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现在,物理教师实实在在地、没有半点梦幻色彩地站在了小卖部的柜台前。这两间孤零零的铁皮小屋面对着几十株枝条袅袅的柳树,柳树间蒿草丛生,时有野兔和被抛弃的狗、猫出没;远处才能看到人的踪影。物理教师站在冷冷清清的柜台前,突然想:“她把货卖给谁呢?”
女老板从铁皮屋的深层结构里钻出来,她没有往手背上擦廉价的蛤蜊油,也没有香气扑鼻更不笑容可掬。她板着白色的大脸,眼睛、嘴巴都如同脸上的伤口。
“哼!”你听到她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又听到她的嘴发出声音,“哈!哈哈!哈哈哈!”
他被这些涵义丰富的声音弄得浑身难受,便说:
“我来买盒烟……”
“你刚才不是说戒烟了吗?不是还摆出一副万世师表的模样招摇过市吗?”女老板尖刻地说。
“我没说戒烟呀……”
“哟,你没说,是一个戴绿帽子的家伙说的!”
“谁戴着绿帽子?”
“你没戴,是那个与野兽管理员勾搭连环的女人的丈夫戴着绿帽子!”
“他是谁?”
女老板收住无可奈何的苦笑,严肃地说:
“就是你!你甭跟我耍花腔。你前来买烟是假,来打听消息是真。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只要我想勾引你,两分钟就行,你信不信?所以呀,你老婆的事你就装聋作哑算啦!”
“我真的要买烟!”物理教师脑袋乱糟糟的,他想抽烟。
女老板走进深处,拿出一条物理教师从没见过的、连梦中也没见过、装潢得像皇家宫殿一样富丽堂皇的香烟。
“这要多少钱?”他问。
“你有多少钱?”她翘着一只嘴角问。
一百张崭新的一元面值人民币在你的口袋里呐喊着。它们是鸽子、它们简直就是一百只象征着世界和平的纯洁的白鸽子,想冲出衣袋,飞向湛蓝的天空。他下意识地按住绿制服的上口袋。
不待物理教师开口,媚丽的女老板嘲弄道:“发了洋财啦?让我猜猜看,你有多少钱。”她眯缝着眼睛思想了几分钟,然后果断地伸出一个手指,喊道:“你口袋里装着一百元钱!”
他的手更紧张地捂住口袋。
“一百张一元的钱,用一个牛皮信袋装着。”她继续肯定地说。
“特异功能!”物理教师惊叫着。在这样的半仙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说:“是一百元钱,与你说的完全一样。”
“这条烟恰好值一百元。拿走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么贵?”
“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讨人喜欢处,一百元也不卖给你。”女老板满脸真诚地说。
“我不买啦……”物理教师狼狈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来买烟的!”女老板把那条烟上金色的塑料封条一撕,一层透明的塑料纸轻盈地张开了。她又撕开了一根银色的塑料封条,又有一层浅绿色的塑料纸绽开,这时才显示出包装纸盒上真正辉煌的颜色。她揭开纸盖,捏出一盒烟。她撕开一根金线,又一层无色透明的塑料纸张开。她揭开烟盒盖,抽掉一块保护着烟嘴的金纸。她用指甲轻轻弹了两下烟盒的底部,两支烟从烟盒里冒出了头。早在她抽掉保护烟嘴的金纸时,物理教师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这是一股独特的、奇异的香味,他贪婪地扇动着鼻子的翅膀。香烟的嘴儿宛若用象牙雕磨而成。她把烟递到你的面前,分明用一种看破世情、一掷千金的态度装点着她的脸、装饰着她语言的腔调:
“没有钱活不了,钱多了也没意思,人生在世就是抽点儿喝点儿吃点儿穿点儿。”
物理教师伸出去的两根手指是僵硬的,好像两根枯瘦的粉笔。手指感觉到烟嘴是冰凉的,手腕子感觉到香烟是沉重的。你捏着这支绝对的高级香烟,心中热浪翻卷,眼球胀得眼眶子痛。你确实听到血液循环的声音:哗——哗——哗——好像风鼓舞着一面面鲜红的旗帜。
