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的孩子》P91—P97
回区里,孩子模仿剪了很多小红花。小花五瓣如冬梅,将它们,放在一个纸盒里。
盒子锁在抽屉内。抽屉钳在孩子桌下边。
冬天间,九十九区闲,有人拿书问孩子:「这书能看吗?」孩子把那书,跟文件书单对。单上有它的,孩子说:「看去吧。」单上没它的,那书收缴了。
人都在那院里避风处,散散看闲书。读一个月前的、刚将到的报。一大片,散散看闲书。
孩子看人闲,决定开个会。
「都出来——都出来。」孩子大声唤。就都出来了。
就在院里开会了。
人清闲。都开会。
孩子立在他门前,立在一张凳子上。
孩子说:「从今天,我们实行红花五星制。听话的,发你一朵小红花。需要奖,也奖小红花。得了花,回去贴床头,一月一评比,得够五朵小花奖你一个中的花。得够五朵中花奖你一颗大的五角星。得够五个大的星,就可离开区里回家去,和你家,儿子媳妇在一起。回到你的单位去。回到你的讲台去。回到你的实验房里、书房里,再也不用在这儿,同别的罪人一道改造育新了。」
孩子说「五颗大的星,说明你已育成新人了。从着罪人到了新人啦——你就自由啦。」
「今天太阳好。」孩子大声说,「太阳好,我们开个会,实行红花五星制——都把己挣的小花贴到床头上。同屋的,监督同屋的。看谁敢,自己偷剪一朵贴上去。谁偷剪一朵小红花,就把谁的全部揭下来。谁举报,别人偷剪一朵花,必就奖他一个、两个中号花。」
台下的,教授们,读书人,看着面前的——站在凳上的孩娃儿,他脸上,诚实又庄重。阳光照上去,那脸发红光。彷佛着,那光向外发散还有劈啪声。「我在县上上报亩产一万五千斤,」孩子说:「我们第九十九区里,不仅是,所有区里亩产最高最高的,还是全县亩产最高最高的。全县第一名。原来有人上报一万斤,他是第一名。可他走了后,我们第一了。」
「都见了,我们区,有县长发的五朵红色油纸做的大红花。」孩子骄傲的、挺立的、把胳膊伸向半空间。孩子骄傲的,挺立的,右手捏成拳,「这小花——都是用那油纸剪制的,你们要偷剪,也没油光纸。」
「剩下的事,」孩子他,最后扫下一眼开会的:「就是不能冬闲都闲着,要锄地,要追肥,要浇水。水流不到的,要挑水浇一遍。麦熟时,麦穗大得比指头粗,亩产一定要达一万五千斤。」
孩子唤着问:
「大家有没有决心亩产一万五千斤?」
孩子的问,冲冲撞撞的,声动山河的。
下边的,都惊着目光看孩子。
「有没有决心呀?!」孩子再次大唤问。
冷的惊,静铺满一院子。
孩子振臂呼着问;「到底有没有决心哪?!」
所有的,目光不再看孩子。他们看自己。像没有,听懂孩子的话,企等着,别人解释孩子说的话。太阳暖,金黄光,镀就每一张的脸。每张脸,都是愕黄色,闪下惊的光。麻雀在区的院的墙上飞。惊静着。天极的静。会场上的静,如湖如泊,能可淹死人。孩子承受不了静,从凳上,跳下来,回屋取了钥匙开抽屉,拿了那纸盒,先抓一把小花给那人们看。看了后,用手尖,举着一枚小的花。
「你们说——有没有决心亩产一万五千斤?」
没人答,孩子又加了一朵花。没人答,孩子又加两朵花。孩子最后把花加到八朵时,孩子不加了,脸上成霜色,冷着凌厉道:
「谁先回答——这八朵小花就给谁!」
有一人,突然站出来:「能——一定能一万五千斤!」
那是年轻的,捉奸捕空的,却总是坚韧去捉的——那个实验员。他一下挣了八朵花。
孩子又举起五朵小红花;「有没决心啊?!」
「有!」又有一个年轻的,他唤着,挥着拳,上前庄重领了五朵小红花。
孩子还又问。一片人,都挥拳唤着说,一定能,种出亩产一万五千斤的田。都上去,领了各该得的三朵两枚小红花。孩子再又问,又都一片一阵回答了。如欢呼,惊着区院、田野,和远在几十里外的那条河。大的河。母亲河。得了小花的,他就回屋去。是冬天,有着风,外边终为冷。没得小花者,终是不说话。他们坐在院落地,僵持着,看孩子,也彼彼此此自己看。有宗教,有学者、有音乐。还有别的人。那作家,随着人众说了可以亩产一万五千斤,领了小花回屋了。没有太多人,仅只十几个,他们坐在那院里、那冷里,坐在那儿彼此看,却是僵持不说「能的」那句话。孩子他,也就看他们。僵持如那开了弓的弦。箭在那弦上。回屋的,又都走出来,看这一片僵局里的戏。看那些——到底松不松口挤说那句话。
看孩子——终会怎样收拾这一局。
风吹着,草在地上卷。地托人,托着草,托着区院和局面。孩子他,立在他们前,目光冷厉逼着问:
「——到底能不能?」
没声音,没有话。
「——不说话你们点个头!」
没人点那头,孩子就大喊:
「——我最后问一句——有没有决心亩产一万五千斤?」
学者、宗教、音乐们,是被僵住了。生硬不点头。不说话。局就僵在那。人都围着看。看戏演,看残局。临近午时候,太阳隐在云的后,大地上,描注灰的色。区院这,人都一脸灰。孩子不说话,冷着眼,闭着嘴,站在那儿僵着,忽地转过身,朝他屋里走回去。没人明白孩子回屋做什么。谁都目跟着,瞅着那——和别屋没有二景的门。孩子他又出来了,气凶凶。谁都没有料到孩子进屋扛出了一柄铡。新的奖品面。刀上没有一星锈。枣木铡座根部还开燕尾岔。没人灵悟孩子扛出铡刀干啥儿。学者、宗教、音乐们,脸上的,僵持成着惘然了。孩子那举动,如需要一根柴时刮来一股风,需要那水时,来了一只天空的鹰。
不相干的事。风马牛的事。
可孩子,就这样。
事就这样成下了。事就确定了。
孩子扛着铡刀走出来,「咚!」一声,把那铡刀放地上,闭着嘴,将刀拉起来,让那刀的刃白呈在天地间,自己豁然躺在面刀下,脖子搁在刀下铡座上,头垂至,铡座对面去,面向天,眼睛瞪到几将流洒掉下来。
他大唤:
「那好啊——你们不说可以亩产一万五千斤,就过来把我的头铡在地上吧!」
对着天空叫:
「立国之前,有个女娃儿,东洋人问她事情她不说,脖子被那东洋一刀铡下了。立国后,她成了国家英雄了。」孩子唤着说:「我自小就渴着这样啊——朝思又暮想,学那女娃儿,有人把我的脖子铡下来——求你们——把我的头给铡下吧——求你们,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孩子连连唤:
「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宗教——学者——求你们,过来把我头给铡下吧!」
女音乐,脸色就惊白。
所有的,脸色都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