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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仁受划了旧官吏,秋园家被没收东西那天起,满娭毑就再不来喝芝麻豆子茶了。

一天,满娭毑忽然来了,阴着一张脸,对秋园说:“你们进屋的那张门和我们挨得太拢,要改到边上去。要改得窄窄的,不能和我们的大门并排。你们如今成分高,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莫害得我们背时。泥木工不要你们请,出一担谷就行。”

秋园说:“满娭毑,我们才抄家几天,饭都冇得吃,哪来的一担谷?改张门怎么要一担谷喽!”

满娭毑说:“我说一担就一担,一粒都不能少,冇得么里价还!”

秋园说:“你把那门钉死好了,往后我们就走后门。”

满娭毑说:“门是非改不可。别人不晓得门钉死了,你们走后门,别人看到的还是门挨门,以为我们关系好,跟你们冇划清界限。咯事冇得么里商量!准备好一担谷,过几天泥木匠要来!”

满娭毑丢下这个话,秋园不敢不理会,可是到哪儿去弄这一担谷呢?仁受还关着,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又要平白地拿出一担谷来改门!

那晚,秋园在床上辗转未眠,轻轻地叹气。后来她下了床,走到之骅的竹床边。

秋园说:“之骅,你睡着没?”

“冇睡着。”

“跟你讲件事。”她似乎难以启齿。

“么里事?”

“家里的米都没收了,只剩下斗把米。你哥哥不可能那么快寄钱来,他也负担不起一家子吃空饭的。现在,满娭毑又要一担谷……我想着,除了去找人讨也没别的路可走……”

之骅一骨碌坐起来,说:“我同你一起去,帮你拿东西。”

“你不怕丢人?”

“不怕。去讨又不是去偷。徐娭毑划了地主,也带着正明讨饭。”

秋园连夜从仁受的旧裤子上剪下裤腿,缝成两个布袋,袋口穿了一根带子,以便锁紧袋子。

天未亮,秋园就起来煮好了赔三和田四的饭,又趴在他们床前,小声地交代了几句。她拿一个布袋系在之骅的裤腰上,自己也系一个。天刚蒙蒙亮,俩人就上路了。

九月初的早晨,秋高气爽,天空一片湛蓝。连绵起伏的山峦翠绿翠绿。山坡边、田埂上的野菊蓬蓬勃勃地开着金黄色小花。一群群蜜蜂嗡嗡叫着,忙忙碌碌地在野菊花上采花蜜,时而停下,时而飞起。时不时有小鸟扑棱棱地从树林中飞出来,叽叽喳喳地叫着。

秋园心事很重,默默地走着。之骅走在前面,心里沉甸甸的,好似灌了铅,昨晚的勇气一扫而光。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不是去走人家,不是去喝喜酒,是去讨饭。”似乎已经看到好多细伢子在追着她们,用瓦片打她们,边打边喊:“叫花子来了,打她们!快捡瓦片打她们!”

走了大概三四里路,秋园带着之骅拐上一条山路。有个叫朱杏梅的女学生住在那里,先去她家探一探。远远就看到朱杏梅家屋顶上炊烟袅袅,之骅想杏梅母亲大概正在灶屋里做饭。

刚走进坪里,一条大黑狗就蹿了出来,汪汪地叫着,样子好凶狠。之骅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去打狗。她打它退,她停它进。瞬间,之骅觉得自己真正是个小叫花子,因为叫花子都会拖根打狗棍。

听到狗叫声,杏梅母亲从灶屋里急急地走了出来。看到她们,她一边在围腰上使劲擦着手,一边小跑着来迎接,喊声“梁老师”,抓着秋园的手便往屋里走。

无论是仁受被划成旧官吏、没收东西,还是满娭毑喋喋不休地咒骂,秋园从没哭过。她总是对细伢子们说:“我们不哭,懒得哭,哭也冇用。”可是此时此刻,秋园泪如泉涌,连忙用手去抹。

杏梅母亲说:“你们的事,我们都晓得了。莫急,莫急,总要过下去的。”

