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御倭书【代】
某废弃山林之日已久,天下之事,非分之所宜言者。顾自以世受国恩,身在江湖,不敢一小而忘魏阙之下。况今倭奴,逆天悖暴,实吾父兄子弟百年之仇耻。辱明公惓惓下问,一得之愚,敢不自竭。
伏见天子哀悯元元,诞布德音,明公以股肱耳目之重臣,膺兹简命。俾执玉帛,告祭东海之神,精诚昭格,百灵效顺。龟鳖小丑,当知无遁逃之所矣。昔裴晋公、李中丞尝受视师之命,不旋踵而元济就擒,刘稹授首,克成淮、蔡、泽、潞之功。况我圣朝之威灵,万万于有唐,而明公之所以自待者,岂自处裴、李之下哉?固宜详延博采,不遗于蒭荛之贱也。某不敢为泛说以渎明听,姑就今日用兵之势言之。
自倭奴入寇,于今三年。虔刘我人民,氵㸒污我妇女,焚荡我屋庐。有司婴城而自保,军卫莫之谁何。盼盼焉视彼重装满载,得气而去。徒诿曰无兵,犹可也;今各省之兵四集,无虑十万,屯聚境上。区区残息游魂,灭此而朝食可也。而至今相持,未见有必战之计。老子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故善者果而已矣。孙子曰:「久暴师,则国用不足。钝兵挫锐,屈力殚财,则诸侯乘其敝而起。」「故兵闻拙速,未覩巧之久也。」今若是,不几于钝乎?岂老子之所谓果乎?议者谓此寇不宜与之战,在坐而困之,此固一说也。然穷天下之精兵,散甲士于海上,旷日弥月而久不决,则所谓困者在我矣。是不可不察也。则今日之计,宜于速战而已。
然兵有分有合,徒厚集其众于一,而不为之列屯要害,广布形势,则贼之所出,必视吾无备之处而为之走集。是宜观地之要,以拟其溃。吴、越之地,濒于大海,海口之可通者,数路而已。既不能把扼而使之突入;三江、五湖之间,要害之可守者,数处而已,又不能按据而使之横溃。则将何为而可也?某以为贼在川沙,兵之所向,能保其败于东,不溃于西耶?攻其外,不溃于内耶?故太湖之口可屯也,三泖之口可屯也,吴淞江之中道可屯也。某尝循行江上,问所谓沪渎垒者,知昔人御寇之遗迹。即如此垒,正在苏、松二府之中,贼得至此,则苏州、松江诸县,无日不危也。故为屯垒,不独可以拒贼之入路,又可以为州县之声援也。昨者黄冈泾之捷,斩首之多,以前所未有。然贼复东出。则贼锋虽挫于五湖之上,而蛮烟复接于九峯之间矣。由此言之,分屯其可后乎?
往贼攻州而府不救,攻县而州不救,刼掠村落而县不救。府如无州,州如无县,县如无村落。仅仅自保于一城之中。如与人鬬而束其手足,绝其党而孤立,如之何能自存也?幸而此贼在于抄掠而已,设有长驱之志,孰能御之?是唇齿俱亡,首尾衡决矣。即使徒以保城为功,而置百里生民于度外,为人父母,何以为心?况京畿千里之地,荡然无藩篱之限,兵之失势,莫甚于此。此其不可一也。
凡王者之师,未有不分别其逆顺,离散其党与者。今闽、浙亡命,与诸岛之夷【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divs[index]
。固所必诛。若吾民所在被其系累,而髠之以为前行,以饵吾师。尝闻我军斩首虏【虏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二百余,其间止有一二为真贼者。则临阵之际,岂可不辨其真伪,明购赏格,开示丹青生活之信?古之用兵,能使贼为吾用,而今驱之使为贼。此其不可二也。
聚天下之兵,而军政不立,断斩不行,卤掠不禁。前者方陷阵,后者已奔佚。是民有百走退死之心,而无一前进生之计。且所谓营垒、行阵、间谍、兵械,与夫分数、形名、虚实、奇正之说,兵家之所常言,悉置而不讲。此其不可三也。
