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怀抱鲜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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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员王四回家结婚。他的未婚妻是县城百货大楼钟表专柜的售货员。她的家与王四的家都是离县城四十里的马庄乡,王四家住李家庄,她家住桥头堡。原说她要到外地去与王四结婚,后来又让王四回来结婚,理由是老人年纪大了,想在家结婚热热闹闹让老人高高兴兴。

王四下了火车就直奔百货大楼,到钟表专柜一问,说她已告假回家了。几个女售货员嬉皮笑脸地问:「你就是燕萍的那个吧?」他说:「就算是那个吧!」王四出了百货大楼往公共汽车站走。走了一半路程,天开始下雨,起初很小,后来渐大。距汽车站还有不近的一段路,他担心淋坏了包里的东西,便寻找避雨的地方,抬头看到了铁路立交桥,紧走几步,钻了进去。

雨水在天地间拉开了灰白的巨网,往常交通繁忙的立交桥下,此刻竟冷冷清清。这里地势低洼,立交桥下既是车辆与行人的通道,也是洪水的通道。马路上的雨水哗哗地泄进来,桥下明晃晃一片。王四站在水里,寻找比较干燥的地方,这样他就站在了那几根既把立交桥下的空间分割成两半又支撑了立交桥的粗大钢筋水泥支柱之间。他放下行李,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干脸上和脖子里的雨水,然后掏出烟、打火机。打火时,一条狗在他背后恐怖地叫了几声。他的打火机喷出的火苗可能把狗吓了一跳,狗的叫声把他真正地吓了一跳。他抬眼去寻找那条狗时,猛然发现,在对面那根支柱旁边,站着一个身穿墨绿色长裙的女人。

他又一次点燃打火机,在背后那条狗的叫声中,仔细地观看这个距自己只有三米远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质地非常好的墨绿色长裙,肩上披着一条网眼很大的白色披肩。披肩已经很脏,流苏纠缠在一起,成了团儿。她脚上穿着一双棕色小皮鞋,尽管鞋上沾满污泥,但依然可以看出这鞋子质地优良,既古朴又华贵,仿佛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些贵族女人穿过的。她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生长着一张瘦长而清秀的苍白脸庞,两只既忧伤又深邃的灰色大眼睛,鼻子高瘦,鼻头略呈方形,人中很短,下面是一张红润的长嘴。她的头发是浅蓝色的,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其实,上述这些,王四当时并没真正看清楚。当时,在打火机微弱光芒的照耀下,最先映入王四眼帘并使他感到突然袭来了莫名兴奋的,是女人怀里抱着的那束鲜花。

那束花叶子碧绿,花朵肥硕,颜色紫红,叶与花都水灵灵的,好像刚从露水中剪下来的一样。王四没有太多的花卉方面的知识,从花枝上生长着的粉红色的硬刺上,他猜测那束花是月季或者蔷薇。那束花约有十余枝,挑着七八个成人拳头般大小的花朵和三五个半开的、鸡蛋大小的花苞。她用双手搂着花束,因裙袖肥大而褪出来的雪白胳膊上,有一些红色的划痕,分明是花枝上的硬刺所致。花朵团团簇簇地拥着她的下巴,花瓣儿鲜嫩出生命、紫红出妖冶,仿佛不是一束植物而是一束生物。

火光映照着那些花朵也映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射出善良而温柔的光彩。好像花儿渐渐开放,她的脸上渐渐展开了一个妩媚而迷人的微笑,并且露出了两排晶亮如瓷的牙齿。她的牙齿白里透出浅蓝色,非常清澈,没有一点儿瑕疵。

王四的心紧起来,持续燃烧的打火机突然烫了他的手。他晃灭打火机,一时感到六神无主。桥洞里黑幽幽的,洞外雨雾漫漫,洞口垂挂着一道雨水的青白帘幕,水从他的脚下响亮地流过去。他并不感到恐惧,只是感到思维迟钝,女人在鲜花丛中绽开的笑脸像一束黄色的火焰在他的脑海里燃烧着。

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打着打火机。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女人保持着适才的姿势,连一丁点儿也没移动。在他手中光明的照耀下,女人又绽开了迷人的微笑。王四觉得自己的整个精神都被那花朵中的笑容俘虏了。他再也不愿熄灭手中的火焰,好像打火机一熄灭,自己就要从美梦中惊醒一样,但耗尽气体的打火机还是毫不客气地熄灭了。他掰着灼手的齿轮打火,噼嚓噼嚓噼嚓,除有一些细小的火星从打火机中溅出外,火苗儿再也无法喷出了。他懊恼地将这个烫手的小玩意儿扔到面前的水中。他听到了打火机灼热的金属部分在冷水中发出的嘶鸣。

女人无声的笑容像一道灿烂的闪电,随着打火机的熄灭而熄灭了。这时,暴雨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遥远的闪电把微弱的蓝光抖动着投射到立交桥下,仿佛引燃了女人头上浅蓝色的头发,一大团幽蓝的光模模糊糊地辉映着她苍白的脸和那些紫色深重的花朵。一列火车冒着大雨从桥上通过,车轮压迫钢轨的声音、汽笛撕裂潮湿空气的声音在空旷的桥洞里被放大了,仿佛即刻就要天崩地裂一样。王四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思维突然清晰起来。他感到被雨淋湿的衣服冰凉地粘在身上,寒意从内脏里生发出来,凉透了四肢和体表。一股热烘烘的、类似骡马在阴雨天气里发出的那种浓稠的腐草味儿扑进了他的鼻道和口腔,而这种味道,竟是从那怀抱鲜花的女人身上发散出来的。尽管他也嗅到了从阴暗地沟中滚滚流过的雨水的腥味和那束鲜花清冷的植物气味,但都压不住女人身

上的味道。王四的老爹曾当过生产队的饲养员,饲养棚里有一铺热炕,王四考进高中前一直跟着爹在这铺热炕上睡。每逢阴雨天气,牲口身上的腐草味道像一只温暖的摇篮、像一首甜蜜的催眠曲使他沉沉大睡。现在他闻到这味道,感到这个陌生女人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联系,他产生了与她对话的欲望。

「你在这里避雨吗?」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句话既枯燥乏味又浅薄无聊,但他的确又找不到别的什么话好说了。

幽暗中的女人没有说话,凭着一种古怪的感觉,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他感受到了女人脸上再次绽开了那灿烂的微笑。女人没有说话,那条一直躲在柱子后边的狗却汪汪地叫起来,好像它是女人的代言人。王四感到这条狗的存在非常多余,转念一想,又觉得它的存在非常必要。

「你不是本地人吧?」王四说,「我感到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女人似乎在那儿动了一下,因为王四听到了花叶的窸窣声。

暗处的狗再次接着王四的话头吠叫。

「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吗?」王四说,「你不要怕,我是好人。」

他感到女人在暗中微笑,听到狗在暗中狂叫。

他开始讨厌这条狗,但也没有转到柱子后边驱逐它的念头。

这时有一辆载重卡车大开着车灯从上坡路上冲下来,雪亮的灯光照耀着被油烟熏黑的洞顶和附着在洞壁上的几蓬嫩黄的草,车轮溅起来的水花直飞到灯光里去,宛若一簇簇秋菊。车上好像拉着许多铁笼子,笼里关着的动物可能是鸭子,他听到呷呷的叫声,自然他没忘记借助光明观察面前的女人。王四觉得她始终在对着自己微笑。她的目光专注,没有去看汽车,更没有看洞壁。

雨声渐小,洞口的水帘破裂,先变成几根水线,一会儿就只余下淅淅沥沥的滴水了。一道阳光照进来。在洞里他还看到了东南方向的天际上挂起了一道彩虹。王四又问了那女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依然只有那条狗回应着。似乎再也没有理由待下去了,他提起行包,蹚着淹及脚踝的水,走出了立交桥。这时,那条一直没有露面的狗竟闪电般从后边蹿出来,在他的脚脖子上咬了一口。

王四脚上一阵奇痛,扔掉行李,口出哎哟之声,猛回了头,看到那条黑色的瘦狗电一般地蹿回立交桥的幽暗之中,随即消失,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宛若鱼儿钻进了深潭。清凉的穿堂风从桥洞里吹出来,振动着他的衣角。他弯腰查看脚踝,发现狗牙仅仅在踝骨上留下了两个紫红的斑点,没有破皮,更没有出血。查看完伤势,愈觉得那种奇痛不可思议。他做出进洞的决定前犹豫了一会儿。他知道那条黑得像抹了焦油的狗如果再次发起突袭,自己仍然是猝不及防。被狗咬破皮肉完全有可能感染上狂犬病。据说县供销百货大楼钟表部那个专门卖小闹钟的男售货员就是被狗咬伤得了疯狗症死掉的,他的未婚妻就接替了那人的位置。桥洞中的巨大诱惑无法抵抗,他小心翼翼再走了进去。那条狗躲在柱子背后吠着。它的叫声里似乎并无特别的恶意。

狗的比较友善的叫声在潮湿的洞壁中碰撞着,好像几只洁白的乒乓球来回弹射。洞里的光线明亮了许多倍,彩虹的一部分被洞里积存的雨水反射上来,更增添了洞中的柔和气氛。王四非常清楚,自己再次进洞的目的并不是打狗报仇。

她还站在原地,仿佛连一毫米都没有移动。现在不必借助打火机的火焰他就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切,她的鞋她的裙她的鲜花她的脸。当然那种浓郁的腐草味儿更重新包裹了他的身心。

王四问:「小姐,这狗是你养的吗?」他对着发出吠叫的地方指了指,又接着说:「它咬伤了我的腿。」

女人把怀中的鲜花用右臂搂住,腾出左手,捂住嘴巴,哧哧地笑起来。她笑出的声音不大,但因笑而引起的身体活动的幅度却很大。她身体前倾后仰着,那块肮脏的披肩像一块灰白的云片,沿着肩背滑落在地上。她的半个洁白如玉的嫩绿肩膀突然刺进了王四的心脏。

他呼吸急促,眼睛像两只羽翼丰满的家燕飞出巢穴附着在她的肩膀上。她的锁骨与脖子之间那个蓝幽幽的燕窝状的窝窝,恰好依偎得下一对家燕。他的眼睛凉森森的,心中却有熊熊的黄色火焰燃烧起来。

他用激动的发着颤的声音说:「好啊!……你这个调皮鬼……小坏蛋……支使你的狗咬了我,你还笑,看我怎么治你……」

他知道自己心中充满了邪念,但却用一种仿佛纯粹玩笑的外衣把邪念遮掩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迈着什么样的步伐扑到了她的身边,并且用灼热的嘴吻了她光滑的肩头和那软绵绵的燕窝。她的皮肤凉森森的,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使他的嘴唇和鼻子都感到极其舒适。他吻她肩膀时,她笑得浑身颤抖,仿佛那儿就是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

「你还笑?我让你笑!」王四得寸进尺地把嘴印到她的脖子上、面颊上,一瞬间他感到花枝上的硬刺扎破了他的上衣,刺痛了他胸前的肌肤,花朵上的水珠也弄湿了他的下巴。但当他的嘴紧密地贴到了她的嘴

上后,花朵和花枝便不存在了。她的嘴唇厚墩墩的,弹性很好。从她的嘴里喷出来的那股热烘烘的类似谷草与焦豆混合成的骡马草料的味道几乎毫无泄漏地注入他的身体并主宰了他的全部器官。王四昏沉沉地感觉到阴雨天气里生产队饲养室里那滚烫的热炕头,灶旁蟋蟀的鸣叫声、石槽旁骡马咀嚼草料的嘎吧声、骡马打响鼻的嘟噜声、铁嚼链与石槽相碰的锒铛声……都在他的感觉里响起来。

女人嘴里的味道源源不断地输送出来,像给打火机充气一样,注满了王四身体内的所有空间。后来王四回忆起来,与其说自己的嘴巴凑到了她的嘴巴上,毋宁说她的嘴巴扑到了自己的嘴上。

他们的吻应该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后来,他感到筋疲力尽,小肚子却一阵阵上抽着隐痛。女人的笑比刚才要露骨多了,那种像隐没在纱幕之后的神秘之美被他的嘴撕破了。他感到与这个女人的距离突然逼近。她原本如同一个路人,与王四毫无牵连,王四想理她就理,她不想理她就可以抽身走开,但经过这一吻,王四觉得自己欠了这女人许多债,当然他也可以抽身跑掉,但他发觉自己的良心不安。

通过立交桥的车辆多了起来,他感到那些司机都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于是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了。他尽量淡化着与女人接触的印象,为自己开脱着:她的狗咬了我,我在她脸上轻轻地咬了一下,我根本不欠她什么,是的,什么也不欠。他说:「你还敢不敢调皮了?小丫头,快回家去吧!」

说完那句话,他故作轻松地离开桥洞,提起扔在路边的行包,慢慢走到拐弯处,然后,就像要逃脱警察追捕的逃犯,在那条通往公共汽车站的小斜路上跨开了大步。疾走了有十几分钟,他感到提着行包的双臂又酸又麻,额头上、腋窝里沁出了热汗。雨后的毒日头很快把湿漉漉的地面晒热。他在一家卖五金材料的小店铺外堆满了钢筋的法国梧桐树下放下手中的东西。钢筋上长满铁锈。那棵法国梧桐只有茶碗口粗,树冠蓬着,如一支火炬,在地上投下一团黯淡的阴影。树干上用刀子深刻着四个莫名其妙的字:「明根沐法」,他看了不解其意。路上有几条狗在懒洋洋地散步,几个苍老得好像有几百岁的老人在烈日下合伙编织着一块巨大的苇箔。他感到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王四还没来得及第二次从头到尾地回忆桥洞里的艳遇,就嗅到自己的背后洋溢开了那绿裙女人嘴中的气息。他惊诧万分地跳起来,回头就看到她果然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背后,中间只隔着那堆钢筋。那条极其油滑的黑狗蹲在女人的身后,双眼眯缝着。冰凉的汗水在一分钟之内就布满了他的面孔。汗水浸眼,他抬起衣袖擦了一把。面对着好像一直就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和那条不知道是不是她养的黑狗,王四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灰白。他终于从这种狼狈状态中清醒过来,心中如烧如烤,脸上却尽量表现出冷静。他打量着站在明媚阳光下的女人,心中那种大祸降临的感觉竟然减轻了许多。这女人的确不同凡响。阳光把她的墨绿色长裙照耀得泛出鹅黄色,那鞋那发那肩窝那胸脯都光辉夺目。当然,那束紫红色的鲜花是她身上的画龙点睛之笔,好像如果没了这束花,一切都不存在一样。他嗅到花朵的若有若无的清新味道,看到那些紫红的肥厚花瓣上挂着一层淡薄的白霜。

她自始至终对着王四微笑。她的嘴巴微张,喷吐着草料香气;牙齿半露,闪烁着珠玑之光;嘴唇颤抖,表示着接吻的热望。王四差一点儿又心猿意马起来,但已经西斜的太阳向他提出了警告:两天之后,将是他与那个闹钟姑娘举行婚礼的日子。想到此,尽管面对着这个几乎落入嘴中的熟透鲜桃,他也不敢再动嘴了。

那间小五金商店的窗玻璃上,似乎贴上了几张扁平的脸。那边编织着苇箔的老头们也把头颅向这里转动。王四低头看看自己,又看女人、鲜花和黑狗,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幅图画中。既是图画,就无法不让人欣赏。于是他便仓皇着要逃出图画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面额五十元的人民币——王四知道这样做很不光彩——用两个指头夹着递到女人面前,说:「对不起,算我冒犯了你——如果不是你的狗咬了我,我也绝对不会再回到桥洞里去……跟你开那些玩笑……请收下,算我对你的赔偿。」

女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王四的脸。她双手搂着鲜花,脸上的笑容永远。王四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将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巨大的麻烦,她不理睬这五十元臭钱是完全正常的。他抱着一线希望,忍痛又摸出一张五十元纸币,两张同时递给她,说:「再加五十行了吧?」

他发现把钱递到这女人面前如同把钱递到牛面前一样,牛盼望有人递给它一把鲜嫩的青草,她盼望什么呢?

王四有些恼怒上来,提高了声音说:「你打算干什么?告诉你,你这种女人我见过,就算『打你一炮』,也不过五十元钱,你高贵,一百元总可以了!」

话一说出口,王四感到很后悔,他觉得这种脏话不仅亵渎了女人也亵渎了自己。虽然他看到过在港口周围晃动的那种女人,但也就是看看罢了,「五

十元一炮」,听人说过的。

「我真诚地向您道歉,」他对着女人鞠了一躬,「请您不要跟我这种下作的人一般见识,高抬贵手,放我一马!」道歉完毕,他觉得自己鼻子发酸,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提起钢筋上的行包,垂着头,不敢看女人和黑狗,胆战心惊地往前走。王四多么希望怀抱鲜花的女人就此放了自己,领着她的黑狗回到她的桥洞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只求她不要像幽灵一样跟随着自己,但事与愿违。他始终被女人的味道包围着。无论他怎样疾走,也逃不出这气味的追逐。女人的脚步声细碎而且轻慢,那条黑狗更是悄无声息,仿佛一股油在地上流淌。他不用回头就看到了女人怀中鲜花的红光,她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黑狗距她也是一步之遥。路过那个积着水的小池塘时,在碧绿浮萍的间隙里,他看到了王四、女人和黑狗的充满浓郁诗意的倒影。他知道再拐一个小弯公共汽车站就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在那里他很可能会碰到熟人,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把她和她的狗甩掉。

王四站住脚,把行包扔在地上,咬牙切齿、使自己发起狠来,他虚张声势地压低了喉咙说:「如果你胆敢继续跟踪我,我就把你推到池塘里去淹死!」

他满以为女人会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即便不表示出恐惧表示出愤怒也好,他此时最惧怕的就是她那种似痴似迷、高深莫测的微笑。女人在微笑。

王四恼怒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吓唬你!现在我喊数,当我数到三时,你如果还不转身,我就用刀子先捅了你,然后再把你沉到池塘里去!」他从腰间皮带上摘下一把大号的水果刀,打开刀子,对着她的胸脯比画着。他喊道:「一——二——三——」她依然在微笑。

池塘里出现了三只洁白的鸭子,呷呷地叫着,悠闲地游动。它们粉红的脚掌在透明的水中像桨一样划动着,撩乱了水上的浮萍,也搅动了他们的倒影。

王四暴怒起来,但她的绝对友善的微笑使他不能发狠。这时他看到了那只实为罪魁祸首的黑狗。王四的恼怒终于有了发泄口。他攥着刀子朝黑狗扑去。

黑狗不龇牙也不咆哮,机警地一闪,就让气势汹汹、头重脚轻的王四扑了空。他差点儿就跌到池塘里去,皮凉鞋上沾满了紫色的淤泥。他回过头来,看到黑狗已经蹲在适才他站着的地方,而他站着的位置,恰是刚才黑狗蹲踞过的。王四的凶猛一扑,起到的作用是人与狗交换了位置,并且还使女人将身体旋转了九十度。她那可怕的微笑在脸上绽开着。王四又向黑狗扑去,黑狗还是悄无声息地机警一闪,女人轻巧地旋转九十度,人与狗又一次交换了位置。紧接下来王四连续发起的十几次凶猛进攻,结果都是一样。他气喘吁吁地站着,女人和狗却都是呼吸平稳,没有丝毫的恐慌和紧张。

王四握刀子的手紧张地痉挛起来。现在,女人的微笑对他再也不是琼浆玉液,而是致命的毒药。他感到眼前全是那微笑化成的赤红的火焰,而那十几朵鲜花则是火焰中央最炽烈的部分,女人身上那绿裙子也像绿色的火苗在抖动。他觉得自己伸出去的手臂和刀子正在火焰中熔化着。

王四大声抽泣着说:「小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从今之后保证改过,无论在何时何地,再也不敢占便宜了……」

泪水沿着王四的面颊流进了王四的嘴里。他尝到自己的泪水竟然也是一股腐草味道了。

女人在微笑。

路上已站了十几个红男绿女,一边观看,一边议论着。

王四拎起行包,大步流星地朝汽车站窜去。他知道女人和狗在后边追赶,但似乎拉开了五六步的距离。

公共汽车站门口的路两侧,排开了两列贩卖花生、瓜子、水果、点心之类的小摊贩,只要想进汽车站的售票和候车大厅,就必须从摊贩造成的夹道中通行。王四进入夹道,一个扁脸的女摊贩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左臂,非要把瓜子卖给他不可。他挣扎着想逃走,女摊贩死抓着他不放。王四想腾出右手对准那张扁脸砸一拳。但此刻他的右臂也被右侧一个女摊贩死死地拽住了。右侧的女摊贩嘴唇上生着一层疮,说起话来鼻子嘟嘟囔囔的。

王四拼命挣扎着,女人们的手却像铁箍子一样难以挣脱。当然他真正想挣脱的并不是这两个女摊贩。危险来自后方。他像只小鸟一样蹿跳着,最后竟大声叫骂起来。

周围的摊贩们一个个嬉皮涎脸地笑起来了。

这时,饱含着骡马草料味道的温暖气流又从后边吹拂着他的耳朵了。

王四的叫骂声变成了哭喊:「放开我,放开我,我买还不行吗?」

那条黑狗闪电般跳起来,咬了左侧女摊贩的手脖子。随即它又一个腾跃,咬了右侧女摊贩的手指。两个比拦路抢劫的强盗还要霸蛮的女摊贩怪叫着松开了手。

王四提着行包,不敢回头也不敢旁顾,在震耳的嘈杂声中,穿过摊贩夹道,跳了十八层台阶、扑进了公共汽车站售票与候车兼用的大楼的弹簧大门。

他听到弹簧门在身后响亮地合上了,心中略感宽松。售票厅里人如蚁群,你挤进来,我挤

出去,好像每一个人都在钻来钻去。王四野蛮地用手中的行李碰撞着阻拦他的人,似乎招来了许多的闲言冷语,他知道这些闲言冷语都正确得要命,要说不对是王四的不对,但他根本不在乎了。

王四钻到一个人群最稠密的角落蹲了下来,这里有一堆垃圾,放着两个肮脏到极点的破墩布。素爱清洁的王四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就把脊背靠在了墙角上,现在他的背后再也不会有女人的微笑了,他的面前则是无数条移动的或不移动的腿。他机警地摘掉帽子,抽掉了支撑帽子圈的蛇皮弹力架,将松松垮垮的帽子与蛇皮弹力架塞进旅行包。随后他又脱掉上衣,照样往旅行包里塞。旅行包太满,他毫不犹豫地拽出两盒糖果,腾出空间,把衣服塞了进去。

王四吐了一口气,心里感到轻松无比,进而感到全身松松垮垮,好像骨头架子散了。

他的眼前移动着各种各样的腿,粗的细的生毛的不生毛的黑毛的黄毛的光滑的粗糙的白的黑的沾着泥土的糊着牛粪的布满疤痕的静脉曲张的……蓝裤子黑裤子黄裤子绿裤子白裤子红裤子……各色裙子没有墨绿色裙子,他舒了一口气。……各种各样的脚……各种各样的鞋袜没有半高跟半高靿古朴华贵的棕色小牛皮鞋,他舒了一口气。他的周围浪潮般涌动着各种味道,没有那种别具一格的骡马草料味道,他舒了一口气。

持久的蹲踞使王四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一咬牙,屁股坐在了那几块湿漉漉、黏糊糊的破墩布上。血液立即在全身顺畅地循环起来,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宛若躺在随着轻浪起伏的甲板上沐浴阳光或是仰望明月与繁星。他的目光抬高了一点儿,看到了频繁移动着的人们的臀部之下的部分。他发现其实通过观察人们臀下的部分,就基本可以了解一个人的出身、地位、性格甚至脸上的表情。那个腿肚子上布满盘结蚯蚓一样的曲张静脉、脚上的破胶鞋沾着干牛屎的人绝对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那条白晳但滞重的、腿肚子发达的腿的主人应该是纺织厂的一个中年女工。那个屁股在牛仔裤里紧绷着跷着脚上穿着冒牌子运动鞋的是个年龄不超过二十三岁的姑娘,应该是个爬杆比猴子还要快的女电工。那个屁股上的裤子被木板凳蹭得发了亮,脚上穿一双比较干净的布鞋的男人应该是某家工厂的一个中年会计员。那条沾满柴油的绿军裤的主人是个复员兵,拖拉机手。那个屁股肥大的毛料裤子是个乡镇的小干部,绝对不是乡镇的主要领导。那条在红裙子中轻轻踮动的白腿花袜高跟凉鞋是个胸脯干瘪的基层供销社女售货员。那扎着的裤管下两只套在黑布鞋里的尖脚是哪个村的一位老大娘,她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县城。那挽着的黑裤管下裸露着的瘦腿趿着车轮胎缝成的简易凉鞋、脚指甲里积满黑垢的是像我父亲一样的老农,王四有点儿心酸地想。他觉得人的思想岁月都在腿上脚上充分地表现出来,屁股上的表情基本上也就是脸上的表情。

