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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长单五猴子知道夜里那把火烧得蹊跷,本想起身救火,尽尽庄长之职。却被私卖大烟土的女人“小白羊”紧紧搂住不放。小白羊肥硕白皙,双眼日日乜斜着,水汪汪的眼珠子勾魂摄魄,曾使两伙土匪为她动刀动枪,行话叫“争窝子”。

一九二二年,北洋政府干员曹梦九任高密县长不到三年,三把火正在旺头上。

曹梦九是高密县历史名人之一,其名声勋业较之高密人晏婴(齐国宰相)、郑玄(东汉大学者)当然大大不行,但较之“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高密县要员却要出色得多。曹因喜好以鞋底充刑具,得绰号“曹二鞋底”。他读过五年私塾,当过几年兵。曹视土匪、鸦片、赌博为乱世之源,声称欲治乱必先清匪、禁毒、禁赌。他有相当多的邪门歪道,行为荒诞,让人琢磨不透。他的轶闻极多,高密人口碑流传,至今不绝。曹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人物,很难用“好”、“坏”等字眼来评论。他与我的家族有很多重大联系,故而插入一节,作为继续后文的“挂钩”。

曹梦九的三把火是禁赌、禁烟、清匪,执行两年,颇有成效。但东北乡距县遥远,虽有严刑酷令,但三害横行之势明里疲软,暗里炽旺。单五猴子搂着小白羊睡到天亮。小白羊先起,点燃豆油灯,用银签子插着一个烟泡在灯上烧着,烧到火候,按到银烟枪里,递给五猴子。五猴子弯曲着身体,吸了一分钟,只见那烟泡在枪里亮成一个白点,憋了两分钟,从鼻子嘴里喷出一股淡淡的蓝烟。这时,单家一个小伙计惊惊诧诧地打门报案:

“庄长!庄长!了不得啦,杀人啦!”

单五猴子跟着小伙计,走进单家大院。众多的伙计跟着。

单五猴子循着血迹找到村西大湾子边,更多的人跟着看。

单五猴子说:“一定是在湾里了!”

众人不语。

“谁敢下去把人捞上来?”五猴子大声问。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个说话的。

湾子里的水绿如翡翠,没有一丝皱处,那几株白色睡莲安详镇定,几点露珠凝在紧贴水面的莲叶上,像珍珠般圆润。

“一块现大洋,谁下?”

仍然没人吱声。

湾子里泛上来一股腥气,湾边的水草上,一滩紫血被高粱地后散射的红光映照,显得非常恶浊。日头从高粱地里冒出来,上宽下窄,像一个盛高粱的囤子形状;上白下绿,汩汩漓漓像烧得半烂不烂的钢铁。贴着与地平线同等意义的高粱平线,有一道乌黑的线状云辐射出极远,其规整的程度令人疑心重重。湾子里的水金光闪烁,白色睡莲挺立在金光中,更不似凡间俗物。

“谁下去捞?一块现大洋!”五猴子大声喊。

——我们村那个年已九十四岁的老太太对我说:“亲娘人家!谁敢下去捞?满湾子麻疯血,下去一个烂一个,下去两个烂一双,给多少钱也没人敢下……都是你奶奶和你爷爷作的孽呐!”这老太婆竟把责任推到我爷爷和我奶奶身上,我挺不高兴,可是面对九十四岁老人的陶罐般悠久的头颅,我只能淡然一笑。

“都不下去?都他娘的不敢下去,那就让他爷儿俩在水里先凉快着吧!老刘,刘罗汉,你是他家的长工头子,去县里找曹二鞋底报案吧!”

刘罗汉大爷草草吃了一点饭,从酒缸里舀了半瓢酒,咕咕咚咚灌下去。他拉出一匹黑骡子,在骡子背上捆了一条麻袋,搂着骡子脖子,他爬上了骡子背,沿着一挺往西的道路直奔县城。

罗汉大爷那天早晨面色严肃,看不出是怨是怒。老东家少东家双双遭杀是他最先发觉。夜里那把火烧得他心中犯疑,清晨即起,想去探探究竟,忽见西院门大开,心里有些奇怪,进院即见一滩血,进屋又见更多血。他吓呆了,但在呆立中他也明白了杀人与放火是一场戏。

罗汉大爷和伙计们知道少东家有麻风病,轻易不愿过院来,过院来必先喝几口酒往身上喷喷。罗汉大爷说高粱酒能消千种病毒。单扁郎娶亲村里没人肯来帮忙,是罗汉大爷和另一个老伙计把我奶奶搀下花轿。罗汉大爷挽着我奶奶的胳膊。侧目看到我奶奶那两只娇秀金莲,那一段肥藕般的手腕,嗟叹不已。单家父子遭杀,罗汉大爷在强烈的惊讶中,脑袋里不断地闪现出我奶奶的瘦脚肥腕。看过那些血,他不知该痛苦还是该欢呼。