那天没看到杏梅,她去外婆家了。杏梅母亲从田里喊回了正在做事的杏梅父亲,他看到秋园,也劝慰了好一阵,然后去了灶屋里。

不一会儿,之骅和秋园听到了捉鸡的声音。杏梅母亲坚决不让她们走,硬要吃了中饭,让杏梅父亲送她们回家。菜很快就摆上了桌。好大一钵清炖鸡,还有咸鱼、香葱煎鸡蛋、萝卜菜、豆豉炒青辣椒。

菜肴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之骅用贪婪的眼神瞄着桌子。自从仁受不教书后,家里的生活一落千丈,好久好久没看过这么多好菜,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秋园看到之骅的表情,把她叫到身边,小声说:“妈妈晓得你好想吃,好想吃也不能做出一副饿相。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饭时定要斯文一些,先不要夹好菜,好菜要等别人喊我们才能吃。特别是那钵鸡,不要用筷子去捞……”

之骅好委屈,准备大吃一顿的念头落空了,剩下的只有斯文。

总算到了吃饭的时候,之骅和秋园先夹萝卜菜吃。之骅感到萝卜菜的味道十分鲜美。家里经常吃没有油的“红锅菜”,忽然吃到放了油的炒菜,味道果然不同。我不要吃鸡了,这萝卜菜蛮好吃,她心里想。

秋园对杏梅母亲说:“这萝卜菜是冬天种的,夏天刚过完,怎么就有萝卜菜呢?味道好甜。”

杏梅母亲说:“这叫热水萝卜菜,一旦长出就要赶紧吃,若是生了虫就不能吃了。”

原来秋园也觉得这萝卜菜好吃。鸡肉的香味不停地散发着。杏梅父母不停地喊之骅她们吃鸡肉。秋园嘴上答应,就是不当真吃。之骅一碗饭都快吃完了,还没吃鸡,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吃。当第一碗饭剩下最后一口时,秋园用调羹舀了一块鸡肉,连汤一起倒在之骅的饭碗里,也替自己舀了一调羹。之骅咬了一口鸡肉慢慢嚼着、品尝着。鸡肉真好吃,比萝卜菜还好吃。

吃第二碗饭时,杏梅母亲舀了满满两调羹鸡肉倒在秋园碗里,又替之骅舀了两调羹。秋园将饭和鸡肉吃完,放下筷子,说:“我们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又用脚在桌子底下碰了一下之骅,要她莫吃了。

杏梅母亲立刻站起来说:“冇吃饱,冇吃饱。再吃一碗饭。”

秋园和之骅一个劲地说:“吃饱了,吃饱了。不会客气的。”

之骅偷偷看看桌上,菜还剩了一半多,好可惜。其实她没吃饱。

杏梅父母匆匆地吃完了饭。杏梅母亲走进灶屋,端了一簸箕米出来,问秋园:“带了袋吗?”

秋园一下子脸红了,忙从裤腰上解下布袋,双手撑开。杏梅母亲双手端起簸箕,将米倒进袋里,又说:“还有袋吗?”之骅立马从腰上解下布袋,秋园帮之骅撑开。满满的两袋米,足有三十来斤。

杏梅母亲给之骅和秋园各泡了杯茶,说:“梁老师,我们不久留你们,等下要杏梅爸爸送你们回去。怕你们还要去别的地方,不耽误你们。”

秋园又是一阵脸红,说:“不到别处去了。有咯多米,能吃蛮久。只是实在不好意思,多得了你们的。不晓得以后有不有机会报答你们。”

杏梅母亲说:“梁老师,千万莫咯样想,人难免有个落难的时候。你千万要耐烦过,细伢子一大堆,就全靠你。以后有么里事再来,不要不好意思啊!”