他猛然想起,应该买一张去马庄的汽车票。看看腕上的表,已是下午四点,正好还有一趟五点的车。他让一条百褶的白裙从眼前晃过,那趾高气扬的白塑料凉鞋说明这是一个滚刀肉一样难缠的女人。他放过一条灰的确良裤子裤缝如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干部子弟。他抓住了那只沾有蓝墨水的裤角,递上去一张十元人民币,恳求着:「老师,我的腿坏了,劳驾您代我买一张去马庄的票,五点的。」说着,他把那两盒包装精美的糖果举上去,说:「这是两盒糖,送给您的小孩吃。」

「这怎么好意思……」上边客气着。

「拿着吧。」

「要不……我拿一盒……」

「真的别客气。」

「这……真不好意思,举手之劳……」手还是拿了糖,说,「您等着,我帮您去挤。」

蓝墨水的裤脚消失在腿的密林里,王四一点儿都不担心蓝墨水裤脚会拐款潜逃,尽管他根本没抬头看他的脸。在嗡嗡的人声里,几十只苍蝇围绕着他飞舞。王四眼皮黏涩昏昏欲睡,他果然就打起了瞌睡。

「同志,同志。」蓝墨水裤角用食指戳着他的肩头说,「同志,您的票,马庄一张,票价一元四角,余款八元六角,请查收。」

王四接了票,连声道谢。

蓝墨水裤脚关切地问:「同志,您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病了?」

王四忙说:「没有,没有,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蓝墨水裤脚善意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挤到腿林中去了。

王四看看票上标着的检票时间距现在只有二十多分钟,他仔细地把面前的腿脚辨别一番,确信没有危险了,便整理好行包,想站起来挤到候车室里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那条狡猾的黑狗像泥鳅一样从腿的缝隙中游刃自如地钻过来。

王四痛苦地把身体蜷缩起来,脑袋深深地埋在双膝间。但随即他就意识到,即便钻到垃圾堆里去,也难以逃脱这条狗的跟踪,而摆脱不了这条狗,也就摆脱不了那个女人。于是他抬起了头,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腿弓起,做跃跃欲试状,他想那狗一旦钻到面前,便像猎犬一样扑上去,

扼住他的咽喉,咬断他的喉管。但那件绿裙子已经从天而降般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黑狗毫无疑问地蹲在了她的背后。她的味道逼退了所有的味道,把王四笼罩起来。他丧失了抬头看她脸上微笑的勇气。她的绿裙如一泻瀑布,到小腿肚中央时却突然中止,然后是肉色丝袜,然后是托尔斯泰的女人们穿过的华贵皮靴。王四不得不看到女人修长得令人惊讶的双腿,这是应该令人爱慕的两条腿,但在王四的心里,更多的是对这两条腿的恐惧。王四想起了许多惊险电影中摆脱跟踪的办法,但一个也不能用。他又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活动起来。活动创造机会。

他提着包站直身体,脸几乎擦着了她胸前的花束。女人的微笑和渴望一如既往。她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因为她站在这肮脏的售票大厅里如同孔雀站在家鸡群中一样显眼。那无数面孔中似乎有许多似曾相识。王四侧着身子绕过女人。在他的眼前竟然闪出了一条狭窄的甬道。他立刻明白了女人和她的狗紧紧在跟随着自己,这道路正是为她所让。王四想自己正扮演了《狐假虎威》中那只狐狸,形式上类似,但心境大不一样。售票大厅与候车室之间有一个过道,过道两侧有两间杂货铺,还有两间厕所。王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紧走几步,钻进了男厕所,王四进了厕所,提着包打量着墙壁、窗户、塑胶天花板。墙壁无门,天花板无缝,窗户上钉着比大拇指还粗的钢筋。正在厕所里解决问题的人好奇地看着他。而此刻,门响,女人像一片绿色的云闪了进来。她视一切若无物,其实她什么也不看,只要一找到王四的脸,她的视线和脸上的表情便凝固了。男人闯进女厕所问题严重复杂,一个怀抱鲜花的美人闯入男厕所竟没人吭气。他跑出了男厕,听到里面几个男人把女人搂抱了起来,黑狗竟然没有动静。

王四分明看到它跟进了厕所。这是他难能再逢的脱身良机了。他急匆匆跑了几步,但难以忍受的巨大痛楚使他再也挪不动半步,女人灿烂的微笑、洁白的肩膀、柔软的长嘴、丰满的乳房,还有绿色长裙、夺目鲜花、修长双腿以及那醉人的气味突然涌进他的脑海。他听到厕所里的挣扎声。他扔掉行包,撞开男厕所的门,看到男人们几乎就要把她按倒在汪着尿水的地面上了。王四正要冲上去,那条黑狗已经耸着肩上的毛,像几道纵横交错的黑色闪电,把几个男人咬翻在地。

女人的脸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水。看到王四她立即破涕为笑,然后对着王四扑上来。王四在一瞬间冷静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没容许她像颗肉弹一样扑进自己怀中。

经过这番磨难,王四觉得自己与女人疏远了的情感又突然被拉近了。他看到了她的泪水,知道她不仅仅会微笑。她是会哭又会笑的女人,不是妖精。王四对自己的英雄行为感到满意,对女人的欠债感消逝了。现在,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心胸正直的大哥哥,而女人则是一个傻乎乎的小妹妹。他用手指梳顺了她的长发,整理了她怀中的鲜花,拉平了她的裙裾。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的心里泛着淡淡的忧伤。女人笑着,睫毛上挑着几点水珠。

王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小妹妹,你不要跟着我啦,我后天就要结婚,你这样跟着我,将给我带来无法收拾的后果,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女人微微地点着头,脸上挂着微笑。

王四说:「带着你的狗回家去吧,世上坏人太多。」

说到狗,一个疑团在王四心中升起:为什么这条狗只有当我返回厕所时才跳起袭击正对它的女主人施暴的男人们,而在这之前,它好像一直在观望。它的袭击好像是专门做给我看的,或者,它是故意让女人的挣扎声拖我回去……想到此,王四心中紧张,这条狗简直是一个深刻的阴谋家。它蹲在女人身后,眯缝着眼睛,一条平凡的黑狗,并无任何惊人之处。

这时,悬在墙上的喇叭催促去马庄的旅客赶快检票上车,说汽车即将开走。

王四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说:「求求你,好姑娘,快回家去吧!」

他拎起包,匆匆跑向马庄的检票口。从兜里摸出车票时,他无限欣慰地想到,女人和她的狗没有车票,站口的检票员会拦住她,等她买来车票——看样子她身上也不会有钱——况且也不会允许黑狗登车——那时我已坐在汽车上,疾速地远离了这个女人同时也疾速地逼近了那个闹钟姑娘。

检票口的铁栅栏内已经没有旅客,只有一位身穿蓝制服,满脸蝴蝶斑、神色倦怠的女售票员倚在门边。

王四递过票,她接了,略看一眼,吧嗒剪了一钳子,说:「马庄,快点,要开车了。」而这时那条黑狗擦着检票员的裤脚溜了进去,她竟然毫无知觉。王四看到售票员脸上闪出了惊愕的神情,他知道这神情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自己。他想说什么。售票员反掌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已经进了站。

王四跳上空空荡荡的汽车,拣了一个位置坐下。他看到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那条黑狗无影无踪。他知道它绝对在车上。他想如果售票员拦住她,单独一条狗跟到马庄就变成了好事,干掉它,剥它的皮,吃它的肉。

他回头,透过车后的玻璃,看着检票口。她怀抱着鲜花,面带着微笑走了进来。美女从来不买票。

她上了车,选了个座位坐下。她侧着身子,把微笑和鲜花献给王四。

喇叭放出了为汽车送行的音乐,司机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车内的旅客,一脚蹬开发动机,拉了一下气动门的开关,呱嗒一声响,门关上了。汽车缓缓爬行,王四闭上了眼睛。

公共汽车到达马庄。红日西沉。王四下了车,女人也下了车。那条黑狗在他们后边跳下来。

这里离王四的家还有三里路。一下车王四就遇到了小学时期的同学马开国。马开国现在是镇供销社的经理。马开国说这不是王四兄吗?王四说是我。马开国说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像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一样。王四说伙计,一言难尽!马开国的目光已经被站在王四身后的女人吸引去了。王四说马开国!马开国!马开国羡慕地说王四兄,这位就是四嫂子吧?王四说我正为这事犯愁呢,伙计。马开国说老兄真有两下子把洋妞儿弄回来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你这小子,也不替咱介绍介绍。王四说你他妈的住嘴听我说,我根本不认识她!马开国说你这小子捣什么鬼!王四说我真不认识她。她跟着我非跟着我不行。马开国哈哈大笑着说行了行了你看看嫂子在笑你呢!

王四一回头,女人的微笑依旧。

马开国说:「四兄,四嫂子,再见!」

王四拉住他,恳求道:「马兄,帮帮我,把她带到你们供销社饭店住一夜。」

马开国说:「别假正经了。改天我去看你们。嫂子,再见。」

「马开国你别走!」王四喊着。

马开国抬腿上了自行车,在车上笑着回头说:「四兄,真有你的!」王四绝望地看着马开国被夕阳照红了的背影消失在一条巷道里,很多的人在路上走动。他生怕再碰上熟悉人,便转身下了公路,爬上了一道河堤,望见了他的老家李家庄和与李家庄毗连着的他未婚妻闹钟姑娘的老家桥头堡。

王四不想引人注目地站在这里,他下了河堤,沿着泥泞的河滩行走。河滩上生长着一些细弱的高粱,还有茂盛的杂草,再往里去,则是一大片与河水相连的高大茂密的墨绿色芦苇,女人紧紧地跟着他,裙子的下摆在野草的梢头摆动。黑狗在杂草里一耸一耸地蹿跳着。王四渐渐地进入了芦苇丛。柔软的苇梢在他的身体和手中的行包的碰撞下焦躁地晃动着,并且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苇叶边缘上的锯齿状硬刺在他的脸和耳朵上拉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他感到那些伤口火辣辣在发着烫,但没有丝毫痛楚。血红的夕阳洒在部分苇叶和苇秆上,渲染出一种类似悲壮的气氛。王四自认为很像一条胡碰乱撞的野狗,但回头看到那墨绿长裙与芦苇浑然一色、一束鲜花妖艳、满脸微笑灿烂的女人和那条泥鳅般滑溜地在粗壮的苇秆间钻来钻去的黑狗时,他立刻修正了前边的假设,认为自己更像一条被猎人和猎犬追逐着的狐狸。猛回头时,一柄芦苇的剑叶锋利地锯了他的眼睛,呆钝的剧痛使他的脑袋突然膨大许多,黏稠的热泪流出眼眶。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手中的行包跌落在地,双手捂住了眼睛。钝痛由眼睛进入鼻腔、进入双耳,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着比导致痛哭的痛苦还要痛苦若干倍的痛苦。黏稠的液体沾满了手指,他惧怕地想道:坏了,眼球破了!黑暗的浓重阴云爬上了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十分悲惨,非常可怜。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困难地睁眼睛。眼皮异常沉重,但终于在忧虑重重中开了一条缝。一道强烈的光线像箭一样刺进眼球,眼皮又疾速地合拢了,眼泪又汹汹涌出。既然还能感受到光线,说明眼睛还没瞎。这个惊喜的念头明亮地驱逐了他心头的黑暗。因为眼睛遭受的苦痛他感到了一种还清债务般的轻松。他粗野地转身,身体夸张地推搡着芦苇,睁开绝对红肿了的眼睛,大声地吼叫着:「我的眼睛瞎了!瞎了!你现在总该满意了吧?」橙黄色的阳光还是那么强烈地刺激着他受伤的眼睛,泪水不绝,酸麻胀闷的感觉持续着。他确凿地知道自己的眼睛没有瞎,但是他又一次吼叫着、特别地强调着:「我的眼睛瞎了!」

他的眼睛没有瞎,但视物模糊。无边的芦苇弥漫成一道幽蓝的高墙,那女人竟如同一块镶嵌在墙上的浮雕,狗蹲在她身体右侧,轮廓模糊,只有两只狗眼红红的,像绿墙壁上的两颗红光斑。后来那道壁立的绿障渐渐涣散了,橙黄的阳光如同一股股轻轻的烟雾、一道道明亮的洪水,在芦苇间流淌着、游荡着。那些芦苇棵棵笔挺、荷剑肩戟,仿佛一群群散乱的、密集的士兵。

女人脸上挂着两行蓝色的泪珠,鲜花灿烂,鲜花枝叶灿烂,仿佛用金箔、银片、贝壳镶嵌拼贴而成。狗是一条黑色的冰凉玻璃狗。她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但她终究没开口。王四意识到,要想让这个女人开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他说:「我警告你,你如果继续跟踪我,我真要杀死你了!你不要以为我是吓唬你,」他指画着左右前后,继续说,「这里是前不靠村,后不靠店,打死你,然后把你扔到河里,没有人会知道!」

女人入迷地盯着他的嘴唇,笑容绽开,味道放出,顿挫了王四的嚣张气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是那种能够对女人下狠手的男人,尤其是对面前这个女人。他无可奈何地打量着周遭芦苇,越来越重的暮气、被芦苇分割了的缓缓流动的河水,河中的水腥味儿、芦苇的微辛味道在黄昏时分格外浓重。这时他看到在女人和狗的后方,在芦苇丛中,有一团暗红的蓬松乱毛在微微抖颤着,他辨别出那是一只红毛狐狸并随即嗅到了狐狸的臊气。他本能地把狐狸和女人联系在一起,把神话与现实联系在一起。一切的关于女人的令人困惑不解之处,似乎都可以从狐狸身上找到答案:这女人是狐狸变成的。她是一只狐狸精。王四想起自己当水手时在舰船的潮湿舱房里躺在那狭小的铁床上摇摇晃晃地阅读《聊斋志异》的情景,那时多么希望有一位美丽温柔的狐女来到自己的身边。现在,狐女近在咫尺,如影随形般地跟着自己,理想变成现实,结果却是如此痛苦。王四自我解嘲地想:我是他妈的真正的「叶公好龙」!他有些胆怯,但并不恐惧,甚至又一次感到轻松。王四被一个女人跟踪是丑事,但王四被狐狸精跟踪着却是奇谈、是美谈,不但不必掩饰,甚至可以大肆地自我宣扬。被狐狸精迷过的男人是有仙气、有灵气的男人,舆论不谴责这种男人,纪律不制裁这种男人。王四感到自己真正地轻松了。他的视力在轻松心情下飞快地恢复了。他看清了狐狸那优美的线条,那狭长的鼻梁和弯曲在身后的扫帚尾巴。他尤其感到狐狸的眼神与女人的眼神完全一致。他感到自己一天来的狼狈逃窜是一场虚惊,问题早就应该如此解决——他从旅行包中摸出了一节用火鸡肉制成的大火腿肠,撕掉缠裹的油纸,炫耀似的对着女人晃了晃,他笑着说:「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了。我知道你是狐狸,但我不怕你。给。」他把火腿肠扔到狐狸眼前。狐狸惊恐地跳起来,用那小巧的蓝鼻子去嗅火腿。王四心中十分得意,但情况突变,把他的得意撕得粉碎:一直蹲踞在女人身侧的黑狗凶猛地跳起来,一口就咬翻了狐狸。狗晃动着头颅,耸动着颈上的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狐狸发出凄厉的鸣叫,在狗的嘴底滚动着,像一个火红的绣球。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突然挥发出来,熏得他想呕吐。黑狗松了嘴,团团旋转,狐狸叼起火腿肠,一溜红光,消失在芦苇丛中。

潮湿的泥地上,留下了几撮金黄的狐狸毛,女人姿态依旧,对适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没有看见。王四悲哀地想:狐狸就是狐狸,女人就是女人,想凭借鬼狐故事解救自己出困境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天色愈暗,有一些水鸟在草丛中鸣叫。他抬眼望望在晚风中波浪般翻滚的芦苇,想起了八路军打游击的若干故事。凭借着青纱帐的掩护,他自信一定能够把这女人甩掉。主意拿定,他盯着女人的脸,缓缓蹲下身去,悄悄地抓起两把泥土,又慢慢地站起来。他高叫一声:「看好!」然后猛扬起左右手,把两把泥土打在女人的脸上。王四弯着腰,用张开的手掩护着眼睛,用头颅开道,在芦苇丛中疾速地穿行着。他感到芦苇柔软的秆儿在自己的身体四周弯曲着让开道路,又随即合拢。他感到脚下的泥土越来越黏稠,如果不是鞋带紧系,鞋子早就被泥巴吸掉了。他看到了河水,并且看到了水中那些绚丽的晚霞倒影。在大口的喘息中,他想起了泥土在女人脸上炸开的情景。他感到水中冰凉,开始为自己的残忍后悔。当然这后悔也仅仅是活跃在一闪念间,因为身后的芦苇响声向他表明:女人和狗随后就到。

他惧怕回头,但无法不回头。女人满脸污泥,显得既可怜又可憎。一股狠劲在王四心中蠢蠢欲动,他的双手因紧张而痉挛起来。女人一笑,脸上的泥往下脱落。王四咬牙切齿地说:「我掐死你这个狗娘养的吧!」

王四扑上去,双手准确无误地拤住了女人的脖颈。女人嘴巴张开,像一个蓝幽幽的洞穴,一声青蛙鸣叫般的叫声伴随着强烈的腐草味道从洞穴中冲出来,直扑他的面颊,刺激得他的眼睛酸麻,泪水浸出。这时他的双手的虎口部位异常敏锐地感觉到了女人脖颈上的滑腻和温暖。他产生了手捧着初生绒毛的鸟雏的感觉,温柔、善良、恻隐、法律、道德……千头万绪涌上了他的心。他松了手,看着女人颈上的红痕,悲凉之雾从他身后的河水中蒸腾起来。他叹息一声,转身,一个鱼跃,钻进了河水中。

王四是带着自绝的念头跳进河水中的。在身体下沉的过程中,他的手脚并拢,没做丝毫的挣扎。缓缓流动的河水轻轻地冲击着他的身体,使他感到舒适。这种冲击类似一种爱抚。在下沉的过程中他一直流着泪。越往下沉越凉,沉到河底时,他昏沉的头脑在冷水的刺激下清醒起来。他睁开眼,先看到黄澄澄、雾蒙蒙的一片,耳朵里隆隆地响着,继而则出现幽蓝的水底颜色,十五年的水上生活培养了他对水的适应性和在水底察言观色、辨别方位、冷静思索的能力。他看到有几条犁铧般的大鲫鱼在几蓬水草间游动着,吐着一串串扶摇上升的水泡泡。他趴在河底,双手穿透浅薄的淤泥,插在沙土中。他想到了水上那丰富的生活,感到投水自尽是很愚蠢的行为。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连死都不

怕,还怕什么呢?他感到胸口发闷,知道血液中的氧气已经不足。一条弯弯曲曲的水蛇在他头上游动着,他打算浮出水面了。他把固定身体的双手从沙土中抽出来,身体立即在移动中上浮,这时,一个惊喜的计谋突然产生了。逃犯之所以难逃法网,多半是因为气味被狗鼻子追寻。聪明的逃犯常常借助河水消灭气味,摆脱狗的追踪。王四之所以甩不掉女人,吃亏就吃在那条黑狗身上。这真正是歪打正着的一个妙招。王四大口地喝了两口腥腥的河水,屏住呼吸,施展水底功夫,箭一般向下游蹿去,这是顺水行舟,毫不费力,逃脱追踪的强烈愿望鼓舞着他尽可能地往远里游,尽可能长地在水下潜行。一直坚持到胸口胀满、耳膜压痛时,他才靠在水边,手把着两株芦苇,把脑袋慢慢地伸出水面。他做得很好,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清新、浓郁、无比珍贵的空气从他张开的嘴巴和鼻孔中扑入他的身体,他顿时感到轻松了。

王四抹掉障眼的河水,满怀希望地扫视着金光闪闪的河面。他希望水平如镜,果然是水平如镜。这次脱险像电影故事一样漂亮,他轻松地想,十几年的海员没有白当。河上细波如鳞,狗在芦苇丛中鸣叫。王四提高警惕,把身体尽量地往下搐,又撕了一把水草,顶在头上,只露出眼睛观察,只留下鼻孔喘气,他感到河边的水热乎乎的,身下的淤泥滑溜溜的,这样潜伏着甚至是一种幸福。

王四的幸福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眼见着发生了: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就在河的上游方才他跃入水中的地方,身着绿裙、怀抱鲜花的女人径直向河中走去。她全身笼罩在金黄的暮色里,显得庄严神圣。河水淹没了她的膝盖后,绿色长裙便在水面上漂浮起来,黑狗也开始鸣叫,它躲在芦苇丛中,王四只能听到它的叫声但看不到它的身影。越往河心走,绿裙浮起越大,终于成了一团大莲叶。水淹没了她的腰,裙裾缓缓地转到了她的左侧,随着流水的走向,摇曳成一束宽大的海带形状。渐渐地淹至胸脯了,王四的心捽了起来。她的鲜花好像植根在她的胸脯上,不上升,不下垂,水无法改变它们的形状。满河金黄流水,半截碧绿女人,一束艳丽鲜花,背景如烟似雾,构成一幅油画,很美很辉煌。她继续前行,河水使她的身体晃动了,披肩长发漂起来,狗叫声里有了焦急的情绪,河水淹没了女人的头颅。

王四又一次流了泪,他知道自己的潜伏已经没有了意义。女人在河中心沉浮着,时而露出一朵花,时而举起一只手。他爬到芦苇与河水的交界处,呆呆地看着,一切似乎都解决了。女人与河水一起流着,一寸寸地流到他的面前,狗叫声也渐渐地响到了他的眼前。他突然大声呜咽起来,因为他已下定决心让女人从自己面前漂过去。看起来女人是自己走进河中,实际上是我引她到了河中。她在水中挣扎着,她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浮沉着。世上难道还有比见死不救更可鄙的吗?何况不单纯是见死不救。王四动摇起来。他感到这女人的精神太可贵了,太难得了。她为了我勇敢地选择了死亡。我要么自杀,要么救她。

女人漂到了王四面前,狗站在他的身旁对着河水鸣叫。狗眼里有闪闪的水花,说明连狗都哭了。好像为了响应狗的召唤似的,女人的一只手突然伸出了水面。粉红的手,金黄的手,宛若一枝兰花。她的手指间好像生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王四没有再犹豫,他奋力一跃,久经训练的身段潇洒俊美,拖着绸带一样美丽的光弧,刺入了水中。这条河不宽,几下子他就到了河心。那只手又高擎起来,他经验丰富地从反面攥住了她的手脖子,让她的手指无法抓住自己。借着这股劲儿,女人的身体像一条大鱼,打着挺蹿出水面。王四提防着她用另一只手抓捞自己——这是一般的规律,许多救人者因此而与落水者同归于尽——一旦如此,他准备照惯例对准她的太阳穴轻击一拳,让她暂时昏厥,然后拖着她的头发,拖她上岸。但女人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搂着那束花,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王四松开拳头,叹息一声。他不忍心去揪她的头发了,只攥住她的手脖子,奋力地踩着水,借着流水的劲儿,向滩涂靠拢。在水里,他头脑清醒,四肢灵活,俨然一个英雄。这时,那条一直在芦苇中哀鸣的黑狗,竟然也奋勇地跳入河水,向他和她游过来。王四看到,它的跳水姿势不错,但游泳技术实在糟糕。要不人们为什么把初通游泳者的笨拙泳姿叫作「狗刨」呢,他想着,几乎要笑起来。狗只露着鼻头和眼睛,脊背成了一条线,尾巴淹在水里,像一张简笔画。王四骂道:「他妈的,我不跳下来,你也不跳;看到我跳下来,你也跳下来。学英雄也不是你这种学法!」

狗游到她身边,张嘴咬住她的裙裾,立即呛了水。它吐掉裙裾,啪啪地打着响鼻。王四鄙夷地看着它那张狗脸,啐了一口。他加紧动作,只几下,脚就触到了河底的淤泥。他站直身体,一手揽着女人的颈,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子,把她平托到岸上。他感到自己的腿在淤泥里陷得很深,几乎不能自拔。

走到比较干燥的地方,他放下女人,感到腰酸腿软。试试女人的鼻孔,有气息喷出,他放了心。女人还昏

迷着,绿裙长发鲜花,凌乱在地。她的腹部膨大,他知道原因何在。这时黑狗狼狈地靠过来,毛儿贴在身上,尾巴拖着,可怜又可厌。王四狠狠地踢出一脚,黑狗猝不及防,翻了一个滚,鸣叫着,滚起来,抖擞身体,抖出几百滴水。此时王四感到自己在精神上绝对优越,压倒了女人,更压倒了这条落水狗。

王四掮起女人,让她的腹部压在自己肩上,颠动着向前走。走了十几步,一股清水,从她的嘴里喷出来。因为她的头颅垂在他的胸前,她的头发有的粘连纠缠在她的脖子上,有的直垂挂到他的膝盖处,所以那些水一半吐在他的肚腹上,一半吐在她自己的头发上,淅淅沥沥地落了他两脚。

