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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权厝志生志圹志
郑君汉卿寿藏铭
郑君汉卿年五十九,为寿藏,请予书其家世生年月日而铭之。「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汉卿宁以今之五十九之是耶?蜚廉为纣石椁北方,桓司马为石椁,君子讥之。赵太仆、司空表圣之徒,皆预为寿藏,后世以为达。若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则二子亦取讥于世矣。盖有不可以一而论者。羊叔子登岘山而叹,杜元凯自书其功于二石,一竖岘山之上,一沉汉水之渊。二子岂为身后之名,而登高顾盼【盼原刻误作「盻」,依大全集校改。】,周览百世之后,叹生人之速化,其意远矣。
予少闻长老言吾乡先达之高致,天下太平,士大夫弃官家居,以诗、书文艺为乐。吾外高祖太常夏公,与汉卿之祖介庵先生,生时皆有寿藏。数十年来,前辈风流,邈不可复见也。汉卿其有意慕其祖之为者与?
汉卿名吉,字汉卿,又自号怡山。其先汴人,宋华原王居中之后。南渡,始家于昆山。祖讳文康,正统戊戌进士,乞恩归养,遂不复仕,乡里高之,所谓介庵者也。父讳暠,成化戊子举人,遥授吉水县丞。汉卿生弘治辛亥某月某日。娶某氏,生女,嫁顾光裕;侧室某氏,生子,某、某。予为汉卿书如此。盖予知其意欲有所述,而又不自言,予亦莫得而论也。
郑氏世传带下医,有神验。其家甚有方书,汉卿尤能变而通之,多所全活。然予问其治状,亦不言也。曰:「活人自是医者之事,且吾亦不知人之所以活。元凯非为区区一时之功,吾何敢蕲为后世之太仓公邪?」寿藏在圆明村某字圩之原。为三穴。以十月日初度之辰封之。实嘉靖二十八年。铭曰:
天地扩扩,日月循行。星辰粲列,万物毕形。孰谓之有,目明则明;孰谓之无,目冥则冥。以死为尻,以生为脊,猗与郑君,古之达识。啸歌高堂,乐饮玄室。我为铭文,刻于贞石。
南云翁生圹志呜呼,国家以科举之文取士,士以科举之文升于朝,其为人之贤不肖,及其才与不才,皆不系于此。至于得失之数,虽科举之文,亦不系其工与拙。则司是者,岂非命也夫?
南云翁者,少为诸生,有声于黉校之间。今老矣,犹能诵其科举之文。时当五德之时,与翁同较艺于文场者,往往至今官迨九列,入为三少;以与翁较其工拙,则未知其孰先而孰后也。使南云当其时而得之,其为贵显,讵可涯量,世孰得而轻之?岂非命也夫?南云年甫弱冠,御史与之廪食。即不得一第,当循年资升国学,高不失为县令府佐,卑亦为郡文学。而当时有司以小过例汰之。万里之涂,出门而蹶。余独怪夫当时之不能爱惜人才,而屑越如此也。虽然,与南云同时而得者,使其显荣极于九列三少,而果瘝【瘝原刻误作「??眔」,依大全集校改。】旷于职,苟冒于干禄,以负天子之任使,岂如南云之脱然无所累也乎?
南云家饶财,自为诸生,颇自驰骋,喜音乐歌舞。其为御史所汰以此。南云既弃科举之学,日从乡先生长老为社会。性不能饮酒,喜音乐歌舞益甚,以此倾其赀。顾犹忻忻愉愉,无日不然。盖至是年七十有一矣。岂非所谓达生之情者哉?
