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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那只巨大的猴爪。它躺在了裂了缝(缝里塞上麻线与油泥的混合物)的船舱里,明亮的指甲变成了明亮的眼睛,仰望着蓝天,天上的白云,盘旋的海鸥。灰色的细浪懒洋洋地拍打着船舷,缀满补丁的船帆像一面破旗,悲哀地垂着头。在猴爪的间隙里,穿插着那个周身生满金黄细毛的男婴(未来的状元郎)和他的面容枯槁、突然间苍老了几百岁的父亲。母猴子那一大段流水唱腔翻来覆去地回荡着,好像电影里的音乐。

我们发现她的思维习惯与屠小英的思维习惯十分相似:在故事的缝隙里思想、工作。

她究竟是骑车,是坐公共汽车,还是步行回到了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她在人民公园铁栏杆外边徘徊了没有?高大的鱼鳞松渗出了闪闪发光的油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她嗅到了没有?她的家距离“美丽世界”只有二百米?足有十公里——叙述者隐入了人民公园的灌木丛中,灌木丛的洞眼里露出他(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我们看到她打了一个寒噤,随即,东风送来了猛兽的嗥叫和猛兽口腔里的腥膻之气。

如果时间定在夜晚,就应该是他们开始崭新生活的第一个夜晚,叙述一开始就进入焦灼的等待:蜡美人等待配方食物,大球小球等待晚餐,方富贵等待整容师。她提着那个猪肝色的手提包昂首挺胸地走进家门。

你进家门之前往嘴里塞了一片乳白色的小药片,一伸脖子没咽下去,我们感觉到药片在你舌头上溶化的气味:半酸半甜,并不难吃。紧接着我们得知你富有经验地卷动舌头,刺激口腔,让腺管里分泌出大量唾液。唾液混合着药片满了口腔,你轻松地咽了下去。

他还告诉我们,你口袋里长年揣着这种乳白色的药片。当你沮丧、忧虑的时候,它使你亢奋、欢愉;当你激动、疯狂的时候,它使你冷静、温柔。

你一进房子,立即变得兴高采烈,嘴巴格外地活泼,像只蹲在电线上谈恋爱的麻雀。你脱掉皮鞋,换上拖鞋,脱掉长裤,换上一条府绸布缝制的大裤衩子。在这个过程中,六只眼睛盯着她。

她把大球和二球推进墙洞里。两个男孩嘟嘟哝哝地咒骂着什么。

城市之光一如既往地泻进房子。她看了看他的眼睛,狡猾地笑着,轻轻地说:

“怎么样?没有人识破你吧?”

他脸上挤着一层层皱纹,绿色制服上沾着一层彩色粉笔末儿。好像嘴巴里很苦,我们听到他一个劲地咂巴嘴。

“第一天难免不习惯,”她说着,走上前,举起嘴碰碰他的鼻尖。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轻微的接触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使他郁悒不快的心头出现了太阳的光芒,“你要忘掉你是你,你要时刻牢记你是他。你的脸是他的,舌头也是他的,心脏是他的,膀胱是他的……千言万语一句话,你就是他!”

他告诉我们,整容师晦涩的语言使物理教师脸上皱纹层次减少,嘴里的咂巴声也停止了。两只死僵的胳膊迟缓地运动起来。他的手胆战心惊地去抚摸整容师毛油油的肩头。她穿着一件三十支纱的圆领大汗衫,肩头半露,她的深邃幽暗的乳沟里的细毛像附着在岩壁上的湿漉漉的苔藓。

她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也没有引导他继续前进的暗示。她只是放出她的独特的气味和香气洋溢的微笑。

我们听他说,在香气与微笑之中,传来了屠小英继续怀念亡夫的抽泣。梦里才有的迟滞境界出现,他的手缩起来,就像大鸟收缩了刚刚奓开的翅膀。

“男人总是如此。”她把他从梦境中拖出来,她说,“早就说过,你可以跟她继续来往,我没有道理吃醋!”

整容师用手撕着自己的大汗衫,转身走进了厨房。

物理教师脸上的皱纹又密集起来,他处在香味的发源地和哭声的发源地之间,像处在太阳和月亮的引力场之间。他无法违背物理学上颠扑不破的定理,他想奔向太阳,但忘不了月亮。物理教师用他的行动证明着定理,昭示着物理学的奥秘。

她在厨房里噼里啪啦地摔打着锅碗瓢盆。她像一个雕刻艺术家,雕刻一个人的头,目的是为了赚钱;但把这个人头出卖给他人时,却有些暧昧的痛苦。

物理教师走进厨房,看到整容师眼睫毛湿了。他又上去摸她的臂膊。她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任何企图准确揭示男女之间感情变化的文学家都是愚蠢的,只有白描永远处于胜利的位置,叙述者说。

叙述者说物理教师和整容师在厨房里一起准备晚餐,他和她配合默契,心领神会,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久经训练的亲密搭档。她需要菜刀时,菜刀就像小鸟一样飞到她的手里。他需要碟子时,碟子便如蝴蝶一般翩翩降落在他的面前。这期间小球曾两次掀动门帘,伸进来他的圆圆的脑袋说话:

“爸爸,妈妈,晚饭还没好吗?哥哥在拆墙!”

