那些油腻的食物了。可她似乎完全没有什么禁忌——奉劝各位最好不要观察她吃饭的模样,她会缓慢而又郑重地把一块兔肉塞进嘴里,下嘴唇赶紧跟着向外兜一点,再慢慢咀嚼,眼睛眯缝起来,脸部的皱纹都在发力,这世间的美味啊——似乎她生命力的来源都在手中那小小的饭碗里了。

前些天陈婆婆问女儿今年多少岁,她说57岁了。这把陈婆婆吓了一跳,在她越来越衰弱的记忆中,女儿好像还应该是个年轻人,“人家都说她,小时候你妈妈拖起你,你才造孽哦,你妈妈去挑鱼哦,你跟着撵哦,拉你转来,你又朝坡上爬,拉你转来,你又朝坡上爬,憋得没办法,只好把你在肩膀上挑起,跟着一起走。”她认为大概是听了这些话,女儿这些年和她才愈发走得近了些。

她并不像大部分的老人,喜欢沉潜于往事之中,提起那些过往的买卖,她像个真正的生意人一样理智、客观。“我认识的那些老头,就是那些嫖客,死都死完了咯。小姐也死了很多个。”她掰着手指头说,“有个叫王丽的,身体很好,又高又胖,想着自己长得不好看赚不到啥钱,就开个场子请人管,她整天去打麻将,一来一去欠了不少钱。她在市里借了高利贷,回家的时候,家里人听说她借钱的事就骂她,一时想不通就上吊了……她还不到30岁。还有一个叫作李梅的,40岁左右,也不晓得是得了病还是啥原因,下面大出血死了,还有得病死了的姚排骨,出车祸的新疆姑娘……”

那个猫儿店或多或少应该是她一生最深的烙印。“沿滩桥洞里都有七家,自贡波密湾还少了啊?到处都是,但都没得我们这里管得紧。我听嫖客说满世界都有,这里变成了古镇,就不让做了……”她最接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为啥子别个可以做,我就做不得?”

因为在派出所被教育时,被指着鼻子吼来吼去,陈婆婆压根不敢提出心里的这个疑问,只是一直哭……她这一生,当众丢脸,就是那一次。而2022年1月份,她人生当中第一次发病住院,就是因为又急又气,倒在了派出所里。

她这一生是否为做过的这件事情有过反思?她很倔强地不肯正面回应,两只手把一张草纸拧成了麻花。“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她说,一只眼睛又习惯性地分泌出泪水。

前两年路过青岩洞的时候,有个算命的人跟陈婆婆说:“老人家,你最少能活到96岁。”她走了几步又找了一个算命先生,这位说“你能活到104岁。”说到这里是她难得嗓门提高,眼睛弯成一条缝的时候。她一生中曾经有过幸福的时刻吗?她说并没有,“都差不多,都造孽。”但是这次因为生病住院,“第一次躺着不用干活,吃得还比原来好一点点。这就已经活够本了。”

这一辈子她送走了父母亲、四个老公、兄弟姐妹,甚至自己的儿子。除了第二个男人,没有为任何人建过坟墓,送上过山,同时代的人当中只剩下一个妹妹还活着。2021年妹夫去世,她大老远找到富顺县的小溪庙,四处向人打听“陈炳芬”。她和妹妹见面的时候,彼此压根就认不出来了,“这么多年大家都各顾各,哪里有时间见面?”

端午节到了,路过“红姐饭店”,陈婆婆和她的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饭,完全没有长辈的那种威严和“啰唆”,不给孙辈们搛菜,也不需要他们给她搛菜,她一言不发,默默地吃完一小碗饭就着急着回去看摊子——干脆、俐落得仿佛是这个家的过客。

最近这一年,尤其生病手术以来,医院开的消炎药有副作用,会不断拉肚子,她的夜晚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梦境也接踵而来。过去的故人频密地出现在陈婆婆的梦里——指导她生孩子的冯大孃、捏着小额钞票的嫖客、被癌症带走的大儿子……陈婆婆甚至还梦到过鬼魂来索命,可她一点都不怕,和它们激烈地对打,力气不够的时候,陈婆婆就喊人来,合力掐住鬼魂的脖子,直至胜利着笑醒。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自己的母亲,早在七十年前,毛淑芬在走之前跟她说:“你这辈子太不容易了,我走了也不会找你的,你好好活着。”

妈妈的话似乎成了她和这世界不可废弃的“盐约”,她一辈子都在拼命,让自己和家人好好活着,为此,她在梦里都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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