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9878

好容易熬到冬天,各种农活都做完了。不过,修烟家冲水库的战斗却打响了。

修水库之前,满宝生召开了一次全队动员大会。四十多平米的队部大屋摆满了高高矮矮的凳子,男女老幼挤坐成黑乎乎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喀喀喀的咳嗽声此起彼落。男人们用旧报纸卷成纸烟,一下一下地吸着,点点红光在黑暗中连成一条曲折的光带。

满宝生坐在长桌前深思了一会儿,一开口就把大伙吓了一跳。他说:“这次动员会要开七天七夜,目的呢,只有一个,就是消灭瞌睡。”

会场一阵骚动。

“这瞌睡何里消灭喽?我长到六十三岁,还是头一回听到。”一向胆小怕事的长生老倌居然第一个开了口,他是跟坐在侧边的二痞子说的。

“长生老倌,你莫逞能,有本事就问满宝生。”二痞子回答。

长生老倌禁不起他激,干咳了几声,就对着满宝生大声说:“满宝生,这个瞌睡何里消灭?瞌睡长在眼睛里,不困够觉眼睛就打不开,总不会把眼睛挖出来吧。”

大家哄地笑起来。

满宝生不睬长生老倌,只管说自己的:“我这次打算开七天七夜的会,除了带嫩伢细崽的堂客们回去,正劳力一律不回家。队上开几天伙食,饭也不用回家吃。这里冇得床,谁也困不成,瞌睡自然就冇得了。不困觉,可以省出好多时间,修水库时好大干快上。”

二痞子看到满宝生未对长生老倌发脾气,胆子大了些,问道:“坐在椅子上可以睡觉啵?”

满宝生说:“坐着闭下眼睛可以,会还是要继续开。要使大家有个思想准备,不要修起水库来,只想回家困觉。我们要抢时间,提前完成任务。”

二痞子没讲两句,痞话就上来了,自言自语说:“七天七夜不跟堂客困觉,咯何得了?”

声音虽细,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齐刷刷望着二痞子,笑个不停。二痞子一本正经地用眼睛扫着大家,说:“笑么里?有么里好笑?未必你们心里不是咯样想的,只怕比我想得还痞。”

又一阵哄笑。

会议坚持了三天三夜,队部大屋被男人们的卷烟熏得乌烟瘴气。第三天一开始,还冇讲完三句话,满宝生的脑壳就在长桌前栽个不停。趁这机会,有人扑在椅背上,有人趴在别人背脊上,偷偷地困觉。满宝生硬撑着,结果越撑越不行,脑壳终于像个黑鸡婆样,停在桌上不动了。

众人见满宝生睡着了,于是放心大胆地呼呼大睡起来,一时鼾声大作,蔚为壮观。

宝生一觉醒过来,样子凶得像只老虎,桌子一拍,说:“开会开会!大家打起精神来,不要再困啦!你们为什么对消灭瞌睡有严重的抵触情绪?只知道困、困、困,不发言,不为修水库献计,一副与自己冇得关系的样子……你、你,还有你,讲讲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二痞子说:“满队长,是你先带头睡觉的呀。你不睡,我们何里敢睡?你趴在桌子上困了半天,还咧着嘴笑,是不是梦见和堂客困觉啦?”

满宝生说:“二痞子,你不要耍嘴皮子,我就眯了下眼睛,何里要不得?你这样对抗生产运动,会吃亏的!”

一时间,除了烟雾呛出的咳嗽声,再无人声。

到了第七天晚上,满宝生宣布散会。大家如逢大赦,一个个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回家了。

十一

这年的雪落得早,离腊月还差一天,就下了一场大雪。早晨,之骅开门一看,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对门山上,雪裹着松枝,好似开了一朵一朵大白花。野外非常安静,只有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一连下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之骅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天晴了。早晨的阳光并不暖和,懒洋洋地照进堂屋。阳光洒在雪上,非常耀眼。之骅眯着眼睛打量,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晴了几天,雪开始融化。雪水从屋檐上流淌下来,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屋檐上倒挂的冰凌晶莹透明,长的长、短的短,尖尖的好像梭林。细伢们看到这些倒挂凌,好不开心,拿着晒衣的竹竿一阵横扫。冰凌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从屋檐上掉下来,跌成几段。细伢们拣着长的含在嘴里,小手冻得通红。