秋园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杏梅的父亲右肩扛袋米,左边腋下夹袋米,飞快地在前面走,和她们保持一段距离。母女俩跟在后面。杏梅父亲一直送到秋园家后门,将米放下走了。他也怕别人看见,说他跟旧官吏家来往。

就这样好不容易搞来了米,交给满娭毑。满娭毑按照她的意思把门改了过来。

过了几天,满娭毑又到家里来了,告诉他们还是不要走前头那张门。后来,秋园和之骅姐弟就不从前门进出了,宁愿走后门,免得撞见满娭毑一家。之骅把背后山上野鸡路两边的杂柴和乱草砍的砍、铲的铲,把路拓宽了一点,让它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小路。

十一

仁受被抓走后的第六天傍晚,一个跛子挑着货郎担从小路上走来,一直走到秋园家。秋园吓了一跳,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自从仁受被抓走后,她和孩子们都成了惊弓之鸟。

跛子把担子往房里一放,也不作声。那是一担篾箩子,盖得严严实实。跛子把盖子揭开,露出了针线、顶针、花夹子、糖粒子、哨子等女人和细伢子喜欢的东西。他又把篾箩的隔拿开,下面有一个灰布袋。

跛子把布袋拎出来给秋园,小声说:“梁老师,快拿进去,莫等别人看见了。”又从另一个箩里拿出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袋子,说:“快拿进去收好,都是米。”

然后,他才如释重负,把担子移到后门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累得直喘气。

秋园直道谢,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搬块泥砖坐在门边,细声跟他讲着话。

跛子说:“杨乡长是我家的救命恩人,他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秋园小声说:“快不要咯样讲,他如今是个旧官吏。”

跛子说:“我不管他旧不旧官吏。我只记得那年三十晚上,别人家里都在放鞭炮、吃年饭,我堂客得病后来又死了,欠了一身账,到了年三十晚上,还冇得米下锅。看到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我把心一横,偷都要去偷点东西来让一家人过个年。不晓得杨乡长正住在山起台,我是乱走走到那里去的。看到外面有块墙壁湿乎乎的,我想那里好挖洞,用随身带的短把锄头几下就把墙壁挖穿了。洞不大,刚好能容下个身子,我使劲往里爬,爬进半个身子后,头一抬就碰掉了挂在水缸边的竹筒,嘭一声,好比响了个炸雷……”

秋园捂着嘴巴,生怕自己惊叫出声:“我晓得这回事咯!老天爷……”

那人点点头说:“我当时就说以后再不偷了……后来,七拼八凑了一点钱做起这个小生意,混碗饭吃。如今,总算苦日子熬到头了,解放了,分了田,崽也长大了,有人做田,再也不怕冇饭吃了。我挑着担子天天在外面转,昨天才听说杨乡长划了旧官吏、抄了家,晓得你们有困难,就赶紧来了。”

秋园说:“我们如今确实困难,连饭都冇得吃。今天得了你这么多东西,也不晓得今后还得起不。”

跛子说:“快不要讲还的事。梁老师,你要想开些,谁都晓得杨乡长是个大好人,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包你冇得么里事。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十几里路,以后还会来的。”说完,他慢慢站起来,拿起扁担,挑着货郎担,一跛一跛地走了。

秋园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他,喃喃说:“真是个好人啊!但愿承他吉言……”

第七天上午,之骅正在屋对门挖土种菜,一抬头,看到仁受背着行李从下面路上慢慢走上来。她使劲揉揉眼睛,没看错,真是仁受。之骅拼命跑过去,麻利地接过仁受肩上的东西,喊了声“爸爸”,心想:果真跛子说对了,老天爷保佑,爸爸这就回来了。

之骅告诉仁受,满娭毑不让走前门了,要从后门进。然后疯了似的向家里跑去,到了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秋园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秋园和两个小的随即往门口跑去。不一会儿,仁受就进了屋,坐在一把烂椅子上。

秋园嘴巴一瘪,轻轻哭起来:“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之骅和弟弟们也跟着眼泪巴巴,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

仁受说:“我的事基本搞清了,都晓得我在地方上没做么里坏事,更没有血债,就把我放出来了。”

十二

一天,满娭毑走到家里,对秋园说:“我们家的大黄狗太凶了,会咬人,别人晚上都不敢到我们家里来坐。我要人家走你家的后门,要是有人敲门,你要去开门。”

秋园还未来得及回话,满娭毑转身就走了。秋园站在屋子中间愣了半天,搞不清满娭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一阵害怕,不知又有什么祸事临头。

