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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的中午,整容师通知你:马上就要给你揭开蒙脸的纱布,你不要激动,我有绝对的把握相信,手术会成功的。退一万步说,不成功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修改。

你被黑暗憋得心情不好。手术后整容师在你脸上蒙上了大量的纱布,只留出鼻孔供你呼吸,留出嘴巴供你吃饭。吃饭是一种享受,婴儿时代的甜蜜朦胧笼罩着整个进食过程。你拘谨地坐着,胸前围着一条柔软的毛巾,你猜想那是一条花毛巾。每次吃饭前,她总是把毛巾给你围在脖子上,饭菜的气味也压不倒她头发上那股奇特的香味。你按捺不住好奇心,结结巴巴地问:“嫂子,你头上用的什么香料?”

你听到她冷淡地笑着,眼前一片橘黄色,极力想透过纱布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说:“你不要睁眼,我早就说过啦,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够的。”

在纱布里你闭上眼,一片片的橘黄色依然从闭着的眼前飘过。

“我一个半老婆子啦,头发上还用什么香料,难道屠小英头发上还涂香料,那俄罗斯大美女?”

她的话里有一些不正常的情绪,你反复揣摩着。“张嘴!”她说,“喝鸡汤。”一柄瓷的汤匙触到你的嘴巴上。鸡汤很香。第二次喝鸡汤的时候是晚上,蒙着纱布,你也能感受到灯光的刺眼。她把汤匙插进你的嘴巴时,你听到了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咻咻的喘息声,和老虎与狮子掺杂着腥膻味儿的吼叫。

你盼望着开饭的时间,你盼望着这略带忧伤的甜蜜的时刻。这一刻是短暂的,其余的时间是漫长的。蜡美人在她的床上怪叫不止,好像这叫声完全是为你而发;屠小英的抽泣声间或传来,这抽泣声自然是为你而发。昨天上午,你还听到了第八中学的校长、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在慰问你的家属。断断续续地,你听到他们与她谈论着为你举行追悼会的事。屠小英大叫着:“你们总要让我见上他一面!”

整容师让你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周围鸦雀无声。蜡美人均匀的鼾声很细微,听不到整容师的呼吸声,却强烈地感受着她的香味。紧接着她的柔软的手绕到你的脑后,绷带在那里打着结。我们早就看到,在此之前,为了迎接这个新生面容诞生的神圣时刻,为了让这一庄严到宗教典礼仪式程度的时刻不受干扰,保持着绝对的肃穆,只让怦怦的激动心跳声和血液在血管里融会贯通的澎湃声成为唯一的、不可缺少的伴奏性音乐,整容师又往忌妒成性的蜡美人嘴里塞进了三片冬眠灵——如果再加三片,就有蓄意谋杀的嫌疑。灵巧的手指解开了绷带的结,又转到眼前,即旋到颌下,上扬至头顶——整容师灵巧的手为我解除绷带,节奏分明,举止优雅——你联想到母亲在织布抽取蚕茧上的丝——脑袋渐渐变小了,你听到她的心跳声强烈起来;血液在她身上飞速旋转。她听了我的心跳声,她看到我的心像水泵一样突突地收缩着。在面纱即将揭开那一瞬间,我分明地看到她灰白的脑浆在沸腾,深藏在这些灰褐色的物质里一块火柴盒大小的蓝色屏幕上,打出了一行行即现即逝的字迹。

我看到了你的思想!

你蓝色的屏幕上跳动着“上帝保佑”,闪烁着“但愿成功”,重叠翻滚着,“天啊天,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的手在颤抖,强烈的光线射穿了最后一层纱布和眼皮,我看到你暗红色的丰满身影,你的内脏反而模糊起来。

最后的动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屏住了,蜡美人在打鼾,狮子和老虎在吼叫,第八中学大院里的杨树上蝉儿在鸣叫。

最后一根纤维被剥离了,你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这感觉是舒适的,也是令人震惊的。你看到她头脑中那块蓝色的屏幕上飞快翻滚着一连串欢乐的、欣喜的字眼。

你认为她的情绪有点过分。

你感到自己的面皮很娇嫩,颇似刚刚蜕皮的、淡黄色的蝉。

“你……你睁开眼睛……”整容师用最小的声音说。与其说你用耳朵听到了她近乎乞求的命令,毋宁说你用脸上娇嫩的皮肤感受到她喷过来的气息,根据气息辨出字眼,说明了这个新生的脸的极度敏感和不同凡响。它是一件至宝,保护这宝贝,就是你永远也逃脱不了的任务。

她的心在召唤我睁眼。随着纱布的被揭掉,她的内脏和血液循环的动人景象隐退了,站在你的面前是她的肉体,是她生着绿色小胡子的唇,是她周身密布的金色茸毛,是她的曾经对着你的脸撅起来过的光辉灿烂的臀部。不久之前,我曾经用这样的字眼对我的学生描述过原子弹爆炸的景象。我说:一颗巨大的光辉灿烂的火球缓缓地升起来了,但并不是太阳的初升。

“你……可以睁开眼睛……”整容师对我说,但在那一时刻,我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很久之后的日子里,物理教师还在解答这道难题。我为什么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呢?是我怕一睁眼睛就丢掉什么吗?是的,无论多么辉煌的臀部也代替不了人的脸,冲淡得了但毕竟代替不了对旧日面容的回忆。

“我认为……已经成功啦……求求你,睁开你的眼睛……”整容师恳求着,“你怕什么?久被遮掩住眼睛的人最怕光明,我理解你,但是,俗话说,‘豆腐做好了,就要卖出去;孩子生出来,就应该养活他;媳妇进了门,难免见公婆;风筝做好了,就应该放它飞’,请睁开你的眼睛!”