他掮着她走了十分钟,女人喷了三次水。他感到她的肚子瘪了下去。女人身体丰满,比较沉重,王四奔波一天,身体疲倦,两方面的因素,使他气喘吁吁,难以支持。他把她仰放到芦苇间。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女人呻唤几声,睁开了眼睛。她的那几乎永恒的迷人(有时也是可怕的)微笑绽开了,王四感到很温暖。

已是垂老的黄昏了,金黄满世界。女人的裙子紧紧地贴在肉上。

裙裾凌乱,露出了她雪白的一条大腿和另一条大腿的内侧。一股热血翻腾着冲上他的脑袋,他感到自己的头变成了一把沸腾着热水的带响哨的壶,发出吱吱的鸣叫,喷着灼人的蒸气。他忍不住地往她身体上看去,所有的苦难都淡忘了。他的手颤抖着触到了她的光滑的大腿。如果不是落水狗在他面前又一次抖擞身体,把冰凉的水点甩到他发烧的脸上,王四就要犯严重的错误了。

他的手仿佛被火烫着似的从她的腿上跳开,他看了一眼湿漉漉的黑狗,扯开裙子,把她的腿盖住了。

王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感到极端疲倦,又头晕又恶心,心脏和肠胃一阵阵地痉挛、绞痛。他特别想抽一支烟。他打开旅行包,从尽底下找出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原准备送给大舅子的强力防风打火机,又拆开一包硬盒「万宝路」,啪,按火机,在咝咝的蓝色火苗中点着烟,贪婪地吸着。他渐渐地安定了。

王四不看女人看着芦苇,哀伤地说:「好姑娘,咱俩前世无怨。我招惹了你,也救过你两次,将功折罪,你放了我吧!」

他收拾好行包,站起来,往前走。脑子里晃动着绿裙里的风光。

他心里矛盾重重,走出芦苇地,无法不回头,回头看到狗和女人也走出了芦苇地。

他在通往李家庄的那道黑色的石桥边站定了,夕阳如血,映照着哀愁的河水,狭窄的高粱叶子忧悒地低垂着,蝼蛄在泥土中凄凉地鸣叫。王四感到无限的辛酸涌上心头,泪水流到颊上。他用手抓住她冰冷的肩头,晃动着她的身体,说:「姑娘,你是哑巴吗?你是聋子吗?你如果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就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里?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桥洞里?你这样死死地追着我,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王四粗暴地推搡着她,对着她吼叫。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眶里盈满泪水。她那副温顺可怜的样子唤起了王四心中的柔情,他松开了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也许是个好人,但你知道,我后天就要结婚,如果我把你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带回家中,结果会怎样?求求你一千遍地求你,带着你的狗,回去吧!」

女人的泪水扑簌簌地滴到湿漉漉的花朵上,王四说:「求你了,小姐!」他转身走上桥头。暮气沉重,河上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辉,他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倒在河里。没有女人的影子,也没有黑狗的影子。一种类似孤独的滋味爬上他的心头。他骂着自己:浑蛋,你不能再去招惹她了!你为她度过了一生中最悲惨的一个下午。年久失修的小桥在他的脚下晃动起来。他每前进一步就感到莫名的痛苦加重了一分。走到桥头上,他无法控制自己,回过头去。她站在桥的那头,身旁是那片瘦弱发黄的高粱,好像一片鹅黄的云。那花那人那狗都如涂了一层釉,闪闪地放着光彩,河面上升腾起一团团雾气,血红的大月亮,宛若一匹红马驹,从广阔的地平线上跳跃出来,河上立刻出现了月亮长长的红影子。王四心中的温情又恶性膨胀了,女人那无法言表的妙处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不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男人。多少浪漫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勇气在他心中陡然翻腾起来,他迈步向桥走去。

王四仅仅走了两步,那条静静地蹲踞着的黑狗就蹦跳着欢呼起来。狗为先导,女人紧跟着,飞上了黑色的小石桥。她的绿裙的后摆飘扬起来、她的那些浅蓝的头发也飘扬起来。这是他的幻觉,其实她的头发粘在颈肩上,她的裙子则纠缠在双腿间。她张着双臂,高擎着鲜花,朝王四飞来。一瞬间王四热血澎湃,把功名利禄抛到脑后,竟然也张开双臂,扑向飞来的女人。他与她在桥中央那块摇摇晃晃的桥石上相遇,四臂交叉,嘴唇相接。他感到女人的身体无处不跳动,好像她身上生着一百颗心脏。她的嘴贪婪得可怕,王四觉得自己嘴里漾开了淡淡的血滋味。灰白的恐怖感又从他脑后

渐渐扩散,他感到自己的热情之火渐渐熄灭了。他试图挣脱出来,但女人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又后悔了。月亮已脱离了河面,悬在那些高粱的梢头,银色的光辉洒在河中,也洒在他们身上。王四觉得身上发冷,他用力把女人推开,说:「行啦,姑娘,咱俩相识,算是冤家聚头。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后天就要结婚,今晚上你就到马庄镇饭店住宿,明天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吧。」

女人痴迷地站着,怀中的花朵瓣瓣如玉片雕成。黑狗静静地蹲着,宛若一尊雕像。

王四跑回桥头,提着行包进了村,街道上悄无人迹,村子里千家灯火,间或有孩子的哭声和狗的叫声从这家屋里那家院里传出来。王四的脑子里好像钉上了一幅画:一轮明月当空照耀,月下的小石桥,桥上怀抱鲜花的女人和黑色的狗。

他暗暗地骂着自己:你是个无赖!懦夫!狗都不如的东西!靠近家门一步,对自己的痛恨和对女人连同那条黑狗的担忧就增强一分。

王四跨进了家门。

迎接他的是他父亲的一记耳光!

王四被扇得头昏脑胀。他大声地、外强中干地争辩着:「为什么打我?」

他的父亲铁青着脸说:「混账东西,你干的好事!」

尽管他早就考虑到事情可能会暴露,但没想到会如此迅速。

王四费尽了口舌,也无法把事情向他的父亲、母亲解释清楚。坐在粉刷一新、贴满了剪纸、摆着四个闹钟、挂着六块电子钟的洞房里,他感到饥寒交迫、头晕眼花。他的父亲还在骂:「学校白白教育了你!无病鬼上身?你不去招惹她她会跟上你?天大的一个县,比你俊的青年成千上万,她不跟别人为什么偏偏跟着你?」

他的患有肺病的母亲喘息着、唠叨着:「孽障,你这不知道深浅的东西!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话没有腿跑得比马还快!半过晌就有人把话传回来了,说你在汽车站上勾搭上了一个女妖精,还有一条黑狗!作死吧你……」

父亲说:「桥头堡上怕是早知道了,这年头人心奸怪,谁不想看热闹?谁肯把话烂在肚子里?要是人家知道了,这婚也就甭结了,这门亲事也要散了!」

「散了就散了吧!」王四烦恼地说。

「你吃了灯草灰!」父亲愤怒地说,「说得轻巧,花了多少钱就别去说了,这丑名要顶几辈子?走到哪儿都让人戳脊梁骨,这人还怎么活?」

「行啦,我求求你们饶了我吧!」王四用拳头死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颅说,「就算我犯了死罪,横竖也不过一个枪子儿,你们也不能这样折磨我!」

母亲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走到院子里,咯咯地吐痰。

王四像堵墙壁一样倒在炕上,感觉到房子在团团旋转。十只钟表步伐凌乱地跑着。清冷的月光照进窗户。王四拉过一床被子蒙住脑袋,他感到自己正向无底的黑暗深渊坠落。

黎明时分,昏昏沉沉的王四被一阵雨点般的棍棒打醒。他睁开眵眼,看到手持棍棒的父亲和颤成一团喘成一堆的母亲。

「孩子呀……快起来吧……了不得了……那个妖精堵了咱的门口了……」母亲哆嗦着、喘息着说。

父亲又一次举起了棍棒,劈头盖脸打下来。有一棍子恰好打在王四鼻梁上。他感到鼻子酸痛,两行热泪,两股鼻血,平行着淌出来。王四从炕上跃到地下,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棍棒,愤怒地掷之于地,说:「你没有权力这样打我!犯了罪自有国法处置,要枪崩我也轮不到你动手!」

父亲脸色苍白,坐在了地上。

王四用手捂着鼻子,走到大门口。

怀抱鲜花的女人怀抱着那束鲜花站在大门口那株刺槐树下,黑狗蹲在她身旁。朝霞万道,上射云天,太阳正在喷薄,门外的水沟里和沟外的田野里氤氲着袅袅白雾。女人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鲜花不例外,黑狗也不例外。

王四此时没有了惧怕,女人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虽然给他带来了无穷的麻烦但也确实让他感动。他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来,鼻血又汹涌地蹿出来。

女人眼里的清明泪珠滚滚地涌出来。她扑上来,伸出舌头,一下下地舔着王四的鼻血。他感触到了她温暖的仿佛生着细刺的舌头和冰凉的嘴唇,并且当然也嗅到了那股从她口腔里涌出来的骡马草料的味道。

黑狗低沉地呜咽着,好像一个男孩在哭泣。

父亲的毒打激发了王四的仇恨,仇恨在女人口腔中味道的催化下,又变成了勇气。他拉住她的手腕,一直把她牵引到那间有十只钟表的新房里,黑狗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感到她的手像冰块一样。

母亲泪眼婆娑地说:「闺女呀,你快走吧,你不能把俺一家子都毁了啊!」

王四说:「问题没那么严重!」

他对女人说:「你坐着,我搞点儿东西吃。」

他从饭橱里找出一把挂面,放到锅台上,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蹲在灶前烧火。

母亲说:「好闺女,吃点儿饭你就快走吧,俺儿明日就结婚,他媳妇一会儿就要过来看他,你要是不走,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父亲愤怒地说:「你跟她啰唆什么?正经人家的闺女哪能有这样的?不是婊子,也是娼妓!」

王四从灶前站起来,铁青着脸说:「爹,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父亲尖利地笑着,「我胡说?我怎么能养了你这么个逆子?」

王四说:「事情是我做下的,该杀该剐由我一人承担!」

父亲怒骂着走出了家门。

女人和狗来到灶旁蹲下,时而看着灶里跳动不止的火苗,时而看看王四沾满鼻血的面孔。她时而微笑时而流泪,狗也一样。她颤抖不止,狗也一样。

母亲哀求着:「儿啊,你快点儿把水烧开,煮熟了面条,让她吃了,就打发她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你媳妇一来,就塌了天陷了地了。」

王四说:「娘,你甭操心啦,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我豁出去了。」

母亲说:「你豁出去可以,但这名声可就臭大了!你媳妇的叔叔是你哥的领导,你要和人家散了,又是为这种事散了,你哥的日子可怎么过哟!闺女,这些话也是说给你听的,你怎么不说话?该不是个哑巴?儿呀,你是被糊涂油迷蒙了心,放着那伶牙俐齿的媳妇不要,竟跟个哑巴勾搭连环……」

王四心中一动,觉得母亲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娘,其实我跟她并没有什么真事,她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燕萍来了,我向她解释就是。」

母亲说:「糊涂儿啊,只怕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哟。」

王四看着女人,心中也犹豫了。

这时,父亲带着一个穿警服的人闯进来。这是一个高个子青年,黑眉虎眼,很是威严。王四认出他是自己那位在镇派出所当副所长的堂弟。

王四站起来,女人和狗也站起来。

堂弟冷笑一声,嘲笑地说:「好一个四哥,真有本事,一个四嫂子还不行,又勾来一个二房?」

王四恼怒地说:「你胡说什么!」

堂弟道:「别生气!俺大伯管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还狡辩什么!这就是那个女流氓?」堂弟从腰里摸出一副亮晶晶的手铐,向女人逼过去。

王四挺身挡住女人,说:「你要干什么?」

堂弟一伸胳膊,把王四推到一边,说:「干什么?我要铐起她来!」

王四扑上去,抓住了堂弟的手。两个人撕扯着,都累得气喘吁吁。

堂弟说:「四哥,你松手!」

王四说:「你把手铐收起来。」

堂弟说:「好,我收起来。」

堂弟收好铐子,说:「四哥,你哪里出了毛病?你怎么能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看看这个女人,像个正经东西吗?未定是哪儿流窜来卖淫的呢?」

王四说:「你给我滚!」堂弟说:「大伯,俺四哥护着她,我也没有办法啦!」父亲啊啊地哭起来。

看着老人苍白的头颅,王四心中难过。

堂弟说:「四哥,你简直是个浑蛋,要不是你比我大,我非扇你的嘴巴不可!」

王四说:「爹您甭哭了,我跟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待会儿让她走就是。」

堂弟说:「四哥,你的心太慈了,对这样的女流氓还客气什么!」

堂弟虎虎地逼住女人,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流窜来的?」

女人抖抖颤颤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墙角上。

堂弟拍了一下腰上悬挂的手铐,说:「说!不说我铐起你来!」

女人双手搂着那束鲜花,求救地望着王四。那条黑狗躲在她的绿裙下颤抖。

王四心如刀绞,上前拉住堂弟的手,说:「你不要这样吓唬她,她没有罪!」

「四哥!」堂弟甩开王四的手,说,「你是不是打算跟她结婚啊?真要这样我就不管了,我犯不上得罪我四嫂子呀!」

「我的事不要你管了!」王四挡住女人,伸出双手,说,「请吧!」

堂弟说:「大伯,大娘,恭喜你们了,双喜临门,外带一条黑狗!」堂弟冷笑着走了。

王四蹲下烧火,女人和狗又围上来。他苦笑着说:「姑娘,吃过饭你必须走了!」

她的眼里又涌出泪水。

爹提着一把镐头闯进来,掀掉锅盖,抡圆镐头,砸进了锅里,铁锅破了,半开的水飞溅出来,烫了王四的手和脸。灶里的火被水浸灭,白色的烟灰和水汽一直冲上房顶。

母亲跪在了女人面前,哭着说:「求求你,走吧,求求你,走吧!」

王四拉着女人的手站起来,说:「你必须走了。」

女人定定地望着他,脸上又是那种微笑。

王四说:「你都看到了,为了你我已经狼狈透顶,你再不走就没有道理了。」

女人微笑着,狗蹲在身旁。

已是中午时分,来看热闹的村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孩子们则始终挤在院子里。女人现在跟王四是寸步不离,那条狗与她寸步不离。

王四走动她跟着走动,王四止步她对着王四微笑。狗跟着她走动,或是蹲踞在她身旁。

王四的父亲已经离家出走。王四的母亲已昏倒在地。王四把母亲抱到炕上,她站在王四身后,狗蹲在她腿边。

王四走到院子里,她跟着,狗跟着。王四愤怒地对看热闹的村人说:「都走都走!王四勾搭了一个女妖精,有什么好看的!」村人们窃窃私语着,并不离去,好像王四、女人和狗是铁笼中的猛兽,尽管龇牙咧嘴吼叫,但并不能伤害参观者。王四甚至追打那些顽童们,她跟着他跑,狗跟着她跑,那些孩子像猴子一样灵活,跳来跳去地跟他周旋着,院子里的人们发出叽叽嘎嘎的怪笑声。

王四回到那间洞房,她跟着,狗跟着。顽童们也拥进屋子。有一个男孩用木棍子捅黑狗,黑狗嘤嘤地叫着,把头藏进她的裙裾。对女人的怜爱,好像逐渐地减弱了。王四简单地回顾了这二十多个小时的经历,痛感到这是一生中最悲惨的一段时光,所谓的黑暗地狱也不过如此了。遭此炼狱般煎熬的根本原因是自己的荒唐。他想自己不应该去吻她,不应该去厕所救她,应该把她从河中救上来,但不应该在桥头鬼迷心窍般地回首,更不应该赶走前来搭救自己的堂弟。现在他侧着脸闭着眼对她说:「小姐,你已经差不多把我搞得家破人亡,对一个男人最重的惩罚也不过如此了,你应该走了,带着你这条可恶的狗!」

女人却把脸来对着他的脸,并伸出舌头舔他的嘴。王四趁着自己还没被她口腔中的草料香气弄得昏头胀脑时,将头扭到一边,并迅速抬手,抽了女人一个耳光。黑狗在女人裙下哀鸣起来。

女人低沉地呻吟一声,眼里盈出泪水,脸上竟然还挂着微笑。王四心里又可怜起她来了。她的洁白的腮上凸起了四根红红的指痕。巴掌打在女人脸上,却痛在王四心里。他强忍住想去抚慰她脸上的伤痕的热望,大声吼着:「滚滚滚!统统给我滚!」

傍晚时分,闹钟姑娘在两个强健男人的护卫下来到王四的家。她面色如铁,一声不吭,走进洞房,把十只钟表收进一只提包,然后对着王四、女人和狗啐了一口,转身就走了。两个男人一左一右保护着她。收尽了钟表的房间突然变得十分安静,王四哀伤地看到清冷的月光又一次照在窗户上。

几个男人把他的奄奄一息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抬进来,放在锅灶旁的柴草上,然后悄悄地走掉了。

看热闹的人也散尽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夏末秋初的凉风从田野里源源不断地刮来,院子里的扁豆架上,响亮着一片虫鸣。

精力耗尽的王四坐在洞房的炕沿上,借着月光,专注地看着女人。女人也在看着他。王四觉得她的眼里一会儿射出温柔可人的爱之光,一会儿又喷吐着鳞光闪闪的地狱之火。那束怪异的鲜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枯萎了,女人仍死死地抱着它。

王四想起了那条在这场悲剧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黑狗,用眼睛去女人裙边寻找,却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微笑。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被它给玩弄了。」

女人放下枯萎的花束,在月光下缓慢地脱下了绿裙,赤身裸体站在他的面前。她身上鳞光闪闪,寒气逼人,宛若一条冰河中的青鲤。王四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一股腥冷的味道包围了他。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多年前的情景——一个身材高大的、姓崔的炮手抱着一颗金光闪闪的大炮弹,狡猾地说:「小心着点儿,滑手必炸!」那个大个子炮手青铜一样的脸色竟与女人身上的颜色极其相似。他知道自己对女人毫无兴趣,但他还是很急地走上前去,搂抱了她赤裸的身体。女人的舌头冷冰冰地伸进了王四嘴中。王四感到血液都冻结了。他疲倦地随着女人倒下去。在最后那一刻,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一条狗在黑暗中悲鸣不止。第二天,村人发现王四和女人紧紧搂在一起死去了。为了分开尸体,人们不得不十分残忍地弄坏了他们的口舌,折断了他们的手指。

2022-03-1619:58

隔着十几根柳树槐树的树干、一层厚厚的玉米秸子和一层厚厚的黄土,在我们头上,是腊月二十八日乌鸦般的夜色。我踩着结了一层冰壳的积雪从家里往这里走时,天色已经黑得很彻底,地面上的积雪映亮了有三五尺高的黑暗,只要是树下,必定落有一节节的枯枝,像奇异的花纹一样凸起在雪上。我说的「这里」是草鞋匠工作的地方,我们把这地方叫「鞋窨子」。我们这个窨子是我跟父亲、袁家的五叔、六叔挖成的,窨子是「凸」字形的,凸出的地方是进出窨子的通道,那儿用秫秸搭成一个三角形的棚子,棚子罩着窨子口,窨子口上盖着蒲草编成的厚席。窨子顶上留了一个天窗,天窗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塑料纸。我们的窨子很大,招了一些闲汉来取暖。闲汉中有一个叫于大身的,当年曾在青岛拉过洋车,练出两条飞毛腿,能追上飞跑的牛犊子。还有一个张球,是个会锔锅锔盆的小炉匠,外号「轱辘子」——我们这儿把锔锅锔盆的小炉匠统统叫作「轱辘子」,前面冠以姓氏什么的,张球个小,大家都叫他「小轱辘子」,「轱辘」二字是否对,我不知道,我刚上到四年级就被老师撵了。我那个老师是个大流氓,人称「大公鸡」,我在他床单下撒过一把蒺藜,他就为这点儿小事把我撵了,后来我看过一本小人书,知道该往老师的茶壶里撒尿,可惜没有这种机会了。我从家里往地窨子走,踩得积雪嘎嘎吱吱响。在地窨子背后,我淅淅沥沥地小便,模模糊糊地看到焦黄的水落到雪上,把积雪砸出一些乌黑的大洞小洞。扎好腰带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天,天上的星斗绿得像鬼火一样,我没见过鬼火,小轱辘子说他见过,他串街走巷回来晚了,走到野地里,一群群鬼火就围着他转。想要追上它们?小轱辘子说,人必须脱下鞋来,鞋跟朝前用脚尖顶着跑,鬼火上当,迎着你飘来,你一脚把它踩住了。是什么呢?破布、烂棉花、死人骨头什么的。小轱辘子长年串四乡,见多识广。他说他还见过「话皮子」,形状比黄鼠狼略小一点儿,嘴巴是黑的,尾巴是白的,会说人话,声音不大,像个小喇叭一样。后来,我让他详细讲讲「话皮子」的事,他又说没亲眼见过。但他爹亲眼见过,他爹有一年去赶集,碰上一个知己,下酒馆喝醉了,晃晃悠悠往家走,走到村头时,已是掌灯时分,远远地看着那截要倒不倒的土墙上有一个小「话皮子」,身披一件蜡那么红的小棉袄,在墙头上像人一样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喊:张老三、张老三,我会走了,我会走了!小轱辘子的爹名叫张老三。张老三人醉心不醉,他知道这是「话皮子」挂号(由人做鉴定的意思,人说:你会走了。它就真会走了),就弯腰捡了一块半截砖,猛地摔过去,骂道:会走你娘的×!一砖头把那堵墙给打倒了。「话皮子」叫一声亲娘,四条腿着地跑了。

后来每逢傍晚,那个「话皮子」就带着一群「话皮子」在断墙那儿喊:「哎哟地,哎哟天,从西来了张老三;哎哟爹,哎哟娘,一砖打倒一堵墙……」袁家五叔说,他小时候好像唱过这个歌。

我下了窨子,袁家五叔、六叔都来了。五叔在打草鞋底,扒了棉袄,穿一件夹袄,腰里扎根绳子,双脚蹬着木棍,结扎着草辫。六叔耳聋,跟人说话爱起高声,有时候别人作弄他,见了面对他把嘴唇张几下,他就连连说:「吃啦吃啦!」他以为别人问他吃过饭没有呢。六叔在把一捆蒲草梳成细蒲丝,准备编鞋梳子。

袁家五叔六叔,是乡里有名的草鞋匠,当然是编得又快又好。他们能编各种各样的鞋,还能在鞋面上编出「江山千古秀」的字样来。他们编草鞋赚了一点儿钱,几年前娶了一个女人,起初好像说是给六叔娶的,可是后来听说五叔也在女人炕上睡,生了一个女孩,见到年轻一点儿的男人就追着叫爹。我叫过这个女人一段六婶,又叫过一段五婶。小轱辘子说五六三十。村里人嘴坏,因女人姓年,就叫她年三十了。我呼她三十婶,三十婶长得人高马大,扁扁的一张大脸,扁扁的两扇大腚,村里的年轻人都说她心肠好。她家的炕上炕下每到晚上就坐满年轻人,三十婶在他们中间像个火炉子一样,年轻人围着她烤火。五叔六叔也习惯了,吃过晚饭就下窨子编草鞋,一直编得鸡叫头遍才回家,五叔回六叔就睡在窨子里,六叔回五叔就睡在窨子里,兄弟两个几乎不说一句话。

我父亲编草鞋的手艺不行,就让我跟五叔和六叔学。我的位置在五叔六叔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善良的脸,稍低头就看到他们密密麻麻的手指飞动。我上学不认字,学编草鞋却灵,只一个冬天,就超过了父亲,无论是在速度上还是在质量上。父亲准备改行蘸糖葫芦或是捏泥孩子泥老虎,他好像不愿意败在儿子手下。我刚刚十一岁。

一线寒光从窨子顶上那块塑料薄膜上透下来,一滴滴晶亮的水滴挂在白霉斑斑的玉米秸子上,永远也不下落。父亲白天去集上探了探行情,发现蘸糖葫芦和捏泥孩都比编草鞋赚钱更容易。他决定我们爷俩一起改行,不编草鞋了。我舍不得离开温暖的地窨子,舍不得地窨子里的热闹劲儿。但父亲已决定了,我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去集上遭了风寒,发热头痛。奶奶用白面生姜大葱熬了一盆

