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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幽默
一个炎热的星期日的中午,住在筒子楼第六层的某大学中文系教师王三正伏身在小方桌上为《中国诗歌大辞典》的“诗歌风格卷”撰写一些条目。这是应朋友之邀写的,可以捞点稿费。他写完了“雄奇”,又开始写“诡异”。诡异可以解释为奇异、怪诞。这是古典诗歌中比较少见的一种风格。这种风格的诗,多表现离奇、荒诞的超现实内容……这时,有一只黏腻腻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拍了一下。他吃了一惊,跳起来,碰翻了桌上的墨水瓶。蓝色的墨水沿着桌子腿流到地上。房子只有十二平方米,里边安置着一张双人床,一台电冰箱,一台电视机,一张长沙发,一张婴儿床,一张小书桌,一只大衣柜,还有一些儿童玩具之类的东西。挤到不能再挤,所以那道蓝墨水很快就爬到杂物中去。拍他脖颈的人是他的妻子。王三是个瘦小的苏北人,他的妻子却是个肥胖高大的山东人。他的妻子是个退役的排球运动员,退役前只高不肥,退役后,尤其是生了孩子后,身体可怕地膨胀起来,那张破旧的弹簧床每天夜里都在她的压迫下痛苦地呻吟着。因为当初是大学生王三没命地追求排球运动员,所以现在大学教师王三对业余体校教师依然敬畏如虎。每当他与妻子对面而立时,他就感到自己猥琐得像只猴子,腿打弯,胳膊下垂,总有双腿站立不如四肢着地稳当的感觉。适才这件事,公道地说错不在王三,但是他却一个劲地哆嗦,背弓得像鱼钩,抬脸仰望着妻子两只大如排球的乳房和那张通红的满月大脸。他定睛在妻子唇上那些既像汗毛更像胡须的东西上,怯怯地说:“你拍我干什么?”
妻子说:“我本想让你跟我去厕所替我搓搓背——算了,去买个拖把吧!”
王三小心地跳过蓝墨水,从妻子的身边挤过去。
“过马路时小心点,别让车撞死你!”
他听到妻子在身后叮嘱自己,心里感到很凉爽。一瞬间他想起排球运动员当年的英姿,不由得摇了摇头。
他们家住在筒子楼的尽里头,走到楼梯口要穿越一道道的障碍。这些障碍由煤气罐、碗橱、破烂纸箱等构成。葱味蒜味烂西红柿的味道弥漫在走廊里。孩子哭老婆叫收音机唱的声音喧闹在走廊里。灯光昏黄在走廊里。大白天里开着灯这条走廊也像一条幽暗的隧道。走了六十道台阶,拐了六次弯,王三站在了马路的边缘上。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掌横在眼镜上方,借这点肉的阴影,睁开眼睛,寻找斑马线。
这打眼罩远望的习惯是在农村时养成的,认识排球运动员后,她多次讥笑他这个动作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并要求他改掉这习惯,他也试图改正,但总也改不掉。
打眼罩远望时,他的腿罗圈着,背弓着,脖子前伸,下巴上扬,确实像只猴子。
找到斑马线后,他左右望了望,似乎没有车辆,便怯生生地往前走。刚走了三五步,就听到岗楼附近爆发了一声怒吼:
“站住!”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猛不丁地立住脚,惯性使他的脑袋十分夸张地往前探出去,很像一匹想伸头偷食草料的瘦马。一辆插着小红旗的三轮摩托车载着两位白衣警察从他面前飞驰而过。他摸摸胸口,感到心跳得很快,像一只被猎狗追赶着的野兔。他想赶快穿越斑马线,到马路对面去,寻找那家杂货铺,完成妻子交给的任务,才跨了一大步,又听到后边吼叫:
“站住!”
他赶紧把迈出去的腿收回来,身体尽量挺直,向高里发展,以免影响交通。岗楼那儿喊着:
“说你哪,那个戴眼镜的!”
他摸摸脸上的眼镜,惊惶不安地转过身去向岗楼那儿张望。一个黑脸的彪形警察大声嚷叫着什么,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挥舞着,似乎在招呼他过去。他的双腿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位招手的警察,不敢不走地对着警察忸忸怩怩地挪过去。挪动了两步,就听到耳边犹如炸了雷似的响了一声断喝:
“站住!戴眼镜的,说你哪!”
