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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驰的囚车上,高羊突然闻到,车厢里流动着的马脸青年的血里,有一股新鲜蒜薹的味道。他不由大吃一惊,努力嗅着,辨别着,蒜薹的味道,而且是新鲜蒜薹的味道,而且是刚从蒜苗里拔出来、蒜薹嫩黄的断处沾着一滴晶亮的汁液的味道。

他伸出舌尖,把那滴汁液舔了。舌上漾开凉森森的甜味。他的心顿时轻松起来。他打量自家的三亩蒜地。大蒜长得很好,蒜薹的白帽都很胖大,有的弯曲着,有的笔直地挑着。蒜垄里湿漉漉的,有一些茸茸的草芽从湿土里钻出来。大肚子的老婆在他身边,跪着拔蒜薹。老婆脸色发乌,眼眶下有几块蝴蝶斑,好像铁器上生了锈。她跪在地上拔蒜薹,膝盖上沾满湿泥。老婆有点先天的残疾:左臂短小,活动不便。老婆拔蒜薹的动作很吃力。他看到她用那只短小的手,持着两根新竹筷子,夹着蒜苗的根部,她每夹一下都咬一下唇。他有些可怜她,但又不得不让她帮忙,他听说供销社已在县城设点收购蒜薹,每市斤价格五角,比去年最高价还高,去年的最高价是每市斤四角五分。他知道今年全县扩大了大蒜种植面积,蒜薹比去年长得好,要赶早,赶早收,赶早卖。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老婆孩子齐上阵,他可怜地看看大肚子的老婆,问:

“你,要不就到地头上去歇会儿?”

老婆仰起湿漉漉的脸,说:

“歇什么,不累,她爹,我就怕这些日子生。”

“到日子啦?”他忧虑地问。

“就这三两天了,”老婆说,“哪怕晚个五六天,让我帮你把蒜薹拔完。”

“到日子一定就生?”

“也有懒月的,”老婆说,“杏花就晚了十天。”

夫妻俩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老老实实地坐在地头上的瞎眼女儿。她坐在那儿,大睁着双眼,好像在注视着什么。她的双手扯着一根蒜薹,捋过来,捋过去。

他说:“杏花,你别糟蹋了那根蒜薹!一根要值好几分呢。”

女儿把蒜薹放在了身边,大声问:

“爹,拔完了吗?”

他笑了笑,说:

“要是这么快就拔完,可就毁了,那能卖几个钱?”

“早嘞,才拔了一点点。”老婆说。

杏花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抚摸着她身边的一堆蒜薹,说:

“咦,这么多,这么一大堆!要卖好多钱!”

“我估摸着今年能拔三千斤蒜薹,五毛钱一斤,就是一千五百块。”高羊说。

“还要交税呢!”老婆提醒他。

“哎,是要交税。”高羊说,“今年成本也高,去年一袋化肥二十一块,今年涨到了二十九块九毛九啦。”

“还赶不上收三十块,差那一分钱!”老婆说。

“国家的买卖,都带零头。”高羊说。

“哎,钱毛得都还不当钱用了,”老婆叹息着,“猪肉年初一块一斤,上集到了一块八。鸡蛋年初一块六一把,还是大个的,上集两块钱买把蛋,像杏那么大。”

“人们都有钱了,工商所老苏家盖了五间房,听说花了五万六千块!把人都吓死啦。”高羊说。

“那些人来钱容易,”老婆说,“在地里刨食吃的,万辈子也是穷。”

“该知足啦!”高羊说,“想想前几年,吃都吃不饱。这两年天天吃白面,老辈子也没过上这日子。”

“你家老辈子是地主,还没过上这日子?”老婆嘲讽他。

“屁,空挂着个地主的名!嘴里不舍得吃,腚里不舍得拉,积攒了点钱买地。俺爹和俺娘受了一辈子的罪。听俺娘说,解放前俺家过年时买半斤香油。吃到年底吃成了六两。”

“吃出神来了?”

“不是吃出神来了。听俺娘说,炒了菜,找根筷子,先放水里一沾,再插到油瓶里去,沾出一滴油,流到瓶里一滴水,可不就半斤吃成六两!”

“过去的人会过日子。”

“过成了地主,连儿女都跟着遭罪,”高羊说,“还是亏了邓大人,不是他,我也得把爹娘的地主帽子接过来戴着。”

“老邓坐天下也有十年了吧?”老婆说,“天保佑着他多活几年。”

“这个人精神头好,能有大寿限。”

“我就老是纳闷,你说像国家那些大官,吃着鸡鸭鱼肉,穿着绫罗绸缎,生了病有那么多高级药吃着,按说还有个死?可一到七十八十,也说死就死了。你看咱庄门老头,干了一辈子活,两个儿子也不孝顺,吃捞不着好的吃,穿捞不到好的穿,九十多岁了,还整天下地干活呢!”

“那些当大官的劳神费心呢,咱这些农民,干活吃饭困觉,不动脑子,活得长。”

“那也没愿意当农民的,都想当官。”

“当官也不是容易的,犯了错误,还不如个农民。”

老婆拔坏了一根蒜薹,她惋惜地出了一声。

高羊有些生气,训她:

“你好好拔,糟蹋一根就是好几分钱!”

