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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十五岁,日本人包围了村子,你外祖父和外祖母把我和你小舅舅吊进枯井,再也没见个踪影。后来才知道,他们当天上午就被打死啦……

我不知道自己在井下蹲了多少个日子了,你小舅舅死了,尸体有了味道。癞哈蟆和黄脖颈毒蛇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快要吓死了。那时候我想一定要死在井里头了。后来。你父亲和你爷爷他们来啦……

爷爷把十五支“三八”式大盖枪用油纸包起来,用绳子捆起来,扛到了枯井边。爷爷说:“豆官,四下里望望去,看有人没有。”

爷爷知道冷支队和胶高大队还在打这些枪的主意。昨天夜里,在围子下临时搭起的窝棚里,爷爷他们正睡觉,瞎子坐在窝棚口,听着动静。半夜时,瞎子听到围子的漫坡上,白蜡条树丛被碰得索索作响。后来,又有非常轻微的脚步声往窝棚这边靠过来,瞎子辨别出这是两个人,一个胆大,一个胆小。他听到了这两个人的呼吸声,他把那只马牌撸子枪攥紧,大吼了一声:“站住!”他听到那两个人慌慌张张地趴在地上,并且倒退着往后爬,他估摸方向,一搂枪机,子弹嗖地一声飞出去。他听到那两个人打着滚退到围子边,钻进白蜡条树丛里。他对着响声,又开了一枪,有个人叫了一声。爷爷他们被枪声惊醒,提枪追赶,看到两条黑影蹿过壕沟,钻进了高粱地里。

“爹,没有人。”父亲说。

爷爷说:“记住这个井。”

父亲说:“记住了,这是倩儿家的井。”

爷爷说:“要是我死啦,你就把枪起出来,拿着当晋见礼,去投八路吧,这伙人比冷支队要好一些。”

父亲说:“爹,我们谁都不投,我们自己拉队伍!我们还有挺机关枪呢。”

爷爷苦笑一声,说:“儿子,不容易啊!爹乏透了。”

父亲把破辘轳上的绳子绞上来,爷爷扯过绳子头,把枪拦腰捆住。

“是枯井吗?”爷爷问。

“是,我和王光下去藏过猫猫的。”父亲说着,把身子探进井口,父亲看到黑咕隆咚的井里有两团灰黯的影子。

“爹,井里有人!”父亲大叫。

父亲和爷爷跪在井台上,用力往黑暗中看。

“是倩儿!”父亲说。

“好好看看,还活着吗?”爷爷说。

“好像还鼓搭鼓搭喘气——有一条大长虫在她身边盘着——还有她弟弟安子——”父亲说,父亲的声音在井里回响着。

“你敢下去吗?”爷爷问。

“我下去,爹,我跟倩儿可好啦!”父亲说。

“小心那条蛇。”

“我不怕蛇。”

爷爷把辘轳绳子从枪上解下来,拴住父亲的腰,把父亲顺进井。爷爷按着辘轳把子,让绳子慢慢地下滑。

“小心点。”父亲听爷爷在井上喊。他寻了一块高砖踏住,立住了脚。那条黑花蛇猛地扬起头,敏捷地吐着分叉的舌头对着父亲喷凉气。父亲在墨水河里捕鱼捉蟹时,练就了一手降服蛇的本领。他还吃过蛇肉,跟罗汉大爷一起,用干牛屎烧着吃的,罗汉大爷说,蛇肉能治麻风病。吃了蛇肉后,父亲和罗汉大爷都感到浑身燥热。父亲站着不动,等着花蛇一垂下头,他伸手拽住了蛇尾巴,用力抖动着,蛇身上的骨节叭叭地响着。父亲又攥住蛇颈,用力拧了两下子,然后高喊一声:“爹,我扔上去了。”

爷爷往旁边侧身,一条半死的蛇飞上来,像根肉棍子一样跌在井口旁边的空地上。爷爷感到毛骨悚然,骂一句:“这鳖羔子,贼一样的大胆!”

父亲扶起我母亲,喊:“倩儿!倩儿!我是豆官,救你来啦!”

爷爷小心翼翼地绞动辘轳,把我母亲绞出井。把我小舅舅的尸体绞出井。

“爹,把枪绞下来吧!”父亲说。

“豆官,你靠边站着。”爷爷喊。

辘轳绳子嘎嘎吱吱响着,把那捆枪吊到了井底。父亲把绳子解开,捆住了自己的腰。

“绞吧,爹。”父亲喊。

“你捆好了吗?”爷爷问。

“捆好了。”

“好好捆紧,别马虎。”

“绞吧,爹。”

“系的是活扣还是死扣?”

“爹,你怎么啦?倩儿不也是我捆住绞上去的吗?”

父亲和爷爷看着躺在地上的倩儿,她的脸皮紧贴在骨头上,眼窝深陷,牙床凸出,头发上像扑了一层白粉。她的弟弟的手指甲盖是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