满地的泥泞晒干了,烟家冲水库也正式开工了。

秋园家离烟家冲水库工地有三里多路,除了过一条垄,其余都是傍山小路。满宝生要求大家天一亮就到工地,迟到的要扣口粮。

之骅往往天不亮就得动身。冬夜里漆黑一片,之骅怕鬼,怎么也不敢独自摸黑上路。但她也怕迟到而被满宝生克扣她家的口粮。幸好兵桃天不亮就来叫她一同去水库工地。

平日村里人凑在一起,最喜欢说鬼故事。一次,全队去锄红薯苗。忽然天降大雨,大家跑到一个堆放稻草的茅棚里躲雨,一屁股在稻草上坐下来。

有个叫根华的人,三十多岁,他的堂客生毛毛死了有一个月,他又和大家讲起这件事:“要说世上冇鬼,我觉得硬是有,我就看到了。我堂客生老三时,我一个通宵冇困觉。第二天下午,我堂客说,‘我看你实在想困了,到隔壁房里去躺一下吧,有事我叫你。’我跨过门槛到了隔壁房里,坐到床边眯了下眼睛,迷迷糊糊好像看到少川的堂客手里提了个红布袋经过我面前,对我龇牙咧嘴地一笑,就进了我堂客的房间。就在这时,我堂客大叫一声,我一个激灵,觉得不对头,少川的堂客上半年生毛毛就生死了。我吓得一步跳进房里,还是晚了,我堂客已经死了。”

根华绘声绘色地讲着,听得人毛骨悚然。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鬼故事让本就有些寂寂的茅棚显得鬼气森森。大家都拿眼睛往后看,生怕有什么鬼魅附在身上。

突然,有人尖叫一声:“看,讲鬼鬼就来了!”

大家一看,原来是满宝生正从远处向茅棚走来。呼啦一声,大家冲出茅棚,冲向雨中的红薯地。

水库开工那天,锣鼓喧天。山坡上插着红旗,竖着一块块标语牌,上头写着“战天斗地,改造自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等口号。

红旗在寒风中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满宝生手拿喇叭筒,在工地上巡视,喇叭里不断传出表扬这个、批评那个的声音。好多人的肩头磨破了皮、渗出了血,扁担一上肩,人就一哆嗦。挖土的人站在冰碴子里冻得直打战。

饭送到工地来吃,是每人每顿不到三两米的革新饭[18]。几天下来,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怎么鼓足干劲都无济于事。

之骅和兵桃是老搭档:兵桃担泥巴,之骅上泥巴。黄泥巴粘在锄头上,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弄下来。畚箕是满地乱丢的,为了让兵桃轻松些,之骅每次都有意拣烂畚箕上泥巴。兵桃一边跑,泥巴一边从烂洞里往下漏,还没跑到工地,泥巴差不多就漏光了。

不久,上面来人检查修水库的进度。

天上飘着毛毛雪,大家站在齐小腿肚的泥巴里。寒风呼呼吹过,挖土的、担土的、打夯的全被吹得不成人形,头发乱七八糟,脸冻成了灰白色,嘴巴哆嗦得连句话都讲不出。

为了显示干劲足、不怕冷,满宝生派两个人站在路上,一发现检查团的影子,就赶紧叫大家脱掉褂子、打上赤膊。女的穿件洗得稀薄的汗衫,担着泥巴一路快跑,两个奶子吊在胸前,就像藏着两只蹦跳的兔子。

为了抵卸严寒,大家不要命地干。坚持了两个多小时后,检查团的同志终于走了。

十二

“大人望栽田,细人望过年。”之骅只能算个半大人,还是想过年。到时,秋园会想方设法煮餐白米饭吃,要是能吃上肉就更好,还能耍几天。只是之骅已经不好意思在三十晚上和细伢子们唱着“三十夜里火,元霄夜里灯”的歌谣,挨家挨户去送恭喜,讨回豆子、薯片、花生、糖粒子之类的吃食了。

过了年,之骅加入了共青团。队上成立了突击队,之骅又参加了突击队。

满宝生要求突击队员走在群众前面,起模范带头作用。他说:“你们可以先挖禾草,去年禾草留得长,就是为了沤肥用。”