他立即又停住脚步,看到一辆咬着一辆的豪华轿车大队高速度地从面前驰过。嗡——一辆皇冠——嗡——一辆奔驰——嗡——一辆奥迪——嗡——一辆尼桑——嗡——一辆红旗——五颜六色的车子像闪电一样从他眼前飞过,逼得他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汽车轮子卷起的旋风强烈地吸引着他,灼热的气流里充斥着燃烧沥青的味道和烤煳橡胶的味道,还有燃烧不尽的汽油味道,熏得他头晕恶心。每驰过一辆车他就感到自己被刮掉一层皮,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怎么也立不稳,怎么也挺不直,时而弯向前,时而弓向后,在灼热的废气流中噼噼啪啪地抖索着。车辆甩起的黑沙子像密集的子弹打在纸上。他感到自己如纸的身体随时都有可能被吸引到车轮下,被碾成团儿,被搓成卷儿。越是这样想着身体薄如一张白纸的感觉愈是强烈,愈是感到站不稳立不直,脚下没有一点根基,地球没有一点吸引力。他特别想找点东西扶一下,一棵树,一堵墙,一个人的肩膀,甚至是一棵比较粗壮的草。但是他眼前只有飞驰的豪华轿车洪流。嗡——一团绿——嗡——一团红——嗡——一团黑——嗡——一团蓝——嗡嗡嗡嗡嗡嗡嗡,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颜色,由一股股黑白气流连缀着,变成了一条令人齿寒的恶龙,甭说走,只怕插翅也难飞越它。
强烈的阳光照耀在贼亮的、快速移动的车壳上,反射出一束束锐利的光芒,刺着他的眼睛刺着他的身体,使他的眼睛瞎了,使他如纸的躯体上千疮百孔。他感到汗水泡软了纸片,随时都会瘫倒,似乎连一秒钟也支持不下去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身体更加轻飘飘了。彩色的车龙此时仿佛在围绕着自己团团旋转,彩色的气流团团旋转,那张纸——他的身体在车流与气流中的巨大漩涡里扭曲成一股细绳,扭呀扭,愈扭愈热,终于扭断,终于燃烧,变成一股蒸气,变成一缕白烟。大学中文系教师王三哀鸣着:“我蒸发了!我燃烧了!”
后来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已经脱离躯壳,而躯壳则变成一坨半干的牛粪,紧贴在马路中央的一根斑马线上。他的思想飘浮在车流上空三米处,同样团团旋转着,俯视着旋转的车、旋转的气体。旋转的车与旋转的气体混成一个旋转的光环,没有一处破绽,要想突破比登天还难。
他的思想在半空中突然想起了一个简短的故事: 说一个小孩子在田野里打死了一条小蛇,一群大蛇发现了,便追小孩,小孩跑回家,对妈妈说了危险,妈妈急中生智,将孩子倒扣在一口大缸里。蛇群追进家门,围着大缸转了几圈,便爬走了。小孩的妈妈揭开大缸一看,发现孩子已变成一堆枯骨。
他甚至已经看到自己的躯体变成了一堆白骨,绝望和恐惧使他大叫了一声。他的屁股沉重地跌在了马路上。这一跌竟使那些幻觉消失了,但真实的情景——那条飞驰着的豪华车龙,也足以让他胆战心惊了。
终于过去了一辆殿后的大轿车,绿灯亮起,积压良久的行人像潮水一样从他对面涌过来。他发现自己狼狈地坐在马路上,慌忙站起来,双腿抖得难以自持。他感到大腿间湿漉漉的,一时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马路中央,抬头前望,发现那位适才对着自己招过手的黑面警察还在对着自己招手。警察的脸上,似乎挂着一层融化沥青似的微笑,这使得王三灼热的精神凉爽起来,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警察走去。
他的腿一移动,就像从水里突然把脑袋伸出来一样,巨雷般的吼叫与嘈杂的喧闹声猛然地闯进他的耳鼓,他听到那位警察喊叫:
“戴眼镜的,过来!”