疙瘩汤,让他喝了发汗。汤上漂着绿葱叶和铜钱大的油花。我盼望着父亲胃口不好,不要把汤喝光。父亲胃口好极了,喝得呼噜呼噜响。父亲喝完了汤,还用舌尖舔光了盆。他满脸通红,让我下窨子去把那双尖脚鞋拾掇完,明儿个逢马店集,让我把已有的三十双草鞋背到集上卖了。我一声不吭出了家门。我坐在我坐惯了的位置上,背倚着潮湿的土壁,看着一缕缕黑烟从灯火上直冲上去,五叔六叔瘦瘦的脸上都涂了一层蜡黄。我拿起那只编了一半的草鞋,感到手拙笨得很。这是最后一夜在窨子里编草鞋了。明天之后,我就要挑着鲜红的糖葫芦或是背着花花绿绿的泥玩具跟着父亲串街走巷高声叫卖了。我认为这新的职业下贱卑鄙,是靠心眼子挣饭吃,不是像草鞋匠一样靠手艺挣饭吃。父亲因为无能才改行,我本来有希望成为最优秀的草鞋编织家,却被父亲这个绝对权威给毁了。窨子口的草帘子响动,我知道一定是小轱辘子来了。隔了一会儿帘子又响,我知道是于大身来了。小轱辘子是个光棍,有人说他快四十岁了,他自己说二十八岁。有人说他挣的钱有一半花在西村一个寡妇身上,他也不反驳。有人劝他把那寡妇娶了,他说:偷来的果儿才香呢。一入冬,他不出远门,白日里挑着家什在周围的村里转转,夜里就来蹲窨子。他没有窨子不能活,窨子里没他也难过。我真怕白天,白天窨子里只有严肃的爹、羞怯的五叔、聋子六叔,有时也许有几个闲汉来,都不如小轱辘子和于大身精彩。我盼望着天黑。

于大身是个虾酱贩子,身上总带着一股腥味。他有一条扁担,又长又宽,暗红的颜色,光滑得能照人影。于大身贩虾酱全靠着拉洋车练出来的好腿和这条好扁担。他身高中等,人也不是太结实的样子,但传说他挑着二百斤虾酱一夜能走一百五十里路。好汉追不上挑担的。于大身的扁担颤得好,颤得像翅膀一样,扁担带着人走不快也得快。于大身下窨子不如小轱辘子经常,他卖完一担虾酱,必须赶夜路再去北海挑。他的虾酱从不卖给本乡人,有人要买,他就说:「别吃这些脏东西,屎呀尿呀都有。」有人说他一百斤虾酱能卖出二百斤来,一是加水,二是加盐。本乡人吃不到他的虾酱,大概是他不愿坑骗乡亲吧?其实一样,他不在本乡卖,本乡人就买外乡虾酱贩子照样加水加盐的虾酱吃。

于大身五十多岁了,年轻时在青岛码头上混,什么花花事儿都经过。他有时在窨子里讲在青岛逛窑子的事,讲得有滋味,小轱辘子听得入神,口水一线线地流出来。我低着头听,生怕漏掉一个字,生怕别人知道我也在听,而且听得很懂。父亲有时也加入这种花事的议论中去,出语粗秽;我心中又愧又恶心,好像病重要死一样。我不敢承认某些严酷的事实。想象别家的女人时,有时是美妙的,但突然想到自家的女人时,想到所有的人都是按着同样的步骤孕育产生,就感到神圣和尊严都是装出来的。我想得出神入化的时候,父亲在我身旁就会厉声喝一声:「心到哪里去了?快编!」于大身还说过一件趣事呢,他说他有一年去夏庄镇卖虾酱,从木货市南头宋家巷子里,出来一个吊眼睛高身的半大脚女人,脸上搽胭脂抹粉,衣裳上灰尘不染,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善物。那女人要买虾酱,他把挑子挑过去。女人揭开桶,舀了点儿虾酱闻了闻,说:「卖虾酱的,你往桶里撒尿了吧?怎么臊乎乎的?」旁边几个人哧哧地笑。于大身不知厉害,骂道:「臭娘儿们,我往你嘴里撒了尿。」女人白粉里涨出张紫脸来,紫脸上镶着蓝眼,破口大骂。巷子里拥出一群群看热闹的人,没人敢上去劝那女人。于大身知道碰上难缠的角色了,想软下来又怕丢面子,就紧一句慢一句地与那女人对骂。看客越多那女人越精神。精神到热火头上,于大身说,可了不得了!只见那女人把双手往腰里抄去,唰地抽出裤腰带,搭在肩膀上,把裤子往下一褪,世上的人都不敢睁眼。女人笑嘻嘻地往两个虾酱桶里各撒了半泡尿。女人走了,于大身傻了眼。后来,过来一个人,拍拍他的肩头,说:「小伙子,你闯下大祸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有名的『大白鹅』啊,这个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上她的炕,她要是想毁你,歪歪嘴巴就行了。」于大身大惊失色,那人说:「伙计,不要慌,我这里有一条计,只要你豁出面皮,保你平安无事,还要交上好运。」那人把嘴附到于大身耳上,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那天于大身说到这里时,就像猛醒似的说:「哟,光顾了说话了,忘了时辰,我今天夜里还要去北海挑虾酱哩!」众人拉着他不让走。

小轱辘子说:「老于头,你别卖关子,快说快说。」五叔不紧不慢地说:「老于,说完吧,一条什么计?」于大身挣脱小轱辘子扯着他的衣服的手,求饶似的说:「小轱辘子,行行好,放了我吧,这件事麻缠多着呢,没有半夜说不完,走晚了我就赶不上时辰了,你不知道北海那边的规矩,贩虾酱的人多着呢,日头冒红时我要是撵不进去,就得在北海待三天。那边,可不是人能多待的地方。」

六叔停下手中的活,用震破天的嗓门问:「你们,争什么?跟我说说。」

大家都被惊住了,以为他发了火,但一看他脸上那表情,马上

就明白了,于是都懒手懒脚地笑笑。聋六叔不甘心,把耳朵送到我嘴边,大声问:「你们争什么呢?」我大声喊:「往虾酱里撒尿!」不知他听清了没有,大概是听清了,我把嘴从他耳朵上摘下来,他连连点头,满脸是笑,土黄色的眼珠子在灯火下发出金子般柔和的光芒。他说:「老于这家伙,一肚子坏水,这家伙……」

小轱辘子说:「老于,放你走,下次回来可要接着说。」老于说:「一定一定。」

老于弯着腰往窨子口走,走几步又回头说:「小轱辘子,把你跟西村小寡妇那些玩景说给老五他们听听,长长的大冬夜。」小轱辘子说:「老臊棍子,到北海去找你的相好的吧。」

爹咳嗽着说:「轱辘子,那小寡妇家产不少,你可紧着点儿去,别让别人把她弄了去。」

小轱辘子长叹一声,说:「老爹,你侄子我尖嘴猴腮,不是个担福气的鬼,人家要改嫁了。」

「嫁给谁?」爹问。

「还不是老柴那个狗杂种!」

「老柴五十多岁啦,能娶二十五岁的小寡妇?」爹有些疑惑。

「这有什么稀罕。她也是被她那些大伯小叔子欺负怕了,嫁给老柴就没人再敢动她,老柴的儿子升了县长了。」小轱辘子说。

爹说:「她也有她的主意。儿子升了县长,老柴就是县长的爹,她嫁给老柴,就是县长的娘,不管亲不亲,都在那个分上。」

五叔说:「就是。女人就是狗,谁喂得好她就跟谁走。」

爹说:「轱辘子,老辈子说『劝赌不劝嫖』,但还是要提你个醒。你跟那女人有交情,一个被窝里打过滚,乍一离了,心里不会死。要是她嫁了个平头百姓,你尽可以去吃点儿偷食,她嫁了县长的爹,就是有身份的人了,你去偷她就是偷县长的娘,县长知道了……你加着点儿小心,小伙子!」小轱辘子低了头。

五叔安慰他:「你才二十八呢,总有合适的女人,这种事儿着急是不行的,这种事儿不是编双草鞋,要是编草鞋,手下紧着点儿,熬点夜也就编完了。」小轱辘子说:「没有女人也好,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爹说:「都像你这样,世界不就完了吗!」

小轱辘子说:「完了还不好?我盼着天和地合在一起研磨,把无论什么都研碎了。」

五叔说:「那我们在窨子里就活下来了。」

小轱辘子说:「活?想得好!天上对着窨子这儿正好凸出一块来,正好榫在窨子里,叫你活!」

五叔说:「也是,天真要你死,你跑到哪儿也逃脱不了。」

爹笑了。六叔见大家笑也跟着笑了。后来小轱辘子情绪上来,又给我们说鬼说怪,说高密南乡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婆,去年伏天里,带着两个十七岁的闺女在河堤上乘凉。这对闺女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双眼皮大眼睛,小嘴插不进根葱白去。两个闺女累了一天,躺在河堤上,铺着凉席子,小风吹得舒坦,娘用扇子给赶着蚊子,两个闺女呼呼地睡着了。老婆扇扇子的手也越来越慢,马马虎虎的似睡不睡。这时候,就听到半空里有两个男人说话。一个说:「两朵好花!」另一个说:「采了吧。」一个说:「先去办事,回来再采。」老婆听到两阵风从空中往正北去了。她吓坏了,急忙把两个闺女摇醒领回家。那老婆鬼着呢,她找了两把扫帚放在凉席上,扫帚上蒙一床被单子。老婆就躲在远处偷偷看着,过了一个时辰,听到半空中「嗞啦嗞啦」两声响,然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到了第二天早晨那老婆去河堤一看,我的青天老爷!那床被单子上,两大摊像米粒那么大的小蜘蛛。要不是那老婆机灵,这两个闺女就毁了……

小轱辘子和于大身一下窨子,我马上就有了精神,五叔也停下手,掏出纸、烟荷包卷烟。卷好了一支,他戳了戳六叔,六叔愣愣怔怔地抬起头,感激地对哥哥点一下头,接了烟,用嘴叼着,凑到灯上吸着。六叔依次对于大身和小轱辘子点头。五叔自己也卷好一支烟点着吸。小轱辘子和于大身也各自卷烟吸。我跟五叔要烟吸。五叔说:「一离开你爹的眼你就不学好。」我说:「吸烟就是不学好吗?那你们不是都不好了吗?」五叔说:「小孩吸烟就呛得不长个儿了。」小轱辘子说:「听他胡说,越呛越长,吸吧!」五叔把纸和烟荷包递给我。我不会卷,烟末撒了一地。五叔说:「有多少烟够你撒的?」他夺过烟和纸,替我卷了一支。我就着灯吸了一口,一声咳嗽就把灯喷灭了。五叔把灯点亮。六叔大声说:「使劲儿往肚里咽就不咳了。」我把烟猛劲往肚里吸,果然不咳了,但立刻就头晕了。一盏灯在烟雾中晃动,人的脸都大了。

父亲不在,我感到像松了绑一样,大声喊:「身爷,你那条妙计还没讲呢!」大身说:「这孩子,你爹不在身边就敢大声吵吵,你爹在这儿,你老实得像懒猫一样,你爹呢?」五叔说:「他爹要去发大财啦!」大身说:「噢呀,发什么大财?」我说:「俺爹要去蘸糖葫芦球,不编草鞋了。」我感到挺丢人的,我认为爹不是个好样的。大身说:「也好,一个人一辈子不能死丘

在一个行当上,就得常换着。树挪死,人挪活。」我说:「你快说你的妙计吧,那女人在你桶里撒了尿后又怎么着了?她往虾酱里撒尿,不怕把虾酱溅到腚上?」

大身说:「小杂种,不敢把你放在炕上困觉了。」小轱辘子说:「他问的也是,女人尿粗,真要溅到那玩意儿里,那可就鲜了。」「鲜个×!」大身骂道。「就是要那儿鲜呢!」小轱辘子眼珠骨碌碌地说。五叔说:「当着孩子的面,别太下道了。你快接着那天的茬口往下说吧!」

大身说:「那天说到一个人对我面授妙计,其实简单着呢,那个人说:『小伙子,你把虾酱挑子找个地方先放放,去店里买上两斤点心提着,到了她家,你跪下就磕头叫干娘。她就愿意认小伙子做干儿呢!』我一想,叫句干娘也少不了一块肉,就去店里买了两斤点心,提着,打听到『大白鹅』的家。一进门,把点心往桌上一放,我扑通下了跪,脆生生地叫了一句干娘。她正在那儿抽水烟,一见我跪地叫干娘,咯咯咯一阵笑,扔了水烟袋,双手扶起我来,在我下巴上摸了一把,说:『亲儿,快起来,等会儿干娘包饺子给你吃。』吃完了饺子,她就让我去把那两桶虾酱挑来,她说:『儿,不用愁,干娘帮你去卖虾酱。』她领着我,在镇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转,到一家她就喊:『快点儿找家什,我干儿从北海送来了新鲜虾酱,分给你们点儿尝尝。』哪个敢不买?两大桶虾酱,一会儿就分光了。卖完虾酱她说:『儿,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娘。』那天我可是发了个小财。」

「完了?」小轱辘子问。「没呢,后来,她见了那些买虾酱的就问:『虾酱滋味儿怎么样?』被问的人都说好,都说鲜,她就笑着说:『都喝了老娘的尿啦!』」大家都怪模怪样地笑了。

小轱辘子说:「吃完了饺子就去卖虾酱了?不对不对,这中间一定还有西洋景。说说,老于说说,你干娘没拉你上炕?」于大身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五叔说:「老于,这趟去北海又碰上什么稀罕事儿没有?」老于说:「有啊,渤海里有一条大船翻了,死了无数的人。海滩上有一条大鲸鱼搁了浅,是一个捡小海的小闺女先看到的,她回家去叫来人,人们就用刀、斧、锯把那条大鱼给抢了,剩下一条大骨架子,像五间房子那么高,那么长。」五叔惊叹地伸伸舌头,说:「真不小。」小轱辘子说:「你没掰根鱼刺回来?」老于说:「我想掰,可是等我去时,骨头架子旁边已经派上了岗哨,四个兵站着四个角,枪里都上了顶门火儿。」「当兵的要那鱼骨干什么?」五叔问。「用处大着呢!」于大身说,「飞机上有一个零件,必须得用鲸鱼骨头做,换了金子也不转,全世界都在抢呢!」「噢,怪不得哩!」五叔恍然大悟地说。

「得了,你别瞎吹了!」小轱辘子站起身来说。五叔问:「还没多大工夫呢,这就要走?」小轱辘子说:「不走,去撒尿呢。」小轱辘子出窨子时,一股冷风从窨子口灌进来,推得灯火前俯后仰。我已把半只草鞋编好了。在父亲的座位后,放着我们爷俩半个月来的劳动成果,三十几双大大小小的草鞋。父亲让我明儿去赶马店集,不知五叔去不去,我心里不愿跟五叔一块儿去,我一个人去,可以「贪污」几毛卖鞋钱。今年过年,我一定要买一些大「炸炮」,这种炮摔、挤、压、砸都会响,插在熟地瓜里扔给狗,狗一咬,啪一声就炸了,就把狗牙全炸掉了。李老师家的儿子李东,家里有钱,口袋里满满的都是炸炮。去年冬天,我还在学校里,下了课冷啊,我们几十个男孩都贴在墙边,排成一行「挤大儿」,从两头往中间拼着命挤,一边挤一边叫:「挤挤,挤挤挤,挤出大儿要饭吃。」挤得满身是汗。中间的人被挤出来,赶紧跑到两头再往里挤。破棉袄在砖墙上磨得嗞棱嗞棱响。大人们最反对小孩「挤大儿」啦。挤呀挤,挤呀挤,只听得中间呼通一声响,李老师的儿子李东的衣袋里先冒烟后冒火,李东被炸翻在地。挤完了大儿再接着上课,教室里像冰一样凉,我们的棉袄上都快出霜了。

又一阵冷风灌进来,灯火照样动乱一阵儿。小轱辘子结扎着腰带走进来,嘴里哧哧地响着,说:「冷,真冷。」盖窨子口的草帘子又响了,冷气又灌进窨子,老于喊:「是谁?快盖好帘子,就这么点儿热乎气,全跑光了。」

弯着腰走进来一个人,两只小眼像黑豆似的,下巴上稀稀拉拉地生着十几根黄胡子。「老薛,又来刮我们?」五叔说。是卖花生、烟卷的薛不善,他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有半篮炸花生,三五盒皱巴巴的烟。篮子里放着一杆小秤。他说:「给你们送点儿点心来,光赚不花,活着还有什么劲?五哥、六哥、轱辘子、老于,每人称上半斤,香香口,再有一天就过年了,该吃点儿了。」他说话尖声尖气,像个女人。

薛不善把花生用手抓起,又让花生慢慢地往篮里落,花生打得花生噼噼地响。

「多少钱一斤?」五叔问。「老价,五毛。」薛不善说,「今夜里刘家的窨子里、二马家的窨子里都买了不少,连王大爪子那个铁公鸡都买了半斤花生一盒烟,要是信着卖,早就卖光了。这半篮花生几盒烟,我

是给你们留的。全村的窨子里,都比不上这窨子里有钱,五哥六哥是快手,一个顶一个半,老于钱来得顺,小轱辘子更甭说了。」于大身说:「你甭油嘴滑舌啦,压压价,就买你点儿。」薛不善说了半天,终于同意四毛五一斤花生。老于掏出五毛钱,薛不善称出一斤花生,倒在老于的帽子里。薛不善说没零钱找,找给五根烟卷,每人一根。我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心里感到兴奋,吸着烟,强忍着不咳嗽。老于端着帽子头,把花生分了,大家珍惜地吃着,不知说点儿什么好。

老于说:「薛不善,你老婆的雀盲眼还没治好吗?」老薛说:「四十岁的人啦,治什么。」小轱辘子问:「老薛,雀盲眼到了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吗?」

老薛说:「影影绰绰地能看清人影,分不清楚就是了。」

五叔说:「那夜里也做不成针线活了?」老薛说:「有什么针线活做!」

老于说:「薛不善,你夜里出来放心?要是有人摸进去,学着你这女人嗓子,还不把你老婆给弄了?」

老薛说:「弄了?我老婆隔十里就能闻出我的味来。」

五叔说:「你去买两套羊肝给她吃吃看,羊肝养眼。」

老薛说:「那是庄户人吃的东西吗?」

五叔说:「你别不信,偏方治大病。我听俺爹说,那一年郭家官庄郭庄主脚背上生了一个疮,百药无效,后来来了一个串街郎中,那郎中说,你去抓十只蚂蚱来,捣成酱,糊到疮上,包你好。郭庄主半信不信的,去草里抓来十只蚂蚱,用两块石片捣烂了,糊到疮上,第二天就消了肿,第三天就收了口。第四天那郎中又来了,郭庄主请郎中到家里喝酒,喝着酒,那郎中说,这是个百草疮,蚂蚱吃百草,一物降一物,所以灵了。」

我从前还听五叔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一个人脖子上生了一个疮,奇痒难挨,百药无效,后来来了个郎中,抓了一摊热牛屎糊到那人脖子上,从疮里立刻钻出了成百上千的小「屎壳郎」,那是个「壳郎疮」。五叔是轻易不讲故事的,除非特别高兴的时候。薛不善尖声尖气地说:「你们忙着,忙着,我去别家的窨子里转转去。」

花生还没吃完,大家都紧着吃。一会儿就吃完了,大家用手捏着花生皮,用眼瞅着花生皮,久久不愿离开。余香满口。灯火直挺挺的,格外明亮地照着湿漉漉的洞壁。秫秸上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挂着,总也不落下来。从头上传来冬夜静寂的风声,一阵儿大一阵儿小,河里冰层给冻裂了,喀喇喇一片响声。小轱辘子说:「我刚才上去撒尿时,碰见一只白貉子……」

碰到过白貉子的人在我们乡里是那么多,它大概是小绵羊或小白兔样子的动物,行踪神秘,法力很大,在暗夜里往往白得耀眼。你如果要想追它,你就追吧,你跑快它也跑快,你跑慢它也跑慢,永远也追不上。

小轱辘子开了头,五叔也破天荒地讲了个故事,我猜测着五叔这故事是讲给出钱买花生的于大身听的。五叔说,我们村里刚死去的老光棍门圣武家住着「阴宅」,门圣武胆大极了,他每天夜里喝醉酒回家,就看到有一个穿一身红缎子的女人在门口站着等他,还能听到女人的喘气声,门圣武想扑上去搂她,一扑,必定撞到门上。那女人就在他身后叽叽嘎嘎地笑。门圣武睡下后,还能看到一个小黑孩赶着匹小毛驴在屋里咯噔咯噔地走。五叔说,前几年我们这里邪魔鬼祟多啦,后河堤上有一个大奶子鬼,常常在半夜三更嘿嘿地冷笑。

于大身说:「我倒是亲身经历过一件事,有一年我劈木头把中拇指弄破了,就把血抹在一个笤帚疙瘩上,随手扔了。过了几个月,有一次夜里我出去撒尿,是个月明天,地上像下霜一样,看到有个小东西在墙根上跳,我寻思着是个黄耗子,几步扑上去,一脚踩住,你猜是什么?是那个抹过我中指血的笤帚疙瘩!我点起火来烧它,烧得它吱吱啦啦地冒血沫子。记住吧,中指上的血千万不能乱抹,它着了日精月华,过七七四十九天,就成了精了。」

于大身讲了好几件亲身经历的事,他讲完,一看小轱辘子没了。我说:「辘子被邪邪去了吧?」于大身说:「这鳖羔子,什么时候溜走的?」五叔:「也该他倒霉,他满可以把寡妇娶来的,老柴又从中插了一杠子。」

于大身说:「走啦。明日去赶马店集,老五?」五叔说:「去趟吧,明日会发市的,这么冷的天。」

「还不走?」于大身问。五叔看了六叔一眼,收拾好身边的东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六叔埋着头干活,一声也不吭。我知道六叔今夜要在窨子里睡啦。

我说:「五叔,我在这儿跟六叔一块儿睡,你明早赶集时叫我一声,俺爹让我去卖鞋。」五叔答应着和于大身一块儿走了。

窨子里的天地一下子大了,我和六叔对面坐着,灯光照进六叔眼里,六叔的眼珠子又黄得像金子一样了。六叔大声说:「困吧!」

六叔说完就站起来,大声唱道:「骂一声刘表你好大的头,你爹十五你娘十六,一宿熬了半灯油,弄出了你这块穷骨头……」

我憋了一大泡

尿,小肚子胀得发痛,但就是不敢出去尿。六叔唱完戏就钻进了被里去。我壮着胆子,脑瓜子嗡嗡响着往出口走。咬着牙掀起帘子钻出窨子,就像光屁股跳进冰水里一样,头皮一奓一奓的,眼睛不敢往四处看,耳边却听到小毛驴的蹄声、大奶子女人的冷笑声、笤帚疙瘩的蹦跶声、「话皮子」的说话声……我掏出来撒尿,脖子后冰冷的风直吹过来。我用尽力气撒尿,偶一抬头,就见一个乌黑的大影子滚过来,雪地上响起一片踢踏之声。我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不知道怎么跌进窨子里,油灯被我扇得挣扎着才没熄。我大声叫六叔,六叔像死了一样,我拼命喊:「六叔,鬼来了!」

鬼真的来了。从黑暗出口那儿,那个大东西扑了进来,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一进窨子就跌倒了,我的惊叫终于把六叔弄醒了。六叔起来,端灯照着窨子里跌倒的东西,虽然蒙了一脸血,但还是认出来了,是小轱辘子。后来才听说,小轱辘子冒充薛不善钻进了雀盲女人的被窝,刚动作了几下,那女人就猛醒了。她伸手从炕席下抄起剪刀,没鼻子没眼就是一下子,正戳在小轱辘子额头上。

2022-03-1717:04

临近黎明时,阿义被母亲的呕吐声惊醒。借着窗棂间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母亲用枕头顶着腹部跪在炕沿上,双手撑着席,脑袋探出去,好像一只鹅。从她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绿油油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东西。他跳下炕,从水缸里舀来半瓢水,递过去,说:「您喝点儿水吧。」母亲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接住水瓢,但那只手在空中抡了一下便落下了。她抽搐着身体,又搜肠刮肚地吐了一阵儿,然后呻吟着说:「阿义……我的儿……娘这次犯病,怕是熬不过去了……」阿义的眼里悄悄地涌出了泪水。他鼓着气力,雄壮地说:「您不要说丧气话,我不喜欢听您说丧气话。我这就去胡大爷家借钱,借了钱,去镇上搬医生。」母亲抬着头,脸色比月光还白,双眼幽幽,盯着阿义,说:「儿子,咱不借钱,这辈子……不借钱……」她从脑后拔下两根银钗,递给阿义,说:「这是你姥姥传给我的,拿去卖了,抓两服药吧……娘实在是活够了,但我的儿,你才八岁……」她从炕席下摸出一张揉皱的纸片,说:「这是上次用过的药方……」阿义接过药方,看一眼母亲半掩在散发中的明亮的脸,说:「我跑着去,跑着回。」他将水瓢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将银钗和药方仔细地揣入怀中,然后投瓢入瓮,抹抹嘴,高声道:「娘,我去了。」在明晃晃的月光大道上,他看到自己瘦小的身体投射出摇摇晃晃、忽长忽短的浅薄暗影。村子里一片沉寂,月光洒在路边的树木上,发出飒飒的响声。路过胡大爷家的高大院落时,他蹑手蹑脚,连呼吸都屏住,生怕惊动了那两条凶猛的狼犬。但到底还是惊动了那两条狼犬。它们从铁门下的狗洞里钻出来,昂着头咆哮着。在清凉的月色里,它们的眼睛放出绿光,它们的牙齿放出银光。阿义手里抓着一块砖头,胆战心惊地倒退着。那两条狼狗并不积极追他,叫嚣着送了他一段,便退了回去。阿义松了一口气,扔掉了手中的砖头。刚走出村子,他便撒腿奔跑。凌晨的凉风鼓舞着他的单薄衣服,宛若沾满银粉的黑蝶翅羽。