此时,田里结着厚厚的冰,像面晶莹透亮的大镜子。禾草足有五六寸长,就像无数插着筷子的竹筒摆在一张巨大的餐桌上。

突击队员掮着锄头走到田边,用锄头将冰打碎,再踩下去,冷自不必说。那些大大小小的冰块有棱有角,一脚踩下去,就像有万千把尖刀从四面八方刺向脚丫子。脚虽已冻得麻木,仍能感到阵阵刺痛。有时,水中还会沁出殷红的血来。

之骅的脚划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她忍着痛,一锄头一锄头将禾草挖起、翻转、埋进泥里。有水的禾草真是难挖,尽管裤脚卷得老高,仍免不了溅上水。只好把锄头轻轻放下去,两手抓住锄头把,用暗劲把禾草翻转。

收工了,从田里上来,腿脚上粘满烂泥,拖着一双无跟的烂鞋子,呵着一双冻僵了的手。寒风一吹,腿脚上仿佛有无数刀子划过。

秋园被安排在食堂里蒸饭、抹桌子。满婆婆满娭毑管伙食。

柴、米、油、盐在一间房里,米缸侧边放了好几种大小不同的竹筒,从半两到三两。满娭毑每天将各家的米量好,放在一个个搪瓷钵里,钵子上写着名字。各人将自家米分成三餐的量,洗好放到蒸笼里。秋园只管烧火。

满娭毑腰上系条围裙,给每家量米时,随手抓上一把放进围裙口袋里,偷偷带回家去,神不知鬼不觉。

大家端饭时都两眼放光,只想菩萨保佑,饭蒸得又硬又多。饭端在手里,掂了又掂,看有几重;食指按了又按,看是硬还是烂。慢慢地,大伙都觉得这饭不对劲:蒸得少且烂。

“有人偷米。”人们议论纷纷。

满娭毑站在堂屋中间,两手叉腰,大声大气地说:“你们莫乱讲,食堂就两个人,不是我偷了,就是她偷了。你们干脆把人讲出来,要不干脆去找宝生把我换掉。你们咯样乱讲真是不好。”

大家一肚子的气,心里明明白白,只是不能讲,真是哑巴吃黄莲。没人怀疑秋园。她顶着个旧官吏太太的名分,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犯众怒。

仁受由于饥饿,变得干瘦干瘦,脸上现出菜绿色,大部分时间都闷坐着,讲话的力气也没有,简直成了个人影子。

吃饭时,仁受却一反往日的温文尔雅,变得恶形恶状:不怕丑地发出惊人的咀嚼声,眼睛一红,脖子一伸,喉咙里又是一声惊人的咕咚声,吃完还贪婪地望着饭钵,伸出舌头舔了又舔。

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是难熬。稻谷开始泛黄,远远望去,好像锦旗上的流苏。

多数人家几天都见不到一粒米。村里人慢慢开始在晚上摸到偏僻的田里去偷谷子。之骅几次要去,仁受就是不让,说不能和人家比,人家成分好。一家人饿得眼冒金星,还要做事,赔三和田四还要上学。真正尝到了饥饿等于活埋的滋味。

之骅下定决心去偷。晚上等仁受、秋园睡熟了,之骅推醒赔三,拿个撮箕就出了门,直奔小水冲里。

那里已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姐弟俩赶紧走到田里,赔三端着撮箕,之骅对准老禾线双手死劲勒,一勒一把谷,勒了满满一撮箕。别人一袋一袋地勒回家,可惜他们没带布袋。

回到家里,仁受问道:“这谷哪里来的?”之骅如实告诉了仁受。仁受摸着之骅的头说:“爸爸不怪你,可下不为例,还是名声要紧啊!”

将谷倒进锅里,点燃灶火,把谷焙干、焙燥,随后才能脱壳。谷在锅里发出的热气充满了整个灶屋,那股清香似乎手都抓得到。家里没有脱粒工具,磨子也没有,只好把谷倒在桌上,拿升筒在谷子上碾来碾去,碾一阵,簸一阵,总算把谷壳基本上除掉了,只剩下嫩谷子和不够干燥的谷子搞不掉。

早晨,秋园用这米煮了一炉锅饭。家里仅有一些生姜,就把生姜放在碗里捣烂,拌上盐,算是菜。他们正吃得津津有味,子恒回来了。之骅连忙起身,替子恒盛了一碗。子恒将饭碗端在手里,低着头没吃。一看,子恒眼睛红红的,之骅吓到了。

秋园忙问:“出了什么事?”