他像一只猴子一样在人的躯体间钻动着,终于站在了黑面警察对面。警察腰里悬挂着一根长及腿弯的像咽喉管子一样形状的黑色警棍。在相当于盲肠的部位上,还悬挂着一个赭红色的皮革枪套。站在警察面前的感觉竟然跟站在妻子面前的感觉有类似之处,于是,他就像惯常对付妻子一样,傻乎乎地笑起来。黑面警察伸出手,捏住了大学教师长长的蒜锤子形状的下巴,把他的傻笑撕裂了。
下巴上的痛苦使他立即意识到警察与妻子的鲜明区别,他感到警察的手像铁钳一样坚硬。
警察把他捏到岗楼后边,一棵叶片肥大的法国梧桐树下,松了手,愤怒地问:
“你是不是活够了!”
他非常真诚地回答:“没有,还没有,我想把我的儿子抚养成人后再死。”
警察很可能把大学教师这真诚的回答错认为是玩世不恭,是对自己的嘲弄,所以,他半握着拳头,在王三的肩头上轻轻地砸了一下,便砸得王三身体倾斜,龇牙咧嘴,语调里带出哭腔来:“真的呀,我没说假话,我现在真不想死,到国庆节时我才满四十岁,我儿子刚六岁,我怎么能死呢?”
警察脸上表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悻悻地问:
“既然不想死,为什么闯红灯?”
“我老婆赶我去买拖把……”
“我没问你老婆!”
“她原先是排球队员,现在是业余体校的教练……”
“我问你为什么闯红灯!”警察几乎是怒吼了。
“我……我色盲……”大学教师狡猾地撒了谎。
“你是干什么的?”警察问。
“我是大学教师,教古典文学的,我正在家写书,我老婆拍了我一掌,我一起身,把墨水瓶撞翻了,我老婆……”
“你老婆揍了你一顿,然后赶你出来买拖把!”警察打断他的话头,嘲讽道,“买回拖把你还要擦地板,对不对?”
“对,”他说,“希望你不要罚我的款。”
警察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去去,看不清红绿灯,跟着别人走!”
他毕敬毕恭地对着警察鞠了一躬,警察已经转过身去。他胆怯地扯了一下警察的衣角,警察迅速转回身来,严厉地问:
“你想干什么?”
他又鞠了一躬,怯怯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警察笑得像哭一样,大声地、但充满同情心地说:
“难道还要我把你背到马路对面去吗?!”
他连连点头哈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能过去,我自己能过去。”
警察又说:“真是个宝贝!”说完就像逃避蛇蝎般匆匆走了。他目送着警察走远,心里洋溢着胜利感、自豪感和对这个同情自己的高大警察的满腔感激,转身回到马路边。
他又站在人行横道的边缘了,那些白色的斑马线似乎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障碍,横在他的面前。他注视着路对面的信号灯,果然就分不清红绿了。难道撒了一个谎就真的成了色盲?他揉着眼睛,安慰着自己: 可能是阳光把眼睛刺激麻痹了,暂分不清红绿;或者是信号灯失灵了;或者是停了电。不可能是警察睡了觉,因为这儿的信号灯是自动控制,岗楼里没有人。他左盼右顾着,发现路上没有车辆后,又随即发现一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大腿修长的、腰细如马蜂的、戴着米黄色草帽的、皮肤很白嫩的、臀部很发达很诱人的——有些大学生甚至把“臀”字读成“殿”字,他鄙夷地想——穿着高跟皮凉鞋、肉色连腚丝袜的、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身体一耸一耸——尽管我没看到她的正面,但她一定很美丽——的美丽姑娘,尾巴一样的头发撅儿撅儿在脑后的美丽姑娘,大摇大摆地迈着小碎步儿,“咯噔咯噔”地从他的身旁走进了斑马线里。他想起了黑面警察的教导:“看不清红绿灯,可以跟着行人走。”我可不是追姑娘!他急匆匆地追着那唤起他心中若干非分之想的粉红姑娘跑进了斑马线。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在他的耳畔响起,他一侧脸,看到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牌轿车停在离他身体只有半米远的地方。他的头“嗡”的一声响,他感到自己的头在一秒钟的光景里像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飘飘冉冉欲拔颈升腾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车辆与路面急剧摩擦冒出的黑烟和焦煳的橡胶臭气飘到他的眼前。他感到这尖厉的刹车声像一把利刃把自己的思想划破了。他看到车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穿黑西服、留着寸头的精壮司机从车里钻出来。他本能地向后退着,退着。脸色苍白的司机向前逼着,逼着。他看到司机的步伐凌乱,身体有些摇晃。他的脚后跟碰到马路牙子上,腿弯子一打软,顺势就瘫坐在马路上了。司机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衬衣领子,把他提了起来。他感到脖子勒住了,呼吸不畅。司机的手痉挛着,猛地往前一推,他一屁股跌在水泥墩子铺成的人行道上,尾骨一阵尖锐的痛楚,一直上升到脖颈。他看到司机咬牙切齿地说:
“他妈的,今日要是轧死你,怨谁?”
