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故道》P199—P120(有删节)
九十九区距黄河岸边共是八十几里路。
这八十几里路,夏天为沼泽,冬天为冰冻干枯的盐碱滩。天不亮时就起床,到日出时分才真正踏入碱滩地。太阳好端端如一片金水凝在东边大地的地平线,把天地黏黏稠稠胶在一块儿。滩地里有霜色青冷的鸟叫声。先是一声或几声,待把那东天叫出刺目的焰光后,鸟叫就由稀落响成一片明翠白亮了。
太阳也光亮一片了。
平原的滩地也白色盐碱一片了。
人的汗也在脸上、身上一片了。
教授们背着被褥、行囊和锅碗,用几辆车子拉了粮食和油盐,就朝那黄河岸边进发着。孩子他像一只轻灵的鸟,飞在最前边,沿着他和实验走过的路,一直正北走,绕着那夏天水洼、冬日干涸的碱地走。光秃秃的洼地里,偶而会有几丛凸在一堆泥土上的塔头草,那草里也偶间会有麻雀或别的野鸟飞起来,游在天空或射到天地间,叫声尖翠嘹亮,如女人吃过辣椒的唤。
队伍是一字儿排开走在那辽无边际旷荒里,宛若一行雁队孤在浩瀚的天下面。塔头草的腐白味,盐和碱的咸舌味,野荆杂树的木质味,还有晨时大地上的光暖味和空气的寒冷味,混在一起成为这旷荒野地最为独有的白白黄黄的碱硫味,看不见,却是极浓极烈地缠在空气里。
最前的,车上插了一面红旗在风中荡荡扬扬地飘,哗啦啦的响,如队伍是一直走在一条河边上。一人一线地拉开来,蜿蜒着,不断有「跟上」、「快些」和「掉队的扣他一朵花」的话,从最前传到最后去。走在最后的是学者和宗教。学者拄了拐,每走一步腿上都如拖了一个沙包在地上,宗教是被派来看他帮他的,不能让他掉了队,更不能让他发生意外不走了。
「你比我有学问,听说《资本论》你都参加修正了。」宗教说:「你知道以色列人出埃及时一路上跟着摩西吃的那苦吗?」
学者他是再也不说什么了,听着只是朝前走。
「一路上不知饿死了多少人,累死了多少人,天天夜夜,一秋一冬地走不出埃及国,到不了迦南那地方。可我们,」宗教把自己肩上的行李由左换到右,又上前把学者的一个帆布绿包提在自己手里边,「八十里,抓些紧,天黑前就到那黄河边上了。」
终于是没人掉在队伍后。到了午时候,在那蛮荒中,看到有一池水塘横在眼前边。水上结了冰,夏天旺花的水草和芦苇,枯在冰面上,如一蓬从未梳过的乱发横七竖八着。就围塘坐下来,歇息着,砸开冰,烧了水,所有的人都吃了干粮后,再沿着那路正北着。实在有人走不动,就坐到前边的车子上,只是坐的要把自己的红花拿出来,赏谢给那拉车的一朵或两朵。
就这样,一天急急地走,到了半程时,有人的脚上打泡了。有人把他行李中没用的东西扔掉了。那位中年女医生,她把她行李中一直藏的听诊器和血压计,取出来挂在了路边一棵荆树上,有快死的病人她也不管了。
到了将着黄昏时,回头一望能看见路上掉的鞋和袜,扔的破帽子,丢的铁锨把和锤把儿,还有很新的一条女教授的裤。明明是队伍再也走不动了路,可路上却没有掉下的哎哟叹息声;明明已经有坐在路边不愿再走了,可前边忽然传来了话:「看见没?那落日中高出地面的一道灰色就是黄河大堤啊。」话就往后传,传到最后是这样一句话:
「先到者奖你五朵花,后到者罚他五朵花。最后一个到的不仅要罚花,还要替大家垒灶去烧饭。」
队伍的脚步就又忽然快起来,年轻的还走着走着往前跑,冲刺样朝着落日中黄河大堤那方向。脚下的草和树枝响出一片吱喳的响。那举着红旗的,跑着还有了口号和歌声,让那旗在头顶荡着如飞的一团火。到后来,连宗教也丢下学者快步去追前边的人,他边跑边对学者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把学者的行李放在地上去。那跑着的男人和女人,大的和小的,教授与讲师,如马群朝着胜利奔腾样,笑声和唤呼,一波一浪地卷在滩地上,就把黄河滩地的千年清寂击碎了。让黄河滩岸沸腾了。就有年轻的讲师最先到了黄河边,人站在孩娃和实验砌的炼炉上,把红旗举在半空里摆,嗷嗷的叫声艳红烈烈,把落日显得淡而无力,如一片烟尘铺在烽火台的遥远里。而走在最后一个的学者瘸着腿,到前边把他的帆布提包捡起来,望着那些奔跑的人马和口号,欢呼和红旗,竖在那儿怔一会,又咬咬自己的下嘴唇,浓极的茫然罩在他脸上,如冬雾罩在碱洼地。
这时候,有意落在队伍后边的我,终于有机会走过来,接过学者手中的行李说:「快到了,别着急。」
学者看看我,笑一下,很感激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我没从那话中听出有不悦和嘲讽的意思来。他和音乐毕竟还不知他们被抓是因为我写了他们的《罪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