罗汉大爷不断地拍打骡臀,恨不得让黑骡插翅往城里飞,他知道后边还有精彩节目。明天上午,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就要骑驴归来。单家的偌大家产,将落谁人之手?罗汉大爷想,就只好由着曹县长发落了。曹梦九牧高密三年,已被人称为“曹青天”,风传他断案如神,雷厉风行,正大光明,六亲不认,杀人不眨眼。罗汉大爷又拍了黑骡一掌。

黑骡的腚闪闪发光,它在西通县城的土路上飞跑,骡体一蹿蹿地上前,前腿蜷曲时,后腿伸直蹬地;后腿蜷曲时,前腿绷直。联贯起来,四个蹄子擂鼓般打着地,节奏分明过度,看去竟似杂乱无章。在闪闪烁烁的骡蹄铁下,一簇簇尘土遍地开花。日头东南晌时,罗汉大爷骑骡赶到胶济铁路。大黑骡不肯过铁路,罗汉大爷跳下骡背,死劲牵拽,骡子倔犟地后退。罗汉大爷终究不是骡子的对手,坐下,气喘吁吁地想主意。两条铁轨从东爬来,被太阳照得贼亮,刺目。罗汉大爷脱下褂子,蒙住骡子的眼,牵着它原地转了几圈,又牵它走过铁路。

县城北门,站着两个黑衣警察,每人拄一根汉阳造步枪。那天正逢高密大集,推车的,挑担的,骑驴的,步行的,络绎不绝过城门。黑衣警察不管不问,只顾骨碌着眼珠子看俊俏女人。

钻出城门洞,悄悄上了一个高坡,又下了一个高坡,罗汉大爷牵骡走上了那条铺了长条青石的官道,骡蹄子弹得青石板击磬般脆响。骡子初走官道,有些羞羞答答。路上行人稀疏,面孔僵硬。青石官道南侧那一片大空场上,却是人山人海。三教九流诸色人等,都在那儿讨价还价,吆三喝四,买东卖西。罗汉大爷没心去看热闹,牵着骡子,来到县政府大门前。县政府竟是一副破刹败寺情景,几排破瓦房,瓦楞里生着黄草绿草,红大门油漆脱落,斑斑驳驳。门口左侧戳了一个兵,兵拄着一杆枪。门口右侧伛偻着一个赤膊的人,双手扶着一根木棍,棍下安放一个臭气逼人的屎罐。

罗汉大爷拉着骡子,走到那兵面前,弯腰鞠了一躬,说:“老总,俺要找曹县长告状。”

那个兵说:“曹县长带着颜爷赶集去了。”

罗汉大爷问:“县长什么时候回来?”

那兵说:“这怎么知道,你有急事,上集去找他就是。”

罗汉大爷又鞠一躬说:“多谢总爷指点。”

大门右侧那个怪人见罗汉大爷要走,忽然动作起来。他用双手提着木棍,一上一下地杵着屎罐子,一边杵一边喊:“都来看都来看大家都来看,我叫王好善,假造契约把人骗,县长罚我杵屎罐……”

罗汉大爷牵着骡子,挤进集市。集上有卖炉包的,卖小饼的,卖草鞋的,说书的,摆卦的,劈头要钱的,敲牛胯骨讨饭的,卖金枪不倒药的,耍猴的,敲小锣卖麦牙糖的,吹糖人的,卖泥孩的,打鸳鸯板说武二郎的,卖韭菜黄瓜大蒜头的,卖刮头篦子烟袋嘴的,卖凉粉的,卖耗子药的,卖大蜜桃的,卖小孩子的——专门有个“孩子市”,出卖的孩子,脖领子上都插了一根干草。黑骡子不时把头扬起来,弄得铁嚼环哗啦啦地响。罗汉大爷生怕骡子踩了人,前后招呼着,天近正午,日头毒辣,他汗水淋淋,一件紫花布褂子溻得透湿。

在鸡市上,罗汉大爷见到了曹县长。

曹县长红脸膛,暴凸眼睛,方口,唇上两撇八字胡。他身穿藏青色中山服,头戴咖啡色呢礼帽,手持一根文明棍。

曹县长正在处理一起纠纷,围着众多的人看,罗汉大爷不敢造次上前,牵着骡子,挤在人圈外。千头攒动,遮挡视线,看不到人圈里的节目。罗汉大爷灵机一动,跳上骡背,居高临下,把圈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曹县长是个大个子,他身边站着一个精悍的小个子,罗汉大爷猜想,这一定是那兵士说的“颜爷”了。曹县长面前,两男一女垂手拱立,都流汗满面。中间那个女人除了流汗还流泪。一只肥大的老母鸡,坐在那女人脚前。

“青天大老爷,”那女人哭哭啼啼地说,“俺婆婆得了血山崩,没钱抓药,才来卖这只下蛋的母鸡……他硬说这鸡是他的……”

“这鸡就是俺的,这女人来赖,县长不信,俺的邻居作证。”

曹县长指着那个戴瓜皮小帽的男人问:“你能作证?”

