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万侍郎书
居京师,荷蒙垂盼。念三十余年故知,殊不以地望逾绝而少变;而大臣好贤乐善、休休有容之度,非今世之所宜有也。有光是以亦不自嫌外,以成盛德高谊之名,令海内之人见之。
有光晚得一第,受命出宰百里,才不迨志,动与时忤。然一念为民,不敢自堕於冥冥之中。拊循劳徕,使鳏寡不失其职。发於诚然,鬼神所知。使在建武之世,宜有封侯爵赏之望。今被挫诎如此,良可悯恻。流言朋兴,从而信之者十九。小民之情,何以能自达於朝廷?赖合下桑梓连壤,所闻所见,独深知而信之。时人以有光徒读书无用,又老大,不能与後来英俊驰骋;妄自测儗,不待问而自以为甄别已有定论矣。夫监郡之於有司之贤不肖,多从意度;又取信於所使咨访之人。秖如不覩其人之面,望其影而定其长短妍丑,亦无当矣。如又加以私情爱憎,又如所谓流言者,使伯夷、申徒狄复生於今,亦不免於世之麈垢,非饿死抱石,不能自明也。
昨者大计羣吏,仅免下考。今已见谓不能为吏,又使匍匐於州县,使益困迫而失其所性。辗转狼狈,不复能自振於羣毁之中。夫以朝廷爱惜人才,当使之无失其所。如有光垂老不肯自摧挫,以求进於天子之科目,至三十年而不退却。一旦得之,使之从百执事,齿於下列,不敢望公孙丞相、桓少傅,仅如冯都尉白首郎署,亦足以少答天下之士弹冠振衣愿立於朝之志矣。今之时,独贵少俊耳。汉李太尉尝荐樊英等,以为一日朝会,见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以备顾问者,怅然为时惜之。有光顾何敢自列於昔贤之所荐!而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以为国家用老成长厚之风,此亦当今公卿大臣之所宜留意者也。
有光今已摧残至此。夫士之所负者,气耳。於其气之方盛,自以古人之功业不足为;其稍歉,则犹欲比肩於今人;其又歉,则视今人已不可及矣。方其久诎於科试,得一第为州县吏,已为逾分。今则顾念养生之计,欲得郡文学,已复不可望。计已无聊,当引而去之。譬行舟於水,值风水之顺快,可以一泻千里;至於逆浪排天,篙橹俱失,前进不止,未有不没溺者也。不於此时求住泊之所,当何所之乎?
兹复有凟於合下者:自以禽鸟犹爱其羽,修身洁行,白首为小人所败;如此人者,不徒欲穷其当世之禄位,而又欲穷其後世之名。故自托於合下之知,得一言明白,则万口不足以败之。假令数百人见誉,而合下未之许,不足喜也;假令数百人见毁,而合下许之,不足惴也。故大人君子一言,天下後世以为准。有光甘自放废,得从荀卿、屈原之後矣。
今兹遣人北上,为请先人敕命,及上解官疏,并道所以。轻於冒凟,无任惶悚。不宣。
上王都御史书有光闻:天下之人材,其为君子小人,皆有一定之性。古之所谓知人者,非苟知之而已也。始知其如此,则其终身不能易也。伯乐之於马,卞和之於玉,如令马非绝尘,玉非连城,二人者必不顾。如令二人者顾之,而马与玉岂有变哉?马与玉而有变,则天下亦不号为伯乐、卞和矣。故以为人之贤不肖有定,而古之知人者,决於一见,而终其身不易。彼有改节易操者,必其始非真性,有矫而为之者,特其号为知人者之不至焉耳。孔子曰:「举尔所知。」盖谓已知之矣,则其举之不疑也。故大臣之相其君,其平日常有意於天下之人材,一旦而任事权,而举平日之所知,盖优然而有余。是以能佐国家成光明之业,其声名永与天地无穷。若夫取之於临时,处极贵之地,而欲以周知天下之人材,不能如其取於素之为裕也。