王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哭着说:“师傅,好师傅,怨我,怨我,轧死我活该,活该!”
司机长出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王三一分钟,然后,走回到他的车边,钻进汽车,缓缓地把车开走了。王三满怀悲哀地目送着紫红轿车,发现它跑得很慢,好像一条挨了沉重打击的狗。
王三从人行道上爬起来,找了一棵法国梧桐当靠山,先是站着,后来背沿着树往下滑,慢慢地就坐在树根上了。他身上冷汗淋漓,畏畏缩缩地去看那斑马线,一看到那两道乌黑的轮胎擦痕,他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抽搐起来。他深刻地体会到了: 真正的恐怖不是死,而是死里逃生后的后怕。他想方才要是司机的反应稍微慢一点,自己就葬身车轮之下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尸体,挤出的肠子、涂在斑马线上的脑浆。他眼泪又一次涌出来。恐怖与自卑一起折磨着他。我怎么这样笨?我怎么这般窝囊?他想,这个大城市太可怕了。苏北一望无际的原野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平坦的乡间土路上,行走着悠闲的黄牛,田野里风动着碧绿的稼禾,弯曲的河道里缓慢流动着清明的水,水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鸟儿鸣叫,牧歌响亮。他想起了昨天写过的条目“闲适”: 闲适是一种恬适、雅静的诗歌风格。追求舒适、闲静,原是古代封建文人的一种生活情绪,是统治阶级享乐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他想这样的解释纯属胡说八道。他准备回家后立即重写“闲适”条目。又有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大男孩骑着自行车从斑马线上横穿过去,来往的汽车都为他们减速。他开始痛恨自己,勇气缓慢地生长起来。你是堂堂的大学教师,在这个城市里有正式的户口,你是这城市的一个光明正大的市民,难道连条马路都过不去吗?他站起来,四下里望望,并没发现有谁在注意自己。他拍拍裤子上的土,整整衣服,挺起胸膛,他下决心像那粉红姑娘一样,大摇大摆地横穿斑马线,他鼓励着自己,你没有任何理由自卑!你一定能安全地穿过马路!不是人怕汽车,而是汽车怕人。
他第三次站在人行横道的边缘上,那两道乌黑的擦痕又一次让他的脑袋膨胀,刚刚鼓舞起来的勇气又差不多消耗殆尽了。他想: 索性回家去吧,对妻子撒个谎,就说杂货店里的拖把卖光了。
这时,一个好机会降临了。他先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继而就看到某幼儿园的几十名孩子,由两位阿姨领着,向人行横道走过来。两位阿姨,一在队伍的前头,一在队伍的后头,她们两位扯起一根长长的红绳子,孩子们的手腕都套在绳子扣上仿佛红枝条上结着一串果实。
他听到前头的阿姨说:“抓好绳子,过马路了。”
他非常想伸手抓住那红绳子。
孩子的队伍慢慢地穿过马路,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这情景感动得王三鼻子酸溜溜的,他感到这个城市里美好的东西确实不少。
他在幼儿队伍的掩护下,跨越了斑马线。
王三挤进了杂品商店,寻找卖拖把的柜台。找到了。有两位穿着白制服、胸脯上别着号码牌的女售货员正在诡秘地谈论着什么。他猥猥琐琐地靠到柜台前,他看到售货员用蔑视和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立即感到自惭形秽。他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体正在散发着动物园中的动物身上那种腐臭的味道,他简直不敢前进一步了。两个女售货员,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很老。老的脸上有一块月牙形的明亮疤痕,年轻的一脸雀斑。她们丑陋的容貌使他的自卑感消失了不少。他想我是大学教师,你们俩不过是两个站柜台的,有什么了不起!这样想着他靠到了柜台前,并且用双手按住了柜台上的玻璃。这时他闻到了狐狸的味道。他想这两个女人中必有一个有狐臭,或者两个都有狐臭。他的腰笔直地挺起来。他说:
“同志,我买个拖把。”
脸上有疤的老女人看了他一眼,用手掌扇着鼻子前的空气说:
“什么味道?”