瓜皮小帽说:“县长大人,小人是吴三老的邻居,他家这只鸡天天跑到俺家,去跟俺的鸡抢食,俺老婆为这事还老大不高兴呢。”

那女人急得嘴扭鼻动,说不出话,捂着脸大哭起来。

曹县长摘下礼帽,用中指挑着,摇了几圈,又戴到头上。

曹县长问吴三老:“今天早上,你家的鸡喂的什么食?”

吴三老转转眼珠,说:“喂的谷糠,还拌着麸皮。”

瓜皮小帽说:“不假不假,我去他家借斧子,亲眼看见他老婆在那儿拌鸡食呢。”

曹县长问那哭着的女人:“这位乡下女子,别哭,我问你,你家的鸡今天喂的什么食?”

那女人抽泣着说:“喂的高粱。”

曹县长说:“小颜,杀鸡!”

小颜手脚异常麻利地割开鸡嗉子,用手一挤,挤出一滩粘粘糊糊的高粱米粒。

曹县长枭笑两声,说:“好一个刁民吴三老,这鸡是为你杀的,你拿钱吧。三块现大洋!”

吴三老胆战心惊,掏出两块大洋又二十个铜板,说:“县长老爷,俺身上就这么多钱啦!”

曹县长说:“便宜你!”

曹县长把大洋和铜板都给了那女子。

那女人说:“县长大老爷,俺的鸡不值这么多钱,多了俺不要。”

曹梦九双手加额,啊呀一声,说:“好一个善良忠厚的良家女子,曹梦九向你致敬!”他双腿并拢,摘下礼帽,对那女子鞠了一躬。

那乡下女人愣了,只把一双泪眼瞅着曹梦九。半晌,她才清醒过来,跪到地上,连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曹梦九用文明棍挑着那女人的胳膊,说:

“起来,起来。”

乡下女人站起来。

曹梦九说:“看你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进城卖鸡为婆母治病,一定是个孝顺媳妇,本县长最重孝道,奖罚分明。快快拿着钱,回家为你婆婆治病。带着这只鸡,煺毛开膛,煮给你婆婆吃。”

那女人拿着钱,提着鸡,千恩万谢地走了。

赖鸡的吴三老和做伪证的瓜皮小帽在大太阳底下,瑟瑟地打抖。

曹梦九说:“刁民吴三老,把裤子扒下来。”

吴三老忸忸怩怩地不肯脱。

曹梦九说:“你青天白日之下,欺压良家妇女,还有什么廉耻?你知道‘羞’多少钱一斤?扒下裤子来!”

吴三老把裤子脱了。

曹梦九脱下一只鞋,扔给身边的小颜,说:“打他二百,四瓣分瓜!”

小颜提着曹县长的厚底布鞋,一脚踢倒吴三老,对准那朝天的屁股,左打五十,右打五十,打得吴三老哭爹叫娘,告饶不迭,那两瓣屁股眼见着就膨胀起来。打完屁股又打脸,也是左五十,右五十,吴三老连叫也不叫了。

曹梦九用文明棍戳着吴三老的额头问:“刁民,还敢不敢胡作非为了?”

吴三老的嘴被肿胀的腮帮子挤得开张困难,在地上捣蒜般连连叩头。

“还有你!”现梦九指着伪证人说,“你编造谎言,舔腚拍马,世上这种人最无耻,本县长不想打你,怕你那腚臊肉脏了我的鞋底。赏你点甜头,让你好再去舔富汉子的腚——小颜,去买碗蜂蜜来。”

小颜紧着往外走,围观的人闪开一条路。伪证人跪地磕头,连瓜皮小帽都磕掉了。

曹梦九说:“起来起来起来,我一不打你,二不罚你,买蜂蜜给你吃,你还求得哪家子的饶!”

小颜端着蜂蜜回来。曹梦九指指吴三老,说:“涂到他腚上!”

小颜按翻吴三老,找了一块木片,把一碗蜂蜜均匀地涂在吴三老肿胀的屁股上。

曹梦九对伪证人说:“舔吧,你不是想舔腚吗?舔吧!”

伪证人磕头嘭嘭响,叫着:“县长老爷,县长老爷,小人再也不敢了……”

曹梦九说:“小颜,准备鞋底,给我狠狠地打。”

伪证人说:“别打,别打,我舔。”

伪证人跪在吴三老腚后,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那些粘粘稠稠拉着透明丝儿的蜂蜜。

围观的人脸上都热汗涔涔,表情难描难画。

伪证人紧舔慢舔,一边舔一边呕吐,把吴三老的屁股作弄得柳暗花明。曹梦九看看时机已到,喊一声:“住嘴吧,畜生!”

舔腚人把褂子往上一掀蒙住了头,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曹梦九带着小颜扬长欲去,瞅着这机会,罗汉大爷跳下骡子,高叫一声:“青天大老爷!有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