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1516

恋儿与我爷爷疯狂地爱了三天三夜,她的肥厚的嘴唇肿胀起来,一丝一丝细血从唇上渗出来,流进嘴里和牙缝里。后来爷爷亲她时,总闻到她嘴里有一股令人发疯的血腥味。三天三夜雨脚如麻,房子里的金黄色和天蓝色漶散时,爷爷就听到原野里传来灰绿高粱刷刷啦啦的响声,小蛤蟆水音饱满的叫声和野兔子吱吱的叫声。腥冷的空气里夹杂着成千上万种味道,最突出最强烈的是那头黑骡子的味道。它一直站在那里,身体下陷了足有半尺。爷爷能闻到骡子味道时,总感到它是个巨大的威胁,爷爷想总有那么个机会到来,那时就用匣枪打碎它呆板的脑门。有好几次爷爷把枪都举起来了,但当它一举起枪时,金黄的火焰便在房子里熊熊燃烧起来。

第四天早晨,爷爷睁开了眼,发现了躺在他身边的恋儿形销骨瘦,闭着的双眼周围的两圈青紫的颜色,厚嘴唇上,裂着一片片干燥的白皮。这时候他听到了村子里房屋倒塌的巨响。慌忙穿好衣服,摇摇晃晃下了地,一下炕,他就莫名其妙地栽了一跤。趴在地上,他感到饥肠辘辘,用力撑着爬起来,有力无气地呼唤大老刘婆子,无人答应。他撞开素日恋儿和大老刘婆子住的房间的门,举目一看,炕席上卧着一只翠绿色的青蛙,大老刘婆子踪影也无。爷爷回到窗外有黑骡的房子,把几块压扁了的咸鸡蛋捡起来,连皮吃了。咸鸡蛋勾出了更强烈的饥饿,他扑到灶间,翻橱倒柜,一口气吃下去四个生满绿毛的饽饽,九个咸鸡蛋,两块臭豆腐,三棵枯萎的大葱,最后喝了一勺子花生油。

阳光像血一样地从高粱地里冒出来,恋儿还在酣睡,爷爷看着她像黑骡皮一样光滑的身体,眼前又哔哔剥剥地迸出金色的火星。窗户上的太阳红光把那些金色的火星吞没了。爷爷用匣枪捅捅恋儿的肚子,恋儿睁眼一笑,眼里又跳出蓝色火苗。爷爷跌跌撞撞地逃到院子里,见久未露面的太阳又大又圆,湿漉漉的像带血的婴儿,遍地汪汪的雨水通红,街上的水哗哗响着往田野里流。田野里的高粱半截泡在水里,像湖里芦苇。

院子里的水渐渐浅了,终于露出了松软的地面。东院与西院之间的隔墙也倒了,罗汉大爷、大老刘婆子、烧酒锅上的伙计们一齐跑出来看太阳。爷爷看到他们的手上、脸上都沾着一层绿色的铜锈。

“你们赌了三天三夜?”爷爷问。

“是赌了三天三夜。”罗汉大爷说。

“骡子陷在去年的老窖子里,找绳子杠子把它抬出来吧。”爷爷说。

伙计们用绳子在骡子肚皮上捆了两道,在背上挽了两个结,伸进去两根杠子,十几个人一齐发喊用力,把骡子的四条腿像胡萝卜一样拔出来。

雨过天晴,雨水很快渗下,地皮上汪着一层脂油般光滑的亮泥。奶奶骑着骡子抱着我父亲,从泥泞不堪的田野里走回来。骡子的腿上、肚皮上溅满稀泥。两头分别数日的黑骡子一闻到彼此的气味就顿蹄扬颈,喑哑地嘶叫,拴到槽头上,又亲热地互相啃痒。

爷爷讪讪地迎着奶奶,把父亲接过来抱。奶奶眼皮红肿,身上有一股霉臭味。爷爷问:“料理完了?”

奶奶说:“今上午刚埋了,要是再下两天雨,非招蛆不行。”

“这雨,真是,八成是天河的底给捅漏了。”爷爷抱着我父亲说,“豆官,叫干爹!”

“还是‘干爹呀’‘湿爹呀’!”奶奶说,“你抱着他,我去换换衣裳。”

爷爷抱着父亲在院子里转,指着骡腿陷进去的四个深坑说:“豆官,小豆官,你看这里,大黑骡子陷进去了,在这里它站了三天三夜。”

恋儿端着铜盆出来打水,她对着爷爷咬咬嘴唇,撇了撇嘴,爷爷会意地一笑,她却耷拉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爷爷悄声问:“怎么啦?”

恋儿恨恨地说:“都怨这该死的雨!”

恋儿端水进屋,爷爷听到奶奶问恋儿:“你跟他说什么啦?”

恋儿说:“没说什么。”

“你怨该死的雨?”

“没有没有,这该死的雨,八成是天河的底给捅漏了!”恋儿说。

奶奶噢了一声,爷爷听到铜盆里的水哗浪哗浪响着。

恋儿出来倒水时,爷爷见她脸色发紫,眼神都散了。

三天后,奶奶说要去给外曾祖父烧纸钱。她抱父亲骑上黑骡子时,对恋儿说:“我今天不回来了。”

当天夜里,大老刘婆子又去东院里跟伙计们赌钱了,奶奶房子里,又燃起了金黄色的火苗。

奶奶骑着骡子星夜赶回来。她站在窗外听了一会,便破口大骂起来。

奶奶把恋儿饱满的脸抓出了十几道血口子,又对准爷爷的左腮打了一巴掌。爷爷笑了一声。奶奶又把巴掌举起来,但扇到爷爷的腮帮子附近时,那只手像死了一样,无力地擦着爷爷的肩头滑下去。爷爷一巴掌把奶奶打翻在地。

奶奶放声大哭。

爷爷带着恋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