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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两年,黄茜的脑海更加频繁地浮现出“离婚”两个字:黄茜去跑药店,张水宝在睡觉;黄茜摆摊,张水宝在钓鱼;黄茜在家做生意,张水宝在河边散步……这个家里,张水宝好像总是缺乏存在感。

当年刚刚办完结婚证,盖了章,从婚姻登记处的二楼下到一楼,黄茜就被张水宝一句话气得跳脚,拉住他:走,去离婚。

有一年的清明节,张水宝因为和黄茜怄气,在床上待了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也不去厨房给客人做菜,到了晚上还是隔壁的张三孃把他叫起来帮忙的。

两个人之间似乎被磨得连亲情都稀薄了,张水宝去重庆打工三个月,两人之间一个电话都没有。唯一的交流就是在微信上说过一句“娃儿打疫苗”。还有就是他在超市上班很累,不想干了,然后老板说要给他加工资。

有一次他不知道用啥技术——那时候黄茜用的还是苹果手机——就查到黄茜的定位在华商(自贡最繁华的商场)旁边的酒店。

“其实当时我是和同学吃饭吃了很久,结果我回来,他就和我大吵一架,非说我去开房了,冷战了好多天。”

2019年,谢大姐去了北京给黄二妹带孩子,张水宝对黄二叔有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敷衍。一次也是张三孃过来坐,黄茜和她闲聊,提了几句家里的事情,觉得张水宝对黄二叔不够好。张水宝在隔壁屋听见了,冲了过来。黄茜没反应过来,就被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掐住脖子按到靠窗户的板凳上,那一瞬间她反抗不了,整个身体倒在半空,呼吸不了,只有一个想法:“从窗户那里跳下去,干脆摔个瘫痪算了,必须让他敷汤药(负责任),反正这一辈子也没过真正的快乐。”男人稍微手松一点,黄茜一起身,打算拿一个凳子砸过去,男人又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事之后,黄二叔破天荒地问黄茜:“你俩是咋子打算的,如果还打算在一起,就好生点过。”

黄二叔是这镇上难得的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喜欢打麻将,也从不家暴,甚至还有点“耙耳朵”。他和谢大姐也偶尔吵架,但几乎可以说是模范夫妻。

多年以后当黄茜一次次抱怨父母从未给过自己任何人生建议,也没能在自己无助的时候支撑着自己时,谢大姐十分委屈。他们那个年代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辈子方圆几公里的范围生活,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帮助女儿经营自己的婚姻。

张水宝偷偷记下了黄茜的手机密码,有天晚上,妹妹突然问她和姐夫咋子了,她这才发现张水宝发了个截图在整个家庭的微信群里,那是一段对话截图,有个暗恋她很久的人向她表白,而她婉言谢绝了,“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这样不太合适。”然而截图恰恰是对方表白的那一部分。

黄茜一生中从来都不曾体会过爱情的甘美,她就像那个时代大部分的中国女性,一经得到他人的赞美就连忙摆手,只要有一点点善意,她就能感受到很多的照拂。那个表白的男人从小就认识她,知道她回了古镇,见过一面,了解她的勤劳和善良,偶尔也向她倾诉一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黄茜是在闭塞的传统教育中长大的一代,夏天的时候连吊带裙都从未出现在她身上,她从未想过用“这种方式”来改变自己的生活。

谢大姐也见到过女儿身上被打得黢青的样子,所幸后来张水宝搬来和他们同住,他毕竟“寄人篱下”,再也不敢动手。而他们似乎也就对此安之若素。

2022年春季的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张水宝又和黄茜吵了起来,他始终怀疑黄茜在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勾搭,而他所有的疑心和委屈都变成了他的一顿没有任何证据的指责,他使用了最低俗的语言,形容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搞了……古镇的老房子不隔音,走人户的黄茜爸妈回家的时候,脸色气得铁青。

那也是近年以来黄茜和丈夫冷战时间最长的一次。然而两个月过去了,张水宝即使想方设法和她拉拉家常,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也仍然不为自己的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而道歉。

黄茜其实只剩下最现实的考虑:养育孩子的成本。但现在每次去市区找工作,所有的招聘广告都要求25到40岁。她从小接受的就是那种“棒喝式”教育,从来不奢望从父母那里得到任何鼓励,谢大姐的口头禅就是:“你咋子啥子都不得行?!”她也一直都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鼓励的小孩,就算曾经在自家的茶馆被人夸,也都会觉得是客套话。在她眼中,那些真正长得漂亮的,不仅在班上老师更喜欢、更占优势,工作都好找得多。她一度以为自己长得很丑,这段婚姻给她的打击更是加深了这种自我暗示。最近去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有个同学跟她说以前把她当“班花”,“我都说天啦,简直是乱说!”

她完全不化妆,甚至可能连防晒霜也没有涂抹,没有涂指甲油,也没有现在时髦一点的女孩都会接的假睫毛,大部分时候她就任由疏淡的眉毛留在脸上,连补全它的欲望都没有,仅有手腕上戴了一个特别简单的银镯子,那是她在广西旅游的时候顺手买的。

以前重庆的职高有个同学,毕业的时候一起去应聘。“我们这种长相普通的就只能做服务员,她长得漂亮,去做了前台,工作轻松,认识的人还多,找了个公安局的人结婚生了孩子,后来给她找关系调到招商银行。虽然她现在离婚了,但是有个好工作养活自己,又认识那么多客户,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挺好的,女人就应该这样活着。”

“其实这么多年我很清楚,自己不是能力不行,我骨子里面一直不服输,和那些大学生一起做培训的时候,我也不输给她们,只有英语比不上。”黄茜说,“我一直都觉得,我真的就是缺一个引路人。”

黄茜一点都不担心她独自生活的能力。每年临近春节的时候,她都会动手做一些香肠,她会特意去菜市场买猪前腿(肥瘦根据个人口味),将猪肉切成长肉条。猪肉里调入油、盐、糖、味精、白酒、花椒粉、辣椒粉。将猪肉同调料搅拌均匀,腌制2个小时左右。把猪的小肠衣用适量盐、料酒抓匀,腌制片刻。清洗两次过后,把肠衣灌在灌肠器上,然后往灌肠器入口里灌猪肉。灌好的香肠静置,腌制24小时左右。用温热水将香肠冲洗几秒钟,立即挂在通风处晒太阳。一般需要十几天,晒至八成干即可放冰箱冷冻室。晾晒干的香肠,洗净,蒸熟。蒸熟的香肠切片即可食用。

做这些四川的地道香肠,对黄茜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顾客都说她的香肠麻、辣、甜、香,几片就能配上一碗米饭。面对赞美,她都是摇摇头:“勒个好简单哦,镇上哪个女的不会做嘛?”

那天她接待完一桌熟客,一个每月都过来吃一次饭的朋友结账的时候轻声地说:“学聪明点啊……”她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啥意思。等下次客人再来的时候,黄茜追问他,客人喝了几杯烧酒,这才解释说:“学聪明点,要想过得好,该离就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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