“饭里这么多谷,你们都吃得下去。天晓得你们饿得好厉害。”子恒哽咽道,说罢大哭起来。

子恒是回家送粮票和钱的。他每天可以分到八两米,每月有三十三块钱工资,每月最少也要节约出十斤粮票给家里。临走时,他把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都留在家里。

秋园说:“你总要留一个月伙食费出来,总不能饿一个月吧!”

子恒说:“我不怕,我问同事借得到。这点钱还买不到十碗煮南瓜呢。”

勒了谷的手掌,第二天又红又肿,之骅想拧条毛巾洗脸都拧不得,火辣辣地痛。

有了一点米吃,仁受的精神和脸色都好多了。一家人的心情也好了蛮多。

十三

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在禾坪里乘凉。月亮静静地出现在山头上,门前的樟树将阴影洒在地上和之骅姐弟身上,斑驳一片。田野的风很凉爽,萤火虫闪着亮光在头顶穿梭飞舞。

身上慢慢觉得凉快了。之骅跟仁受带着两个弟弟先进屋,安顿他们睡觉。秋园太累,在竹床上睡着了。之骅想等弟弟们睡了再叫醒她。

把兄弟俩哄睡后,仁受对之骅说:“你去场院把椅子搬进来,顺带把你妈妈喊醒,让她回屋睡。”

之骅走到禾坪里,秋园正睡得香甜。之骅把椅子送进房里,返身刚跨过门槛,就见一个黑影子蹿上来,猛扑在秋园身上。秋园惊醒了,拼命挣扎着坐起来,抬手给了那人一个耳光。那人还不放手,撕扯着秋园的衣服。

之骅似懂非懂,不知为什么他们打起架来了,吓得大叫:“爸爸!”仁受听见动静,摸着墙出来了。那人这才爬起身,飞快地跑了。

之骅牵着秋园进屋。秋园脸色苍白,使劲咬住嘴唇,她不能哭,怕吵醒两个小的。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开腔道:“是富平。”

原来黑影子是满娭毑的大崽富平。他比秋园小几岁,如今是队上的保管员。

仁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灶屋,出来时手拿菜刀和绳子,往秋园面前一丢,吼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绳子也好,菜刀也好,你去死吧!没死之前,我不想戴绿帽子!”

那一瞬间,之骅对仁受有种陌生感,心中升起了恨意。

秋园一愣,几步退到墙边,背靠着墙定定站着,嘴巴瘪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你真恶!”无声的眼泪汩汩而下。

之骅气急败坏地向仁受说了事情的经过。仁受呆呆站了一阵,只听啪的一声,他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随后,他慢慢走向桌子,拿起竹草做的烟斗和纸媒子,放上叶子烟,把纸媒子靠近煤油灯。他双手抖得厉害,好久才点上火,噗嗤一吹,纸媒子的明火灭了,冒出点火星,点着了烟草。仁受猛吸一口,腮帮子深陷下去,吐烟时,他起身在房里踱步,一边喃喃地说:“这日子冇法过了!这日子冇法过了!”

突然,仁受的怒火又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从不骂人的他居然用粗话骂起人来,然后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菜刀,吼道:“我要宰了他!”

仁受额头冒汗,嘴唇颤抖,样子吓死人。之骅战战兢兢地从地上捡起菜刀放进灶屋。回过身来,看到秋园在帮仁受揩汗,之骅赶紧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十四

食堂里专门安排了一个人砍柴、供灶。冇得柴烧,唯他是问。

砍柴的人姓范,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外号就叫范麻子。他嘴唇又厚又宽,笑起来嘴巴有一簸箕宽,牙齿倒是蛮白,头发又黑又粗又硬,剃成齐刷刷的平头。解放前,他在乡公所当过自卫队长,解放后改过自新,一直小心翼翼、老老实实地做人。

食堂的柴烧得快,特别是煮革新饭,一餐饭要烧两餐饭的柴。砍下不久的柴是生柴,要等干了才能烧。食堂闹柴慌,往往是柴还没干或连半干都没有就要烧,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整个食堂里乌烟瘴气。社员们意见很大,骂骂咧咧,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在范麻子身上。范麻子只是不作声。