她一低头,把另一支从盒中伸出头来的香烟叼出。然后她点燃打火机,火苗炽亮无烟,浅蓝的气体在透明的机壳里抖动。
她把火焰递给你。女老板的火焰照亮了物理教师的脸。他的心里荡漾着生来第一次领略到的有悲剧色彩的温暖多情的涟漪。他的嘴显得很笨拙,吧嗒吧嗒地响,口水流到下唇上。她拍了拍你的肩头,拍得是那样轻,那样温存,那样含蓄,意味深长。你听到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轻轻的叹息。她灵巧的嘴叼着烟往火苗上一触,一触即发,白云般的浓烟从她的鼻孔里冒出来。
——在这个过程里,高级香烟奇异的香味一秒钟也不停息地弥漫着。它继续弥漫着。它随着一缕缕一丝丝一圈圈或白或蓝或浓或淡千变万化千姿百态的香烟弥漫着。物理教师沉醉在弥漫的香气里,腾云驾雾,飘飘欲仙。她的脸在烟雾里表现出一种神秘的朦胧,宛若披着轻纱在云团里时隐时现的观音菩萨。
物理教师被香烟的气味迷醉了。他听到她用怜爱的腔调说:
“可怜……小可怜儿……”
你仰望着那张慈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皱纹。物理教师的心境好像被金黄的夕阳照耀着的宁静湖面,荷花在那里开放白色的大鸟在那里栖息,无声的风儿像丝绸一样滑行着……你哭了……
她用手掌擦拭着他的脸,那么慢那么慢。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你移到了铁屋子深处,你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坐在一张雕花木床的边缘上,香味继续弥漫着……
“我知道你的心很苦……可怜儿小可怜……”她的饱满的胸膛距离你的脸只有一厘米,一种截然不同于整容师肉体的气味,压倒了香烟的气味,强烈地吸引着你。她本来就穿着这件深蓝色的、薄如蝉翼的短裙吗?胸脯的娇嫩穿透衣服,打击着物理教师的脑袋。似乎不是物理教师主动地把脸贴在女老板的胸脯上,似乎是女老板的胸脯贴在了物理教师的脸上……丧失了多年的激动猛烈撞击着他的心。你搂住了她的腰。
“并不是我要勾引你……”女老板气喘吁吁地说,她歪着脖子逃避着他的嘴巴说,“我只是觉得你可怜……你老婆给你戴上一摞摞绿帽子……你不知道,这地方,到了夜里,能听到老虎的叫声……”
好像金刚钻在玻璃上划动,她的颠三倒四的话,产生了尖利刺耳的效果,物理教师猛然清醒了。沉重的道德鞭子啪啪地响着,抽挞着他的灵魂。你感到恐惧,仿佛看到自己的肉体正在往深不可测的泥潭里陷落着。物理教师的胳膊无力地松开了。
松开胳膊后他随即清醒。他满身是汗,绿衣服湿漉漉的,眼镜片上也蒙上了一层水汽。擦过镜片后,物理教师看到女老板满脸桃红,腮上有一个被白粉遮掩的小疣子因为激动变得紫红。这瑕疵激起了你一丝丝难以表述的感情。她还在扭动着,仿佛还被男人搂抱着一样。女人是不一样的,他想起第一次搂抱李玉蝉时,她的身体是紧缩着的。她的嘴唇被火焰烧得憔悴了,唇缝里溢出牙齿的闪光。
地上铺着白底红花的塑料布。床头并排摆着五双鞋,都是高跟船形,一双红,一双蓝,一双黑,一双白,一双棕。床头上有一只麻袋般的大枕头。枕头上方挂着一面雕花紫木框的椭圆形大镜子!
镜子突然破裂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改换容貌的事情蓦然涌上心头。
物理教师几乎不敢看映在镜子里的脸。这张脸是灰黯淡薄的。
“你放着课不讲,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这样吗?”她弯着嘴说。
他似乎听到了方富贵讲课的声音。
“我……我辞职啦……”物理教师结结巴巴地说。
“噢!辞职啦?”她惊讶地说着,还拍了一下大腿。
“是,是辞职啦?”他说,“是辞职啦。是辞职啦!”