门帘突然降落。他和她相对着脸。厨房里香气弥漫,锅里的油吱吱地叫着,炉子里明亮的煤炭火焰舔着锅底,好像性情暴烈的小兽鲜红的舌头在舔着牺牲者的白骨。

她猛地扑上去,亲着物理教师的嘴,并且迷乱地说:

“我的丈夫……我的亲丈夫……”

我感到他的嘴是贪婪的,他搂抱我的胳膊有力,而且紧张。整容师说,我的心里有仇恨、有欲念、有恶作剧。但最主要的是一种对男人的渴望。在很早的时候,我曾被这种心情驱使,扑向了他的怀抱,后来我拔了他的牙,开了他的膛。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从本质上说,男人喜欢淫荡的女人。这好像是一场猫与鼠的游戏。他外出做买卖至今未归,我其实也在担心。但我不盼望他回来,不对,不对,我还是挂念着他。我是不是爱上了这个有着他的脸,但并不是他的男人呢?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是不是从一开始决定为他改换面貌时我就想到要和他同枕共衾呢?我说过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切都是凑巧。凑巧他死了,凑巧他要我为他整容,凑巧他被王副市长挤进了冰柜……我是不是有意勾引他?难道觉察到了他对你身上气味的迷恋了吗?

“你……真香啊……”他迷醉地说。

也是有一张这样的脸的男人,多次地批评我身上有一股死尸的气味,他说连我的牙缝里都渗出死尸的气味。毫无疑问,他的赞美使我的心陶醉,你可能不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渴望赞美。女人也比男人更慈悲。他既然迷恋我的香味,我为什么要吝啬?你大概不知道,女人的真正的气味只有被男人搂抱和搓揉时才能放出,就像美酒被摇荡,才能洋溢酒香,就像花朵被揉烂才能提出香精。你不要挑剔我前言不搭后语,谈论这类问题,国家总统也是语无伦次,而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妇女,只受过中等教育。他紧紧搂抱我时,我的心在冷笑。他的下体滚烫时,我也滚烫,但我的心依然在冷笑。屠小英的哭泣抵不过我头发上的气味。屠小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的哭泣声突然大起来,好像墙壁被洞穿,有了声音通行无阻的渠道。他咂我舌头的嘴突然松弛了,他的胳膊也死了,他的温度开始下降。我听到哭泣声变成了得意的冷笑。她站在我面前,站在他背后,挺着她的俄罗斯大奶牛的乳房,炫耀着她的亚麻色假洋毛向我挑衅。我想,不能退缩。我搂抱着的是我的丈夫!他的脸是我丈夫的脸!她无耻地说:他的身体是我丈夫的身体;她对我如数家珍般地细说他的特征。她开始拉他、拽他,他降温继续,继续降温。我对她吼叫:找校领导去!连小学生都知道你丈夫已经死亡!他的尸体已经被医学院的学生用刀子切得四分五裂!校里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殖器上有一颗黑痣。你敢去找校长吗?她停止了哭泣。她可怜巴巴地哆嗦着,那两只俄式乳房沉重地坠弯了她的腰。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狠毒,女人与女人之间没有温存。同性恋?我不知道同性恋的心理状态。你不要责备我。我抚爱着他,对她又怜悯起来,她身着黑衣,一个受人尊敬的寡妇,含冤而去。我比男人更了解女人的痛苦。他又疯起来,他的温度持续升高,他的温度越高我越感到伏在床板上、咬着被单子、强咽下哭声的屠小英值得同情,好像我抢走了她的男人,我不会撒谎,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尽管我用疯狂回报他的疯狂,尽管我用高温回报他的高温……

门帘又一次被掀起,伸进来小球圆圆的头,他说:

“爸爸,妈妈,你们搂在一起交配,全不管我们肚子饿不饿!我告诉你们,哥哥已经把墙壁打通了!”

他和她在小球的干涉下,不得不分开,各自品咂着对方口腔里的气味,仓促地把晚饭摆上了饭桌。

她召唤出大球小球,又调配好蜡美人的食物。

她与物理教师一起为蜡美人填食,蜡美人的牙齿经常咬住饭勺不松。她看到他满脸冒汗,躲躲闪闪地生怕碰到蜡美人的眼睛。

大球小球在饭桌旁急速进食,整容师说:

“你们好没教养,你爸爸还没回来,你们就先把好菜吃光啦!”

大球脸上沾着砖缝里的灰,他抹抹脸说:

“妈,我爸爸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小球说:“妈是被爸爸在厨房里咬昏了脑袋。”

兄弟二人扮着鬼脸,钻进墙洞去了。

我让他坐下来。我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又增多了,缠着胶布的眼镜滑下来,使他不得不经常把眼镜往上托。他的眼告诉我他的心又离别了他的身体,穿透墙壁,悬在隔壁的上空,注视着他的女人。

她脱掉汗衫,露出双乳,用毛巾揩着乳沟里亮晶晶的汗水。她说:

“不勉强你,你可以去看她。”

他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我的胸脯。羞愧的样子那么明显。我自然不会漠视他对我双乳的那种既迷恋又不得不克制迷恋的态度。他悄悄地走了。夜晚之光从城市的上空倾泻下来。院子的门和房子的门都敞开着。要么是一个大发横财地回来;要么是一个在隔壁碰了一鼻子灰狼狈不堪地回来;要么是他蚀了本垂头丧气地回来,对我诉说做买卖的艰难,我不会谴责也不会鼓励;要么是他宿在旧日的温床上不回来,像他原来想象的一样美好;看起来像邻居通奸实际上是物归原主。对任何一种结局——即便他们两人同时回来,同时挤上我的床——我都持一种随其自然的态度。

隔壁的声音暧昧又肉麻。叙述者说整容师用脱脂卫生棉堵住了耳朵。然后,她就那样光着背吃饭。失去热度的菜汤上浮着一层乳白色的油脂,好像洗大肠的脏水。她把菜汤倒进饭碗里,又往饭碗里倒进一些酒,一些酱油一些醋,用筷子搅拌一番,端着碗,哧溜哧溜喝起来。

我们听说:她喝着汤,眼泪噼噼啪啪掉在碗里。你为什么要哭?她破涕为笑,对我们说:

“这问题多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