一天,范麻子想去跟满宝生反映下情况,看能不能再增加个人砍柴。走到门口,看到满家的狗正在门口吃白米饭,好大一钵饭,比一个正劳力吃得还多。这钵狗饭吊起了范麻子的食欲,他恨不得上去跟狗抢。想想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免得惹火烧身,就轻手轻脚地溜走了。

范麻子一天到晚守在山上砍柴,也难保证供灶。山上的杂柴越来越少,凑上一捆都要砍好久。鸡婆树[19]长得倒还可以,树枝很密,两三棵树就能凑一捆。他一下来了主意:何不先砍些鸡婆树对付对付,解决燃眉之急?于是,他砍了四棵鸡婆树,捆成两捆,分别将扁担两头戳进去,掮在肩上,身子一闪,两捆柴就平衡了,然后忽闪忽闪地朝食堂走去。

半路上,迎面碰到了满宝生,他对着柴担看了又看,说:“放下解开。”

范麻子老老实实照做了。

“你砍了鸡婆树。”

范麻子一脸苦相,支支吾吾道:“满队长,我也是冇办法。这几天柴烧得接不上了,冇得柴进灶,只好先砍几棵鸡婆树应应急。”

满宝生皱了皱眉头,叫范麻子担柴走。范麻子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满宝生没骂他,看样子砍鸡婆树不要紧。哪知他刚走,满宝生就在喇叭里通知晚上开批斗会,说是有人冇改造好,破坏森林,务必把砍鸡婆树的歪风压下去。

晚上,两个民兵用棕绳把范麻子五花大绑,押往队部。半路上钻出一个张跛子,他悄悄地紧跟着范麻子,时不时用那只好脚踢范麻子的膝盖窝。范麻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爬起来又走,张跛子又踢,一路跪跪走走地到了队部。

张跛子不是本地人。他过去住在垸子里,三十好几才来队上落户。他说他不喜欢垸子里,那里经常遭大水。好在他没儿没女,冇得牵挂。

张跛子六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腿肌肉萎缩,又细又短,走起路来一跳一跳,屁股翘得老高。他有张洼脸,眼睛、鼻子、嘴巴都往脸中央凑,挤在一起,两只眼里布满血丝,一天到晚眨个不停。要说丑,他可算队上第一丑。

这个丑人有洁癖。洗衣时,先烧一堆稻草灰,把稻草灰放进桶里用热水泡,再把稻草水倒在一块布上,滤出的净水才拿来泡衣服。这水洗起来有泡泡,滑溜溜的,像擦了肥皂。对张跛子来说,稻草一天都少不得。他用稻草擦桌子、洗碗、洗锅,还把一根稻草缠在手指上当牙刷使。

张跛子的田里功夫也做得细致。他犁一天田,身上从不沾一点泥水;他整好的菜土就像一本书,有棱有角。大家对此叹为观止,不知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绝招。

张跛子就是有些下流。夏天他穿一条其大无比的抄头短裤,歇气时,一只脚搁得老高,裤裆里那物件一览无余。堂客们见他就走。乡里的细伢子们喜欢三五成群在一起耍。张跛子碰到了,就把细伢子的裤子飞快地朝下一脱,一只手装模作样地在口袋里摸刀,一边说:“把你的鸡鸡割掉。”他不厌其烦地开这类玩笑,细伢子们嫌死了他,远远望见他就躲。

一天,大家正在队部等满宝生派工。几个四五岁的细伢子在坪里玩,张跛子又故伎重演。这时,从一堆柴后面钻出几个上十岁的细伢子,趁张跛子不注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放倒在地,扯下他的短裤做绣球抛,一边说:“你喜欢看别人打光胯,看人家鸡鸡,今天让我们看看你的。呸!你那个东西真丑,像个烂棕树蔸。”几句话引得在场的人笑痛了肚皮。

张跛子趴在地上,双手捂着胯,狼狈不堪。一直拖到大家出工,细伢子们才把裤子还给他。

虽说有点讨人嫌,张跛子也算个老实巴交的人,站得不长,跌得不响,还有点蠢。那次消灭瞌睡的会议,张跛子正好回了垸子里,没赶上参加,觉得好可惜。歇气时,他免不了就要跟大家讲:“七夜不睡觉要么里紧,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困觉。我看这瞌睡就是该消灭,人不困觉,不就可以多做一半事吗?真不知是哪个朝、哪个代、哪个懒人开的头。这瞌睡消灭得好。”

队上的人都到齐了,坐了一屋子。范麻子站在前面,张跛子又是一脚,范麻子就对着群众老老实实跪下了,额上的汗一个劲地流,把一脸麻子都填满了。

满宝生说:“范麻子,你晓得你犯了法吗?”

