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盐镇 - 易小荷 >
- 有谁在釜溪河看见过鲑鱼
5
太阳在远处就像被盐浸透了一样,昏黄黯淡,仙市小学面积不大,但整齐的教学楼、塑胶跑道、教室配备的投影仪、整洁舒适的办公室,和城市里的学校没什么两样。夜色如同整面巨大的岩石,庄严凝重地降落到这里,东侧的一棵大树,每逢此时就会有喧闹的混响,有可能是鹰鹃,或者翠鸟,叽叽喳喳漫天盖地喳闹起来,掩盖了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
我陪着童慧在那里跑过一次步,也试图感受一下李老师的学校有什么样的魔力和氛围,可以像她说的“一个瞬间就改变自己的人生”。
后来就发现,学校和政府都有种相似的氛围:就是在这里,不太能够感受到“镇”的存在。这里没有青瓦白墙,看不到河水上的白鹭,甚至遇不到背着背篼赶场的人。它们都是如此封闭的世界,自成一个体系,在那里,保守落后、任人评说的乡镇生活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而一门之隔,女人的一生大多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出生、干活、读书、初中或者高中毕业、工作、嫁人、生孩子……直到成为大孃,帮着带孩子,再直到孩子成家,才开始去打麻将,或是坐在那棵黄葛树底下一动不动,消磨时间直到死亡降临。
箭口村的詹玉芬,也就是詹小群的姑妈,因为两次流产不能生孩子,一吵架就被人说是“不能下蛋的母鸡”,王大孃生了两个女儿被婆婆数落了一辈子只知道生“趴蛋”,古街上曾经有个独居老太婆,经不住舆论压力,就领养了一个孩子,但所有人提到她,用的称呼都是“就是那个孤老太婆”。婚育在这种地方是一个女人的头等大事。
根据《富顺县志》中1990年的富顺县人口普查数据显示:
全县总人口为1,111,387人,其中男575,047人,女536,340人。文化结构为:中专7,720,高中25,899人,初中212,853人,小学535,430人,文盲半文盲202,323人,大专仅为3,576人。
在这样文化结构的县城,和芝麻大小的镇上,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同性恋?
李红梅在初中的时候有个好朋友,整天就是中性的打扮,看见漂亮女孩就去追,李红梅理解不了,和其他人一样觉得“脏”“恶心”还因为她纠缠过自己的另外一个好友,李红梅甚至于有一次差点动手打她。
但是那天童慧的笑像是给她打开了一扇门,23岁的她仿佛第一次认清自己是什么人。
“想了很久,以前自己不是这种人,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受了那个朋友的影响,后来想清楚肯定不是。那时候就一门心思想要和她在一起,我自己都不晓得咋子回事。”
一开始李红梅想方设法靠近童慧,送衣服、鞋子给她,童慧隐隐地察觉“这个人好怪哦”,有意识地回避她。某天童佳去瓦市耍的时候,回来就跟童慧说:“红梅和我们聊天,说起你们以前关系那么好,现在莫名其妙都不理她了,还哭了,你不要不理她嘛……”
童慧心里想:“你倒是不晓得她啥子动机哦。”李红梅像每个求偶的雄性动物一样,每天出现在童慧面前死缠烂打,给她端茶倒水,给她讲笑话。
那几年,李红梅陷入到了人生最大的自我怀疑中,她整夜整夜失眠,一边非常坚定自己爱那个女人,一边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性取向,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童慧的拒绝加重了这种情绪,她有天在家里吃了一大把安眠药,试图自杀,没想到昏睡了两天居然醒过来了。
有一次李红梅弟弟拿回家一本《小说月报》,里面有篇小说讲的就是这种同性之间的感情,那是李红梅第一次看到相关的故事,她偷偷看了两遍,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头,那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才这样。”
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人会为了感情的事情去查阅相关资料或者寻找专业帮助。我后来问过李红梅,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对同性恋情颇有研究的李银河,也从没看过李安那部超级有名的《断背山》,大概她们对世界的认知大多数都来自于口口相传和所谓的传统。
“那个时候觉得自己不正常,现在也都不认为自己是正常的。但那时候啥子都不顾了,就觉得这是生命中最强烈的感情。”
说出这些话的李红梅眼帘下垂,两只手下意识地交叉在一起,表情艰难,语速比平常慢了一倍。她性格外向,善于高谈阔论,也因为教师的职业深受尊重,但回去三十年前,年轻无助的李红梅,能向谁袒露心声?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红梅学会了抽烟,专抽劲儿很大的烟,一天就能干掉一包“天子”。她也开始剪短头发,此后也再没有穿过裙子,打扮越来越中性,永远都穿看不出胸的上衣和裤子,从背影看已经很难辨别出性别。
童慧并没有完全接受她,只是碍于“这个人对我太好了”,和她以好朋友的身份相处。一天晚上李红梅被爱而不得的痛苦折磨,一言不发,拿起手里的烟头烫向自己的手腕。多年以后她毫不顾忌地展示出左手,手腕的地方有个圆形的疤痕,那是她“爱的痕迹”。
童慧差点吓哭了,她的内心也开始松动,她没有李红梅天生的能说会道,有的东西她是内心明白,表达出来却变成了干巴巴的,她不懂什么浪漫,只擅长最朴实的那种交流。“那是一个人把命放在你手上,你该咋子办?”