“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要做买卖,”物理教师像宣誓般举起拳头说,“我要赚大钱!”
“呜呀呀!”她弹出一支香烟,用嘴巴叼出来;她又弹出一支香烟,插进物理教师嘴里,点燃你又点燃她,香气弥漫,好像白雾翻滚,她说:“快说说,你想做什么买卖?为什么要赚钱?”
“为什么我要没钱?为什么我不能抽高级烟?为什么我不能喝高级酒?为什么我不能吃山珍海味?为什么我不能住高楼大厦?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钱,对吗?”她插话说,“没有钱如果有权也行,你没有钱也没有权,你就只能抽劣质烟(有时连劣质烟也抽不上),喝劣质酒,吃粗茶淡饭,住破屋烂舍。这是完全正常的。”
“就像俗话说的一样,‘人敬有钱的,狗咬提篮的’——这是我老婆说的。”
“你老婆说得妙极了。”女老板嘴里叼着香烟,显得风格高雅,不同凡响。她嘴唇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须(整容师的上唇上生着一层绿油油的小胡子)。在这样的嘴唇面前,物理教师自惭形秽。她的嘴的翕动使香烟像钓竿上的浮标一样点划着,“人不能没钱,这道理不难懂,可是你想如何赚钱呢?你要做什么买卖呢?”
物理教师的手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里的钱。
“这就是你的本钱?一百元?”
“我老婆刚送来的。我是来向你求教的,请你告诉我,我该去干点什么?”
“我明白啦。”女老板说,“咱俩有缘分,我不能不帮你。你不是做买卖的主儿,你以为遍地是黄金,你以为中学教师最苦,你以为做买卖不需要学问,随便一个笨蛋就能赚到钱,你只看到狼吃肉没看到狼受苦。好吧!我帮你!你把这一百元给我,我按批发价格给你四条烟,你拿去卖,卖高价,三块五一盒,卖完这些烟,你可以赚四十块钱。”
她抽出四条虽不如刚才所见那条包装辉煌但也炫人目光的烟,塞到物理教师怀里。她说:“这种烟商店里永远买不到,国家限定价格每条二十五元,你如果有耐心,可以要价五十元。也就是说,这四条烟你可以赚一百元,几乎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对吗?”
物理教师点点头。他的心情是兴奋的。幸福的黄金鸟儿在头上飞翔,幸福鸟儿在盘旋,黄金鸟儿要降落在你的肩头上,是左肩还是右肩?你听到了它的金翅膀扇起的微风,还有它的响亮的歌唱。
“你……你为什么这样慷慨地帮助我?”
“我对中学教师有感情,”她既像嘲讽又像真诚地说,“尤其是像你这种家累沉重、妻子不贞的中学物理教师,我最愿意帮助。”
物理教师疑惑不安。
烟铺女老板说:“我知道你在想她是个什么人?是不是女特务?是不是要把我勾引下水让我成为男特务?这座地处荒凉的铁皮小屋是不是特务的秘密联络点?她是不是每月都有大批的活动经费——你是这样想的吧?”
“不,我没有。”物理教师嘴里否认着,心里却在承认着,多少电影镜头在眼前闪过,他感觉到了汗水濡湿皮肤的难受滋味。
“告诉我,”女老板紧紧地抓住物理教师的肩膀,乌黑的也很迷人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眼镜片里边的眼(物理教师不敢正视,他觉得自己恰如一只被雄鹰抓住的兔子),严肃地问:
“你怕死吗?!”
“不……我不怕……”
“这不完全是真话。”她宽容地笑着说,“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你其实没想清楚。我希望你不要怕死,这是干好事情、活得愉快的前提。当你失去勇气、犹豫不决的时候,你只要一想到死亡的大门对你洞开着,那里边有花朵有音乐,无痛苦无烦恼——无论怎么走,那里都是终点——你的勇气就会充溢全身,你就有力量去争取幸福,而不是瞻前顾后、徘徊彷徨,把到嘴的肥肉丢掉——明白我的意思吗?”
