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还听说那个现在早烂成了泥土的王先生给孪生兄弟讲过一个报仇的故事。说朱元璋做皇帝之后,一天三顿尽吃好饭:饺子啦,包子啦,大白菜炖猪肉啦,粉皮大豆腐啦,反正都是好东西。人这种东西就不能吃饱了,吃饱了就寻思事。什么事?弄女人呗。有了昏君不愁奸臣。说有个奸臣名叫钱广,说起钱广这个奸臣,可不是个好东西!他是中国爹美国娘,蒜苔脖子一丈多长,双腿罗圈着好像弹簧。他是吃铁丝拉弹簧——一肚子弯弯肠子,满肚子都是坏水儿。他到处给皇帝找美女,胖的,瘦的,白的,黑的,一群又一群,皇帝都看不上眼。钱广见皇帝锁着眉毛、阴着麻子脸不高兴,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说这一天钱广在北京城里胡转悠,皇帝说三天之内找不到好女人就要他的狗头。钱广想:万岁爷啊万岁爷,要是俺老婆中您的意,俺钱广也早就献上了,有好女人奴才还敢藏起来不成?钱广想着想着动了感情,两眼泪汪汪,看看那条护城河,想:跳下去自杀了吧,活着不能让万岁爷开心,还不如死了好。正要往河里跳时,忽听到一条小巷子里传出一个女子的歌声。那嗓子高得呀,尖子拔尖;那曲儿好听哟,直往肉里渗。钱广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并做一步行,站在窗外,用舌头舔破窗户纸,单眼往里这么一瞅,啊咦俺的亲天老爷来!屋里站着一个奇俊怪俊的大闺女。钱广一步闯进去,拿出介绍信来,说明了身份,钱广问那女子愿意给万岁爷去当小老婆吗?女子说不愿意。钱广说你不愿意就活剥了你爹的皮。她爹早在外屋跪下啦,嘴里高喊谢主隆恩!钱广说你爹都愿意啦,你还拿捏什么?没有你爹你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女子说俺愿意啦。正说着呢,一阵奇香扑鼻,钱广抽搭鼻子问:什么味?什么味?那女子红着脸不吱声。还是女子的爹说:不瞒上官,小女子每天能放九阵香气,每次十分钟。钱广拍手叫好说:好宝好宝,此宝除了万岁爷,谁配受用!钱广问:你们家有电话吗?老头说:有,在桌子上。钱广立即给皇宫里打电话。当天夜里就来了一乘大轿,吹吹打打把九香女抬走了。
说皇帝自从得了九香女后,恨不得放在嘴里含着,那恩爱比海还深。马上扶成贵妃,把原来的贵妃拉到南河边上毙啦。皇帝批了几个条子,让九香女的一家过上了富贵日子。钱广也提拔了好几级。
说这一天,九香女坐在皇帝腿上扭着屁股放香气。皇帝欢喜,被香味熏得晕乎乎地说:天下没有比你好的女人啦。九香女也是得意忘了形,她说:臣妾还不是最好的。龙眼圆睁,像两盏锃亮的电灯泡:还有谁比你好,快告诉寡人。九香女说:俺姐姐比俺还好。皇帝问:怎么个好法?九香女说:臣妾每天只能放九阵香气,臣妾之姐每天能放十阵香气。皇帝说:那不成了十香女啦?九香女说是十香女。
皇帝一把将九香女推开,喝令传钱广。
钱广小跑步登上金殿,扑地跪倒,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吩咐手下先打钱广四十大板,打得钱广叫哭连天,皮开肉绽。皇帝骂道:钱广,你这个杂种,竟敢蒙蔽寡人,把一等十香女藏起来自己受用,把二等的九香女献给寡人!钱广磕头如捣蒜,说:万岁容禀,非是奴才藏匿一等好宝,只是因为这十香女已于两年前嫁给了当朝宰相。
皇帝沉吟不语。后来总觉着不甘心,就传令让宰相到冰山上去跑马。宰相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皇帝,就回家问老婆。十香女也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两口子正纳闷着,小姨子打来了电话,说:姐夫好自保重,皇上对姐姐有了意思。宰相长吁一口气,与怀孕的十香女告了别,两口子哭了一阵,宰相说:君令臣死,臣不敢不死。就吞了一块金子自杀啦。十香女解下裤腰带拴在门框子上正要上吊,皇帝带着人马来把她弄到皇宫里了。
十香女成了皇后。但肚里的孩子眼见要足月啦,十香女知道皇帝有妇科知识,一算日子就知道不是龙种,为了斩草除根,必杀无疑。十香女就说:儿啊儿,为了给你爹报仇,你再等一年出来。那孩子果然又在十香女肚子里待了一年。这孩子一下生满嘴是牙。他是谁?永乐皇帝!所以呀,皇帝霸了人家的老婆,人家的儿子篡了朱家的江山。这个仇报得高明。
王先生说:皇帝也是贪心不足,不就差一阵香气吗?女人不都是那么个玩意?您说对不对,阮书记?