他感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脸上有雀斑的小女人也用手扇着风说:“真臭!”
王三感到脸皮燥热起来。他降低了声音说:
“师傅,我买根拖把。”
老女人从背后抽出一根蓝红两色布条扎成的拖把递过来,恶声恶气地说:
“六块四毛九!”
王三更喜欢那根用白布条结扎成的拖把,但他不敢麻烦女售货员。慌慌张张地从兜里往外掏钱,却发现口袋里空空荡荡。汗水一下子满了脸。他记起自己出门时忘了拿钱。他脸上流汗是因为空麻烦了售货员。
王三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我的钱、我的钱丢了……”
他又一次撒了谎。
老售货员仇视着他,把拖把从柜台上拿起,狠狠地扔到身后的拖把堆里。
“对不起……”王三连连道歉着,“实在是对不起……”
雀斑脸售货员又跟疤脸售货员诡秘地交谈起来,好像王三的道歉连放屁都不如。
王三悲愤交加地走出杂品商店。
斑马线又横在了他的眼前。
有两位腰扎皮带、臂戴红袖标的老年妇女正在横过马路,王三立刻跟上了她们。他知道这些蹒跚着“解放脚”的老太太都是业余警察。她们上管国家大事,下管鸡毛蒜皮,权力大得无边无沿,连警察都怕三分。跟着她们过马路万无一失。
跨越了约有四五条斑马线时,王三一眼看到了那两条乌黑的轮胎擦痕,他的心一下子抖了起来。——也是该着出事,这时恰好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刹车声,王三像只被热水猛泼着的鸡一样,条件反射地扑到一个老太太胸前寻求保护——也许他的手碰到了那老太太的乳房了吧。——老太尖叫一声,伸出五根尖锐的手指,在大学教师的瘦脸上抓了一把。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看到那两个老太太虎视眈眈地逼上来,他仓皇地后退着,甚至忘了躲避车辆。他听到老太太骂:
“流氓!竟敢占老娘的便宜!”
“不不不,”他举着双手辩解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大学教师,知识分子……”
“哼!中国的事坏就坏在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手里!”老太太骂着,把双手举到王三面前,那十根变曲的手指像老鹰的爪子一样,闪烁着钢铁一样的光芒。王三一阵胆寒,顾不上辩解。忘了车辆,掉转身子,踩着斑马线,往马路对过蹿去。
他听到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响起“嘎唧嘎唧”的紧急刹车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气球一样炸裂了。他跑上人行道,看到那些诸如“抓流氓”、“抓小偷”、“抓坏人”的时代熟语像一根根雪白的木棍子,在他的头上纵横交错地飞舞着,逃生的念头鼓舞着他的双腿。他感到自己跑得空前的快。
大学教师在人行道上飞跑着,迎面驰来的许多自行车躲躲闪闪地给他让着路。他看到自行车上那些红男绿女们惊讶的、兴奋的神情。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疲倦感,却感到一种因为衣服急剧摩擦皮肤而产生的微弱快感,为了增强这快感他加速地奔跑,后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幸福的潮水里了。他感到四肢矫健灵活,犹如森林中的猿猴;身体浑圆滑溜,宛如淤泥中的泥鳅。他宛转自如地在自行车的密林中游动着,无数次的,都是当急速冲来的自行车即将撞上自己的身体时而自己身体一侧就回避了。路边的树木刷着白石灰的树干像一排等距排列的士兵,一个砸着另一个,连绵不断地扑倒在地。