跑到著名的翰林墓地时,他的步子慢了下来。他感到急跳的心脏冲撞着肋骨,像一只关在铁笼中的野兔。他抬头看到,八隆镇榨油厂里那盏高高挑起的水银灯遥遥在望,仿佛一颗不断眨眼的绿色晨星。他跑得汗流浃背,腹中如火。沿着杂草丛生的道路斜坡,他下到马桑河边。连年干旱,河里早失波涛。河滩上布满光滑的卵石,在月下闪烁着青色的光泽。断流的河水坑坑洼洼,犹如一片片水银。他跪在一汪水前,双手撑住身体,脑袋探出去,低下去,像一匹饮水的马驹。喝罢水立起时,他感到肚子沉重,脊背冰凉。

重新上路后,他的肠胃咕噜噜地响着,腥冷的水直冲咽喉,促使他连连打嗝。他用手挤着肚子,吐出一些冷水。吐水时他想到了跪在炕沿上吐血的母亲,心中不由得一阵酸痛。摸摸怀中的银钗和药方,硬硬软软的都在。起步又要跑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他的脊背一阵酥麻,毛发根根竖起。猫头鹰一叫就要死人,老人们都这样说,母亲也曾说过。母亲惨白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她一张口,吐出了黑色、黏稠的血,仿佛是熔化的沥青。猫头鹰又一声叫,似乎在召唤他。他不由自主地回过脸,看到高大的石墓前,那两匹肥胖的石马,那两只臃肿的石羊,那两个方头方脑的石人,还有那张光滑的石供桌。去年为母亲抓药归来时他曾坐在石供桌上休息过。据说墓地里原有几十株参天的古柏,但现在只余一株碗口粗的松树。在黑黢黢的针叶间,有两点火星闪烁,那是猫头鹰的眼睛。它发出一声严肃的鸣叫,华羽翻动,无声地滑翔出去,降落在流金溢彩的麦田里。「阿呜——」阿义大声号叫着,以此驱赶恐惧。他的脑袋膨胀,耳朵嗡嗡,忘掉了肠胃疼痛,飞跑月下路,向着水银灯,向着已经能望见模糊轮廓的八隆镇。

阿义跑进八隆镇时,红日尚未升起,但瑰丽的霞光已把青石铺成的街道照亮。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街两边的店铺都关着门。被夜露打湿的酒旗死气沉沉地垂挂在酒店门前。光溜溜的劣质模特在服装店的橱窗里忧悒地蹙着眉头。阿义听到自己的赤脚踩着湿漉漉的街石,发出呱呱唧唧的响声。他高抬腿,轻落脚,小心翼翼,生怕惊了人家的梦。药铺大门紧闭,里边无声无息。阿义蹲在门前石阶上,耐心地等待。他感到很累、很饿,但一想到很快就能抓到药又感到很欣慰。蹲了一会儿,他感到腿酸,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他的眼睛渐渐蒙眬起来。一辆细轮的小马车从街东头跑过来,拉车的是一匹火红色的小马,赶车的是个肥大的女人。蹄声清脆,车声辚辚。小马目光明亮,宛如一个清秀的少年。女人睡眼惺忪,张开大口,打着无遮无拦的哈欠。在药铺门前,马车停住。女人从车上提下两瓶牛奶,走过来,看着阿义,说:「闪开,鬼东西,好狗不卧当门。」

阿义跳起来,闪到门口一侧,看着女人把奶瓶放在门前石阶上。从她半掩的宽大衣服里,抖搂出一些热烘烘的气息。「别偷喝,小鬼。」她说着,回到车边,赶马前进。阿义专注地盯着那两只水淋淋的玻璃奶瓶,肚子隆隆地响着。牛奶的气味丝丝缕缕地散发在清晨

的空气里,在他面前缠绕不绝,勾得他馋涎欲滴。他看到一只黑色的蚂蚁爬到奶瓶的盖上,晃动着触须,吸吮着奶液。那吸吮的声音十分响亮,好像一群肥鸭在浅水中觅食。药铺的门怪叫一声,门扇半开,一个脑袋半秃的男人探出半截身体,出手如钳,将那两瓶牛奶提了进去。令阿义昏昏欲睡的蚂蚁吮吸牛奶的声音停止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畏畏缩缩地将脑袋从半开的门缝里探进去。他看到秃头男人正在店堂里洗脸,一只母猫站在墙角堆积的药包中伸着懒腰,在它的身下,几只毛茸茸的小猫还在酣睡。男人洗完脸,端着脸盆出来。阿义急忙闪到门边。一片水在空中拉开一道帘幕,响亮地跌落在街石上。阿义不失时机地凑过身去,哀求道:「大叔,我母亲犯病了,抓两服药。」秃头男人冷冷地说:「门外等去,八点才上班呢。」就在秃头男人要将身体挤进门里时,阿义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干什么,黑小子?」男人说。阿义漆黑的眼睛望着男人褐色的眼珠,顺势跪在地上,说:「大叔,行行好吧,我母亲病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儿。」那男人嘟囔着:「看不出还是个孝子。药方呢?」阿义急忙把药方和银钗递上去。男人道:「这不行,药铺要现钱,你得先把这钗子换了钱。」阿义的脑袋很响地叩在石头台阶上。他抬起头,说:「大叔,我母亲吐血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儿。」

提着两包捆扎在一起的中药,像提着母亲的生命,阿义跑出了八隆镇。赤红的太阳迎着他的面缓缓升起,好像一个慈祥的红脸膛大娘。道路依偎着马桑河弯曲延伸,仿佛永无尽头。快跑,慢跑,小跑,跑,跑,跑,虽然腹中饥饿,但心里充满幸福。河流两边展开着无边的麦田,路边的野草上挑着露珠。青草的气味很淡,麦子的气味很浓。他不时地将中药放到鼻边嗅着。香气弯弯曲曲,好像小虫,钻进了他的心。他抬头看到,温柔的南风像丝绸一样拂拂扬扬;低头听到,辉煌的天空里回旋着野鸟的叫声。跑到翰林墓地时,从河的对岸传来了嘹亮的喊号声。他看到在紫红的大道上,狂奔着一群金光闪闪的牛,一个瘦长的男人在牛后拖鞭奔跑着。跑啊跑,跑回家,先去王大娘家借来熬药的罐子。他嗅到了煎熬中药的浓烈香气。他想起了那只猫头鹰,不由自主地歪头看那株松树。他看到松树笔状的树冠绞动着,变成了一簇跳跃着的金色火焰。树下的石供桌上坐着两个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在石供桌上坐着两个人。

「喂,小孩,你站住!」阿义站住。「你过来!」他听到石供桌上人喊叫,并且看到那个人高抬着一只手。阿义怯怯地走过去。他这时清楚地看到,坐在石供桌上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满头银发,紫红的脸膛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他紫色的嘴唇紧抿着,好像一条锋利的刀刃。他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人。女的很年轻,白色圆脸上生着两只细长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男人严肃地问:「小鬼,你贼眉鼠眼,偷看什么?」阿义困惑地摇摇头。「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男人提高了声音,威严地问。阿义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父亲。」那男人怔了一下,然后突然仰起头来,爽朗地大笑着:「哈哈!你听到没有?他说他没有父亲,他竟然说自己没有父亲!」那女子不理男人的话,只管一个人龇牙咧嘴,对着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修补她的嘴唇。阿义感到腹中痉挛,强烈的尿意突然袭来。为了不尿在裤头上,他把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腰背也不自觉地挺得笔直。他看到那男人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灰白的小瓶,对准嘴巴,哧哧地喷了几下,歪头对身边的女子说:「这小杂种!」女子懒洋洋地站起来,对着阳光打了一个喷嚏,她打喷嚏时五官紧凑在一起,模样很是古怪。打完了喷嚏,她的双眼泪汪汪的,她身穿一件紫红色的、皱巴巴的裙子,裸露着两条瘦长的、膝盖狰狞的腿。女子把一本绿色封面的小书摔在石供桌上,拍拍屁股,不声不响地走进麦田。男人站起来,身上的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阿义看到他高大腐朽的身体背着灿烂的朝阳逼过来。他想跑,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移不动。男人伸出大手捏住了阿义细细的手腕。阿义感到那只大手又硬又冷,像被夜露打湿的钢铁。他挣扎着,想把手腕从那人的大手掌里脱出来。但那人用力一攥,他的手腕一阵酸麻,两包中药落在地上,他大喊着:「我的药……我娘的药……」

但那男人聋子似的,对他的喊叫不理不睬,只管拖着他往前走。他被拖到那株松树下。男人把他的另一只手腕也捉住,往前用力一拽,阿义的鼻子就碰在了粗糙的树皮上。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松树已在自己怀抱里。男人用一只手攥住他的双腕,用另外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物件,在阳光中一抖搂,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小鬼,我要让你知道,走路时左顾右盼,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阿义听到男人在树后冷冷地说,随即他感到有一个凉森森的圈套箍住了自己的右手拇指,紧接着,左手拇指也被箍住了。阿义哭叫着:「大爷……俺什么也没看到呀……大爷,行行好放了俺吧……」那人转过来,用铁一样的巴掌轻轻地拍拍阿义的头颅,微微一笑,道:「乖,这样对

你有好处。」说完,他走进麦田,尾随着高个女人而去。阳光和麦浪被他伟岸的身影分开,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宛如小船刚从水面上驶过。

阿义目送着他们,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与金色麦田融为一体。微风从远处吹来,麦田里滚动着层层细浪。结成团体的鸟儿像褐云般掠过去,留下繁乱的鸣叫和轻飘飘的羽毛,然后便是无边的寂静。阿义脑袋里乱糟糟的,适才发生的事仿佛梦境。他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可怕的恍惚感觉赶走。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药。他想走,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他挣扎着,起初只是用力往后拽胳膊,继而是上蹿下跳,嗷嗷怪叫,仿佛是一只刚从森林里捕来的小猴子。终于,他累了,他把脑袋抵在树皮上,呼噜呼噜地哭起来。随着一股眼泪的涌出,心中的暴躁渐渐平息。他从树干的一侧往前探头,看到那两个紧密相连的铁箍放射着扎眼的光芒。它们紧紧地箍住了拇指的根部,勒得两根拇指充血发红,动一动就钻心疼痛。他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撑开,身体绕着树转了一圈,面对着马桑河和河边的道路。十几只油亮的燕子紧贴着河面飞翔,暗红的肚皮不时碰破水面,激起一些白色的小浪花。河的对岸也是连绵的麦田,麦田的尽头,有一些凝重的村落,村落的上空,笼罩着蓬松的烟云。他低头看到那两包躺在草丛中的药,母亲的呻吟声顿时如雷贯耳。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涌出来。他感到这一次涌出的泪水又黏又稠,好像松树上流出来的油脂。

在随后的时间里,不时有提着镰刀的农人从河边的土路上走过,他们都匆匆忙忙,低着头,目不斜视。阿义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剑劈水一样毫无结果。人们仿佛都是聋子。偶尔有人把淡漠的目光投过来,但也并不止住匆匆的步伐。

他苦熬到半晌午。高悬东南的太阳红色褪尽,变成灼目的白亮。曾经在麦田里飘荡过的薄雾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干燥的西南风一波催着一波吹来。熟透的小麦摇晃着沉甸甸的穗子。麦芒纵横交叉,茎叶反复摩擦,麦粒蚕屎般落地。田野里涌动着使人心痒难挨的窸窣声。空气中弥漫着麦子的焦香和呛人的尘土。汗水像胶油一样从他头皮上冒出来,流下去。他感到口渴难忍,肚子里像有团熊熊的火焰,鼻孔里呼出的气息灼热如烟。他又一次挣扎起来,强忍着拇指根部骨断皮裂般的痛苦。他靠着双腿和腹部的力量,一耸一耸地爬到树干高处,幻想着能让树冠从自己的怀抱中滑过,然后便能获得自由,但松树繁茂的枝杈顶住了他的脑袋,粉碎了他的幻想。他的肌肉一松懈,整个人从树干高处一滑到地。粗糙的树皮把他的肚皮和小腹拉得鲜血淋漓,被锁住的手指更是爆炸般奇痛。他惨叫一声,昏晕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把他惊醒了。他努力睁开被眵糊住的眼睛。睁眼时他听到睫毛被拔离眼睑的噼啪声。泪眼模糊,往树皮上蹭蹭。他看到,从早晨跑过的那条路上,开过来一辆鲜红的拖拉机。道路崎岖不平,拖拉机蹦蹦跳跳,宛如一匹不驯服的马驹。开车的人一头乱发,戴着墨镜,腰板笔直,坐在驾驶座上,活像一尊石雕像。车头后灰色的挂斗里,坐着三个人。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听到他们猖狂的歌唱。他用胳膊夹住树干,艰难地站起来,竭尽了全力地喊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拖拉机在墓地前停住,挂斗里的人停止了歌唱,但机器还「扑通扑通」地响着。车头上直竖起的铁皮烟筒里,喷吐出一环顶一环的、刚劲有力的烟圈。阿义不停地喊叫,并且把脑袋从树的一侧极力前伸。车上的人僵了一会儿,都把头歪过来,看着他的头。车后挂斗里的三个人一个随着一个跳下来。当头的是一个身体矮小、动作敏捷的男人,紧随着他的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皮肤漆黑、留着短发的女子。他们集中在松树前,仔细地看着那拇指铐,继而交换一下迷茫的眼神。小个子男人眨动着灰白色的冷冰冰的眼睛,严厉地问:「是谁把你锁在这里的?」阿义怯怯地回答:「一个老人。」小个男人瘪起缺齿的嘴,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放大镜,低下千沟万壑的头面,专注地研究着拇指铐,好像一个昆虫学家在研究蚂蚁。高个男人拍了一下他隆起的脊背,瓮声瓮气地问道:「老Q,干什么你,装神弄鬼吗?」他抬起头,掏出一块砖红色的绒布,仔细地揩着放大镜,赞叹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地地道道的美国货。」「老Q,瞎编吧你就!进口彩电有,进口冰箱有,就是没听说过进口手铐。」高个男人说着,也把脸凑上去看了看,「不过这小玩意儿,的确是精致。」黑皮女子用充满同情的腔调问道:

「小孩,你怎么搞的呀,是谁把你铐起来的?」

阿义说:「一个老爷爷。」

老Q问:「他为啥把你铐起来?」

阿义困惑地摇摇头。

老Q夸张地笑了几声,转脸对同伴们说:「怪事不?一个老爷爷,竟然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少年儿童铐了起来?!」他伪装出一副凶恶面孔对着阿义说:「你一定干了什么坏事!是偷了他家的母鸡呢,还是砸碎了他家的玻璃?」

阿义

委屈地说:「我没有偷母鸡,也没砸玻璃。我的母亲病得不轻,吐血了,我去抓药……」老Q厉声道:「住嘴!你以为我们是谁?你以为撒个小谎就能骗我们替你打开铐子?哼!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不良少年。你一定做了特别坏的事,被警察铐在这里的!」阿义哭着喊:「我没有,我没有……我的母亲快要死了,救救我吧……」老Q厉声道:「你以为几滴眼泪就能骗过我们?!眼泪后面有虚伪也有真诚,但更多的是虚伪!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老实交代!」

「行了吧你老Q,对着个孩子耍什么威风?」黑皮女子怒斥小个男人,转脸又对大个男人说,「P,想法解放他。」

大P为难地嘟囔着:「这怎么解?」

黑皮女子道:「想想法子嘛,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老Q冷笑道:「如果这里锁住的是条狼,难道也要救吗?」

黑皮女子道:「我看你才是一条狼,一条灰眼狼,一条色狼。」

大P笑着,走到松树前,抓住阿义的两条细胳膊,道:「忍着点儿,看能不能劈开。」

大P用力一劈,阿义杀猪似的号叫起来。

老Q冷冷地道:「劈吧,把两条胳膊劈下来,那铐子也是连着的。」

黑皮女子踢大P一脚,骂道:「笨熊,你想把他五马分尸吗?」

大P道:「我这不也是着急嘛!」

黑皮女子招呼正在车边紧螺丝的司机道:「小D,你过来看看。」

小D吹着口哨,从车旁踱过来。他弹了一下阿义的头,道:「你这是玩的什么鸟?伙计!」

黑皮女子道:「你帮他弄开吧,也许只有你才能帮他弄开。」

小D回到车边,提过来一只工具箱。他从箱子里拿出钳子、锉子、锤子,在那拇指铐上比画着。

老Q道:「枉费心机。」

黑皮女子道:「你自己无能,就滚到一边去,别在这时候泼冷水。」

小D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他面有喜色。从工具箱底翻出一根钢锯条,道:「也许能锯断,小兄弟,你忍着点。」

小D分开阿义的拇指,把钢锯条伸进去,别别扭扭地锯起来。阿义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锯条摩擦钢圈,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折腾了几分钟,低头看时,那铐子上没留半点儿痕迹,钢锯齿却磨秃了。

小D对黑皮女子说:「姐,没办法,这玩意儿,太硬了。」

老Q幸灾乐祸地道:「说吧,你们嫌我多嘴。这东西,是合金钢的,比你那根锯条硬十倍。」

小D无奈地望着黑皮女子,一脸歉疚。他拍了一下脑袋,大声说:「嘿,有了。我真笨。咱们把这棵树砍断不就行了吗?」

「休怪我又要多嘴——这树,能砍吗?」老Q指着墓前一块刻着字的石碑道,「这翰林墓,是市级重点保护文物。砍树?吃了豹子胆啦?砍吧,只怕他的拇指铐没解下来,你拇指铐也戴上了。」

黑皮女子道:「这么说没有办法了?就只能看着他在这儿受风吹日晒,慢慢地风干,死掉,像一只挂在树枝上的青蛙?」

老Q道:「也许他有好运气,会有高手给他开铐。」小D道:「我听人说,惯偷『草上飞』能用细铁丝捅开手铐。」

「『草上飞』?」老Q冷笑着说,「三年前就给毙了!」

大P道:「我们何不去找个锁匠来?」

小D道:「我估计用气焊枪也能烧断。」

大P道:「那还不把他的手指给烧熟了。」

「伙计们,别操闲心啦,解铃还靠系铃人。」老Q说着,抬头望望太阳,又道,「再吵吵下去可就误了酒宴了。」

老Q率先朝拖拉机走去,其余三个人也沮丧地离开了。

拖拉机缓缓移动了。老Q在车上喊:「小孩,老老实实待着。这种铐子,里边有弹簧,越挣越紧,当心勒断你的骨头。」

大P道:「你就别吓唬他了。」

黑皮女子恼怒地大叫:「都给我闭嘴吧!」

拖拉机蹦蹦跳跳地开走了,留下了一路烟尘。阿义用额头碰着树干,呜呜地哭了。他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只有额头上流出的血,热烘烘地流到嘴边。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像:一只被绑住后腿的青蛙,悬挂在树枝下,一个斜眼睛的少年,用火把烧烤着它。它的身体嗞嗞地响着,冒着白烟,渐渐地,白烟没了,火把也熄了,它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首。他闭上眼睛,身体软下去。

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他听到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鼓足了勇气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暗红的火从路上缓缓地飘过来。他摇头,咬牙,集中心神,幻影消失。果然是一个人走来了,是一个身着酱红色上衣,头戴着大草帽的女人迎着阳光走来了。他喊叫:「救命……」

那个女人怔了一

下,立住脚步,摘掉草帽高举在头上,向这边张望着。阿义继续喊叫,但喉咙里只发出一些嘶嘶啦啦的奇怪声响。他焦躁不安,恨不得举手撕破好像被麦糠和猪毛塞住了的喉咙。

女人发现了他,对着墓地走过来。她的脸一片金黄,宛若一朵盛开的葵花,她一步一步地近了。阿义先是嗅到,随即看到了一股焦黄的浓郁香气,从她的身上一团一团散发出来,又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他被这香气熏得头晕脑涨,飘飘欲飞。女人穿行在焦黄的香气里,时隐时现。她的脸时而椭圆时而狭长,时而惨白时而金黄,时而慈祥如母亲时而凶恶如传说中的妖精。阿义既想看她又怕看到她,他时而睁眼时而闭眼。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确凿的女人站在自己身旁。她左手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镰刀,右手提着一把古老的、泛着青铜色的大茶壶,两条黑色的宽布带,呈斜十字状分割了她丰硕的胸膛,与布带相连的,是伏在她背上的一个大脑袋的婴孩。那婴孩吮吸着拇指,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女人慵懒地走到松树前,黏黏糊糊地问:「你这个小孩,在这儿闹什么呢?」说完话,她也不期待回答,放下茶壶和镰刀,匆匆走进坟墓后边的麦田蹲下去,接着响起了明亮的水声。那顶金黄的大草帽,仿佛漂浮在水面上。过了一会儿,她从墓地后走出来。她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起来,越哭越凶,好像被锥子扎着了屁股,女人歪头说:「小宝,小宝,别哭,别哭。」孩子哭得更凶,高音处如同鸽哨。女人慌忙把孩子转到胸前来,一边拍着,一边坐到石供桌上。她解开胸前的带子,揪出一个黄色的奶袋,把一个黑枣状的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顿时哑口无声。墓地里安静极了,两只浅黄色的小松鼠,旁若无人地追逐嬉戏着。它们从石马的背上跳到石人的头上,又从石人的头上跳到石羊的角上,然后踩着阿义的脑袋,蹿到松树上去。它们一边追逐一边尖声吵闹。女人也忘了阿义的存在,只管低着头,慈爱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她的嘴唇哆嗦着,从鼻里哼出柔软绵长像煮熟的面条、像拉丝的蜂蜜、像飞翔的柳絮一样的曲调。这曲调使阿义十分感动,恍恍惚惚感觉到自己就是那吃奶的婴儿,而那坐在石供桌上的肥大的妇人就是自己的母亲。阿义感到自己口腔里洋溢着乳汁的味道,既甜蜜又腥咸,与血的味道相同。他祈盼着这情境凝结,像几朵玻璃球里的黄色小花。那婴孩叼着乳头睡着了。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奶头从孩子嘴里往外拔。他叼得很紧,奶头拉得很长,像一根抻开的弹弓胶皮,拔呀拔呀,抻啊抻啊,噗的一声响,膨胀的奶头脱出了婴儿的小嘴。一群漆黑的乌鸦突然从死水般寂静的麦田里冲起来,团团旋转着,犹如一股黑旋风。它们一边旋转一边噪叫,呱呱的叫声震动四野,腐肉的气味在阳光中扩散。阿义看到女人仰望着鸦群,他也仰望着鸦群,直到它们融在白炽的光海里。

女人把孩子转到背后,扎紧了胸前的带子,提起镰刀和茶壶。阿义嘶哑地鸣叫了一声。女人侧目望了望他,肿胀的嘴唇哆嗦着,脸上显出惶惶的不安的神情。她似乎犹豫不定,目光躲躲闪闪。阿义捕捉着她的在草帽阴影里的眼睛,送过去无限哀怨和乞求的信息。女人踉踉跄跄地走近了。她伸出一根肥嘟嘟的食指,戳戳那泛着蓝色的物件,又拨弄了一下阿义青红的拇指。阿义哆嗦了一下。她好像被热铁烫了似的,迅速地缩回食指,嘴唇又是一阵大哆嗦,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像是问阿义,更像是自言自语道:「孩子,这是怎么弄的?是怎么弄的呢?」一边倒退,脚后跟被杂草绊了一下,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一架超载的马车。阿义紧盯着她,眼睛里沁出了血。她尴尬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分得很开的门牙,显得既可怜又丑陋。「我也没法子,你这孩子。」她倒退着说,「这物件儿,不是一般物件儿,孩子,你这可怜的孩子……」她猛然转过身,笨拙地往前跑去,背上的孩子和臃肿的臀部,颤颤巍巍地耸动着。阿义的头颅像被鞭子打折的麦穗一样,沮丧地低垂下去。但那女人跑了十几步就停住了。她转回身,望着阿义,呆板的大脸上猝然焕发出一种灿烂的光彩,像朝霞,也像晚霞。「你也许是个妖精?」她紧张的喉咙发出扁扁的声音,「也许是个神佛?您是南海观音救苦救难的菩萨变化成这样子来考验我吧?您要点化我?要不怎么会这么怪?」她的眼里猛然饱含着橙色的泪水,腿脚利索地扑到松树前,放下大茶壶,双手抡起镰刀,砍到树干上。镰刀刃儿深深地吃进树干,夹住了。她摇晃着镰柄,累得气喘吁吁,才把刀刃拔出来。她看了一下镰刀,顿时变了脸色。把镰刀递到阿义面前,她说:「看看吧,镰刃全崩了。这让我怎么割麦子呢?你这小孩!」她哭丧着脸,弯腰提起茶壶,又说:「你亲眼看到了,我的镰刀崩了。」她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叹息着说:「管你是神是鬼呢,也许你只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扔下镰刀,一手提着茶壶的提梁,一手托着茶壶的底儿,将稚拙地翘起的壶嘴儿插进了阿义的嘴里。「你一定渴了,」她说,「喝点儿水吧。」阿义顺从地含住了壶嘴,只吸了一口,干渴的感觉便像泼了油的火焰一样轰地燃烧起来。他疯狂地吮吸着,全身心沉浸在滋润的快感里。但是