有光不材,不敢附於当世之贤者。念始初合下为县时,相知最深,盖不谓其不肖也。合下清明直亮,少所许可,而独於有光而加顾。自此合下为郡二千石,敭历外省。及陞中丞,治河漕济州、淮、扬间。有光数往来京师,道所历,合下未尝不垂顾念。合下非有私於有光,以为为国家急於当世之人材如此。前岁得举进士,合下方召入为司徒,时与诸进士旅见,合下独加礼异於寻常。今岁入觐,合下府第深严,有光一再见,然不拒逆而进之。合下不以綦贵轻天下之士,而犹惓惓於其素知者如此。有光自以诸生文学,不办治县,而事多泥古,与世乖忤。监郡及台省大吏无相知者,其考宜殿,而独免於过谪,则合下之於有光,信乎如古人所谓的然昭晰自断於内,而了於冥冥之中,此士之所以伸於知己者也。
然不能不惴惴自惧,恐其有改节易操而有负於合下者。有光之为县,不敢自附古人。然惟护持小民,而奸豪、大猾多所不便,遂腾谤议。顾今小民之情,不闻於上。故有光之受谗构无已。夫今铨部之所取信者监郡,监郡之刺举,未尽出於公与明。汉人有言,「陛下以使者为腹心,使者以从事为耳目,尚书之平,而决於百石之吏」,此亦今世之弊也。且监郡所荐举,无不极其褒美。语其治行,虽古之龚、黄、卓、鲁不能有加。然古之吏,皆积久而成。今并布衣诸生少年,远者仅二载,何治之卓卓如此?夫果能如此,则其县治矣,何迁代之後,其雕残犹故也?如此,则考其举刺,亦有类於谩欺者矣!况监郡之外,复有采取流言飞文,一被口语,无自全者。
合下清德重望,弹压百吏,凛然风裁,监郡者不敢为欺谩,其刺举必公与明,其谗说亦无自至于台省。然唐、虞之世,贤圣在朝,犹有谗说壬人。以周之盛,而寺人畏谗。则虽登明选公,举世咸仰合下赞翊圣朝之盛,而宁独无有光前之所论者?念三十余年受知於合下,今仕涂颠陨於铄金毁骨之日,至合下务委曲而全济之,此所以有伯乐、卞和之喻也。
又念前世宰相,未尝隔天下之士。世多议韩退之上宰相书,然退之非重爵禄者。顾三代之盛,上下之交常通,而於吾君吾相,有可以情告者。如王介甫平生高介,天子之所不能屈;当其穷而上宰相之书,自言其势之所宜怜者不讳也。况有光以合下之素知,若有所隐而不告,不又几於有负於合下哉?自古一士之不遇至微,而後之人追论其世,乃以一士之故而归咎於当世之公卿大臣者多矣。
今日之迁,自於铨部,非合下之所及知。第以为县既已无状,复勉而佐郡,益违其性。而志气衰沮,如败军之将,没世不复。欲从合下乞改一文学博士之官,以养老亲。顾自初登第时,已有此意,耻於求乞而有所不敢。若至今日乃言之,似近於时穷势迫,慕恋禄位而不知止;故敢以不肖之躯,求解而去。官虽微,而出处进退宜明,是以窃有求於合下;使知有光之仕宦,虽颠倒狼狈,未尝有负於合下平日之知。伏惟怜而哀之,使得全其身名以去,不堕落於谗人之口,不胜幸甚。凟冒威尊,不任惶恐之至。【此文崑山、常熟二本大异。以今观之,常熟本辞太峻,崑刻当是定本,今从之。中一段抄本与常熟本同,今附录之。有负于合下者之下云:「昨在京师,今万宗伯同年乡举也。万公,阳羡人,与有光所治连界。尝窃问万公曰:『公以我治县何如?』万公曰:『君治县无他,独小民无不爱君耳。』有光谢曰:『得一言,可以无愧。』万公当世贤者,非相欺也。」有此七十四字。而有光之为县不敢自附古人」至「遂腾谤议」三十字,却无之。盖初本改本不同,姑两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