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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和欧洲国家形成过程中的不同,也造成了中国和欧洲社会面貌的不同。

第一,传统中国社会是整齐划一的一元化结构。

中国大一统大王朝的面积极大,各地情况千差万别。为了保持国家的一元化和一致性,大一统王朝通常会对全国进行格式化的整齐划一。

这种整齐划一令西方人惊叹。就像我们前面引用过的,英国人说:“自进入中国境内以来,在这样大的地面上,一切事物这样整齐划一,这在全世界是无与伦比的。”[4]中国在和平时代的社会治安之良好,和政府行政效率之高,也远优于同时代的欧洲。

但是整齐划一也有代价。在中央集权制下,因为皇权的独占性,君主通常对地方社会的动态发展表现出恐惧,对其他社会力量始终处于压制防范状态。[5]因此总是采取“消极性带防御性”的做法,“维持各地区的平衡,一般迁就经济落后地区”。比如很多朝代经常命令大片区域种植同类作物,结果加重了社会的负担,造成经济倒退。明初为防海盗骚扰,下令“片板不许下海”,清初迁海令更要求所有沿海居民内迁30里,正如葛剑雄先生所说,造成的经济损失其实大大超过了海盗的掠夺。

大一统王朝制定政策,出发点总是“便于君”而不是“便于民”,因此经常在全国范围内远距离大规模征调人力资源,被征调的百姓花在路上的时间甚至远远超过服役的时间,大大加重了民众负担,秦朝的灭亡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贾谊说,当时淮南的百姓迫切希望置于诸侯国的统治之下,而不直属于朝廷,以便能就近服役,而不必再长途跋涉于淮南和长安之间。而明代实物赋税制下,百姓负担的运费居然5倍、7倍于皇粮本身,这也是长途征调的结果。

葛剑雄先生说,在落后的交通和通信条件下,如果政治设计更关注民生,应该更多地照顾地区差异。他观察到,有的时候,地方性“政权的领土大大缩小了……统治层次减少了,传递时间缩短了,行政效率会有所提高。只要保持和平状态,人民会因此而获得较多实惠”。

因此大一统体制一方面维持了社会的稳定,带来了长时间和大面积的和平,另一方面却也限制了社会变化发展的空间,也压制了地方的效率。

而欧洲因为一直没有完成统一,各民族国家出现强烈的竞争态势。斯塔夫里阿诺斯说,规模浩大的郑和下西洋因为皇帝的一道简短的命令突然停止,这在欧洲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中国的皇帝能够并的确发布过一道道对其整个国家有约束力的命令,欧洲绝无这样的皇帝。”小国林立虽然动荡不休,但另一方面使得各地的活力得以发挥。

第二,中国传统王朝的优势是能够集中力量,但是集中后的力量,用于提供公众服务的并不多。我们看传统时代的财政结构,有两个重点,一个是皇室和贵族们的消费,另一个就是供养军队和百官,用于民生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葛剑雄先生说,有些人认为传统政权既然集中了大家的力量,“必定会投资于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大工程,有利于发展生产等,显然并不符合中国的历史事实”。那些集中起来的财富“大多被挥霍浪费,真正用于国家管理和社会进步的反而是少数”[6]。

管汉晖和李稻葵的研究证明了葛剑雄先生的这个说法。他们曾经将明代中国和工业革命前英国的财政结构进行过具体比较,结果发现,“总体来说,明代中国和英国的政府规模相差不大”,但是两国政府的钱,花到了不同的地方。明朝中国的财政收入主要用于宫廷和皇族的奢侈性消费,对宫殿和陵寝的修建,以及巨大的军费开支。除了几次治理黄河水患之外,整个明代很少进行大的水利工程修建和其他基础设施建设,政府提供的公共产品严重不足。政府也没有投资于道路的修建和保养,更别提“投资在工业制造或者其他生产性的事业上,因此对经济的推动作用非常有限”。

欧洲的中央集权是在自治城市和商人阶级的支持下建立起来的,君权又受到更多约束,君权通常不得不为经济发展服务。因此,工业革命前的英国政府,汲取能力也很发达,但是英国的“财政收入主要用于公共工程的修建以及转移支付,政府的投资和转移支付带动了国内其他投资的上升,投资的乘数效应为2.25,这对整个经济增长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历史研究显示出,政府减少对经济活动的直接干预而改为更多地提供公共物品是英国经济增长的主要条件之一”[7]。

第三,正是因此,中国王朝出现了周期性的崩溃。

与中国君权缺乏有效约束伴生的,是官僚系统非常庞大,权力同样缺乏有效监督。如我们分析过的,中央王朝每汲取到1分税赋,官僚系统可能会额外贪污10分。因此中国传统王朝到中后期,总是出现汲取能力过度的问题。在皇帝穷奢极欲的同时,官僚系统更侵吞了大量财富,结果是“皇帝与官僚共享物质财富”[8],导致一个王朝建立不久就迅速陷入大面积腐败当中。

由于中国传统王朝的汲取成果不能为社会共享,用来促进经济成长,因此这种过度汲取总是表现为压垮脆弱的小农经济。在社会各阶层的利益冲突中,没有妥协性渠道,要解决问题,只有通过战争,导致大规模农民起义的发生。

欧洲在持续的小规模的动荡中发展,人口发展曲线比较平稳。而中国大一统王朝总是“脆断”,崩溃所造成的周期性人口损失,要远超过封建制的西欧。

中国历代很多思想家都发现,在周秦之变后,中国社会的运转出现了完全不同的特点。宋代罗泌在比较郡县制与分封制时说:“建封之时,一人纵失德于上,而万国之中各有政化,闻者德以兴起。郡县之世,一人失德,则波颓瓦解,而海内共惧其祸。”也就是说,封建制下,最高统治者一个人的失德,不会带来全天下的崩溃。因为各地并不在统一领导之下。而到了郡县时代,皇帝一个人不靠谱,全天下都要跟着倒霉。

王夫之说,从秦代之后,中国历代皇帝“贪天位、戗人伦”,以致“盗贼、夷狄交相蹂躏中国,不知其所终”,即农民起义和异族入侵交替造成社会动荡,而且这种历史规律还找不到终结的办法。

黄仁宇则解释说:“中国的悲剧乃是其在地方组织及技术上的设备尚未具有规模之际,先已有大帝国之统一,因之上下之间当中缺乏一段有效的中间阶段,全靠专制君主以他们人身上的机断弥补。”“中国在专制时代,好像皇权无限,其实大部的威权,不过矫揉造作的仪式上之装饰,实际是对内不设防,以无数的小自耕农作抽税的对象,财政的收入极为微薄,各种严刑峻法也只能有选择性地、以杀鸡儆猴的方式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