像童慧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欠”人家的,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因为一个男同学太调皮总惹她,她把一本教科书卷成卷,打了对方的头一下。那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发生的事,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惴惴不安,中午饭都没吃完就跑去窗前观察,“他怎么样?有没有给我打坏?情绪好不好?”,并因此内疚了一整天。
大概接受一个同性并且和她在一起,对于当时不谙世事的童慧来说,并不算最大的困扰。她妥协的结果里面也有她对男人们的失望,毕竟她对这镇上的男性是一个都看不上的。
从1991年12月开始,李红梅天天晚上去找童慧。她去童慧在古镇的妈妈家吃饭,大多数时候也就索性住在那里。红梅也毫不犹豫地向丈夫提出了离婚。那时候的古镇,民风更为保守,这里容得下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贫穷的夫妻、打架的夫妻,唯独容不下离婚的夫妻,家里人在说,朋友也在说,连学校的领导、教导主任都跑来劝红梅不要离婚。
“一个地方小,相对不开放,周围一个离婚的人都没有。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我妈妈当时想管我,不准我离婚,我说她,你能管我一辈子吗?你死了咋办?”
她没说原因,丈夫也没问。在这个古老的镇上,街头见不到亲吻的情侣,他们就是最传统的中国人,含蓄而保守。拉扯了两年,最后还是靠法院判决离的婚。多年以后那个男人和红梅近在咫尺,却再无联系,甚至于他们儿子的婚礼,他都拒绝参加。
她俩从此形影不离,更多的是红梅每天守在童慧身旁。两年以后,童慧有次送了张手帕给红梅,把红梅激动得快哭了,也许那才是她心目中两个人真正意义的“开始”。
两个人的感情也开始持续升温:一个人只是短暂地出差一天,另一个人心里都放不下。有一年冬天,童慧去荣昌培训,红梅上午改完卷子,天空开始下着刀子一样的雨点,红梅不管不顾,转了几趟公交车去找童慧,等她赶到的时候天都黑了……
曾经一度,李红梅也希望能够公开两个人的关系,以她坦荡直率的性格,她多么希望对全世界大声喊出自己的心声。
慢慢地,她清醒过来,和爱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童慧比她还小心谨慎,她俩之间的情书、小纸条阅后即焚,对外都说是“好朋友”。
经济在飞速发展,年轻人基本都开始外出打工或者求学,古镇也扩大了一倍的面积,游客越来越多,高铁开始修建,附近村庄的居民由于拆迁搬到了镇上,大家越来越只沉潜在自己的生活。受到时代冲击的古镇就像中国的大部分地方,它新旧掺杂,既传统又崭新,既浮躁又凝滞。
李红梅说:“我们在外面从来不得罪任何人,没得啥子人当我面说。就算猜到我俩的关系,和你的生活轨迹无关系,说我们也不会当面说,最多背着摆几句。”
她们遇到的最大压力其实来自于各自的家庭。
红梅那边,父亲不在世,母亲从小就管不住她,也就任由她了,后来习惯了以后偶尔还会问她一句:“今天吃鳝鱼,你把童慧叫来一起吃饭吧。”
童家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情摆在明面上,妈妈也总是委婉地提醒她:“你一天到晚和红梅在一起耍,人家倒是有娃儿的,你以后一个人咋子办?”
爸爸有一次为了件什么事情批评童慧,她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还能去哪里呢?红梅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她。她在邓关的一个朋友家里,那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当年童慧去厂里上班的时候,她哥哥和那个朋友的哥哥关系很好,她们也因此结下了一生的友谊。
“我至今都会记得,我俩挤在一张床上摆龙门阵的场景,至今也还记得她身上的那种味道……”
2015年5月1日,朋友被检查出了肺癌,国庆过后,是她旧历九月二十的生日,童慧去看她,才得知这个消息。此后每次看完朋友,从她家出来的路上,童慧都会大哭一场。
有一次去探望的时候,朋友的姐夫(是医生)和姐姐(是护士)在给她抽腹水,她趴在那里,家人正在从她的脊髓里抽,看着就很痛苦。
“从前只要听人说,太造孽了,还不如早点走算了,我心里就不以为然,觉得那个人是不孝顺,不想多照顾……”但看到她抽腹水的时候,童慧终于理解了。
好朋友在次年元月去世,她老公打电话让童慧去“看她最后一眼”,童慧拒绝了:“只想记住她最美好的样子。”
从此时起,童慧身边只剩下李红梅这一个“好朋友”。她有“洁癖”,要求完美,做她的朋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家里还在不停给童慧介绍男朋友,那些人都对童慧很心仪,童慧说:“她(李红梅)要晓得了就不得了,那可是一条命在我手头。”时间流逝,童慧发现,她越习惯和李红梅在一起,就越容不下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