故今日之兵在于决机,而分屯以佐其势。又当戒饬州县之吏,不宜以闭塞城闉为上策。百姓之逃归者,不可逆以奸细而禁锢诛戮之。至于诛赏,军令之大,今之所调,杂以夷【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獠,宜示中国之纪律,不可为蛮夷【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所笑。如是而战不胜、贼不灭者,未之有也。然今虽以殄灭为期,而经略措置,非数十年不能安宁。且夷【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性贪狠,狃于卤获之利,虽有惩艾,不能保其不来。夫自正统以来,殆将百年,及今而发。如人之疾病,一旦发作,岂得遽止?故宜考求宣德、正统之间,前之所以侵盗而无已,后之所以顿息而不来,则有以知其故矣。永乐中,广宁伯镇守辽东,筑城金线岛之西北;夜见东南海岛中火光,即知寇至,邀击之,擒斩无遗,以是寇不敢入境。盖彼悬度大海,经以旬月,非风候不行。又不能多赍粮饷,贼未到岸,往往饥罢。兵法无负于水而迎客,无迎水流。独于御倭,宜反而用之。必迎水逆击,不使上岸,此必尽之术也。舍是,则由外海而入内海,由海入港,由港入城郭,如今日必至之害矣。谓宜振饬祖宗之法,自广、闽、浙、淮,以至辽东,修沿海列卫之政,则兵不必别调也。举都司备倭之职,则将不必别选也。不然而恃客兵,客兵不可久居;设使撤还,贼将复至。周旋不已,是兵无时而息也。而民亦殚矣。
议者又谓宜开互市,弛通番之禁,此尤悖谬之甚者。百年之冠,无端而至,谁实召之?元人有言:「古之圣王,务修其德,不贵远物。」今又往往遣使奉朝旨,飞舶浮海,以与外夷【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互市,是利于远物也。远人何能格哉?此在永乐之时,尝遣太监郑和一至海外,然或者已疑其非祖训禁绝之旨矣。况亡命无籍之徒,违上所禁,不顾私出外境下海之律,买港求通,勾引外夷【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酿成百年之祸。纷纭之论,乃不察其本,何异扬汤而止沸?某不知其何说也!唯严为守备,鴈海龙堆,截然夷【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夏之防,贼无所生其心矣。某身罹寇难,以与乡邑父老熟计之,此言或有近于理。幸赐采择而行之。
上总制书窃惟我明有天下,几二百年。诸夷【夷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恭顺,四边宁谧,足称盛治。惟北寇【北寇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时或猖狂,然其气虽猛悍,性尚蠢直。弓矢之外,别无利兵。中土顽民,固亦有为之向导羽翼;而衣食好尚,大相殊绝。又北地苦寒,无物产,不通贸易,故亦不过千百之什一耳。所以来去倏忽,无久安常住之想。而京师辇毂之下,声势甚重,防卫甚严,官属众而储偫富,号令一而赏罚明,凡所猷为,罔不如意,然犹不能不仅宵旰之忧。庚戌之事可鉴也。
若今倭寇之变,则大有不然者。性鸷而狡,兵巧而利。高皇谢绝朝贡,今上禁通市舶,虑至深远矣。夫何官绝私通,交往习熟,向导羽翼,反数倍之?中原虚实,瞭在贼目,故敢于深入。自壬子岁三月,绎骚至今。繇淛抵吴,直犯淮、扬,烧刼奸氵㸒,眇无忌惮,诚有国之大辱也。乃今因粮于墟落,藉兵于偾军,筑舍凿河,略无去意。其闻风效尤者,日增月益。警报汹汹,滋不可闻。而有司类皆庸懦,方其临逼,即束手兢兢;幸其稍退,便高枕泄泄。岂惟无使之只轮不返之意,虽欲驱之出境,不可得已。况兵燹之余,继以亢旱,岁计无赖,万姓嗷嗷。顾又加以额外之征,如备海防,供军饷,修城池,置军器,造战船,繁役浩费,一切取之于民。议及官帑,辄有擅专之罪。然此亦适中有司之计。盖官帑有限,而取之于民者无尽藏,得以恣其侵渔耳。