体育场的绿色铁栅栏像剪刀一样剪着他的身影。他感到这次奔跑正是二十年前在故乡河边那次狂奔的继续。那次他是追赶爱情,那次他与同班女生汪小梅看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保尔·柯察金与林务官女儿冬妮亚的爱情深深地麻醉着,他们尝试着接了一次枯燥无味的吻之后便开始追逐,摹仿着保尔和冬妮亚的追逐。汪小梅是学校里的田径明星,正好扮演着善跑的冬妮亚。王三那时是个满头乱毛的野小子,恰好符合了保尔的身份。他们在河边上,踩着柔软的绿草飞跑,在奔跑的过程中因为衣服摩擦皮肤王三的快感产生了,在追逐汪小梅的狂奔中王三进入了青春期。那时河边的芦苇如轻浪一浪一浪追逐着,那时河中的流水像一匹明晃晃的绸缎,那时在狂奔结束时汪小梅按照书上的程式把后背靠在王三的胸膛上,那时王三突破了书上的程式发展了保尔·柯察金胆怯地用手按住了汪小梅的小青苹果一样的坚硬乳房,那时汪小梅回头捅了王三一拳又踢了王三一脚,红着脸骂王三流氓说王三不照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青年教科书去做。那时王三还想狡辩那时汪小梅说保尔根本没摸过冬妮亚。那时王三说肯定摸了只不过作者怕羞把这细节省略了。那时两个人为这问题争论不休,那时王三只好说我错了我今后一定改正,那时他嘴里认着错眼睛却着了魔般地盯着那两个青香蕉苹果盯得汪小梅满脸挂彩。那时他又按捺不住地伸出手去抚摸苹果,他想象着那苹果上还挂着一层白粉霜呢。那时汪小梅半推半就是一朵“豆蔻开花二月初”满面的娇羞,那时王三霸蛮强硬。那时汪小梅咕嘟着小嘴像个花骨朵儿说不让你摸不让你摸男人摸了长得快长得大俺姐说男人手中有酵母一摸就发了馒头。那时王三根本不听她的莺歌燕语硬摸了,她一声呻吟少女时代结束了。那时他们又接了一次吻这一次跟上一次感觉大不一样,他感到她的身体烫得像感冒病人一样她的呻吟像一个成熟的妇人了。那时他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爱情是一种发展迅速的病毒。那时他与汪小梅好得如胶似漆,那时他的酵母使汪小梅如雨后春笋一般茁壮拔高,很快就高出了王三一个头、两个头,后来汪小梅被选拔到省里当了排球运动员。现在王三自己感觉到跑得比那次还要潇洒,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狂奔,好像他不是一个被追赶的“流氓”而是一个追逐逝去青春与爱情的健将。咣!一声破锣响;咚咚咚,一阵乱鼓鸣;他从迷醉中惊醒了。
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的大学教师王三从浪漫的少年梦中解脱出来,满身冒着热汗,跌在了这个腐臭城市的人行道上。在一排绿色的铁皮垃圾桶旁,他踩着一块西瓜皮,像无聊的滑稽剧中的丑角一样,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滑行了数米,然后沉重地跌在垃圾桶之间。他的身体像一枚炸弹,轰起了成群结队的苍蝇。他想干脆就死在这里罢了,但远远地看到由那两位红袖标老大娘率领着的追捕大军正呐喊着逼近。巨大的恐怖动员起大学教师最后的气力,他跳起来,继续往前跑。这时又一声破裂的锣响在他的耳畔炸开,紧随着锣声还有咚咚的擂鼓声。他歪了一下脸,看到毒辣的阳光底下,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盆开败了的君子兰花,桌周站着几位老太太,插着几面油腻的彩旗,旗在阳光中垂着头,老太太们则敲着锣打着鼓,满脸油汗闪光,神情极为生动。一个瘪嘴的老大娘颤悠悠地喊: 开展全民灭鼠运动——人人有责哪——咣,咚咚咣——王三被这些业余警官们吓怕了苦胆,绕着他们向一条窄街窜去。