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篝火晩会在青山镇学校的操场上进行。学校背靠青山,面对大江,左依繁华街市,右望辽阔田畴。我想起童年时跟随堂叔去给人家看风水时学到的知识,不由得感叹:这学校可真是好风水呀!
操场中央有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烧的是最好的松木柈子,火旺烟小,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操场两边用几十张课桌拼成两条长案,案上摆着核桃、松子、橡子、花生等当地特产。参加笔会的人与镇上的官员和当地的文学爱好者花插而坐。我左边坐着胡东年,右边坐着青山镇的一位女副镇长,对面坐着当地报社的一位女记者,她的左腮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容貌。镇长站在篝火前,大声地朗读一篇欢迎稿。镇长读稿时,女副镇长热情地向我们推荐当地生产的一种越橘饮料。她留着齐肩短发,双鬓各别着一个蝴蝶样式的夹子,显得精干爽朗,很有风度,让我联想到十几年前看过的样板戏《杜鹃山》里那个女英雄柯湘。当我把这感觉和联想对她说时,她笑着说,好多人都这样说呢。于是我也就明白,当她知道自己像柯湘时,就开始了扮演柯湘的生涯。她说:“我们这是纯野生、纯天然,没加任何添加剂的,喝了对身体绝对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胡东年问。
“越橘含有大量维生素,能调节内分泌,养颜美容,益寿延年。”女镇长说。
“治秃头吗?”胡东年拍着自己微秃的头顶说。
“治,但要多喝!”女镇长幽默地说。
“壮阳不?”胡东平又问。
“肯定壮,”女镇长微笑着说,“不但壮阳,而且滋阴,但要多喝。”
我品尝着酸酸甜甜的饮料,果然很好。
“希望各位老师回北京后,能替我们宣传一下。”
“我写篇散文,一定会提到这种饮料。”我说。
“我表哥是商业部市场司的,走的时候我带回几瓶让他尝尝,如果他喜欢,我就让他帮你们推销。”胡东年说。
“太好了!胡老师!”女镇长兴奋得身体往上一蹿,然后说,“胡老师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好像分光了。”胡东年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棕色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打开,从夹层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女镇长。女镇长也把自己的名片给了胡东年。
“黄红,”胡东年念着名片上的名字,说,“好名字,说你黄吧,你还红;说你红吧,你还黄!”
“胡老师能不能也给我一张名片?”那女记者问。
“我看看还有没有了,”胡东年翻看着钱包的每个夹层,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你跟武英杰要吧,他有我的地址、电话。”
“胡老师真有钱!”女记者看着那鼓胀胀的钱包道。
“这话我爱听!”胡东年道,“哥穷得只剩下钱了!”他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是美元,”又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是港币。”又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才是人民币。”
刚刚讲完了答谢词的武英杰走过来,说:“老胡你这是干什么?”
“老胡在炫富呢!”我说,“美元、港币、人民币,还有什么币?”
“想要什么币就有什么币,哥的前妻们遍布世界各地,只要一个电话,她们就会把钱寄过来。”胡东年说。
“可我听说前妻都是跟前夫要钱的呀!”我说。
“这你就不懂了,老弟,”胡东年道,“我正在写一本书,肯定是大畅销书,书名就叫《我的前妻们》,到时候你看一下,就明白她们为什么愿意寄钱给我花了。”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美元和港币是什么样呢!”我说。
女记者说她也没见过。
胡东年掏出一张绿色的美元,一张红色的港币,递给我。我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便递给女记者。女记者看罢,递给女镇长,女镇长笑着摆摆手。
“老胡,财富不露白,露白必招贼!”武英杰道。
胡东年把美元和港币装进钱包,说:“一个前妻一台提款机!”他将厚厚的钱包在桌子上拍拍,道,“这钱包也是名牌,BOSS!”
“也是前妻给买的?”我问。
“那是!”胡东年得意洋洋地说。
“收起你的臭钱吧,”武英杰道,“跳舞去!”
音箱里放出了震耳的音乐,胡东年和女镇长下了场。武英杰让我邀请女记者跳舞,我说不会,真的不会。武英杰说你会不会走路,会走路就会跳舞。我说我真的不会跳。女记者说,武老师您跳去吧,我正好借这个机会采访一下莫老师呢。武英杰说那好,你们聊吧。
我看到胡东年虽然肥胖但舞姿轻盈,他左手握着女镇长的手,右手扶着女镇长的腰,身体耸动着,团团旋转着,一会儿离篝火近,一会儿离篝火远。离篝火近时他们的脸闪闪发光,离篝火远时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但无论离篝火远近,我都能看到他裤兜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女记者侧身而坐,半面对着我,半面对着舞场。她腮上那条长长的疤痕显得更加刺目,我很想问一下这疤痕的由来,但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
“这个胡老师可真有意思啊!”她意味深长地说。
“他虽然满口跑火车,但其实是个好人。”我说。
“你们在北京经常在一起吗?”