那女人却把壶嘴猛地拔了出去。她摇摇水壶,愧疚地说:「半壶下去了,不是我舍不得这点儿水,我的男人在地里割麦,等着喝水。他脾气暴,打人不顾头脸,对不起你了,小孩,你也许真是个神佛?」

女人走了。走出十几步时她回一次头。又走出十几步时又回了一次头。虽然她没能解开拇指铐,但阿义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感激之情。因为喝了水,他的眼里盈满了泪。

下午一点多,阳光毒辣,地面像一块烧红的铁。松树干上被镰刀砍破的地方,渗出一片松油。阿义喝下的那半壶水,早已变成汗水蒸发掉。他感到头痛欲裂,脑壳里的脑浆似乎干结在一起,变成一块风干的面团。他跪在树干前,昏昏沉沉,耳边响着「笃笃」的声音。声音似乎是头脑深处传出来的。那两根被铐在一起的手指,肿得像胡萝卜一样,一般粗细一般高矮,宛如一对骄横的孪生兄弟。那两包捆在一起的中药,委屈地蹲在一丛盛开着白色花朵的马莲草旁。粗糙的包药纸不知被谁的脚踩破了,露出了里边的草根树皮。他嗅着中药的气味,又想起了跪在炕上的母亲。母亲痛苦的呻吟声,在半空里响起。他歪歪嘴哭起来,但既哭不出声音,又哭不出泪水。他的心脏一会儿好像不跳了,一会儿又跳得很急。他努力坚持着不使自己昏睡过去,但沉重黏滞的眼皮总是自动地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身体悬挂在崖壁上,下边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山涧里阴风习习,一群群精灵在舞蹈,一队队骷髅在滚动,一匹匹饿狼仰着头,龇着白牙,伸着红舌,滴着涎水,转着圈嗥叫。他双手揪着一棵野草,草根在噼噼地断裂,那两根被铐住的拇指上的指甲,就像两只死青鱼的眼睛,周围沁着血丝。他高叫母亲。母亲从炕上下来,身披一块白布,像披着一朵白云,高高地飞来,低低地盘旋,缓缓地降落。草根脱出,他下坠着,飘飘摇摇,似乎没有一点儿重量。母亲一伸手抓住了他,带着他飞升,一直升到极高处,身下的白云,如同起伏的雪地,身前身后全是星斗,有的大如磨盘,有的小似碗口,都放光,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母亲搂着他,站在一颗青色的星上,星体上布满绿油的苔藓,又滑又冷。他仰望着母亲,欣慰地问:「母亲,您好啦,您终于好啦。」母亲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他的头上一阵剧痛,像被蝎子蜇了一样。他看到母亲的脸扭曲了,鼻子弯成鹰嘴,嘴巴里吐出暗红色的分叉长舌。他惊叫一声,脚下的星斗滴溜溜地转起来,好像漂在水面的皮球。他头脚倒置,直冲着大地降落,轰然一声,钻进了泥土中,冲起一股烟尘……阿义被噩梦惊醒,额上布满黏腻的油汗。眼前依然是松树、墓地、一望无际的麦田。西南风刮大了,像从一个巨大的炉膛里喷出的热气。汹涌的麦浪层层叠叠,无边的金黄中,有一泓泓银亮,像银的液体在金的液体里流动。一台烫眼的红色机器,在金银海里无声无息地游动着,机器后边,吐出一团团黄云。路上又走来走去着人,男人、女人,但无人理他。他心中燃烧起怒火,疯狂地啃松树的皮,树皮磨破了他的唇,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锁住拇指的铐,恨烤人的太阳,恨石人石马石供桌,恨机器,恨活动在麦海里的木偶般的人,恨树,恨树疤,恨这个世界。但他只能啃树皮。他的牙缝里塞进了碎屑,嘴巴里满是鲜血,松树一动不动,不痛也不痒,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额头碰撞树干,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出现了一条通往地狱的灰色道路……

阿义再次苏醒过来时,浓厚的乌云布满天空,太阳藏匿得无影无踪。一股股的劲风低低地掠过,苍白的麦田浊浪翻滚,喷吐着泡沫。无数的麦穗折断,无数的麦粒落地。一片片血红的闪电照亮天际,雷声滚滚。田野里奔跑着人,都慌不择路,仿佛一些刚从地洞里被水灌出来的耗子。

云越压越低,天越来越黑。风突然停了,空气凝固,燕子飞升到云上去,小动物顾头不顾尾地躲藏。天完全黑了,比没有星光的夜晚还要黑。一个女孩在黑暗中大哭,但只哭了几声便停了,仿佛有一只大手堵住了她的嘴巴,突然有一道淋漓着火花的绿光撕裂了黑暗的幕布,十几颗溜圆的火球在墓地间跳跃滚动着,唧唧有声,像有血有肉的小动物。然后是一连串巨响,空气里立即弥漫了燃烧胶皮的焦煳味。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好像钻进灯泡里一样,坟墓后边一大片麦子被烧成了灰烬,袅袅的白烟上升,与黑云接手。紧接着天空被一片片抖动的闪电映得通红,麦子用旋涡状的波动表现出旋风。大地在颤抖,松树在燃烧。他的脑袋一阵钝痛,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灰白的东西弹跳落地。冰雹!白亮亮的冰雹密集地落下来,大的如鸡卵,小的如杏核,噼噼啪啪,宛如堆珠砌玉。最初几颗冰雹打在他的身上时,他还能感到痛楚,但很快便麻木了。他的眼前一片灰白,灰白的冷气浸着他,所有的肢体和器官也变得灰白冰冷,只有内心深处还有一点点儿微弱的暖意,像一只小麻雀的心脏,像一点萤火虫的微光……

傍晚的时候,阿义又醒过来。地上的冰雹已经化尽,田野里一片狼藉。松树下躺着一只猫头鹰的尸体。松树枝上悬挂着一些鱼肠状的脏

物。他的牙齿止不住地打战,身体又白又亮,像一根通了电的钨丝。我还活着吗?我也许已经死了,已经进入了母亲曾经说过的阴曹地府,这周围渐渐聚拢了绿色的火焰,这不就是地狱里的鬼火吗?各种各样的鬼,有的从树上跳下来,有的从地下冒出来,有牛头,有马面,还有些毛茸茸的,穿着红绸小裤衩的小动物,它们龇着两颗大门牙,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睛,耸着两扇比头还要大的透明的耳朵,在他身体周围,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不停地跳跃着,有的竟然跳到他的身上,附在他的耳边,用蚊虫般细弱的声音问他一些话,有的啃他的耳朵,有的咬他的鼻梁,有的两条腿盘坐在他的手腕上,啃那两根被锁住的拇指,咯咯吱吱的,像兔子啃冰冻的胡萝卜一样。咬吧,咬吧,他鼓励着小妖精们,咬断我的拇指,我就解放了,小妖精,你们有母亲吗?啊,你们有母亲,我也有母亲,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病了,吐血了,你们咬断我的手指吧,让我去见母亲……他猛然地格外清醒了,他想起了那两包药。我的药呢?我为母亲抓的药呢?我用母亲头上的银钗换来的药呢?它们已被冰雹打烂,被雨水浸湿,与泥巴和杂草混在一起。阿义感到了彻底的绝望,母亲,母亲,你的药,完了。他又想咬树皮,但牙齿刚一触到那粗糙,便立即心灰意懒了。

西天边一片血红,天空中游走着破云败絮,残缺的天空时而如碧绿的树叶,时而如玫瑰色的花瓣。傍晚的田野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东一声西二声,南三声北四声,很快连成了一片。麦子啊,麦子!老天啊,老天!面条没了。馒头没了。饺子没了。什么都没了,都砸到泥里去了。毁了。在遍野的哭声中,却有一个人在歌唱,是一个苍凉高亢的男声独唱,比最高的大树还要高许多的孤独的歌唱: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香香的麦子——甜甜的麦子——亲亲的麦子——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

高亢的歌声起了,哭声低了,落了,哑了。一轮银月升起了,红云淡了,散了,没了。他被这反复咏叹的歌声鼓舞着,站了起来。他哆嗦得如同一根弹簧。歌声如同河水,如同麦子,如同棉衣。歌声如同月亮。歌声如同月光,照亮了他的内心。他往前探过头去,咬住了一根拇指,好像咬住了一个与己无关的、冷冰冰的、令人厌恶的东西。他用力咬着,毫不客气,决不动摇。他感到那节拇指落在嘴里了,便低头张嘴把它吐在了地上。他听到它落在地上。他张嘴咬住另一根拇指,牙齿上贯注着仇恨。他吐掉它,又听到了它落地的声音。他不去看它们,但能想象到它们是如何地欢欣鼓舞着逃跑了。他满怀着希望往后移动身体,双臂僵硬,不能弯曲,像两根铁棍。他感到手腕被树干挡住了。巨大的恐怖袭来。他本能地将身体往后仰去,这时,他听到了拇指铐从拇指残根上脱下又跌落在地的声音。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着那棵离开了自己怀抱的松树,猛然的惊喜降临。一轮皎皎的满月在澄澈的天空里喷吐着清辉,无数白色的花朵成团成簇地、沉甸甸地从月光里落下来。暗香浮动,月光如洒。白花不停地降落,在他的面前,铺成了一条香气扑鼻的鲜花月光大道。他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往那诱人的大道扑去,但他却头重脚轻地栽倒了。他感到嘴唇触到了冰凉的地面。后来,他看到有一个小小的赭红色的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就像小鸡从蛋壳里钻出来一样。那小孩身体光滑,动作灵活,宛如一条在月光中游泳的小黑鱼。他站在松树下,挥舞着双手,那些散乱在泥土中的中药——根根片片颗颗粒粒——飞快地集合在一起。他撕一片月光——如绸如缎,声若裂帛——把中药包裹起来。他挥舞双臂,如同飞鸟展翅,飞向铺满鲜花月光的大道。从他的两根断指处,洒出一串串晶莹圆润的血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仿佛玛瑙白玉雕成的花瓣上。他呼唤着母亲,歌唱着麦子,在瑰丽皎洁的路上飞跑。他越跑越快,纷纷扬扬的月光像滑石粉一样从他身上流过去,馨香的风灌满了他的肺叶。一间草屋横在月光大道上。母亲推开房门,张开双臂。他扑进母亲的怀抱,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安全。

2022-03-1717:20

一九八二年秋天,我从保定府回高密东北乡探亲。因为火车晚点,车抵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通乡镇的汽车每天只开一班,要到早晨六点。举头看天,见半块月亮高悬,天晴气爽,我便决定不在县城住宿,乘着明月早还家,一可早见父母,二可呼吸些田野里的新鲜空气。

这次探家我只提一个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过铁路桥洞后,我没走柏油路,因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远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条废弃数年的斜插到高密东北乡去的土路。土路因为近年来有些地方被挖断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杂草丛生,只是在路中心还有一线被人踩过的痕迹。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红薯地等,月光照在庄稼的枝叶上,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几乎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纹丝不动,草蝈蝈的叫声从庄稼地里传来,非常响亮,好像这叫声渗进了我的肉里、骨头里。蝈蝈的叫声使月夜显得特别沉寂。路越往前延伸庄稼越茂密,县城的灯光早就看不见了。县城离高密东北乡有四十多里路呢。除了蝈蝈的叫声,庄稼地里偶尔也有鸟或什么小动物的叫声。我忽然感觉到脖颈后有些凉森森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特别响亮与沉重起来。我有些后悔不该单身走夜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秘密,有无数只眼睛在监视着我,并且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尾随着我,月光也突然朦胧起来。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不安全。终于,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我的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

继续往前走吧,一边走一边骂自己:男子汉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有鬼吗?有邪吗?没有!有野兽吗?没有!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依然浑身紧张、牙齿打战,儿时在家乡时听说过的鬼故事「连篇累牍」地涌进脑海: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听到前边有货郎挑子的嘎吱声,细细一看,只见到两个货挑子和两条腿在移动,上身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碰到一个人对他嘿嘿一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这女人脸上只有一张红嘴,除了嘴什么都没有,这是「光面」鬼……一个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吃草……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着,把衣服都溻湿了。

我高声唱起歌来:「向前向前向前——杀——」自然是一路无事。临近村头时,天已黎明,红日将出未出时,东边天上一片红晕,村里的雄鸡喔喔地叫着,一派安宁景象。回头望来路,庄稼是庄稼道路是道路,想起这一路的惊惧,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进村,见树影里闪出一个老人来,定睛一看,是我的邻居赵三大爷。他穿得齐齐整整,离我三五步处站住了。

我忙问:「三大爷,起这么早!」

他说:「早起进城,知道你回来了,在这里等你。」我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递给他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

点着了烟,他说:「老三,我还欠你爹五元钱,我的钱不能用,你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他吧,就算我还了他钱。」

我说:「三大爷,何必呢?」

他说:「你快回家去吧,爹娘都盼着你呢!」

我接过三大爷递过来的冰冷的玛瑙烟袋嘴,匆匆跟他道别,便急忙进了村。

回家后,爹娘盯着我问长问短,说我不该一人走夜路,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就了不得了。我打着哈哈说:「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来见我。」

母亲说:「小孩子家嘴不要狂!」

父亲抽烟时,我从兜里摸出那玛瑙烟袋嘴,说:「爹,刚才在村口我碰到赵三大爷,他说欠你五元钱,让我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你抵债。」

父亲惊讶地问:「你说谁?」

我说:「赵家三大爷呀!」

父亲说:「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说:「绝对没有,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还敬了他一支烟,还有这个烟袋嘴呢!」

我把烟袋嘴递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

母亲说:「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2022-03-1717:24

除夕日大雪没停,傍黑时,地上已积了几尺厚。我踩着雪去井边打水,水桶贴着雪面,划开了两道浅浅的沟。站在井边上打水,我脚下一滑,「财神」伸手扶了我一把。

「财神」名叫张大田,四十多岁了,穷愁潦倒,光棍一条,由于他每年都装「财神」——除夕夜里,辞旧迎新的饺子下锅之时,就有一个叫花子站在门外高声歌唱,吉利话一套连着一套。人们把煮好的饺子端出来,倒在叫花子的瓦罐里。花子把一个草纸叠成的小元宝放到空碗里。纸元宝端回家去,供在祖先牌位下,这就算接回「财神」了——人们就叫他「神」,大人孩子都这么叫,他也不生气。「财神」伸手扶住了我,我冲着他感激地笑了笑。「挑水吗,大侄子?」他的声音沙沙的,很悲凉。「嗯。」我答应着,看着他把瓦罐顺到井里,提上来一罐水。我说:「提水煮饺子吗,『财神』?」他古怪地笑笑,说:「我的饺子乡亲们都给煮着哩,打罐水烧烧,请人给剃个新头。」我说:「『财神』,今年多在我家门口念几套。」「好吧,金斗大侄子,你是咱村里的大秀才,早晚要发达的,老叔早着点儿巴结你。」他提着水,歪着肩膀走了。

傍黑天时,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由于雪的映衬,夜并不黑。爷爷嘱咐我把两个陈年的爆竹放了,那正是自然灾害时期,煤油要凭票供应,蜡烛有钱也难买到,通宵挂灯的事只好免了。

这晚,爷爷又去了饲养室,说等到半夜时分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年。自从父亲去世后,生产队看我家没壮劳力,我又在离家二十里的镇上念书,就把看牛的美差交给了我家。母亲白天喂牛,爷爷夜里去饲养室值班。我和母亲、奶奶摸黑坐着,盼着爷爷快回家过年。

好不容易盼到三星当头,爷爷回来了,母亲把家里的两盏油灯全点亮了,灯芯剔得很大,屋子里十分明亮。母亲在灶下烧火,干豆秸烧得噼噼啪啪响。火苗映着母亲清癯的脸,映着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映着被炊烟熏得黝黑发亮的墙壁,一种酸楚的庄严神圣感攫住了我的心……

年啊年!是谁把这普普通通的日子赋予了这样神秘的色彩?为什么要把这个日子赋予一种神秘的色彩?面对着这样玄奥的问题,我一个小小的中学生只能感到迷惘。

奶奶把一个包袱郑重地递给爷爷,轻轻地说:「供出去吧。」爷爷把包袱接过来,双手捧着,像捧着圣物。包袱里放着五个饽饽,准备供过路的天地众神享用。这是村里的老习俗,五个饽饽从大年夜摆出去,要一直摆到初二晚上才能收回来。我跟着爷爷到了院子里,院子当中已放了一条方凳,爷爷蹲下去,用袖子拂拂凳上的雪。小心翼翼地先把三个饽饽呈三角形摆好,在三个饽饽中央,反着放上一个饽饽,又在这个反放的饽饽上,正着放上一个饽饽。五个饽饽垒成一个很漂亮的宝塔。「来吧,孩子,给天地磕头吧!」爷爷跪下去,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磕了头。我这个自称不信鬼神的中学生也跪下,将我的头颅低垂下去,一直触到冰凉的雪。天神地鬼,各路大仙,请你们来享用这五个饽饽吧!……这蒸饽饽的白面是从包饺子的白面里抠出来的,这一年,我们家的钱只够买八斤白面,它寄托着我们一家对来年的美好愿望。不知怎的,我的嗓子发哽、鼻子发酸,要不是过年图吉利,我真想放声大哭。就在这时候,柴门外边的胡同里,响起了响亮的歌声:

财神爷,站门前,

看着你家过新年;

大门口,好亮堂,

石头狮子蹲两旁;

大门上,镶金砖,

状元旗杆竖两边。

进了大门朝里望,

迎面是堵影壁墙;

斗大福字墙上挂,

你家子女有造化。

转过墙,是正房,

大红灯笼挂两旁;

照见你家人兴旺,

金银财宝放光芒。

我从地上爬起来,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听着「财神」的祝福。他都快要把我家说成刘文彩家的大庄院了。「财神」的嗓门宽宽的,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他念。他就这样温柔而悒郁地半念半唱着,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变了模样。

财神爷,年年来,

你家招宝又进财;

金满囤,银满缸,

十元大票麻袋装。

一袋一袋摞起来,

摞成岭,堆成山,

十元大票顶着天。

我笑了,但没出声。

有了钱,不发愁,

买白菜,打香油,

杀猪铺里提猪头。

还有鸡,还有蛋,

还有鲜鱼和白面。

香的香,甜的甜,

大人孩子肚儿圆。

多好的精神会餐!我被「财神爷」描绘的美景陶醉了。

大侄儿,别发愣,

快把饺子往外送,

快点送,快点送,

金子银子满了瓮。

我恍然大悟,「财神爷」

要吃的了。急忙跑进屋里,端起了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的饭碗。我看碗里只有四个饺子,就祈求地看着母亲的脸,嗫嚅着:「娘,再给他加两个吧!……」母亲叹了一口气,又用笊篱捞了两个饺子放到碗里。我端着碗走到胡同里,「财神」急步迎上来,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

「『财神』,你别嫌少……」我很惭愧地说。他为我们家进行了这样美好的祝福,只换来六个饺子,我感到很对不起他。

「不少,不少。大侄子,快快回家过年,明年考中状元。」

「财神」一路唱着向前走了,我端着空碗回家过年。「财神」没有往我家的饭碗里放元宝,大概连买纸做元宝的钱都没有了吧!

过年的真正意义是吃饺子。饺子是母亲和奶奶数着个儿包的,一个个小巧玲珑,像精致的艺术品。饺子里包着四个铜钱,奶奶说,谁吃着谁来年有钱花。我吃了两个,奶奶爷爷各吃了一个。

母亲笑着说:「看来我是个穷神。」

「你儿子有了钱,你也就有了。」奶奶说。

「娘,咱家要是真像『财神爷』说的有一麻袋钱就好了。那样,你不用去喂牛,奶奶不用摸黑纺线,爷爷也不用去割草了。」

「哪里还用一麻袋。」母亲苦笑着说。

「会有的,会有的,今年的年过得好,天地里供了饽饽。」——奶奶忽然想起来了,问:「金斗他娘,饽饽收回来了吗?」

「没有,光听『财神』穷唱,忘了。」母亲对我说,「去把饽饽收回来吧。」

我来到院子里,伸手往凳子上一摸,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再一看,凳子上还是空空的。「饽饽没了!」我叫起来。爷爷和母亲跑出来,跟我一起满院里乱摸。

「找到了吗?」奶奶下不了炕,脸贴在窗户上焦急地问。

爷爷找出纸灯笼,把油灯放进去。我擎着灯笼满院里找,灯笼照着积雪,凌乱的脚印,沉默的老杏树,堡垒似的小草垛……

我们一家四口围着灯坐着。奶奶开始唠叨起来,一会儿嫌母亲办事不牢靠,一会儿骂自己老糊涂,她面色灰白,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已是后半夜了,村里静极了。一阵凄凉的声音在村西头响起来,「财神」在进行着最后的工作,他在这一夜里,要把他的祝福送至全村。就在这祝福声中,我家丢失了五个饽饽。

「弄不好是被『财神』这个杂种偷去了。」爷爷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着脸站起来。

「爹,您歇着吧,让我和斗子去……」母亲拉住了爷爷。

「这个杂种,也是可怜……你们去看看吧,有就有,没有就拉倒,到底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爷爷说。

我和母亲踩着雪向村西头跑去。积雪在脚下吱吱地响。「财神」还在唱着,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听来更加凄凉:

快点拿,快点拿,

金子银子往家爬;

快点抢,快点抢,

金子银子往家淌。

…………

我身体冷得发抖,心中却充满怒火。「财神」,你真毒辣,你真贪婪,你真可恶……我像只小狼一样扑到他身边,伸手夺过了他拎着的瓦罐。

「谁?谁?土匪!动了抢了,我咧着嗓子号了一夜,才要了这么几个饺子,手冻木了,脚冻烂了……」「财神」叫着来抢瓦罐。

「大田,你别吵吵,是我。」母亲平静地说。

「是大嫂子,你们这是干啥?给我几个饺子后悔了?大侄子,你从罐里拿吧,给了我几个拿回几个吧。」

瓦罐里只有几十个冻得邦邦硬的饺子,没有饽饽。饽饽上不了天,饽饽入不了地,村里人都在过年,就你「财神」到我家门口去过。我坚信爷爷的判断是准确的。我把瓦罐放在雪地上,又扑到「财神」身上,搜遍了他的全身。「财神」一动也不动,任我搜查。

「我没偷,我没偷……」「财神」喃喃地说着。

「大田,对不住你,俺孤儿寡妇的,弄点儿东西也不容易,才……金斗,跪下,给你大叔磕头。」

「不!」我说。

「跪下!」母亲严厉地说。

我跪在「财神」面前,热泪夺眶而出。

「起来,大侄子,快起来,你折死我了……」「财神」伸手拉起我。

屈辱之心使我扭头跑回家去,在老人们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入睡……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五个饽饽没有丢,三个在下,两个在上,呈宝塔状摆在方凳上。我起身跑到院里,惊得目瞪口呆,我使劲地揉着眼睛,又扯了一下耳朵,很痛,不是在做梦!五个饽饽两个在上三个在下,摆在方凳上呈宝塔状……

这件事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我由一个小青年变成一个中年人了。去年,我被任命为市人民法院副院长后,曾回过一次老家,在村头上碰到「财神」,他还那个样,没显老。

编辑于2022-03-1717:37·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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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嘲讽的腔调说:「好汉,过来!」

我讨厌这种不尊重儿童的腔调,但还是用手指摸弄着圆滚滚的肚皮,一步挪半寸,两步挪一寸,三步一寸五,四步挪两寸,就这样一寸一寸地挪到了饭桌前,等待着爹的打击。爹暂时没有出手,也许是因为他处的位置打击我不太方便吧——他坐在饭桌的正中,两边雁翅般展开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也许他还没有决定该不该给我一顿沉重打击,但对我来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和眼前的形势,知道一顿臭揍迟早难免,便硬起头皮,做好了准备。对我这样的坏孩子来说,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用我娘的话来说就是,我这样的人是属破车子的,就得经常敲打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揍,闹起来没够。我爹呼噜了一口野菜汤,咕咚咽下去,问:「说吧,好汉,到哪里去了?」

我本来可以撒一个谎,譬如说我钻到草垛里不小心睡着了,甚至可以说我让带着狗熊和三条腿公鸡的杂耍班子用蒙汗药拍了去,幸亏我机智勇敢才逃脱了他们的魔掌——那一段时间里社会上正悄悄地流传着一个杂耍班子用蒙汗药拐儿童的说法,就算是谣言吧,说杂耍班子的人只要用手把小孩子的后脑勺子拍一下,小孩子就会乖乖地跟着他们走。到了杂耍班子,他们就用锋利的小刀子在孩子身上划出无数的血口子,然后马上杀一条狗,把狗皮剥下来,趁热贴到孩子身上,从此那张狗皮就长到孩子的身上,一辈子也脱不下来了。为了防止小孩子泄密,在往他们身上植狗皮之前,先把舌头割掉,让你有口也难言。说有一个小孩子就是这样被杂耍班子拍了去,使了酷刑后变成了一个狗人,有一天杂耍班子到孩子舅舅所在的村子去演出,杂耍班子的班主一边敲着破锣一边指着小孩子说:各位乡亲们,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这个孩子的爹跟一只母狗交配,生出了这个小狗人,乡亲们,可怜可怜这个狗孩子吧……人们一圈一圈地围上去,看那可怜的狗孩子。

那孩子从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舅舅,看到了舅舅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看见了爹爹还要亲,于是那孩子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了。小孩的舅舅心中好生纳闷,心里想这个披着狗皮的小孩子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又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他马上就联想到几年前姐姐家丢了的男孩,仔细一看那双眼睛,知道就是自己的外甥。他是个胸有城府的人,当下也没声张,等到杂耍班子休息时,装作闲人凑上去,提着那孩子的乳名低声问:你是小×吗?那狗孩子点点头。舅舅马上就跑到县政府把杂耍班子给告了,破案之后,杂耍班子里那些坏人全部给枪毙了,那个小孩给送到县医院里做了剥皮手术,好不容易恢复了人的面貌,但话是不会说了。——这个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村子里的兽医王大爷亲眼看到过那个狗孩子表演节目。我们追着王大爷让他讲讲那个狗孩子的故事,但王大爷总是心烦意乱地轰我们:滚开,你们这些狗东西!