晚上,刚上床便听到了敲门声,秋园连忙从床上弹了起来,跑去开门。原来是二菊的野男人。他经过穿堂间,径直推开门,走进了二菊的睡房。

从这天起,秋园几乎每晚都要违心去开门,敲门声给一家人带来了莫大的耻辱和痛苦。

日子就在屈辱与痛苦中一天天过去。转眼秋去冬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五口之家仅有一床打了补丁的破被御寒,秋园一筹莫展。

一天,仁受跟秋园商量,要秋园去他外甥宜民家一趟。宜民是仁受亲姐姐的崽,做荒货[13]生意。从前,宜民向仁受借过三百块银元,说是做生意,结果亏掉了。仁受也没要宜民还钱。

秋园带着之骅去了宜民家里,到那儿有整整三十里路。秋园见到宜民,没提从前的事,只说看看他收的荒货里有没有旧棉絮、旧衣服、旧鞋子之类,想要点回去。

宜民说:“等吃了中饭,你们自己到荒货里去找,只要你们用得上,都可以拿走。”

那天中午,宜民的堂客炒了一大碗萝卜丝炒牛肉,煎了鸡蛋,还做了几样小菜和一大锅白米饭。母女俩没装斯文,饱吃了一顿。

饭碗一放,秋园和之骅就钻进了堆放废品的棚子里。棚子很大,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废物,气味刺鼻。阳光从瓦片的缝隙中照了进来,绿头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母女俩在废物里翻江倒海地找着,泛起的灰尘被阳光一照,棚子里就像下着毛毛雨。

那天收获不小,翻到了一床旧棉絮,看上去还有点白、有点软,还挑了几件旧衣服,捆成一捆。宜民又给了些米和一个小烟筒。母女俩简直如获至宝,拿着这些东西欢天喜地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秋园和之骅将旧棉絮挂在草地上晒了整整一天,又用棍子抽打了好久,然后就铺在席上。晚上,之骅和弟弟睡在光棉絮上,感觉比睡在稻草上暖和得多。

半夜,孩子们被一阵奇痒搞醒了。秋园爬起来点亮油灯。之骅一看,光棉絮上好像撒满了一层黑芝麻,密密麻麻的跳蚤个个吃得胀鼓鼓的,头钻进棉絮里,屁股露在外面。再看自己身上,已经布满红点、体无完肤,仿佛出了一身麻疹。

秋园一手拿着灯盏,一手拿个缺口的碗。之骅用两个拇指指甲对着跳蚤的屁股一挤,噗的一声,跳蚤就死了,再拣出死跳蚤丢到缺碗里。一阵工夫,碗底就盖满了死跳蚤,两个指甲也染得通红。

每晚都要起来捉一两次跳蚤。有一次,之骅发现两条白虫子从棉絮里钻了出来,虫子大约有一粒大米长,棉线粗细,两头尖尖,在棉絮上扭个不停。之骅心里一阵发麻,怎么也不敢捉。最后秋园拿来两根小棍子将其夹进碗里,虫子还在不停扭动。

老天似乎也有意和他们作对,整个冬天雨下个不停,雨点仿佛将铁板一样黑沉的天幕穿了个洞,风也从洞里钻了出来。细流般的冷风透过门缝吹进屋里,寒气逼人,一家人真是饥寒交迫。

年关逼近,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秋园一家却经常冇米下锅。

万般无奈,秋园又带之骅悄悄出了门。出去过几次,就有秋园过去的学生晚上偷偷摸摸地送米来,陆陆续续竟收到了满满一箩筐米。秋园把米藏在门背后,上面盖几块烂木板,再堆些破衣烂衫。

离过年还有七八天,子恒从学校里放假回来了。他带回两只鸭子,用报纸包着,还有一些糖粒子和糕点,准备过年吃。

哪知他刚进屋,门吱呀一声,满娭毑就进来了,虎视耽眈。

秋园清楚,若是不送点东西给满娭毑,以后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于是选了一只大的鸭子送给她,糖粒子和糕点也分了一半给她。

富也好,穷也好,日子都是照样过。最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第五章 赐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