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感谢你,还保持着追求理想的初心
总算到了本书的最后一节了。在这最后一节中,我要对当今整个世界哲学的发展趋势做出总的点评。这当然也包含了我对于某些流派的一些私见,若有所偏颇,请诸位看官指正。
做哲学的两个路子及其利弊
总体上来说,在世界范围内做哲学有两个路子:一个是欧陆哲学;另外一个是英美分析哲学。
欧陆哲学的一个基本想法是:哲学的研究或学习应该以经典研读为主。你要读柏拉图,要读亚里士多德,要读康德,要读黑格尔,要读海德格尔……通过对于这些大哲学家的文本的熟悉,进入到欧洲思想史的脉络谱系之中,熟悉他们说的那些哲学术语、哲学典故、哲学桥段,并一一内化之——这样,你的哲学也就会越学越好。考试的时候,也主要是看学生是不是熟悉历史上那些重要的哲学文本中的思想。
英美分析哲学不是这样一个思维方式——它基本上是聚焦于哲学问题,然后通过论证的方式把哲学问题加以澄清。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咋办?不要紧,我们可以通过辩与驳的方式,让真理越辩越明。
经过了前面99讲,大家可能都会发现,这本书总体上的思维路数是比较接近于英美分析哲学的。咱们是以问题为中心,兼顾哲学史上的那些桥段,以问题带历史,而不是以历史来牵扯问题。但是在本书最后,我必须得说一些更具平衡性的话了。我认为,现在的英美分析哲学的教学与研究也面临一些比较大的问题,因此也需要动大手术,进行大改革。他们面临的问题是什么?就是他们的哲学有点“用不上”了。凭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现在很多主流的英美分析哲学的学习和训练方法,是高度脱离现实生活的。不少业内人士都以为学习英美分析哲学的方法,就是要好好掌握逻辑,掌握一些直觉,掌握一些非常粗浅的常识,常识加上逻辑推理就是哲学的全部了。但这样想是有问题的。
先来说逻辑这一块。在第一章我说过了,道理要分三层来讲,第一层是逻辑之理,第二层是语义之理,第三层是经验之理。逻辑之理虽然靠谱性最高,但它的有用性往往是最成问题的。比如你一天到晚就说“P与非P两个之间必有一真”,这话绝对靠谱,但你觉得这话有用吗?
譬如,我们日常特别关心的问题是:这次考大学有没有希望考上?我追的那个女孩子有没有可能给我一个积极的反馈?这些问题都不是逻辑能够预测出来的——这就需要靠一些常识,靠一些情报,需要你对这个世界本身有所了解,需要语义之理与经验之理的辅佐。虽然语义之理与经验之理未必完全靠谱,但是它们有用!很有用!
过于强调逻辑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逻辑往往非黑即白——这个命题要么就是真的,要么就是假的。但是对于未发生之事,我们往往是采取一种概率的、或然的态度——比如,明天到底下雨不下雨,这是一件只能通过概然性来加以把握的事情,你是没办法非黑即白地把握的。然而,人类生活的本相,难道不正是充满了这种种的不确定性吗?所以只强调逻辑,是会使得我们无法正确面对人类生活的很大一个板块的。
另外,学院派分析哲学家所说的“常识”,我觉得也是需要细致分析的。常识当然很重要,但常识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是分三六九等的。比如,一个国际事务专家所说的国际常识,对国际事务毫无兴趣的一个市井小民来说,有可能就是非常难懂的事情(我本人就在课堂上问过学生:有几个人听说过安哥拉内战?结果几乎无人回答——而对于我个人而言,这是我的常识)。
哲学家要提高自己的常识感,主要不是靠读哲学论文,而是要通过阅读很多非哲学性质的书籍,比如地理、气象、自然科学,尤其是历史、文学方面的书籍,来拓展自己的眼界。老看哲学论文,讨论一些空对空的问题,你怎么能培养正常的常识感呢?
这里就暴露了英美分析哲学在教学与研究上的一个大短板:英美分析哲学主张要讲论证,把问题讲清楚,这点我是举双手赞成。但是讲论证、把问题讲清楚的前提是:你要对这个世界有一个健康的背景知识。这个背景知识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要通过你与这个世界的亲密接触,通过你人生阅历的反复积累,才能慢慢获取的。
我在这里就说一句“自黑”的话:我自己就是搞哲学的,但是大家也不要把我们这帮人太当回事。为什么呢?因为搞哲学的人,他们的人生道路就是从学院走到学院(譬如大哲学家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家乡柯尼斯堡),日常生活的经历相对来说是比较少的,所以就常识感而言,他们未必就是人中翘楚。
——有人或许就要反问:难道一个人就一定要经历过大起大落,尝尽人生百态,才能获得丰富的人生阅历吗?这成本是不是太高一点了呢?