翁初与家君同学,又与伯父同年生,故常往来余家。以予之谫陋,翁独爱慕其辞,以为可传。求予志其生圹者十有二年;予未能应翁之命,翁亦不怒,而请之盆勤,谓予曰:「人死后而有志,是志者生之所不能见也。吾得子之志,是能见其死后。愿子之志吾圹也。」翁为人有风致,可谓修然于生死之际。则予之所谓命者,又不足为翁道也。翁姓龚,名某,字某,南云者,其老而自号云。是为志。
姚生圹志嘉靖十九年,姚生子英自嘉定来昆山,学于余友周士洵,是时生年十七。其秋,试京闱不第。后二年,始复学于予。予一见其文,叹曰:「未有如生知予之深者也。」生居安亭东庵,病去不见者久之。以其冬十月甲辰死。
呜呼!生未见予而知予,予于生无数月之聚,而戚戚然尝念生,此莫知其所以然者。生之志与文,宜不止此,其天耶!生有父母。其祖尚生,且老矣。怜生依依,旦暮望其有成,坐数之他郡试,试未尝不随也。故生死,其父母尤悲。将葬,予无以寄其哀,使生之友李汝节买石而书之,纳诸圹中。
亡儿曾?羽孙圹志呜呼!余生七年,先妣为聘定先妻,而以吾姊与王氏。一年,而先妣弃余。余晚婚,初举吾女,每谈先妣时事,辄夫妇相对泣。又三年,生吾儿。先妻时已病,然甚喜,呼女婢抱以见舅氏。临死之夕,数言二儿,时时戟二指以示余,可痛也。盖吾祖始有曾孙,故其母字之曰曾孙。余重违其母言,又以曾孙不可以为讳,故名曾?羽孙云。
时吾儿生甫二月,日夜望其长成。至于今十有六年,见吾儿丰神秀异,已能读父作书,常自喜先妻为不死矣。而先妣晚年之志,先妻垂绝之言,可以少慰也。不意余之不慈不孝,延祸于吾儿,使吾祖、吾父,垂白哭吾儿也。
吾儿之亡,家人无大小,哭尽哀。今母之党,皆哭之愈于亲甥。其与之游者,相聚而哭。其性仁孝,见父母若诸母,尚有乳哺之色。慈爱于人,多大人长者之言。故其死莫不哀。
始余怜吾儿,不甚督课之。或以为言。余独自念,如吾儿,当自不待督课也。尝试之三史,即能自解。诸生来问学者,余少出,令儿口传,往往如所言。或入自外合,辄就几旁展卷,视所读何书。余闲居无事,学著书,每一篇成,即持去,忻然朗诵。与之言世俗之事,不屑也。一日,余与学者说书退食,方念诸子天寒日已西,尚未午飱,使人视之,则儿已白母为具食矣。洞庭有来学者,贫甚,余馆之。儿时造其室视食饮,殷勤慰藉,其人为之感泣。余与妻兄市宅,直已雠而求不已,儿每从容言:「舅舍大宅而居小宅,可念,吾父终当恤之,他勿论也。」余误笞一人,儿前力争之。余初不省,而后悔。笞者闻儿死,为之大哭。余穷于世久矣,方图闭门教儿子,儿能解吾意,对之口不言而心自喜,独以此自娱;而天又夺之如此,余亦何辜于天耶?岁之十二月,余病畏寒,不能蚤起,日令儿在卧榻前诵离骚,音声琅然,犹在吾耳也。会外氏之丧,儿有目疾,不欲行,强之而后行。盖以己酉往,甲子死也。方至外氏,姿容粲然,见者叹异。生平素强壮无疾也。孰意出门之时。姊弟相携,笑言满前;归来之时,悲哭相向,倏然独不见吾儿也。前死二日,余往视之。儿见余夜坐,犹曰:「大人不任劳,勿以吾故不睡也。」曰:「吾母勿哭我,吾母羸弱,今三哭我矣。」又数言:「亟携我还家。」余谓「汝病不可动」,即颦蹙甚苦。盖不听儿言,欲以望儿之生也。死于外氏,非其志也。
呜呼!孰无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夺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儿几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吾儿之孝友聪明,与其命相,皆不当死。三月而丧母,十六而弃余。天之于吾儿,何其酷耶!当【当疑当作「常」。】
时足不踰阈外,而以旅死,其又何耶?术者曰:「外氏之丧,以甲寅呼癸巳。」吾儿,癸巳生也。青鸟之书,佹琐拘畏,常以为不可信,其又足以移祸福于人耶?禹鼎沦没,九黎乱德,是何白日晦冥,邪鬼鸱张,神奸俶扰,王虺封豕,长爪巨牙,暴横于原野之间邪?何美好清淑如吾儿,使之摧折沉埋,必蒙倛而鸷盩者,乃享富贵而长世也?夫服仁义,称先王,非独世之所嗤笑,抑亦天之所嫉恶也!余茕茕世路,落落无所向。回视三穉,韩子所谓「少而强者不可保,而孩提者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吾于世已矣。
按礼:「公为适子之长殇中殇,大夫为适子之长殇中殇。」是适子亦殇也。而春秋「伯姬卒」,传曰:「此未适人,何以卒?许嫁矣。妇人许嫁,字而笄之,死则以成人之丧治之。」郎之战,汪踦死,鲁人欲勿殇,孔子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先王之礼,为之大法而已。至于因时损益轻重之宜,一听之于人,檀弓记、曾子问诸篇可见矣。夫礼之精微,不能一一而传也。余悲吾母之志,而先妻于是真死矣。故字之曰子孝,而以成人之丧治之。盖吾祖吾父之所痛,国人之所许,而先妣之志之所存也。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夫延陵季子之葬子,非古有也。而孔子之所谓合礼者也。余于吾儿,欲勿殇也,其可乎!
死之四日丁卯,为圹于县之金潼港先高祖承事郎府君飨堂之东房。渴葬,未成葬也。书以志余之悲而己矣。嘉靖二十有七年,岁次戊申,十有二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