物理教师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她的眼睛里那种光芒似乎也转化成一股香味,混合在她的体香里,混合在烟草的异香里——气味引导着他去认识陌生的、诱人的世界。当年,白杨树枝和花序放出的辛辣的气味,把他引进了金鱼巷十三号和一个唇生绿胡须的女人结了婚,使他过了几十年穷愁潦倒的生活,现在,生活突然间大放香气!气味要把我引向何处?
“你疑心太大,你怀疑世界上还有美好的感情,你以为我要害你,为你设置了圈套。我善于设圈套,但决不在你身上设。一个人活了半生,连一点真正的人生滋味都没尝到,多可怜,多不公道。壮起你的胆,跟我干,想弄就把我按到床上,在地上也行,想发财就出去倒卖香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总之,我要把你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她把裙子的下摆提起来,扇动了几下,让一股混合着虾酱气味的香气汹涌地散发出来,她说:
“有这样两条修长的大腿,我是个女特务又有何妨?”
物理教师如临深渊,双腿的颤抖不可遏止。她为我掀开了裙子,我看到了她的美丽光滑的大腿(整容师的大腿上乃至屁股上都覆盖着一层金黄色的细毛)。在这幽深不可测的铁皮小屋里,电灯熄灭了,蜡烛点燃了,外部世界被隔绝,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和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心跳声。她的气味发出强烈的召唤,你的心把咽喉都撞痛了。前方是香味的主要发源地,他循着气味向前摸索,好像一只瞎眼的小狗。
他触及到女老板火炭般的肉体时,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力气,冷汗把头发都湿透了。女老板柔软的嘴唇焦灼地吻着他,鼓励着他,他继续流冷汗。
物理教师内心体验到深刻的痛苦,他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一半。从前,在妻子面前表现无能时,他是理直气壮的;现在,在女老板遗憾的叹息声中,他感到万分愧疚。当电灯再次放光,女老板像淘气女孩一样把粉红色的裤衩麻利地提到屁股上时,物理教师跪在她面前,把脸贴在她那只圆圆的膝盖上。他感到了她的手指在拈着自己的头发。
“你应该找医生看看呀,亲爱的。”她说,“怪不得你老婆去找情夫,怨不得她……”
物理教师感到自己的脸极端肮脏,这汗水、这泪水都是肮脏的液体,它们玷污了女老板的膝盖。于是他悄悄地把脸从她的膝盖上移开了。
她果然用毛巾揩了揩膝盖——她发现了我的肮脏——她又用毛巾揩揩物理教师的脸——她不嫌弃我的肮脏——她把毛巾掷到角落里——她把我抛弃了!
“也许你营养太差啦,”她说,“你到药店里去买点人参蜂王浆、鹿茸粉、鹿鞭酒之类的药滋补滋补,当然,这要钱!”
蜡烛熄灭。女老板扬起一柄电镀钢丝梳子梳理着黑瀑布一般的头发。她的藕节般的胳膊也在折磨你。
鸟儿的叫声从铁皮屋外传来。鸟儿在柳枝上鸣叫。物理教师的脸非常别扭,它也要背叛灵魂。
“我理解你的痛苦。”她说,“你还是先去卖香烟吧,怎么样?应该相信,你已经走出了勇敢的一步,前途是光明的。”
她从床下找出一只三色的旅行包,拉开拉链,把四条烟装进去。
她把旅行包递给你,意味深长地对你抿着嘴笑。
“这盒烟你带着,”女老板把那盒打开了的高级香烟塞进物理教师口袋里,“卖烟的当然要抽高级香烟。”
物理教师想起了兜里的一百元钱。女老板说:“拿着你的钱,饿了应该进饭店。”
“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好?”物理教师感动地说。
“我是女特务呀!”她推了你一把,说,“本来我可以把卖烟的技巧和方式告诉你。但是我烦了,另外,‘教的曲儿唱不得’,你要自己去体验。”
女老板把交了好运的物理教师推出了铁皮小屋。
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