再也没有理由不睁开我的眼睛啦。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哭声穿透墙壁传进来震荡我的耳膜。是的,正如整容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物理教师像告别英雄或伟人遗容的吊唁者们的缓慢脚步一样,缓慢睁开了眼皮。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他纤毫入微地感觉到:上眼皮变短了,眼睛变大啦,原先那部分被上眼皮始终遮掩着的眼球,感到空气的刺激和光的刺激。俗话说:“冻疮不在眼球上生长”,但眼球是能感觉到冷的。

强烈的光线从整容师身上焕发出来,她的绿色小胡子生动活泼,隐含着恶作剧的意思。她依然穿着那件似乎永远不会沾染灰尘的白大褂,胸前印着红色的大字:美丽世界。她倒退了一步,从绿色小胡子下边放出一股尖锐的声浪,声浪的象声字眼可以写成“啊呀”或“哈咦”,这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人情不自禁地发出的狂喜的呼叫。然后,她用手背揉着嘴唇,口水把手背上的骨节都濡湿了,泪水也紧接着她咬手背的动作流出眼眶,滴到手背上。

“成功啦,方……不啊……你是我的丈夫的模样,但你是方老师的身体,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她手舞足蹈地胡说八道。她把你拖出厨房,拖到那紧贴着墙壁站立多年的乌黑发亮的大衣柜前,衣柜正中镶嵌着椭圆形的、令人产生思古幽情的镜子,镜子右上方有一只凸出的凤凰,但这并不影响镜子发挥它的功能。还有一个线索,那是根原来鲜红现在黑红的线索,它吊着一个砚台大小的小镜框,镜框里镶着整容师和物理教师的结婚照。整容师是美丽的,但也是忧心忡忡的,那时她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再现数次跳河的情景以及石榴花和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红乳头等等红色象征物、象征性画面。物理教师也是漂亮的,头发是中分的,光滑明溜,耳朵耸立着,好像惊枪的野兔子之类小动物的耳朵。她把你拉到镜子前,感动地说:“你看看吧,太漂亮了!”

物理教师胆怯地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像当头挨了一棍,眼前金花飞迸,双耳里钟鼓齐鸣,一会儿周身寒彻,一会儿又继承了上次照镜子前的感觉:小腹沉重下坠——神经官能性腹泻的前兆。

物理教师在镜子里看到什么?不用他说我们也知道。我们很平静。我们感到叙述者与叙述者笔下的男女们都患有一种毛病,这种毛病叫作:大惊小怪。方富贵明明知道并且自觉自愿地牺牲自己的面容换来张赤球的面容。我们也知道大眼睛美于小眼睛;有疤的鼻子也要比没疤的鼻子更引人注目,而且表现出一种残缺美。何况通过这一转换容貌的活动,方富贵赢得了堂而皇之的权力。俗话说“生命诚可贵”,你丢弃了一个丑陋的面貌蜕化成美丽的面貌又赢得了可贵的生命;俗话说“爱情价更高”,你牺牲了丑陋还赢来了与女人谈情与爱的权利——锦上添花——结婚的路上捡到了金条——喜上加喜——好上加好——好事成群结队地落在了物理教师的头上,你为什么还要故作悲壮?周身寒彻什么你?小腹下坠什么你?捡了便宜卖什么乖你?

我们现在可以自己往下编织这个笼子,笼中人昏昏欲睡,粉笔残渣沾在唇边,也像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在椭圆形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像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的崭新的脸,心里的惊恐到达了惊恐的高峰——惊恐与性有密切的关系——这是我吗?这是他吗?我是谁?——这张脸的年轻与安装着它的半老身躯显得极不协调,因为是永远温暖,甚至炎热的季节,主人公随时都要比较容易地把自己的肉体暴露给我们看,所以,物理教师穿着透明的半袖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没系,第二个扣子早已在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中断线脱落,因此,椭圆形镜子里照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一张没有皱纹、光洁、滋润、年轻漂亮的脸,而且还有那几乎是全部的、沾满灰垢(手术前整容师为他洗过澡,但人是喜欢招灰的东西)、凸着大喉结、血管子(颈动脉)青紫、皱纹纵横的老脖子。那张漂亮的脸上生着一张双眼皮的大眼睛,鼻子上有一条青紫的疤痕,一张虽然大,但的确娇媚的嘴。