没有撒谎,更不敢造谣,我实事求是地说:「我跟于进宝到井里去了。」

「什么?」父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的围着饭桌喝菜汤的兄弟姐妹们也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这些家伙把我当成傻瓜,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到井里去干什么,当然也不能怨他们,因为这件事情的确离奇,如果我不是亲身经历,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天底下竟然会存在着这样的事。

「我跟着于进宝到他家后园里那眼井里去了。」我对他们尽量详尽地说着,「昨天下午,我去找于进宝玩耍,玩了一会儿,口渴得很,于进宝家没有水,于进宝就带我到他家后园里去找水喝,他家后园里有一口很深的井……」

母亲打断我的话,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杂种,杂种,你一夜没回来?你在哪里睡的?」

「我们根本就没有睡,我们跟那些长鼻人一起玩,唱歌跳舞捉迷藏,我们根本不困……」他们没有对我发出质问,但我从他们闪烁的眼神里,从他们停止喝菜汤的动作上,知道他们被我的故事吸引住了,或者说他们对我的一夜经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知道他们等待着我往下讲述。我当然非常愿意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他们听,尽管于进宝和那些长鼻人曾经要求我严格保守秘密,但我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快嘴孩子,满肚子的新鲜奇遇如果不说出来,非把我憋死不可。我说:「那些长鼻人鼻子有点儿长,但也不是非常长,比我们的鼻子略微长点儿,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只有一个鼻孔眼儿,长在鼻子尖上。他们不吃饭,他们嗅味,他们嗅嗅味就饱了,但他们很会做饭,他们做的饭好吃极了,有鸡,有鸭,还有兔子,香极了……」

我正要把一夜奇遇讲给他们听,刚刚开了一个头,但是我爹把碗往桌子上一扔,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像一座山丘拔地而起。他越过障碍,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打翻在地,然后他就气昂昂地走出了家门。他当然不会去找于进宝核实真伪,他也不会去于家的后园井里探勘,在他的心目中,我说的都是鬼话,连一星半点儿的真实也没有。

父亲走了,母亲把我

从地上揪起来,当然是揪着我的耳朵揪

起来,然后她就逼问我:「小杂种,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到哪里去了?」

「我跟于进宝到长鼻人那里去了……」我歪着脑袋,咧着嘴,痛苦地说。

「还敢胡说,」母亲恼怒地说着,揪住我耳朵的手又加了一把劲儿,使我的耳朵变成了不知什么模样,「说实话,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耳朵疼痛是热泪盈眶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我感到委屈,明明我说的是大实话,但他们却以为我在撒谎;明明我是冒着被长鼻人惩罚的危险把一个美好的秘密告诉他们,但他们却以为我在胡编乱造。我的那些可恶的兄弟姐妹们见我受到惩罚不但不表示同情,反而幸灾乐祸,他们得意地眯着眼睛,脸上都带着笑意,那四个年纪比我小的,可能怕我收拾他们,笑得还比较含蓄,那四个比我大的,丝毫不掩饰他们的得意之心。他们甚至添油加醋地说一些让母亲更加愤怒的话,譬如我那个生着两颗虎牙的大姐就很严肃地说:

「最近有人把生产队的小牛用铁丝捆住嘴巴给弄死了,咱家可是有这种细铁丝——」

「你就作死吧,」母亲忧心忡忡地说,「牛是生产队的宝贝!」

「咱们干脆对外宣布,」我的那个二哥说,「与他断绝关系,免得牵连到我们。」

到底还是母亲境界高些,她瞪了那位很可能是我的二哥的家伙一眼,说:「有你们这样的兄弟吗?你们都是我养的,能断绝得了吗?」

母亲松开了揪住我耳朵的手,我感到耳朵火辣辣的,知道它的体积大了不少。我的耳朵比常人的耳朵要大,原来也大不了多少,因为人们的揪和拧,它们变得越来越大。

「说吧,」母亲疲乏地说,「你这一夜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如果不说,就别想吃饭!」

我瞄了一眼锅里那些黑乎乎的野菜汤,看了一眼桌子上那碗用来下饭的发了霉的咸萝卜条子,心中暗暗得意,初进家门时说实话我心中还有些惭愧,因为我一个人吃了那么多美味食物而我的父母吃这些猪狗食。但现在我一点儿愧意也没有了。我打了一个饱嗝,让胃里的气味汹涌地蹿上来;我陶醉在美好的气味里,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我看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都把鼻子翘起来,脑袋转动着,在搜寻美好气味的源头。在饥饿的年代里,人们的嗅觉特别的灵敏,十里外有人家煮肉我们也能嗅到,当然也说明了那个时候空气特别纯净,一星半点儿的污染都没受。我的兄弟姐妹根本想不到让他们馋涎欲滴的气味竟然是从我的胃里返上来的。说不是故意的其实也是故意的,我又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然后大张开嘴巴,这时我看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的嘴巴上了,如果能够,我相信他们都会奋不顾身地钻到我的胃里去看个究竟。

母亲的嗅觉尽管不如我的兄弟姐妹们的灵敏,但她毫无疑问地也闻到了从我的嘴巴里散出来的美食气味,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洋溢着讶异和惊喜,我知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她很可能以为自己在做梦,对她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换了我也会这样,因为在那个时代里,从我这样一个穷孩子嘴巴里发出这样的气味比狗头上长角还要稀奇。但铁一样的事实就摆在我的母亲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面前,他们不愿意相信也得相信,美好的气味无可争辩地从我的嘴巴里往外扩散,逗引得他们百感交集眼泪汪汪。我知道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心中对我充满了嫉妒和仇恨,他们恨不得把我的肚皮豁开,看看我到底吃了些什么东西;我知道母亲不嫉妒我也不仇恨我,但她也很想知道我到底去什么地方吃了些什么样的好东西,然后就可以让我当向导,带领着全家去会一次大餐。我的那个生着虎牙的姐姐已经急不可耐地冲了上来,用她粗糙的手扒开我的嘴巴,凶巴巴地问:

「小坏蛋,你还真的吃到了好东西!快说,你到哪里去吃到了好东西?快说,你吃到了一些什么样的好东西?」

我的兄弟姐妹们跟随着虎牙姐姐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我。这时我真是得意极了,想起方才父亲用他的铁巴掌扇我耳光时这些家伙幸灾乐祸的表情,想起这些家伙平日里对我的欺凌和压迫,我的心中无比快意。六月债,还得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这些坏家伙大概从来没想到过我这个土豆堆里的最蹩脚的土豆,竟然会好运临头。他们根本想不到还会求到我的面前,刚才我还巴不得将我的奇遇告诉他们,但现在我已经不想把秘密告诉他们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我凭什么要告诉他们?我如果是个大傻瓜我才会告诉他们,我如果不是一个大傻瓜我就不会告诉他们。母亲也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显然也是想让我把秘密吐露出来,但是我耳朵上的疼痛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了她几分钟前还揪着我的耳朵恨不得揪下来的悲惨往事,于是我的意志就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了。我决心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底,我必须遵守我与于进宝小哥哥的约定,我更必须履行我们与长鼻人之间的诺言,我为刚才差一点儿泄露了机密而后悔,幸亏他们没把我的话当真,但现

在他们从我的嘴巴里嗅到了气味,他们很可能当真了。我惊愕地明白了:其实我已经泄露了秘密,我提到了于进宝家的水井,提到了长鼻人和他们的美味食品。我的这些饿疯了的兄弟姐妹们,很可能马上就会下到于进宝家的井里去看个究竟!这时,母亲把我的兄弟姐妹们分到两边,走到我的面前,我感到她的手正在温存地抚摩着我的脑袋,我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不要上当受骗,刚才就是这只手差一点儿把你的耳朵揪下来!她现在抚摩你是为了让你吐露机密,而一旦你吐露了机密,她的手就会重新揪你的耳朵!

我听到她对我说:「好孩子,告诉娘,你昨天夜里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到什么地方去吃了些什么样的好东西?」

我灵机一动,想起了虎牙姐姐说过的话头,我宁愿搬起一个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也不能泄露机密,于是我就伪装出犯了严重错误的模样,吞吞吐吐地说:

「娘,我错了……昨天夜里,我跟着一群野孩子,把生产队里一头小牛用细铁丝捆着嘴巴整死了……然后……他们点上火,把小牛烧熟了……他们让我吃,我实在太馋了,就吃了……」

在我的脑袋上爱抚着的那只手,突然间变成了拳头,像擂鼓一样敲打着我的头,我听到母亲用恨极了也怕极了的压抑着的声音说:

「杂种,你就去作死吧,你就等着公安局来抓你吧!」

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有用脚踹我的,有用巴掌扇我的,有用指甲掐我的,有用唾沫啐我的……总而言之是转眼间我就成了他们的公敌。他们把我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就懒洋洋地散开了。

但昨天夜里的确发生了比做梦还美的好事,有我满口的余香为证,有我的愉快而辛苦地工作着的肠胃为证,有我嗅到了野菜汤的气味就恶心的生理反应为证,有那么多栩栩如生的记忆为证。母亲把一个筐子一把镰刀扔给我,让我跟着我的姐姐哥哥们去挖野菜。在通往田野的土路上,村子里的孩子们唱着流行的歌曲,尽管饥饿但孩子们依然欢天喜地,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孩子队里有于进宝小哥哥,走着走着我们俩就靠在了一起,他压低嗓门问我:

「你没泄密吧?」

「没有……」我心里虚虚地说。「千万保密,否则咱们就吃不到好东西了。」

我大姐瞪了我一眼,说:「快走。」

我跟随着她们往田野里走,但我的心已经回到了昨天。

当时,我和于进宝在玩他家那副残缺不全的扑克牌,突然感到口很渴,我就问:「进宝哥哥你们家有水吗?」

于进宝说:「你想喝水啦?我们家没水,你如果想喝就跟我到我家后园里去喝吧。」

我就跟着于进宝到他家的后园里去了。他家的后园里有一眼水井,一眼非常普通的水井,水很深,浇园用的。井口上安着一架辘轳,支架上生出了蘑菇,绳子上发出了绿霉,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我们站在井台上,探头往井里望去,起初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渐渐地我们的眼睛适应了,看到了井里明亮的水和水面上我们的脸。一头乱毛,两只小眼睛,一个塌鼻子,两扇大耳朵——原来我是这样子的一副好模样,怪不得我的一个姐姐经常骂我「气死画匠」。于进宝哥哥也是一头乱毛,两只小眼睛,一个塌鼻子,两扇大耳朵。我们两个简直像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的母亲经常无奈地对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说:「你们看看,他怎么越来越像东屋里小宝?」我的一个姐姐说:「太像了,一个娘养出来的也没有这样像的!」

然后她就用黑黑的眼睛仇恨地盯着母亲,好像母亲欠了她一笔陈年老账。小宝就是我最亲爱的于进宝哥哥,他在村子里名声很坏,至于他干过什么坏事,则没人能说出来。我们看着井里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往自己的脸上吐唾沫。我的唾沫吐到我的脸上就像吐到他的脸上一样。他的唾沫吐到他的脸上就像吐到我的脸上一样。我们的唾沫吐到我们的脸上把我们的脸破碎了,我们的鼻子眼睛混乱不清,于是我们就开心地笑起来。

突然,我们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我们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四周是断壁残垣,发了疯的野草,野草中仓皇奔走的蜥蜴,蜥蜴身上闪烁的鳞片……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没有冒烟的,没有人家在炒肉,这香气……这香气……这香气是从井里冒出来的!我们紧张地抽动着鼻子,眼前似乎出现了许多在梦里都没见到过的精美食物,有像砖头那样厚的肉,一方一方的,颜色焦黄,冒着热气。有把脑袋扎进肚子里的烧鸡,颜色焦黄,冒着热气。有整头的小羊,颜色焦黄,冒着热气……

我们拽住辘轳绳子往井里滑去,他在下边,我在上边。井筒子深得似乎没有底,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好像在大风里行走。我的眼前起初是亮的,往下滑了一阵儿后就慢慢地黑起来。我感到有人拽了一下我的腿,我的身体往边上一偏,然后脚就着了地。于进宝小哥哥拉着我的手,沿着一条黑洞洞的地道,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我们心中感到害怕,但越来越浓的香气吸引着我们,使我们的脚步不停。不知从何时起,眼前

渐渐地明亮起来,地道也宽敞起来。我们看到一道道光线从一些圆圆的洞眼里射进来,洞眼多粗,光线就多粗。我心中紧张,歪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看到了他的脸就像看到了我的脸。我们紧紧地拉着手,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浓厚的香气变成了热乎乎的风扑到我们的脸上,随着香风传来了一些哧呼哧呼的声音。我们屏住呼吸,贴着洞壁,高高地抬腿,轻轻地落脚,慢慢地向前靠拢。

终于,我们看到了,在前方的一个宽敞的大洞里,有一个平展展的土台子,台子上摆着三个巨大的黑陶盘子,一个盘子里放着一方方的肉,像砖头那样厚,颜色金黄,冒着热气,肉的上面撒着一层切碎的香菜末儿。一个盘子里放着十几只脑袋扎到肚子里的鸡,颜色金黄,冒着热气,鸡的上面撒了一层花椒叶子。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头小羊,颜色金黄,冒着热气,小羊身上插了几根翠绿的葱叶。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团团围着盘子,都跪着,屁股后边拄着一条粗粗的尾巴。他们穿着用树叶子缀成的衣裳,头上戴着瓜皮小帽。他们都生着两只小眼睛,两扇大耳朵,这些都跟我们像,与我们不像的是他们的鼻子。我们是塌鼻子,他们是长鼻子,而且还比我们少了一个鼻孔眼儿。他们跪在盘子周围,脖子探出来,鼻子离食物很近,鼻孔一开一合,那些哧呼哧呼的声音就是从他们的鼻子里发出来的。我们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洞壁上,好像两只壁虎。有好几次我觉得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但是他们并没有对我们怎么样。一个看起来很小的长鼻人突然站起来,鼻子哧呼着,脑袋转动着,眼睛分明与我们的目光相接了,但他还是没有对我们怎么样。我感觉到他们是故意地不理睬我们。

他们吸了一阵儿后,一个个离开了盘子,站起来,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往地洞的深处走去。那个小小的长鼻人还扭回头对着我们扮鬼脸,一个露着奶头的大长鼻人——一定是他的妈妈——伸手把他拉走了。地洞里静悄悄的,只有那三只大盘子里的食物散发着香气。我们终于抵抗不住美味的吸引,蹑手蹑脚地靠到盘子前,顾不上危险,抓起那些好东西,狼吞虎咽起来。我们似乎刚开始吃,其实已经吃了许多。因为当那些长鼻人突然把我们包围起来时,我们本想逃跑,但是已经拖不动自己的肚子了。我们坐在地上,活像两只巨大的蜘蛛。长鼻人的语言很怪,呱呱唧唧的,我们一句也听不明白。但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判断,他们没有恶意。后来他们在土台子前跳起舞来,好像是用这种形式欢迎我们访问他们的地洞。他们跳的舞跟我们村子里正在流行的一种舞有点儿相似,也是那样简单那样机械,好像一群木偶。其中有两个母长鼻人,把我们拉起来,让我们跟他们一起跳舞。我们吃得太多,行动实在困难,但他们让我们跳我们不敢不跳。跳了一会,我们的肚子小了,感觉也舒服了。渐渐地我们忘了他们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而且也能听明白他们的语言了。跳完了舞,大家坐在一起说话,像开座谈会一样。于进宝小哥哥说,我们是两个饥饿的孩子,今天很幸运地来到了你们的地洞,受到了你们友好热情的招待,吃到了从来没有吃过的最香最美的食物,我们真是全世界最有福气的孩子,我们回到上边即使马上死掉也不冤枉了。一个下巴上生着十几根白胡子的老长鼻人代表长鼻人发言,他说,你们不要客气,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你们两个,你们原来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后来因为刮白毛大风把你们俩刮走了。我们几年前就知道你们俩在上边生活,而且我们还知道你们俩活得很苦。我们早就决定把你们俩请回来玩玩,但一直找不到机会,今天,这机会终于来了。所以你们来到了这里就应该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或者说就像走亲戚一样。他说他们是嗅味的民族,根本不用吃东西,每天嗅一次食物的气味就可以了。他说如果我们不嫌弃他们嗅过的食品,尽管来吃好了,即便我们不吃,他们也要倒进暗道,流到蓝河里去喂四眼鱼。后来他们把我们送到井口,欢迎我们经常来做客,他们恳求我们不要把这里的情况对外人说道,我们对他们发誓:如果我们说了,就让乌鸦啄我们的脑袋。

2022-03-1717:55

在县文化局工作的表弟给我发来邮件说:表哥,最近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请看附件——八月七日上午八点。县委办公大楼五层保密室。机要员小冯,是你的老同学冯国庆的二女儿。小冯刚上班,提着热水瓶想去打开水,听到窗户外乌鸦噪叫,探头外望,发现那棵最高的雪松顶梢悬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起初以为是乌鸦们在此筑了巢,心中有几分丧气,继而又见那些乌鸦竟像不畏生死的斗士轮番向那黑物攻击,心中诧异,定睛细看,是一颗人头,随即发出一声尖叫,热水瓶掉在地上,竟然没碎,也是奇迹,正在整理文件的小许——她是你老战友的三女儿——跑到窗前往外看,发出更为夸张的尖叫。几分钟后,县委大楼朝南的窗户全部打开,县委大院,乱成一个如被火燎的马蜂窝。

虽然人头已被乌鸦啄得千疮百孔,但人们还是辨认出那是刘县长的面孔。他面色惨白,愈显得精心染过的头发漆黑如墨。他的眼睛已被乌鸦啄瘪,看不到他的眼神了,因此也就无法想象他临终时刻是惊惧还是愤怒,是浑然无觉还是早有准备。有人道:不一定是乌鸦所毁,很可能是罪犯所为,因为据说西方已经可以用一种特殊技术,从死者的视网膜提取信息,然后输入电脑,显示出罪犯的形象。由此判断,罪犯是一个对犯罪学相当了解的高智商者,绝不是一般的坏人。又有人说,罪犯将人头悬挂在县委大院,显然有「杀鸡儆猴」之意,因此可以排除一般的情杀或图财害命。刘县长工作多年,少言寡语,为人谨慎,有良好的口碑。究竟是什么人,将这样一个好人残忍杀害?闻风而至的县公安局几乎所有的警车发出的刺耳尖啸把所有人的声音都淹没了。县消防中队的一辆救火车开进大院,竖起云梯,一个穿杏黄色防护服的消防员爬上去,展开一块红绸,将人头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乌鸦愤怒地对他发起攻击。他举起一只胳膊护住面颊,用另一只胳膊夹着人头,迅速地爬下来。

人头被一个着白大褂的法医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托着,钻进警车,鸣着笛,转着灯,开走。市里的警车与市委领导的车也赶到了,大院里无处停车,就停在了大楼前的永安大街上。县里的防暴警察和武警中队的官兵已经在大街上排开人墙,封锁了道路,成群结队的行人和自行车被封堵,形成了两个黑压压的人团。万头攒动,人声如潮。警察用电动喇叭喊话,命令人们绕道而行,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警笛声停止,但车顶上的警灯还在把一束束令人心寒的光芒扫来扫去。县政府大楼上所有的窗户都遵命关闭,但许多人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外斜,即使他们目不斜视地盯着书本、文件或是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但他们的脑海里……好了,表哥,我不想对你描绘刘县长遇难后发生在县政府大楼的事了。从表面上看,已经没有什么异常。当然,每个人心中的想法,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很快就传来了消息,说在县城的饭店的一个套间里,发现了刘县长的尸体。尸体穿着深蓝色的西服,脖子上扎着紫红色的领带,端坐在沙发上。清扫房间的服务员进门后就感觉好像缺了点儿什么,怔了半天,才发现客人无头。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点儿血迹,米黄色的化纤地毯像是刚刚用强力吸尘器吸过一样,连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断头处,仿佛用烙铁烙过一样平整——也有人说仿佛用速冻技术处理过一样平整。房间里没有任何的搏斗痕迹和罪犯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样的现场,令县里和市里那些刑警挠头不止。下午,省公安厅的破案专家飞车赶来。他们看了现场,研究了被分成两截的遗体,也感到大惑不解。问题的焦点集中在:刘县长的血流到哪里去了?罪犯使用什么样的凶器才能干出这样干净利索的活儿?