范麻子说:“晓得晓得,我砍了四棵鸡婆树,破坏森林,犯了法。我思想不好,发懒筋。我对不起政府,对不起社员,我以后保证好好做人。”

满宝生说:“看样子,你们这些冇改造好的人,不吃点皮肉之苦是不会记事的。”

说话间,一个民兵从门旮旯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狗钢刺[20]。稍有迟疑之际,张跛子一跛一跛蹿到前面说:“你们这些后生家,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还心慈手软,等我来。”

张跛子一把拿过狗钢刺,高高举起,一鞭一鞭、稳稳当当落在范麻子背上,就像平时犁田打牛那样。每打一下,范麻子就咬一次牙,慢慢地,他背上沁出一层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

张跛子又一跛一跛跳到门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湿漉漉的黄草纸。他叫人将范麻子的褂子掀起来,满背的红点点正朝外渗着血。张跛子把黄草纸往背上一贴,范麻子哎哟大叫一声,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原来黄草纸是用盐水浸过的。

谁都没想到,张跛子做起这类事也像在做田里功夫,始终不慌不忙、有板有眼。范麻子疼痛难忍,不停地求饶:“老模范,求求你放过我一次,我下次再砍鸡婆树,你杀了我、剐了我……”

十五

办食堂那段时间,自家屋顶上不能冒烟,干部们挨家检查,连晚上也会突击检查。

稻谷成熟时,深更半夜,人们到田里偷点谷,回家后用石头砸掉谷壳,想做餐饭吃,又怕干部来查,就躲在茅坑里,搁几块砖头,放上锅子,煮成半生不熟的饭,拼命吃掉,再将东西转移。

生产队里育红薯秧,红薯上面只盖层薄薄的泥巴,再浇上人粪。有人顾不得粪脏,趁着夜深人静,从土里挖出红薯就往口里塞。结果,育秧的红薯被吃掉很多。

满宝生带着张跛子挨家挨户地查,不查个水落石出就决不罢休。范麻子的斗争会过后,张跛子就被重用了。可是红薯吃进了肚里,再厉害也查不到,只能是无功而返。晚上又开全队大会,满宝生软硬兼施,说谁检举出来,就奖粮食给谁;要是不承认却被查到,就要受罚。他讲了一套又一套,唾沫星子满屋飞,张跛子在一旁忙着敲边鼓。大家还是纹丝不动、闭口不语,满屋人像木头样。

秋园和八娭毑去给队上的白菜施肥。八娭毑五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一辈子没生育过,丈夫几年前去世,如今是个孤寡人。

八娭毑对秋园说:“梁老师,我们各人搞点白菜回去吃。”

秋园说:“我成分不好,不敢搞,要搞你搞,我不会讲出去的。”

八娭毑麻利地拔了一把白菜放在地上。秋园心想:八娭毑胆子还蛮大,只是怎么带得回去呢?

收工时,只见八娭毑飞快地解开抄头裤,将白菜往裤裆里一塞,又飞快地系好裤子,将裤裆拍拍平,挑起尿桶就走。她昂着头,本想大步流星朝前走,无奈裤裆里有把白菜,必须收敛步子,否则白菜会从裤脚管里掉出来。她先将大步改为小步,后来大概白菜有些下滑,又将小步改成碎步,很是艰难地走回了家。

这一幕真把秋园看呆了、看傻了。

十几天后,八娭毑疯了。她疯得算斯文,不哭不闹,衣服还干净,头发也梳得整齐,只是遇到人就重复两句话:“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那双渴求的眼睛让人看了心里发颤。

八娭毑疯虽疯,倒没饿死。数年后,饥饿缓解了,八娭毑进了五保,有饭吃,有衣穿,病也好了不少,再不乱跑了。但时不时仍会说:“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