夫东南赋税半天下。民穷财尽,已非一日。今重以此扰,愈不堪命。故富者贫,而贫者死。其不死者,敝衣枵腹,横被苛敛,皆曰:「与其守分而瘐死,孰若从寇而幸生?」恒产恒心,相为有无,无足怪者。若非顷者大为蠲除,恐此辈不外而倭即内而盗矣。未必皆斯民之过也。
某顷以试事在留都,闻寇自芜湖逦迤南下,直抵安德门。举城鼎沸,某时亦不免周章。及询之,不过逋寇五十余人而已。不觉仰天浩叹,椎胸饮泣者久之。夫留都自府部科道而下,庸流冗员,姑置勿论。其雕毂华鞯,锦衣肉食,平日自谓高出羣类,莫可仰视者,奚啻千人?乃亦寂无善计,惟知填关闭门,追夫守垛,与穷乡下邑无异。自此之外,一切以为迂谈。
以愚见言之:大内虽多重宝,终自遗宫。若孝陵,则我高皇帝体魄所藏,神羣所宁。万一土城失守,少有侵蚀,百司庶府,将安用哉?况京军除孝陵及江北诸卫,虽残缺之后,尚有十二万丁。而官舍军余数当倍之。既不使之出战,又不使之守城。徒令市井贫民,裹粮登陴。一夫每日官给烧饼二枚,计费银一百余两。每夜自备油烛七条,计费银七百余两。典鬻供备,常从后罚。冤号之声,溢于衢路。则平昔养军,果为何耶?
及某沦落东归,则闻此寇复窜吴界。凡诸有司,名虽统兵出境,实皆各自拥护,殊无互为策应之意。间有奋勇前驱者,岂真具有成筭,非迫于严刑,则诱于重赏。而文武官属又皆在数里外,并未尝有临阵督战者。故往往以孤悬取败。卒亦不闻有不相赴援之诛。是进者死而退者生,前者苦而后者乐。号令之不一,赏罚之不明,承袭蒙蔽,一至于此!可不为之痛心哉?
议者咸谓穷寇致死,吴民柔脆,且不知兵,本难为敌。呜呼!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今将既不选,兵复不练,其于阵法奇正,懵然无知,而漫使之格鬬,是诚所谓驱羣羊而攻猛虎也。今日之责,惟君侯为重;今日之权,亦惟君侯为重。指顾之间,勇怯立异;呼吸之际,胜负顿殊。惟君侯其图之。
且东南财赋,出于农田;农田繇于水利。某尝谬撰一书,及承渥州侍御委纂图考,其源流利害,亦颇究竟。今以倭寇往来,乃于湖流入海之道,悉行堰坝,冀为梗塞。殊不知此寇离海深入,原不甚赖舟楫。而清流既壅,浑潮日涨。水利不通,农田渐荒。外患虽除,内乱必作。有忧国忧民之深念者,恐不当若是之举一而废百也。
伏惟君侯德高望重,谋深虑渊。昔秉文衡,多士钦式;今本兵柄,万师协心。恩敷如春,威行如秋。东南之民,如离水火而登衽席,脱仇雠而依父母。更生之望,端在今日。某本韦布诸生,不当冒越。第曩曾以文艺滥辱奖与,今君侯专制武备,正某等先后疏附之时。矧目击危变,身罹艰虞,黔庐赭山,剥肤伤骨。亦尝冒风雨,蒙矢石,躬同行伍者四十余昼夜,颇能发纵。昔李白自谓「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亦窃有焉。公怒私愤,义不容默。故壬子之秋,.妄作备倭议;癸丑夏五,更作纪事实录。不识忌讳,多所触忤。冀以裨时政之万一。有司间亦行之,而未能尽也。兹敢复缀所闻见,僭溷崇览。伏惟君侯少霁按剑之威,亮其懃恳之衷,不计芜陋之词,得赐少垂察焉,则曷胜幸甚。【按是书作于甲寅岁。时府君以孝廉家居,今云以试事在留都,似是代人作者。后又云撰水利书、纂图考,作备倭议,及「韦布诸生不当冒越」等语,又似自署名者。诸刻既不之及,钞本但称某而不书名,今姑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