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的孩子》P19—P23
折天射日,闹天闹地。
赛丰收,种小麦。人就翻地。九月间,天空高远荡荡,秋气漫着阔野。太阳想照哪儿,它就照着哪儿去了;不想照到哪儿,它就不照哪儿去了。风也是,想吹树梢,树梢就摆摆动动;想吹人的头发,人脸就风凉飕飕了;想吹溜地面,草和大地就叽叽喳喳,私语起来。说是黄河岸边,其实遥远。不见流水,只见育新区和黄河岸间的茫荡野旷。不见村落,只见一个一个,育新区的众人。
育新区间,遥远相隔,不相往来。
人就翻地,散在田野。一早起床,人就翻地。吃了早饭,人就翻地。到了午时,人就翻地。排开来,是第九十九区。上边说,把分散在黄河岸上的人、地、庄稼,命为育新区吧。就有了育新。上边说,把全区的人、地编排号码,便于改造惩治。天管地,地管人。让他们劳作。人有他人来指派。他人就在此编了一区、二区……直至第九十九区。上边说,这是好的,让他们劳作,可以奖惩,可以育新。就让他们日夜劳作,造就他们,育新他们。不管他们原在哪儿,京城、南方、省会,当地;原是教授、干部、学者、教师、画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尽皆云在这儿劳作造就,育培新人。三年二年,五年八年,简或一生。
事就这样成了。也就劳作,也就育新。
近将午时,孩子来了。人在地上星着。天空有着飞鸟。远的黄河,散漫过来水气腥气。新翻的田地,红黄着,闪在光下。大地散着蕴含千年的地暖土香,在飘荡,绸丝般,荡在光下,如烟雾。人在地上,都累了,蹲下歇息。孩子来了,人见于他,又慌忙劳作。有人粗眼未见,孩子过去,站到他之面前,知他是个作家,著书立说,便说道:「你的著作是狗屎。」作家一怔,点头道;「我的著作是狗屎。」
「说三遍。」
作家连说三遍:「我的著作是狗屎。」孩子笑笑去了。
作家也笑,再又忙着翻地。
遇一教授是学者,在地上蹲着看书。孩子见他,他没见着孩子。孩子站到他身后,咳了一下:「还看哪?」
学者一惊,立起来,把书揣在怀里有抗意,目光有薄鄙,拿起铁锨翻地了。
天是蓝的,高天又云淡。学者从荒野间翻垦的土是新的和香的。第九十九区序下为排班。翻地以排为群着,散在区东田地间。人从一排到三排,远的路,阔的地。上一季的玉米杆,留存田头,围树靠着圆的状,人可钻去取暖,也可钻进别情它事。三排里,人都在。都翻地。可细查,少了一人。孩子看了跟来的一人眼神后,朝田头,围了玉米杆的一棵杨树慧智慧智走过去。孩子朝那玉米棵杆踢一脚。又一脚。钻出一人来,头上还顶干叶草。
见孩子,他失色大惊。
「屙尿吗?」孩子问。
他不言。
又问:「是屙是尿啊?」
仍不言。
孩子一把掀翻,那围了树的玉米棵杆。见那棵杆,造了,洞。洞里有光。光在树上。树上贴有一张,圣母玛丽亚的画像。孩子不识圣母,却知她的美端。画是脏的旧的,人是好的美的。孩子看看笑笑,把那棵杆,再又堵在口上,笑便没了,冷起脸来:
「你连说三声;我是流氓,我是流氓!」
那人不说。
「不说钻到里边干啥?还是一个洋的女人。」
那人不说。
「说两声也行。」孩子退让。
那人不说。
远处翻地之人群,都朝这儿张望。并不知这此,发生什么。只是望着,天长地久。孩子有些急切,上前一步,追问道:「你真的不说?不说我就把那画像撕下,挂到区里墙头,说你在这田头杆洞,和这女人胡搞。」
那人不说。
孩子无奈,朝那杆上再踢一脚,扯开洞口,转身背对人群,却是和那画像正面,解了裤带,欲退裤子,似要朝那像上撒尿。这一时刻,那人慌了,忽然朝那孩子跪下:「算我求你,千万不要这样。」
孩子道;「你说我是流氓——只说一声也行。」
那人不说。
孩子重又对那像,尿的样子。
那人那脸,成了白色,唇也哆嗦,连说几声「我是流氓、我是流氓……」
虽是说着,泪却有了。
「就是嘛」。孩子道:「早说不就完了。」也就去了,并无如何惩罚那人之意。可那男人,却瘫在地上,苍白之脸,如天空浮亮空洞。孩子扬长去了,朝着四排,更远的翻地人群。在那儿,又见一个女的,年轻、沉静,竟和那杆洞里的、光里的、树上的女人长得仿相。年轻、沉静,美的端庄。他想称她为姊,走近于她,又见和那画像不像。再看却像。
迷惑着,走近于她。她却翻地,弯腰直腰,渐他远了。又近于她,知她是前天送这九十九区——新的老师,女的,省会人,教音乐。钢琴家。手上有了血泡,血水沿着锨杆流淌。他取出手巾予她擦血。手巾是粗织白布,毛边四方,新的净的。
她看他,有了人情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