“没有”我说,“北京太大了,我与他统共见过两次面,还都是在外地。”
“你觉得谁跳得最好呢?”她观察着舞场上的人问我。
我看到尤金一个人与邱胜男和孙六一共舞,他们手拉着手,随着音乐的节奏转圈子,与其说他们是在跳舞,还不如说他们是在学幼儿园的小朋友玩游戏。我看到部队的男作家王进步与部队的女诗人孟繁紫在飒爽英姿地兜圈子。我看到镇长与上海来的“大表姐”罗素素很抒情地贴在一起交头接耳。我看到武英杰与身着一袭白裙的“法拉利”热情奔放、不拘小节地跳着,他们的腿、臂、腰、头、颈都显得与众不同,尤其在转弯时,“法拉利”那一头金发便会飘扬起来,尤其是在篝火近边时,“法拉利”那一头金发便像真的金丝一样闪烁跳跃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我说:“当然是武英杰和‘法拉利’
“武大哥真是太潇洒了!”女记者感叹地说。
“‘法拉利’真是他的表妹吗?”我问。
“他们俩好我心里舒畅,”她说,"但如果武大哥跟别人好,我不舒畅。”
“武大哥跟你好你会更舒畅。”我微讽她一句。
“我自惭形秽!”她说,“但我比你们那些女的懂事。”
“你说哪位不懂事?”我问。
她抬了一下下巴,应该是指向了“大表姐”,说,“太事儿妈了!安排她跟我一个宿舍,她提着包就走,让武大哥送她去机场。武大哥问她因为什么不高兴,她说:‘老娘走遍天下,什么样的豪华饭店没住过?但从来都是一人住一个房间!’武大哥对她解释,说刊物经费不足,她说:‘经费不足你们别请我来啊,既然请我来了,那你们就得满足我的要求。’武大哥无奈,只得自掏腰包给她订了个套间——标间没有了,你看她那副小市民的嘴脸,我真想抽她!”
“你还挺威武的!”我看着她怒冲冲的样子,调侃道,“女响马!”
“我原先真威武”她说,“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男生都怕我。那时我心直口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出了那事之后,我收敛多了。”
“出了什么事?”
“这事。”她摸摸脸上的伤疤,说。
“我一直想问,但不好意思问。”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说,“这是我的光荣。”
她说:“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我看到一个小偷将两根手指伸进了一个妇女的提包,便对着那妇女咳嗽了一声,并使了一个眼神。那妇女警觉了,挪了一个地方。下车时,那小偷紧跟在我的身后,趁着乱劲儿,伸手往我腮上一抹,我只感到腮上热辣辣,一阵刺痛,伸手摸了一手血,才知道被报复了。”
她说:“武英杰那时已在刊物工作,听到我受伤的消息便来探望。武大哥详细地问了那小偷的身材面貌,一边问一边用笔在纸上画,问完了也画完了,然后给我看,我一看,起码有八分相似。武大哥说,小柳,你好好养伤,三天之内我一定把这小子捉到你面前。”
“武英杰以前是干什么的?”我问。
“他是我们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有名的反扒能手,这市里的小偷都认识他,只要他在那辆车上,这车上的小偷都不敢出手。”
“那他为什么要一家小刊物来呢?”
“武大哥有自己的逻辑,”她说,“武大哥说,就像应该让苍蝇蚊子存在一样,也应该让小偷存在;就像无论动用多少人力物力,也永远不能让苍蝇蚊子灭绝一样,无论有多少反扒高手也不能让小偷灭绝。他还说,小偷的存在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后来呢?那伤害你的小偷捉到了吗?”
“第二天,武大哥就来见我,说小偷抓到了。我说,我要见他,我要报仇。武大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血污泅出的牛皮纸信封,说,这是他右手的食指,你想看吗?我犹豫着,他说,我建议你别看了。按说我应该把他送到局里去,如果我还是警察我只能把他送到局里去,但现在我是一个刊物编辑,是一个老百姓。我让他自己想一个赎罪的办法,他走到一个卖西瓜的摊上,以高手小偷特有的速度和准确,没等那卖西瓜的摊贩反应过来,他已经用西瓜刀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了。然后他转身就走了。我包好他的食指,追上他,想送他去医院把手指接上,他说接上食指,就只能把中指剁下来了,这是规矩,老大。武大哥讲述到这里,眼里湿漉漉的,仿佛被那小偷的言行感动了似的。”
“盗亦有道啊!”我感叹道,“怪不得他能空手捉苍蝇。”
我本想把那根食指
送给你
但又怕这分离的残忍
伤了你的心
我梦到那断指,如同接穗
嫁接在你的腮
萌芽抽条并开出
诡异的花朵仿
仿佛猫的笑脸
贼指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