听说阮书记扇了王先生一个耳光子,第二天就把他撵回家去。不几天,王先生就喝了毒药死啦。
十四
渡过了大河。我们穿过厚厚的淤泥时看到那个被打死的爹和那个鬼女人在厮打,“婊子”、“母狗”之类臭骂不绝于耳,他们在淤泥里翻滚着挣扎着。我们把他们甩在后边,一反常态不躲躲闪闪而是大摇大摆,走在村中的大道上,沫洛会的军号又吹响。孪生兄弟赤裸的身体上五彩缤纷,吸引着村民的目光。那些耗子般的村民,都畏畏缩缩,不知道怕什么。他们俩大步往前闯,一句话也不说。
逼近阮书记家的漂亮住宅时,有一些抱着破大枪的民兵正懒懒散散地往响号的地方走。我们忽然听到喇叭里说:统治村庄四十年的阮大头被撤销了官职。他无恶不作,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保卫他家宅院的民兵队即刻撤退,新任书记号召全体村民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
我们走进老阮家的大院时,满院子乱糟糟的人正在抄家。抄出了胡椒一麻袋,大蒜两千头,香油一瓮,绫罗绸缎不计其数。
老阮坐在一个方凳上,背靠着新用石灰刷过的雪白的粉壁,耷拉着眼皮,不言不语,任凭着人们把他的家财抢掠一空。
人们都撤了时,孪生兄弟才从墙角上跳出来。这么两个高大的光腚猴子突然出现,何况身上还五花八门,因此好像把老阮吓了一跳。
孪生兄弟身上的肉抖,好像是胆怯。
还是老阮先说:“儿子们,来得好!”
“大老阮!”
“阮大头!”
“找你来伸冤!”
“找你来报仇!”
“你强奸了俺娘!”
“你枪毙了俺爹!”
“我们我们要报仇报仇啦啦!”
老阮抬起大脑袋来,连声叹气,然后说:“儿子们,想怎么处置我?”
孪生兄弟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两人商量了半天,才犹豫不决地说:“我们要砍断你的腿。”
“好好好,兄弟俩一人一条,换着来。”老阮和气地说,“大毛到墙角上把斧子拿来,二毛去厢房里把木墩子搬出来。”
他们乖乖地提出了斧子,搬出了木墩子。
老阮坐在地上,把腿放在木墩子上,点着一根洋烟卷,插在嘴里。老阮说:“儿子们,看老子给你们表演杂技!”老阮的左耳里冒出滚滚的白烟来。
“奇事!”大毛看着二毛说。
“怪事!”二毛看着大毛说。
“他耳膜上有个窟窿眼!”我大声喊叫着。
“别愣着啦,谁先砍?”老阮催促着。
兄弟俩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动手。
“笨蛋!老子下得虎狼种,生出了两块窝囊废!”老阮骂着孪生兄弟,探身抄过斧子,把裤子挽到大腿根,正要自己动手,忽然又说,“你们到窗台上去拿过笔和尺子来。”
孪生兄弟乖乖听令。
老阮把尺子横放在双腿膝盖下,摆正,用铅笔贴着尺边画,画出清晰的黑杠在膝盖下。老阮说:“砍齐了才好看,要不一条长一条短,叫我如何见人?”