他听到后边那两老太太在喊: 老姐妹们,截住那个流氓呀!王三一回头,看到正在进行灭鼠宣传的那几位老太太停止了敲锣打鼓,眼睛瞪得溜圆,蓝光闪烁,像狸猫的眼睛一样,像正要对老鼠发起突袭的狸猫一样。她们的尖利的长指甲像慈禧太后的长指甲一样,表现出法律的威严,一下就能挖出人的眼球。只看了她们一眼王三就吓得屁滚尿流。他放着精神性的响屁抱头鼠窜,他知道落到这群老女人手里绝没有好下场,不被她们咬死也要被她们骂死。在逃跑时他恍惚记起了自己的家,智力在绝望中诞生,这样奔跑下去难以逃脱猫的追捕,急中生智他想起了家,家是避难所,“街上有惊涛骇浪,家是平静的港湾”。于是他在奔跑中辨别环境,这条斜街很陌生,仓惶的逃窜已使他失掉了方位感,在这座迷宫般的城市里他几乎从来就没有分清过东西南北,何况在逃命的过程中,唯一的出路是沿着斜街奔跑,一条斜街里蹿出的猫吓了他一跳,也使他发现了一条小胡同。他一拐弯进了小胡同,穿胡同而过,竟然迎面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向人们广告着罐装猕猴桃饮料的丰富营养,丰富营养通过那绿毛青脸的大猴子表现出来,它津津有味地喝着猕猴桃饮料。看到了这广告王三激动无比,因为这广告牌后面就是他家所在的那栋楼房,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这广告牌下注视那只猴子,好像和它交流思想感情。猴子的眼睛是用一种能够在暗夜里放光芒的新型颜料所画,王三在夜晚时趴在窗台上就能看到这灼灼的猴眼。他是个喜欢耽溺在沉思中自娱的男人,每当受到了生气的女排运动员的痛打后,便从注视猴眼中得到安慰。他幻想着自己变成猴子,在茂密的丛林中上蹿下跳着,渴了饮山间清洌的泉水,饿了吃树上新鲜的果实。不久前的一天,妻子骑着他的背,用大巴掌扇着他的屁股,他忍痛不住,一句妙语涌到嘴边: 你再欺负我,我就变成猴子。当时他的妻子笑出了声,他趁机从她的胯下钻出来,非常严肃地说: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他指着窗外边那广告牌上闪闪放光的绿毛大猴子,说,它已经给了我信息,你再打我我就变成一只猴子。说完这话他看到妻子痴痴地看那匹正在夕阳里喝饮料的猴子,脸上渐渐变了色。这件事王三本已忘记,现在竟清晰地浮上心头。是啊,他向着那广告牌跑着,想,我为什么不变成一只猴子呢?为什么不呢?这个念头执拗地纠缠着他,使他感到一种麻醉的安全。他现在是轻车熟路地往自己的家奔去,他几乎不怕那些追捕者了,他钻进门洞,跳跃着楼梯,想,我不怕你们,我一回到家立即变成一只猴子,让你们永远再也无法找到我。他已经体验到一种类似猿猴的快乐,他感到腿脚空前的灵活,每次跳跃都富有弹性,一跳就是二级台阶,甚至跳四级,奋力一跳竟然可达五级。就这样他飘飘欲猴地跳完六十级台阶、跑完幽暗而深邃的走廊,然后努力撞开自家的那扇唯一的门。他感到眼前白光闪闪,定眼看到闪烁白光的是自己高大肥胖的妻子。她正在用一条黑乎乎的毛巾蘸着脏水在背上来回“拉锯”。她几乎是赤身裸体。房门洞开,她尖叫一声,一个鱼跃跳到门后。她的反应十分敏锐但身体的动作却很笨拙。这是发了福的体育人才的共同特征。她推上门,回头大骂: 王三,我打死你这个流氓!
她高高地举起拳头,冲着王三的脑袋撸下去。在她的拳头下落的过程中,她发现丈夫的身体萎缩了。发生在她眼前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大学教师王三在一分钟内,变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绿毛青脸的雄性猿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