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心和决心
没有投入实际活动,你几乎不可能对自己有没有领导力获得适当的认识。这一点大家应该都想得到,因此,我更想说的倒是另外一点,反过来的一点,那就是,你有没有领导力,跟他有没有领导力不同,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判断,这跟你的动机连在一起,在很大程度上要看你有没有当领导的欲望,要看你有没有当领导的信心。一个有意愿领袖群伦的人、自信他能领袖群伦的人,更容易成为一个成功的领袖。反过来,如果你在领导力这方面很不自信,那么,假设你本来具有这种能力,你也会逐渐丧失这种能力。到这里,我是想说,自我认识跟自我之所是有更为密切的关系,不同于我觉得自己身高一米八。
这我就说到最后一点了,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好在讲到这里,讲过前面的很多思考角度,理解这一点不再是那么困难,应该是水到渠成了。我要说的是信心、信念、决心。要想把这个事情讲清楚,我得先说说看法跟信念的区别。“看法”和“信念”这两个词在汉语里的分量差别很大,但我们做西方哲学的人往往不区分看法和信念,因为它们在西语里似乎都是belief。belief常常译为“信念”,我则更多译为“看法”,在“看法”不合适的情况下,再把它译成“信念”。看法和信念差别很大,或者换个角度,看法和看法差别很大,有的看法只是浮皮潦草的看法,只是个看法而已,你问我奥巴马的医疗新政和特朗普的医疗政策哪个好,我有个看法,但也就是个看法,对此我实在没什么信念。有的看法不是这样,你的世界观、人生观,也可以叫作看法,那可不是你可以这样看也可以那样看,这样看那样看都不那么重要。它指的是深深嵌入你这个人之所是的看法,你要不这样看,你就不是你了。这就是信念了。
在这里,其实我想发展两个论题。一个是,在自我认知这里,在人生真理这里,最后你要达到的是个体的、具体的认识。不过我来不及发展这个论题了,我只做个粗略的对照吧。在物理学里,我们在意个例、中间论证等,而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普遍定理、普遍原理;在人生思考这里,情况反过来,我们有时会谈论一般原则、某些案例,而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认识你自己,希望自己活得更有意义一些,活得更明白一些。
这个论题我就不展开了,集中谈谈第二个论题。信念跟你这个人融合在一起,跟你自处于这个世界的方式融合在一起,跟你要做什么融合在一起。我相信我能做成这件事,这跟你相信我能做成这件事可不是一个相信。你相信我能做成一件事,你是在做出一个判断,我相信我能做成这件事,这是我的信心,虽然其中也包含判断,却远远不止于一个判断。战争片里,你们看过《上甘岭》那种电影吧,首长问:“同志们,有信心没有?”“有!”它不是说同志们仔细判断了敌情,判断了自己的能力,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能够坚守住阵地。决心的确包含知,如果它没有包含判断——这个人不了解敌情,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力,那么这个人不叫作有决心,这个叫二。是,你需要有良好的判断,但这里牵涉的不只是判断。
我甚至要说,在你有没有决心这件事情上,一个人的自我认识跟他的实际所是难以区分。当然,完全可能,你当时当真认为自己有决心,可是做起来,你的决心却动摇了。但是在这里,我们不能轻轻松松地说,他当时的看法不正确,他的认识错了。出错的是他这个人,他不是一个持之以恒的人,他不是对自己的决心判断错了,他就是个没有决心的人。我们刚才讲到,自我认知同时也是自我构造,换个说法,自我认知不只是个认识论问题,它跟我们的生存问题连在一起。自我认知最后必须连到整个生存结构来说。当然,这是海德格尔的路线。把认识论从生存论割裂开来,认识论就变成只能讨论科学认识了,用这种认识论来讨论自我认知永远是隔靴搔痒。
你要是愿意区分知、情、意的话,我要说,有信心做成一件事情,那肯定不只是属于知这一面,它肯定也包含意志这一面,甚至更多是意志。你说你有决心,你不是在表述一种看法,你也是在表达点儿什么,表达一个决心。我们说到过,“表达”这个词很宽,把日用的、默会的知转变为明确的、专题的知,是一种表达,但这里的表达不只是表达一种知,这不是对现成东西的表达,这种表达是自我塑造的表达。不是说我有个自我,然后把它表达出来,你在一个context中表达自己,在这个context里,你通过表达塑造自我。你甚至可以说,自我表达实际上正是这个意思。
自我表达不仅仅是表达知,同时也在表达一种意愿、意志。实际上,在决心这里,很难区分知与意。你甚至可以把情也包括进来,把决心视作知、情、意三者的结合体。你可以区分,可以分析,但不要分析来分析去,把事情的原始真相分析没了。信心并不能还原成事先判断,你知我知,你不知我不知,知道不知道是平等的。信心不是平等的,面对同样的情势,你有信心,我没有。我的相信不仅仅是种看法,它连在我的行动上,连在我这整个人上,近乎于意志。认识论讨论人,把人视作一堆看法,有的哲学家则更多把人视作他的意志。