打了禾以后,队上的细伢子如开了笼的鸡,争先恐后跑到地里去捡稻穗。捡了稻穗,再捡两块石头,把稻穗放在一块石头上,用另一块将谷壳砸掉,又用嘴将谷壳吹飞,接着立马将生米塞进嘴里,直咬得腮帮子发痛,嘴角流出白水水,最后使劲咽进肚里。

细伢子们个个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田里,生怕错过根稻穗,捡到一根就面露喜色,稚嫩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们可以在田里待上大半天,捡了砸,砸了吃,孜孜不倦、持之以恒。

一天,全队人在田里做事,忽然听到一个角落里传来不管不顾的呻吟声,十分刺耳。人们循声找去,原来是长根老倌在那里屙屎。他拱着屁股,双手撑地,黄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滚落,将泥地都弄湿了一片。

二痞子说:“长根叔,你怎么啦?”

“我屙不出屎啊!我不舍得把谷办成米,就连谷壳一起磨成粉,煮成糊糊吃。可肠子消化不了啊!现在堵住了屁眼,就是屙不出……”

大家面面相觑:这次分的一点谷,人人都是连壳磨成粉吃的,谁都逃不过这一劫啊!二痞子连忙找了根棍子,一下一下帮长根老倌把屎从屁眼里拨出来。

后来几天,人们连躲都不躲了,就在田边上拱起屁股,你帮我拨,我帮你拨,连羞耻都顾不得了。有些人连血都拨了出来。人们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唯有哎哟哎哟声不断传入耳中。

好一点的草都被吃光了,往往转悠上半天都找不到一丁点能吃的,人却拖得精疲力竭、步履艰难。谁都不愿等死,为了活命,有人开始吃黄芩籽[21]和蓖麻籽。黄芩籽极苦,蓖麻籽又有毒,两样都难以下咽。要是能挖到点腐烂的菜蔸煮熟,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就连黄芩籽和蓖麻籽都弄不到了。

食堂实在没东西煮了,只得解散。最后一餐饭是将稻草洗净,铡成寸把长,放进锅里煮。锅里不断冒着热气,灶屋里充满了苦涩的味道。稻草煮烂后,用竹箕过滤,将过滤出来的稻草水再放进锅里煮,煮得有点浓稠了,就分给大家。男劳力一饭碗,妇女、老人、小孩只分到半碗。那东西就像黄绿色的鼻涕一样难看,味道也又苦又涩,不是饿极了是吃不下肚的。

十六

水肿使仁受渐渐成了一个“阔佬”,棉布对襟褂子扣不拢,脸上泛着青白色的光,挺着个大肚子。

有人暗地里对秋园说:“杨老师不是病,是饿成这样的。要是能买只鸡给他补补,增加些营养,保管会好起来。”

事情也凑巧。有一天,秋园带上家里仅余的钱,预备去集镇上给仁受买消肿药。走在一条傍山的小路上,后面来了个老倌子,手里提只黑鸡婆。

秋园心想:要是能买到这只黑鸡婆就好了,黑鸡婆最补。她便试探着问:“老人家提只鸡,是去走亲戚吗?”

“不是,想到集镇上去换几个油盐钱。”

“就卖给我好吗?”

“自然可以。你是买鸡吃吗?黑鸡大补,还是有钱人好啊!”

秋园说:“连饭都吃不饱,哪里真有钱买鸡。是家里病了人,要救命。”

讲好了价钱,秋园掏出钱一数,还差一块二。秋园说:“你老人家行行好,就少要点吧,我已经净水摸鱼了。”

老人说:“好事也是要人做的。你买我的鸡,我可以少跑几里路,就算抵消了。”

秋园没了钱买药,大大方方提着鸡回家了。半路上碰到队上的妇女主任,她问秋园:“从哪里提只鸡来?”秋园告诉她,路上从一个老倌子手里买的。

秋园回到家,决定让仁受一个人吃下这只鸡。她麻利地将鸡杀了,切成块,放进锅里,添了不少水,想让仁受多喝口鸡汤。先烧旺火,锅开了再用文火煮。鸡肉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细伢子们使劲将那香味吸进鼻子。

鸡煮烂了,秋园连汤带肉盛了一大碗端给仁受。仁受看着这碗鸡肉,心里好激动,颤抖着接过去,搛出一块吹了吹,正想往口里塞,筷子忽然停在嘴边。他把全家人叫到身边,非要每人吃一块鸡肉不可。秋园向之骅使了个眼色,之骅就带着两个弟弟捂着嘴巴、咽着口水,逃也似的跑了。