他比量比量,一斧子剁下了左腿,放在身边立着。断口处的皮肉紧着往里缩,又一斧子又一斧子又一斧子砍下右腿,和那条左腿并在一起立着。两条腿如同两个小醉汉一样晃荡着。
“还要什么?儿子们。”老阮的腿桩子里,喷涌着箭杆一样的红血。他的脸蜡黄色,挂着一层大汗珠子。
孪生兄弟唯唯诺诺地倒退着。
“把你们要的腿拿走!”老阮叫。
他们撒丫子跑了。
不知过去了几年几月,我在村里游荡够了,正想趁着春天的气流去寻找出路时,听到一个高大洪亮的嗓门在街上唱戏。
街上有一个无腿的疯子在唱戏乞食。周围一圈人在看。
他的头脸干瘦,但庞大的骨骼上残留着当年曾经肥头大耳过的痕迹。双眼里往外流黄水,但凶光依然逼人。他的膝盖上绑着两块黑胶皮,手上扶着两只小板凳。小板凳的腿磨得很短了。
他唱道:好心的大娘婶子们,可怜可怜没有腿的人……
说他在歌唱,还不如说他在嗥叫。虽然他唱出的词儿表面像个可怜虫,但大家都感到暗藏杀机。我早死啦当然无所谓,活着的人心里却乱扑通。
有一个老太太端着一碗剩饭,蹒跚而来。众人为她闪开道路。她把那碗饭放在无腿人面前,菩萨般地说:“可怜的人,吃了吧……”
无腿人高扬起脸来,突发出一阵冷笑。老太太说:“你还笑?”
他笑得更冷,老太太颤抖起来,正待转身逃走,就听到无腿人说:“娇杏——”
围观者知道老太太乳名“娇杏”的并不多,知道者都胆战心惊。老太太像僵了一样,连眼珠都不会转啦。
“娇杏,你拿出一碗冷饭,喂狗吗?”他抡起小板凳,把饭碗打得稀糊烂,“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寒食节,鬼节,连鬼都在这一天改善生活。
老太太走啦,走得风快。
当年她真是一只娇杏,胖乎乎的屁股,捏一把冒香油,两个奶子挺挺着,奶头通红,赛过大红枣……
老人回忆着,孩子们倾听着,过一会儿,老人叹息着走了,小孩子们用石块掷他。
疯子——疯子——老疯子。
寒食节啦,红柳树上绽出了米粒大的新芽,向阳避风的地方,桃花骨节咧开了嘴。肥胖的大闺女小媳妇在荡秋千,男孩子们在草地上放风筝。
我观看着风筝的脸,我拧着大姑娘的奶子,我钻到小学校里去,趁红脸蛋儿梅老师睡着的时候搂着她乱亲。我还翻开她的被褥,抖开她的枕头,发现了两只避孕套,吹成大气球,绑住口,放到春风里。这一夜家家户户都不安宁,他们议论那断腿的人,他们在讲述一个报仇雪恨的故事。
他们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村里有过一对孪生兄弟,练就一身硬功……
他们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两个精通法术的孪生兄弟,在这村里报了仇……
他们说孪生兄弟拉着手,高唱着歌儿,钻到村前那一大片芦苇地里去了……
他们说村后曾有过一堵白粉墙,墙上又是血又是脓,抹画得乱七八糟,也有人说墙上画着一只纺锤……
这一夜村里十分黑暗,黑暗中家家都有老人在讲述这吓人的复仇故事。
我早死了所以我告诉你:
活着的人永远被死去的人监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