抱有决心的人显然不只是在判断,他体现了一个人对自身从事的commitment。这里,理智的判断与对自身使命的感知相遇,理智的判断融入了你最深的感情。决心和信心同时表达出一个人要做什么和能做什么,乃至于推到极端,我们可以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我们不要把“不可为”这话想得太重,因为在这里,要点不在于判断这件事做得成做不成,而在于这就是我决心去做的事情,无论后果。康德所设想的道德行为差不多就是这个东西,只不过,我不愿在这里谈道德,说到道德上可能反而把要点遮蔽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你也许把这听成一种缺乏信心的状态,甚至绝望的状态,但是,实际上,你看孔子,你去看看当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你看到的正好相反,他高兴得很,他充满信心去做。那是信心最饱满的一种状态,他不再犹豫,不再瞻前顾后,去做什么十分明确,环境条件,各种限制,这些都融化在他决心去做的事情之中,融化在他的行事目标和行事方式之中。这并不是缺乏信心的绝望,而是最为饱满的信心。
一开始我们说到自我认识,好像是把自己放到镜子里,放到自己对面审视一番,我来认识自己,就像我来认识一个别人,或者认识一头猪。说到这里,我们应该已经能够看到,通常关于自我认知的这样一种对象化模式离实际情况有多远。自我认知和认识他人是非常不一样的。我说我有决心做成这件事,完全不像你判断我能不能做成这件事。你有决心不仅是看自己,而且意味着你是怎样的人,你是不是一个有决断力的人,你是不是一个能下决心的人。当然,不是那种无志者常立志,而是一种commitment,一个在行动中持之以恒的人。
这我们就回到了本讲最开头的问题:在当今时代,我们怎么自处?孙周兴老师大家都听说过,前两年,《南方人物周刊》授予孙周兴年度魅力人物奖,同时请我去给他颁奖。我听了他做的演讲,谈的也是这个问题,他给自己也是给听众提出三条建议,第一条恰恰就是,重建生活世界的信念。周兴说:“我们已经失掉了神性的信仰,但必须有生活世界的信念——信念是一种定力。我们已经不能指望超验的信仰了,但必须有信念,信仰是绝对的,而信念是相对的。”周兴是农民啦,说得很直白,他说:“我们还得相信世界会好的,是有意义的,事物是稳重的,是可以感触的,旁人是可以接近的,人间是温暖的。这样的信念我们都应该建立起来,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我们的生活会崩溃的。”世界会好吗?在一个意义上,这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你知道你要做什么、怎么做,那么,世界越来越好,你将这么做,世界变差了,你还将这么做,你这么做,也许世界变差得慢一点儿,变得少差一点儿。但慢一点儿、少差一点儿重要吗?周兴说,“信仰是绝对的,而信念是相对的”,在我看来,我们所能做的,都是相对的,都只是一点点。他说到稳重、温暖、意义,这些的确是相对的、有限的,但这正是我们今天要学会的,我们,整个人类,本来就是有限的,很有限,真相是:只有有限的东西能有意义。宇宙倒是无限,可惜,对宇宙来说,人生当然是无意义的。
自我认知我就讲这么多,这个讲座到这里就结束了,就结束在自我认知这一块。挺好的,遵照黑格尔的指示,我们又回到了哲学的起点,回到了认识你自己。
围绕着感知、理知、自我认知,我东东西西讲了不少,有时讲得比较快,有点儿狂轰滥炸似的;有些可能不很清楚,我自己没想清楚,或者来不及讲清楚;这一块那一块之间也没有完全连好,可能不够连贯;有的也可能讲得完全不对,反正,到不了可以写成文章。但我这把年纪,来不及把这些都慢慢地整理得很清楚,很多论题没有展开,很多深层的思想有待进一步挖掘,这些要留给你们诸位来做了。
我希望的是,还有点儿意思,不那么沉闷。读现在的哲学论文,有时候会觉得作者写论文的时候一定自己觉得很沉闷,但当然,这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去揣度,也许他自己干得兴味盎然也说不定,那就好,别弄到无论什么话题到他手里就变得特别没劲,好像让事情变得没劲是哲学的主要功能。我觉得有点儿意思的,我就讲给你们听听,你们没完全跟下来是正常的,这里那里得到一点儿启发,或者只是觉得还有点儿意思,就行了。别把任何一点当成不刊之论。
我承认,我是带着自己的倾向讲课的。理知当然是人类的特殊禀赋,作为人,我们不能不珍视自己的禀赋,但人类理知的可贵在于它始终跟感知交织在一起,动物有感知而无理知,适当的结论似乎应当是,人类不仅感知,而且理知,而不是只有理知。真到了无感的理知,那就不是人类的特长了,那是AI的特长。带有感知的理知,有感之知,从根本上说,就是连着理解自己来理解世界,连着世界来理解自己,说得更简单一点儿,就是活得明白。
禀赋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