“你看你那副凶相,”老婆委屈地嘟哝着,“我也不是故意拔坏的。”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拔坏的。”

……囚车开进一个红漆大门,嘎吱一声停下来。急刹车,高羊一头栽到马脸青年身上,蒜薹味消逝,他闻到了腥血味道。

金菊昏昏沉沉地伏在高马背上,紧紧地搂住他粗壮的脖子。一过了两县交界的顺溪河,她就感到,与过去的联系与故乡的联系与家里亲人——如果还算得上亲人的话——的联系都一齐扯断了。爹和哥的喊叫声她的耳朵没有听到,她是用脊背感受到的。那喊叫声宛若挂着金钩的丝线,在她身后飞舞着,飞过河来,纠缠在了密密匝匝的黄麻的梢头上。她闭着眼,听着高马的身体冲撞开密不透风的黄麻时,黄麻们发出的柔软的波波声响。

黄麻动荡不安,像水一样分开像水一样合拢。她有时恍若坐在一叶小舟上——从来就没坐过什么小舟——她试图睁开眼,眼前五彩缤纷,亮得她眼痛。她不敢睁眼。她闭着眼,感觉到建立在极度疲乏基础之上的舒适。高马像牛一样喘息着,奔跑,冲开无穷无尽的黄麻柔软的、富有弹性的羁绊,踉踉跄跄,线条舒缓不带棱角地奔跑,这全是她的感觉。在她的脑海里,巨大的古铜色太阳正在缓缓下落,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几个陌生的字眼跳出来,她不理解它们,也记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它们消逝啦。天和地竟是这般的堂皇。一望无际的黄麻被清凉的黄昏风吹拂着,轻轻摇摆,缓缓起伏,好像一片暗红色的大海。她觉得自己和他变成了两条游不动的鱼。

黄麻,黄麻,黄麻们,你们阻拦他,你们阻拦我。你们抿着青绿的嘴,眯缝着漆黑的、狡黠的小眼睛。你们嘻嘻地怪笑着,你们伸出腿,你们脸上挂笑脚下使绊子。

高马一头栽到地上,尽管有他的身体垫底,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黄麻的弹性。

无穷无尽的黄麻,像汹涌的浪潮一样涌上来,覆盖了他们。她不敢睁眼,她只想昏睡。她沉浸在梦幻般的意境里,所有的物体都把发出的声音推出去很远很远,只有温存的黄麻,只有清凉的温暖,盛满了她的感觉器官……

她被一阵浪潮的喧哗唤醒了。声音一点点地扎着她,她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浓厚的橘黄光线照耀着高马枯干的脸。他的脸是紫红色的,他的唇上裂着几块干皮。他的眼眶子乌黑,乱糟糟的头发像狗毛一样扎煞着。她的心一阵颤栗。这时她才发现他的一只大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看一眼高马,忽然感到他非常陌生,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面。而这个陌生人却攥着自己的手。她感到了恐怖,心里竟隐隐地升起犯罪的感觉,这感觉令她十分惶恐。她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把身体往后缩了缩,一排高大坚韧的黄麻倚着她的背,她往后一仰身体,倚在这排高大坚韧的黄麻上。金黄的光线在黄麻的缝隙里流动着,鸡爪形的黄麻叶片微微颤抖着,好像对她暗示着什么。

是爹的声音,苍老喑哑:

“金菊——金菊——”

她猛地挺直腰,抓住了高马的手。

“金菊——金菊——”是大哥的声音,尖利,焦灼,气急败坏。

大哥的声音和爹的声音贴着黄麻梢头滑过来,又向远方滑去。高马睁开眼,折身坐起来。他的眼瞪得溜圆,像一条被逼到墙角上的狗。

他们屏住呼吸听着,黄麻之声和从北边河堤上传来的呼唤使傍晚显得异常寂静,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金菊——金菊——金菊——金菊——你这个杂种,这不是成心毁我吗……”是爹的声音。

她似乎看到爹在哭。她扔掉高马的手站起来,眼睛里盈满泪水。

爹的呼叫声愈发凄凉起来,她答应了一声。高马伸出一只大手把她的嘴捂住了。高马的手上有一股蒜薹的味道。她挣扎着,嘴里呜噜着,双手胡乱抓挠着。高马伸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拖她向前走。她抓挠着高马的头,听到他倒吸了一口气,捂住她嘴巴的那只手松了,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甲刮掉了高马头上的什么东西,一股金红的细血从高马的头发里流出来,流到了他的眉毛上。

她扑到他身上,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哽咽着问:

“你……你怎么啦?”

高马用手掌擦了擦额头,说:

“你把头上的痂抠掉了,你那两个好哥哥用小板凳砸的。”

她把脸贴到他的肩上,低声抽泣着说:

“高马哥……都是我不好……连累你遭罪啦……”

“不怨你,是我自己找的。”他说,“金菊,我想明白了……你回去吧……”

高马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头。

“不……高马哥……”她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膝盖,仰着脸说,“哥……我铁了心了……就是拖着棍讨饭吃,我也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