物理教师逃离了镜子,他不愿意待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也不能走进蜡美人的洞穴——冬眠灵可以让她睡觉但不能制止她的梦呓和嘎嘎吱吱的咬牙声——也不能钻进大球小球的洞穴——那是一位应届的高中毕业生和一位初中二年级学生的领地,高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冲到街上去?到中学里去?这勇气还没生出来,他只能逃回那间厨房里去喘息。那条长长的绷带从厨房一直通到椭圆形镜子前,刚才是整容师拖走了它,它建立了厨房与卧房之间的白色的联络。那天,仿佛在梦幻中见到过的白色的搪瓷盘、蓝色的酒精、浸在蓝色酒精里呈现橘红色的刀子、剪子、钳子、镊子们,还有那些装着麻醉药的玻璃针管们,通通都无影无踪。厨房何曾是手术室?切肉的案板上砍着两把大刀,面袋里有面,米袋里有米,煤球炉子关闭着炉门。只有这块床板是再次出现的东西,它的嘎嘎吱吱的响声与梦境中的对话有联系,曾经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你脑袋上方对你说:

“不响的床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整容师卷着绷带,便自然地进入厨房,就像循着狗脖子上的绳索总能找到狗是同样道理。她的脸上桃花般的颜色告诉你: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她拿着卷成一卷的绷带站在你面前,高兴地、兴奋地说:

“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后来,她又告诉你,想不到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手术竟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一切都比想象的还要好。只是面皮还略嫌娇嫩,经不起风吹日晒,不过问题很小,俗话说,“脱了壳的知了,见风就硬。”

“但是,从今之后,我如何称呼你好呢?”整容师搓着手,为难地说,“称呼你方老师,但你的脸分明不是方老师;称呼你为张赤球,但你的身体分明不是张赤球的身体。”

你也感觉到事情比较难办,一切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包括多年前野地里的炮火硝烟,包括大学图书馆里向屠小英展开进攻,包括在讲台上磕破前额,包括殡仪馆里的贮尸冰柜,包括石灰坑里的艰难挣扎,包括整容师臀部的灿烂光辉,包括现在还在脸部肌肉里发挥作用的麻药……世界上难道果真发生过这样的荒唐事吗?一个中学物理教师死了,从殡仪馆里跑出来,中途掉在石灰坑里,爬上来跑到同事家里,糊糊涂涂地改变了容貌?

物理教师用牙齿咬咬舌尖,舌尖告诉他:不是梦!他用手摸摸心脏的部位,心脏告诉他:是真的。你突然想出来一个冒犯道德的鉴定方法:亲一下站在面前的整容师,如果我能从这种活动中得到快乐,就证明确实有一个名叫方富贵的物理教师存在过,他依然存在着,不过是改换了容貌。

他上前移动了一步,好像初次偷盗的人一样,你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巨大威胁。

她上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俏皮地扭动着,引诱着我。

他鲁莽地搂住了整容师的腰,整容师噘着嘴说:

“屠小英来啦!”

你箭一般射回原位,感到万分羞愧,这一刻你忘记了自己的改换了容貌的脸,道德法庭开庭审判:像话吗?你产生这样的邪念对得起含辛茹苦的妻子吗?对得起与你同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张老师吗?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

他拘谨得不得了,汗在新鲜的面皮上流淌。整容师上前来,笑嘻嘻地说:“你有一张我丈夫的脸,心却在屠小英身上。”她捧住了你的脸,端详着,如同端详一块美玉,“你不要瞎激动,它要有一段稳定的时间,哭、笑、大声说话都可导致变形。”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感情是一个中年女人对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的怜爱,“我亲亲你吧,给你个‘五子登科’!”你感到她柔软得不太真实的嘴唇,轻轻地舔了一下你的印堂;又轻轻地触触你左眼,然后右眼;又轻轻地舔舔你的鼻尖;最后,又轻轻地触触你的嘴巴。

她的嘴里放出的是一股激动人心、调动食欲的新鲜辣子鸡的味道。物理教师的刚刚被扩大了的嘴巴急切地想去吮吸辣子鸡味时,两边的嘴角连动了麻木基本消退的双腮一阵丝丝缕缕的疼痛。

本节即将结束时,整容师第二次把物理教师拖到古老衣柜的椭圆形镜子前,嘱咐他不要轻描淡写地,而是要严肃认真地看看这张新脸,并希望他对照着挂在椭圆形镜子上方的结婚照片仔细寻找这张复制的脸与被复制脸的差异,如发现差异当然要立即进行修改。

你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随着这张双眼皮、大眼睛、带伤疤的鼻子和娇嫩的大嘴巴的新脸的诞生,有一批陈旧的记忆已经被埋葬了,有的正在被埋葬,幸存的也变成了插在瓶子里的花,暂时还鲜艳旺活,但枯萎凋零即在眼前。

屠小英又在隔壁抽泣了,类似后悔的感觉在他喉咙之下的躯干上爬动着。

“后悔吗?”整容师悄悄地问,她虽然还是面带微笑,但你从这微笑之后看到了低度的忌妒和善意的嘲讽。她说,“俗话说,‘不要思南朝挂北国’,‘一心不可二用’。”

物理教师突然感到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