当省、市、县的破案专家绞尽脑汁思索的时候,一个传说,像风一样吹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连永安大街上那两处爱民工程,外面用绿色马赛克里边用白色马赛克贴了墙面的公共厕所都没漏过。厕所尿池子上方白色的马赛克墙壁上,有人——也许是鬼——用彩笔写上了三个大字:月光斩。当然,这传说也从县城波及了乡村,甚至传到了外县、外省。那三个字,每个都有足球般大,字迹稚拙,乍一看颇似顽皮儿童的涂鸦,但仔细研究,又像一个很有书法根基的人在扮嫩。

何为月光斩?人们马上就想到了一部香港拍摄的电视连续剧的名字,剧中有个人物,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专拣明月皎皎之夜杀人。但传说中的月光斩与这部香港电视剧毫无关系。传说里说——

有一年,城关公社的一群机关干部,突发奇想,冲到新建的县火葬场,要用那台新安装的化尸炉炼钢。火葬场技术员向这些人解释,说化尸炉跟炼钢炉根本不是一种构造,但那批执拗的干部,任火葬场技术员磨得嘴唇起泡也不动摇。说他们去国营天河洼农场请来两位「右派」,帮助改造化尸炉。这两位「右派」,一位名叫任你行,另一位名叫令狐退。任你行原是钢铁厂的副总工程师,在苏联留过学,获得过副博士学位。令狐退原是省冶金学校副校长,留德归来的材料学专家。这是两个真正的专家,与当时那拨子建土炉子炼钢的人有天壤之别。如果不划成「右派」

,我们这个小县城用八抬大轿也请不来他们,但成了「右派」后,一请就把他们请来了。这样两个人,别说是把化尸炉改成炼钢炉,给他们个尿罐,也能改造成可以熔化黄金的坩埚。

这个由化尸炉改造成的炼钢炉,炼出了一块纯蓝的钢,就像国王的妃子抱了钢柱而受孕产下来的那块铁一样玄妙。他们往炼钢炉里投进去一百多个破旧的日本钢盔、五十多口铁锅、一万多个从棺材上起出来的铁钉,还有一千多枚罗汉钱,但出钢时只流出不满的一勺钢水。这是真正的金属的精华,七道凌厉的蓝光直冲云霄,有七颗流星沿着蓝光落到钢水勺里,它们在降落时,金光与蓝光剧烈摩擦,放射出刺目的强光,并散发出浓烈得让人昏迷的烧冰的香气——把冰凌放在火上烧,这是我们那里的坏小孩常玩的游戏——我知道这样写有悖物理学原理,但这是传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七星落入钢水勺后,正好齐平勺沿。那两个「右派」中的一个,可能是令狐退,也可能是任你行,亲手端着钢水勺子,浇灌到早就准备好的长条形钢锭模子里。他们准备了一百多个模子,但只灌了半个模子。这块钢——姑称为钢吧——在模子里慢慢冷却了,炼钢炉里的火也熄灭了,只有邻近火葬场的人民医院里那个土高炉还冒着黄色的火苗子。不久,人民医院的土高炉也灭了。此时,天上一轮明月,放射着浅蓝的光辉,那块钢,在模子里放出幽蓝的光芒,令在场的人心中都滋生出了庄严、神圣的感情。至于这块奇异蓝钢的下落,有许多种说法,但每一种说法,都无从调查,因为那些参加过炼钢的人大半作古,活着的人,也只能提供一些含糊的证词。如果沿着这些证词调查,那各式各样的说法就如同太阳的光线一样,射向四面八方,有的变成植物,有的变成气体,有的变成人类无法认识的物质。但很快又有一个令人振奋的传说出现。县城东门外,原有个东关村,村里有户铁匠,姓李。李铁匠六十丧妻,三个儿子,陆续成人,都无妻室,跟着父亲以打铁为生。父子都是文盲,春节时,请村里一位曾经当过私塾先生的人写对联。那人好谑,提笔写道:

一门四光棍

父子八大锤

横批不合规矩,只有三个字:

硬碰硬

此联大为有名,县城的人都知道。新的传说与这户铁匠有关。

说有一个傍晚,铁匠炉封了火,苞米粥的香气弥漫全室。铁匠们的饭量极大,一个比笆斗还大的双耳锅吊在铁匠炉上方,锅里的金黄的粥倒出来足有一桶。兄弟三个围锅站立,每人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喝得满室粥响。老铁匠病了,缩在墙角的地铺上,盖着一张烂羊皮,在那里哆嗦、哼哼。炉里飘游不定的蓝色火苗不时照亮老铁匠铜色的干巴脸,然后便敛了,房子又沉入黑暗。心比较细的老三嘴里有粥,含含糊糊地说:爹,你还是喝一碗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老铁匠咳嗽一阵儿,喘息着问:粮食市上的苞米,涨到多少钱一斤啦?老大瓮声瓮气地说:管他多少钱一斤,水涨船高,粮食涨价,咱的工钱也跟着涨。老二道:这年头,还不知怎么闹腾呢,吃了今日就别去管明日啦。老铁匠喘息着说:今晚上加班,把「井冈山」那批扎枪头子打出来,收一笔钱准备着,世道乱了,好往关外逃。三儿子道:你以为关外就不乱了吗?没听到大喇叭里吆喝?五湖四海一片红啦。爷们儿正说着,喝着,听着县城里传出来的阵阵呐喊和火车的凄厉笛声,感受着火车进站时引起的地皮震颤,就有一个人影轻悄悄地,犹如一匹金钱豹子闪了进来。正好又有一个罂粟花般大小的蓝色火苗从封住的火炉上飘起来,悬浮着,久久不逝,照亮了来者。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穿一套草绿色的仿制军装,腰里扎着一条奇宽的牛皮腰带,使她的身材显得有几分英武。她头上扎着两根小辫,浓眉大眼,蒜头鼻子,长嘴厚唇,有点儿傻气。当然,她的胳膊上也套着一个红色的袖标。最重要的是,她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看上去十分沉重,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

铁匠兄弟都是正当盛年的光棍,来者虽是一小丫头,但毕竟是女性,所以他们都用热情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姑娘把怀中的包裹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使地皮都颤抖。你是「井冈山」的吗?老三说,你们那批扎枪明天才能打出来。老二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头头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大道:苞米涨价了,煤也涨价了,我们的扎枪头也涨了,每个两块钱。姑娘直起腰,把双手的拇指与食指插进腰带,捋捋衣服,又往下抻抻衣角,挺起胸膛,冷冷地说:我既不是「井冈山」的,也不是「东方红」的,我是「独立大队」的。老三笑道:蒙谁呀?县城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个组织。姑娘道:我不跟你们废话,我有块好钢,请你们帮我打一把刀。老三道:什么好钢,拿出来瞧瞧。于是,姑娘蹲在地上,解开地上的包裹。先是一层黑布,继是一层蓝布,然后是一层红布,最后是一层白布。当那层白布解开时,炉子上方那个飘游的火苗像胆怯的小鼠一般,倏地钻进了煤堆。被烟熏火燎得黝黑的铁匠铺子顿时被一种幽蓝的光芒照亮,四面的墙壁和房顶,仿佛都

刷了一层明亮的釉彩,焕发出动人的光芒。铁匠兄弟们都忘记了喝粥,捧着碗,张大嘴,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那块钢。那块钢安静地躺在白布上,仿佛一条远古时代的鱼。女孩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块钢,然后疾速缩回,仿佛那块钢奇冷,又仿佛那块钢奇热。她用挑战的口吻说:看到了吧?就是这样一块钢。我想请你们打一把刀,样子我也带来了,但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她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折叠成儿童玩的纸炮形状的纸片,展开,举给就近的老三,道:就照着这样子打。老三接过纸片,借着那钢的光,看着纸上的图。那是一把古老样式的刀,刀把是个圆环,刀背弧线流畅,宛如妙龄女子的腰背。刀尖与刀背吻合部形成一个钝角,刀刃线条凸起,犹如鱼的肚腹。这样的刀,倒也不难锻打,老三说着,将纸片递给老二,老二看罢,又递给老大。老大道:不知这位姑娘能出多少加工费?姑娘冷笑一声,道:只要你们能将这块钢,锻打成这样一把刀,加工费嘛,要多少就是多少。老大说道:小姑娘,别说大话,你爹不是银行行长,即便你爹是银行行长那些钱也不是你们家的对不对?告诉你,我打铁三十年了,我爹打铁六十年了,什么样的钢没见过?什么样的铁没砸过?你想用这块抹了一层荧光粉的铁来糊弄我们吗?姑娘冷笑着,一探身夺回纸片,装进衣兜,然后便蹲下,包裹那块蓝钢。这时,一直缩在墙角的老铁匠气喘吁吁地说:姑娘,慢着点儿包裹。老三,扶我起来,让我见识见识。老三上前,扶起老铁匠,颤颤巍巍地过来,一低头,眼睛里立即生出光彩,脸上的肌肉也猛然紧张起来,仿佛片刻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蹲下,抬头看看姑娘,低头看看蓝钢;抬头,低头;抬,低;然后伸手触了一下蓝钢。然后又触了一下。又触。每一下都像蜻蜓点水。然后,站起来,双手抱拳,作一个长揖,小心翼翼地说:姑娘,儿子们语出无状,多有得罪。我们是些土铁匠,锻打个锨、镢、镰、锄,混碗苞谷粥糊口罢了。这样的宝物,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姑娘叹一口气,说:都说李铁匠家祖上是为康熙大帝打过屠龙宝刀的御用铁匠,原来不过尔尔。说罢,用无比失望的目光扫视了一遍铁匠父子,蹲下身,包裹起那钢,艰难地抱起,趔趔趄趄向外走去。房子顿时又沉入黑暗,那蓝色火苗浮起,照耀着铁匠父子的脸,犹如四尊尴尬的泥神。姑娘的身影,犹如金钱豹子,即将在门口消失那一刹那,老铁匠用悲凉的声音问:姑娘,你到哪里去?——我把这块钢,扔到南湾里去,让它沉没到游泥中,永远不见天日。——回来,姑娘,老铁匠说,这是我的命,逃是逃不过的。——你决定要征服它了吗?姑娘的身影又如金钱豹子,一闪便回到了铁匠炉旁。她目光里闪烁着惊喜,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它的,一个好铁匠,总是盼望着这样的钢出世,然后,用奇特的方式,使它服从自己的意志,变成一把宝刀。老铁匠脱下身上的破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从水桶里舀起一瓢冷水,咕咕地灌下去,然后一抹嘴,腰板挺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或者三十岁,雄赳赳地说:儿子们,生起火来……生起火来啊生起火来……生起火来……

老铁匠的二儿子用铁钩子捅开煤壳,拉动风箱,呱嗒呱嗒,白烟上冲,直冲房顶,火星四窜,火苗紧接着出现。老铁匠从姑娘怀中接过那包裹,放在屋子正北方向的祖先牌位前,跪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礼。礼毕,将包裹解开,悲切切地说:列祖列宗,保佑吧!祝毕,将右手中指塞进嘴巴,咬破,在那蓝光的映照下他的血也成了蓝色,滴滴下落到那钢上,先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仿佛珍珠落到冰上,然后又咬破左手中指,将血滴上去,又发出刺啦啦的声响,仿佛那钢是灼热的。铁匠的儿子们嗅到了古怪的香气,与那用荷叶包裹着的人血馒头放至灶火里烧烤时的香气颇为接近。血祭完毕,那钢的蓝色浅了,淡了,不似初时坚硬凌厉,增添了些许温柔,与深秋时节的满月光辉有几分相似。然后,也不包扎手指,搬起那钢,如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孩,塞进了熊熊的炉火之中。用了烧透一般钢铁十倍的时间,才将那块蓝钢烧透。当爷儿们用头号大钳把那蓝钢抬到铁砧子上时,铁匠铺里变成了冰一样透明的世界。屋子里的人和物,都仿佛远古时的物体,被凝固在一块浅蓝的琥珀里。此时,只有凝神观察,才能看到那块像鱼一样形状的钢,活泼泼地躺在砧子上,浑身抖动不止,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老铁匠操着小锤,与其说是打,毋宁说是抚摸了一下那蓝钢。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各操着十八磅的大锤,各打了一锤。接下来,老铁匠的小锤便如鸡啄米一样迅疾地敲打下去,三个儿子手中的大锤,挟带着狂热与激昂,如同奔驰中的烈马之蹄,迅速无比但又节点分明地砸下去。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声音。往常这父子四人打铁时发出的声响半条街上都能听到,连火车的汽笛声都被盖住,但现在,这锻打,这劳动,剧烈至极,但墙角上蟋蟀的鸣叫都声声入耳,让人感觉到深秋之悲凉,生命之短暂。那个小姑娘呢?那个姑娘缩在墙角里,双手捧着腮,眯缝着眼睛,犹如饱食后蹲在大树上休息的金钱豹子。奇怪的是如此猛烈的锻打,竟然没有半点儿的火

星溅出,往常这父子四人打铁时,火星四溅,碰到墙壁反弹回来,发出扑簌簌的声响,远远看过来,宛如礼花绽放。

这样的锻打持续了足有半个时辰。三个儿子身上热气腾腾,犹如三根刚从油锅里夹出来的油条,但那老铁匠,却连一滴汗珠都没流。老铁匠手中的小锤慢了下来,儿子们手中的大锤跟着慢下来。小锤更慢了,东一下,西一下,宛如一只吃饱了的鸡,在米堆里拣虫吃。老铁匠歪着头,眯着眼,神情和姿态都与一只黑色的老公鸡相似。更慢了。当当,小锤声;哐哐,大锤声。当,哐,当,哐。小锤扔在地上,站立着,柄儿摇晃,终于静止。三个儿子如同三株朽木,瘫倒在地上,只有老铁匠还站着。炉子里的火半明半暗,蓝色的火苗柔软无力,犹如微风中的丝绸。老铁匠头顶光秃,嘴角下垂,脖子上老皮垂挂,仿佛老了二十岁,或者三十岁。他勉强站着,用目光招呼着那个小姑娘。小姑娘畏畏缩缩地走到铁砧子前,先看了一眼老铁匠,然后低头看砧子。她又抬起头看老铁匠,满脸疑惑。无怪她疑惑,因为那砧子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好像那块奇异的蓝钢,被铁匠父子们打成了空气,或者打成了光,涂抹到这房间里的所有物体上,连人的皮肤上、头发上、眼睫毛上,都涂抹的有。老铁匠眼睛半睁着,可见疲劳已使他的眼皮没了力气,声音细弱,如同蚊虫哼哼,非侧耳屏气难以听到。但姑娘分明是听到了。她把右手中指塞进嘴巴,一口咬破,血珠滴落,举到砧子上。一股碧绿的烟雾腾起,房子里溢散开用灶火烧烤用荷叶包裹着的用人血蘸过的馒头的气味。与此同时,那把刀的形状便在砧子上渐渐地显现出来。大约有一米长,最宽处约有二十厘米,完全符合那张纸片上的形状。她又将左手的中指咬破,血珠滴落,举到刀上,叮叮咚咚,如同珍珠落在冰上。与此同时,那刀的形状又渐渐朦胧了,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隔着玻璃看沐浴的美人。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往后便倒,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的大儿子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的二儿子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老铁匠的小儿子说。

姑娘抓起那把刀,犹如捏着一段月光,对铁匠的小儿子说:你跟我一起走。

这两个年轻人,女的提着刀,男的空着手,走出铁匠铺子,走上街道,走出东关村,进入原野,消失在蓝色的月光中。

这把刀的名字叫「月光斩」。

只有用「月光斩」砍人首级,才能滴血不出,才能断口如熨过的「的确良」布料一样平滑。

但不久又有一个传说出来,传说说:身首分离的刘县长,其实是一个塑料模特,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的家伙,或者是哪个坏蛋,制造了这样一出闹剧。尽管是闹剧,但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对刘县长的名誉也有毁灭性的伤害,还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那么多人都投入破案中去,车辆磨损、汽油耗费、工资、差旅费……嗐!为了挽回影响,县委、县政府在人民广场举行篝火晚会,庆祝中秋佳节,电视台直播。人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县长先讲话,后唱京戏,又与女青年跳舞。无论是讲话、唱戏还是跳舞,他的脸上都带着微笑,非常有亲和力,非常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看完了附件,我给表弟回复邮件:

表弟如晤,久未通信,十分想念。姑姑好吗?姑父好吗?建国表哥好吗?青青表妹好吗?你在县城工作,要经常回老家看看,姑姑姑父年纪大了,多多保重。你若回去,一定代我去眉间尺的坟前烧两箔纸钱。遇见韦小宝的后人,一定要礼貌周全——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是古训,不可违背。一转眼间你也快三十岁了,婚姻问题要赶紧解决,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死缠着小龙女不放,我看那个还珠格格就不错,野是野了点儿,但毕竟是金枝玉叶,跟她成了亲,对你的仕途大为有利,赶快定下来,万勿二心不定,是为至嘱。

2022-03-1718:16

朋友们好!

首先自报家门:我是山东高密人,可以说跟大家是老乡。淄博是蒲松龄的故乡,几十年前我没开始写作的时候就知道蒲松龄,童年时期读得最早的也是蒲松龄的小说。

我大哥考上大学后,留给我很多书,其中一册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蒲松龄的小说《席方平》。尽管我当时读这种文言小说很吃力,但反复地看,也大概明白其意思。这篇小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2006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这本书出来以后,有人说我是学习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山东大学马瑞芳教授看完后对我说:「莫言,你是借这本小说向蒲老致敬。」

《生死疲劳》一开始就写一个被冤杀的人,在地狱里遭受了各种酷刑后不屈服,在阎罗殿上,与阎王爷据理力争。此人生前修桥补路,乐善好施,但却得到了土炮轰顶的悲惨下场。阎王爷当然不理睬他的申辩,强行送他投胎转生。他先是被变成了一头驴,在人间生活了十几年后,又轮回成了一头牛,后来变成一头猪、一条狗、一只猴子,五十年后,重新转生为一个大脑袋的婴儿。这个故事的框架就是从蒲松龄的《席方平》中学来的,我用这种方式向文学前辈致敬。

我小学五年级辍学参加农业生产,读完了村子里能借到的所有小说。童年时期的阅读,对我后来的创作非常有用,但可惜那个时候能借到的书太少了。每个村庄里都有一些特别健谈的人,像我的爷爷奶奶,他们讲述的故事后来都成了我的写作素材。所以有人说,几乎每个作家,都有一个非常会讲故事的祖父或祖母。民间口头传说是文学的源头。我小时候听到的很多故事都是讲妖魔鬼怪的,当我后来阅读了《聊斋志异》后,我发现书中的很多故事,我少年时曾经听老人们讲述过。这些故事到底是在《聊斋志异》之前就有了,还是之后呢?

我想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乡村的知识分子阅读了《聊斋志异》,然后把文言转化为口头语将故事流传下来;另一种是蒲先生把很多民间传说加工后写进了《聊斋志异》。

要理解蒲松龄的创作,首先要了解蒲松龄的身世。他的作品,一方面是在写人生、写社会,一方面也是在写他自己。蒲松龄博闻强记,学问通达,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绝不是夸张。他的科举之路刚开始非常顺畅,县、府、道考试,连夺三个第一,高中秀才,但接下来就很不顺利了。那么大的学问,那么好的文章,就是考不中个举人。原因有考官的昏庸,也有他自己的运气。他怀才不遇,科场失意,满腹牢骚无处发泄,正因为这样,所以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正因为这样,他才与底层百姓有了更多的联系。他的痛苦、他的梦想、他的牢骚、他的抱负,都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彻底的。我们在读前人的作品时,往往能看到历史的局限性,历史的局限性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人的局限性。对前人的局限性,我们大都持一种宽容的态度,但这种宽容里边似乎还包含着一种惋惜。我们潜意识里想,如果没有这种局限性,他们会写出更好的作品。但现在我想,我们这种对人的局限的否定态度,对于文学来说,也许并不一定正确。我的意思是说:一个没有局限的人,也许不该从事文学;作者的局限,也许是文学的幸事。

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一方面可以看到他对科举制度的批判与嘲讽,另一方面也可以读出他对自己一生科场失意的感慨和惋惜,当然也可以读出他对金榜题名的向往。在蒲松龄笔下的很多故事里,主人公的结局都是科场得意。由此看来,他对科举制度还是有着很深的眷恋。

我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其中有两句:「一部聊斋传千古,十万进士化尘埃。」如果蒲松龄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肯定也就没有《聊斋志异》了。从历史角度看,蒲松龄一生科场不得意,其实是上天成就他。在淄博历史上,考中进士的人有数百个吧?但都没法儿跟蒲松龄相比。时至今日,蒲松龄不仅是淄博的骄傲、山东的骄傲,也是中国的骄傲、人类的骄傲。几百年前,有这么一个人写出了这样一部光辉的著作,他用他的想象力给我们在人世之外构造了一个精彩绝伦的世界,他用他的小说给人类和大自然建立了联系。

《聊斋志异》也是一部提倡环保的作品,蒲松龄先生提倡爱护生物。在几百年前,他用他的方式,让人认识到人类不要妄自尊大,在大自然中,人跟动物是平等的事实。小说里很多狐狸变的美女不但相貌超过人类,连智慧也超过人类。《聊斋志异》也是一部提倡妇女解放的作品,那时妇女地位很低,在家庭中,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机器和劳作的奴隶,但蒲松龄在小说中塑造了很多自由奔放的女性形象。我写的《红高粱》一书中,「我奶奶」这个形象的塑造其实就是因为看了《聊斋志异》才有了灵感。

同时,我们也不难看出,蒲先生对待妇女的态度也是一种不彻底的态度。一方面他写了很多自由解放的女性,对她们充满了欣赏和赞美,但同时也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封建礼教对他的限制。这种不彻底是时代的局限。作家的不彻底性为

小说提供立体的层面,好的作品正是因为作家不彻底的状态,才具有了多义性和对人的深层次理解。

当今社会,没有理由苛求作家具有某种鲜明的道德价值观念,当然也没有理由要求作家成为白璧无瑕的完人。作家当然应该严格要求自己,但无论多么严格的自律,也不可能白璧无瑕。另一层意思是,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的是非标准,但在写作的时候应该相对模糊一点,不要在作品里那么爱憎分明。我们在判断事物的时候,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判断,很少有人站在多元角度上来判断。但随着时间和社会的变化,很多在当初黑白分明的事件,会有另外的解读。

我们知道,读书,看起来是读书,在某种意义上是在读自己。读者阅读时,可以从一本书里读出自己最喜欢的部分,因为他从这部分里读到了自己。作为读者的我们,跟作为社会中人的我们,有时候也不是一个人。我们读《红楼梦》,大多会同情林黛玉,鄙视薛宝钗,但如果是我们为儿子选媳妇的时候,我们大概都会选薛宝钗吧。再如,当我们在评判目前教育现状的时候,我们都会义愤填膺地批评应试教育,我们都知道这种教育方式对孩子不利,但一旦开始给自己的孩子报名参加各种特长班时,大多数家长都很积极。这也是人的不彻底性的表现。

我向蒲松龄先生学习的另一方面,就是他塑造人物的功力。在成功的作品中,都有让人难以忘却的典型形象。就像讲到鲁迅,我们就会想到阿Q一样,好的小说中肯定会有个性鲜明的人物。

我们写作时,往往会被故事吸引,忽略了写人。我们急于在小说里表达自己对政治的看法,忽略了人物自己的思想和声音。我最近的一部作品《蛙》,写之前,我就明确自己要写什么。计划生育影响了千家万户,影响了几代人。如果我用小说的形式来写计划生育这件事,那还不如写报告文学,用真实数字和真实人物,来呈现事件的来龙去脉。写《蛙》,目的是写一个人物。在我的生活当中,有一个本家姑姑,她是一个乡村妇科医生,她就是这部小说的人物原型。她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接生直到退休后都没闲着。姑姑说,经她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少说也有一万,经她手流产的孩子也得有几千。但现实中,姑姑对自己的工作并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感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创作冲动。

《蛙》出版后,有记者采访我,问:你为什么要写一个计划生育的敏感题材?我回答:我并不是写计划生育的小说,而是写一个妇科医生的一生。

小说的成功离不开细节描写。蒲松龄的小说里就有可圈可点的范例。比如他写一条龙从天上掉落在打谷场上,没死,但动弹不了,这时有很多苍蝇飞过来,落在龙的身上。龙就把鳞片张开,很多苍蝇钻到鳞甲下边,龙突然合上鳞片,把苍蝇都夹死在里面。这个故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蒲先生也肯定没见过有龙从天上掉下,但他在细节方面描写得准确、传神,让我们仿佛看到龙在打谷场上用鳞甲消灭苍蝇。这个细节很有力量,让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具有了真实感。蒲先生对细节的想象力让人叹为观止。因为他写的细节符合常识,是根据每个人的生活经验可以想象到的。把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非常相信,让我们从中得到非常形象的阅读效果。

《阿纤》,是《聊斋志异》里唯一写高密的一篇。里面写一个老鼠精非常漂亮、善良,善于理财,只是终生有一癖好——囤积粮食。蒲先生这一笔写得非常风趣,也非常有意味。这个细节就让我们最终不能忘记阿纤跟现实中的女人虽然表面没有差别,但她是耗子变的事实。类似这种细节比比皆是,都是建立在大量的符合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基础之上。

什么是想象力?解释起来比较困难。有的人经常想入非非,但胡思乱想不算想象力。对小说家来讲,想象力必须建立在丰富的生活经验之上,并且要通过许多别开生面的描写体现出来。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掌握观察生活的技巧,每一个人每天都看到许许多多的事物,走马观花式的观察没有太大的用处,应该观察别人没有观察到的东西。要特别重视小说不仅仅要讲故事,靠情节一步步推动,更重要的是要借助想象力和经验写出许许多多的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细节来,也正是这样的细节,让故事可信,让人物栩栩如生。

关于小说写作,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奥秘。每一个作家构思小说的方式和习惯也都不一样。刚开始写小说,往往会犯一个毛病,我们的生活当中有很多让我们非常感动的事件,很多人有非常曲折的经历,当他讲的时候非常生动传神,一旦写下来,就会索然无味。为什么?因为没有形成自己特有的语言方面的风格,没有熔铸出自己的语言来。

怎么熔铸自己的语言?最好的方法是模仿。模仿就要阅读,阅读分好多种。从小说里读到好玩的事儿,是一种阅读;如果你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读完还想尝试自己写点东西,那么这时的阅读就要特别留意别人的语言。

模仿别人的语言,不是像语文老师那样分析语句结构,重点是要抓住一种语

感,读的多了自然就能掌握语感。然后就是临摹。模仿一个作家没有用,模仿多个作家,就像学习书法临碑帖,在这个过程中就有可能熔铸出自己的语言风格。学习语言,一开始就是模仿。只要形成了自己的语言风格,就有话可说。在这个基础上,还要掌握一点,也是要向蒲松龄学习,他的小说五光十色,百味杂陈,充分调动了视觉、嗅觉、触觉。写作时调动自己各种各样的感受,甚至是第六感,发动自己的联想,运用大量比喻,这是写作的基本功。然后就是事件、人物和作家的思想。需要注意的是,作家的思想不能直接在作品里暴露出来,在作品里越隐蔽越好。而且,真正的思想性强的作品,并不一定能被当代的人所理解。那些人云亦云的思想,其实不值得写到小说里去。

蒲松龄是值得我们重读的作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主要原因就是其语言好。很多人说在当今社会,小说要死掉了,但我觉得小说不会死。语言带给人的美感是其他艺术无法代替的。一段好的语言可以让我们反复朗读,能产生一种独特的言外之意,也就是意境。除了语言因素外,好的作品会有价值标准的多样性,丰满的人物形象和人物所附带的历史信息,这些会随着时代发展,让后来的读者产生新的理解。

(二〇一〇年四月)

2022-03-1718:38


第5节秋水第三章奇奇怪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