秋园说:“这鸡你一个人吃了有用,大家吃了,对谁都没得用。何必呢?你身体好了,我们家就好了,以后再买只鸡大家吃就是,有什么稀奇啰。只是你不能一次吃完,得分成两餐吃,如今五脏六腑都亏空了,一次吃完怕受不了,反倒坏了事。”

这只鸡成了灵丹妙药。过去因为肿得厉害,仁受总觉得胸膛憋闷、腹部胀痛,现在只感到荡气回肠,胸膛和腹部好像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

吃鸡后的第三天晚上,张跛子来通知秋园去队部开会。

秋园走到队部,平常开会的屋里坐满了人。她刚跨过门槛,满宝生就厉声叫道:“站到堂屋中间来。”

秋园愣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断断想不到今天是要开她的批斗会。正迟疑着,张跛子在身后重重一推,秋园一个趔趄,差点绊倒。

满宝生说:“晓得叫你来干什么吗?”

秋园说:“不晓得。”

“你偷了妹莲的鸡婆,是何里偷的?老实交代!”

秋园说:“我冇偷鸡。我去街上买药,路上碰到一个老倌子提只黑鸡婆,我就买了。”随即把买鸡的经过讲了一遍,还讲了老倌子的样子,并要求去找老倌子对质。

“你少花言巧语,谁不晓得你,一贯不老实!”满宝生呵斥道。

秋园气得浑身发抖。

张跛子阴阳怪气地说:“你好阔啊!人家冇饭吃,你还有钱买鸡吃。”

说着,他对秋园当胸一推,秋园就从堂屋这头跌撞到了那头。到了那头,有人使力一推,她又回到这头。整个晚上,秋园像个皮球样被人推来搡去,没有停下来片刻。

“一个旧官吏太太,解放咯久了,还冇改造好,偷了鸡还耍赖。不承认就天天抓你来斗,还怕你不承认!”这晚的批斗就以满宝生这番话作为结束。

秋园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头发都汗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仁受见了,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秋园说:“我买的那只鸡,硬说我是偷的。”

连续几个晚上,秋园都被叫去批斗,但她死也不承认鸡是偷的。于是,她就从屋子这头被推到那头,循环往复。那些天,秋园正好来月经,血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

斗了六个晚上,那伙人终于觉得腻了,这才罢休。

仁受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渐渐由原来的干瘦变为水肿,肿肿消消,消消肿肿,就这样拖着。

“一肿一消,黄土一堆。”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好怕那一天到来。没多久,仁受浑身肿得一按一个手印,还有水渗出来,人已是奄奄一息。

月光从仁受睡房小小的木格窗里透进来,形成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月亮的移动,光柱也在房里移动,照在仁受白中泛青的脸上。子恒已从学校赶回,一家人围坐在仁受身边。油灯幽幽地亮着,仁受时而睁眼看看孩子们,时而闭眼好似睡着了般安静。也许他已不再留恋这个世界。

痛苦的时刻分秒难挨,时间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明,白霜似的日光终于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仁受脸色泛红,眉目舒展,面带笑容,似乎陶醉在明亮和温暖里。他让子恒扶他起身,示意给他纸笔。笔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他写道:“别了!别了!永别了!你们要活下去,不……”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斜射在仁受脸上,将他的脸分成阴阳两半。那“不”字还差最后一点,笔突然从他手里滑落。那一瞬间,仁受的灵魂已离去,只有身体还留在眼前。一抹阳光慢慢掠过房顶,那该是仁受眷恋的灵魂吧。

最最慈祥、从不打骂孩子的爸爸真正走了,真正走了,今生今世阴阳相隔,永不再见。之骅想着这些,心一阵阵地绞痛。

以后的几天,一家人都灰白着一张脸,沉默着,谁都没哭。

这几天,队上共死了九人,茂生父子俩同时饿死了。钉棺材的声音响成一片,加上号哭声,奏响了一首独特的生离死别的交响曲。

仁受被抬到后山上埋了。秋园一下子老了许多,犹如遭了天祸的老树,不断念叨着:“你就这样走了,你是真正脱了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得了?今后的日子不知怎么过啊!”


第六章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