——还是存在着成本较小的获取人生经验的路径的!这路径刚才也提到过了,就是广泛的阅读!要阅读人类经验的方方面面,由此增加你的自然科学素养、审美力、人性洞察力、历史格局感与语文组织水平。这些知识积淀能够使得你在进行推理的时候,能够立即看出自己应该把自己的探索力量放到哪一个方向上去——就像一个老侦探一看案发现场,略加思索之后,就能够判断出未来的侦察方向到底是什么。
刚才,我已经提到了“格局感”这三个字。下面我就来详解这个词组的意思。
哲学学习不仅仅是论证加上常识,还需要格局感的培养
宏观意义上的人文教育的根本目的是什么?我觉得是为了培养大家的格局感。“格局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从一个简单的例子开始说。
有的读者或许会说了:我就是一个做工程的,我做的就是某个大器件上的一个小零件,对于我来说,格局感有什么用呢?我认为,格局感对你依然是有用的。你大致要知道你做的这个零件要用到什么东西上面去。如果你做的这个零件只是用到一个抽水马桶上面去,你就没有必要拿出做火箭零件的那个精、气、神了,因为这是浪费资源。当然,我不是说抽水马桶上的零件就可以粗制滥造了,但是此类零件所要求的精密度,要比火箭上用的零件所要求的精密度低上得多,所以你可以根据具体的需要来恰当地控制你投入的资源。
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人都缺乏这样的格局感,有些人就是对那些对他说话有点刺头的朋友非常不宽容,却对实际上对他构成威胁的敌人报以微笑。这些人没有办法透过重重伪装,看到每个人在社会中实际所处的生态位,由此深刻地理解到,到底谁是他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
对于现代人来说,缺乏格局感可能是一个重大的能力缺陷。
我们生活的时代可和中世纪不太一样。如果你生活在欧洲的中世纪,且生来就是一个农奴的话,有没有格局感倒对你的生活影响不是特别大。为什么呢?因为农奴本身也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贵族老爷决定的。但现代社会就不一样了,我们所有人都需要在自己的人生中面临重大的人生选择——你如果选对了就能往上走一步,如果选错的话就得往下走一步了。所以,我们就非常需要格局感来判断哪些信息是真实的,哪些信息是虚假的。
我们和中世纪不同的另外一个地方,就是我们的信息获取媒介也不一样。如果你是一个中世纪的农奴的话,你获取的信息十有八九就是来自其他的农奴,或者是贵族老爷。你的信息量也就这么一点了,你也没有什么太多选择的机会。今天可不一样了:互联网上各种消息满天飞,有时候,同样一个故事的讲述版本却有五六个之多,你到底信哪一个才好呢?
而对这些芜杂的信息加以甄别的过程,也需要格局感的协助。譬如,只要有一定的生活阅历,你就会发现,有一些信息肯定是不能信的,比如“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基本上都是忽悠你:很多免费的许诺背后,其实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割韭菜的刀。其实在英语中,也有一句谚语以对应中国人的这个生活智慧:“There is no free lunch”——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再举一个例子:就拿我来说,我的格局感就决定了我对于自己的学术水平的估计到底是怎样的。这样的评估必须是尽量客观的,而不能肆意自我膨胀。如果哪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国际上很著名的猎头公司的一封信,说某一个非常著名的科研机构看中我了,要我到他那里去,给我高薪,希望进一步洽谈,我想我也不会轻易相信的。我对自己是何德何能、大致处在什么水平上,是有一个大方向上的认识的。基于这些认识,我知道:平白无故送来的馅饼,后面大概率会有陷阱的。
德性在逻辑论证中所起的作用
我还想要特别强调德性在逻辑论证中所起的作用,因为根据我自己的生活经验,我越来越发现很多人不讲逻辑不仅仅是智力的问题,而且也可能是个道德的问题。
前几年在互联网上疯传一个段子,有媒体采访了一个中国的学生,问他对美国的看法。受访者说美国是一个非常霸道的国家,非常讨厌美国。但媒体马上问他接下来的人生打算,他立即说要去美国留学,而且毕业后要尽量留在美国。你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后来想来想去,这位老弟的智商没问题,否则他是没法考过托福与雅思的。他的问题是:在道德上不诚实,不愿意为自己的话负责。
请注意,逻辑上的一个很重要的要求叫融贯,融贯就是“丁是丁、卯是卯”,你如果发现自己的两句话彼此之间有冲突,你就得停下来想一想,删掉其中的一句话,以使得整个系统保持稳定。但有些人他就是不去删掉自己的话,为什么呢?因为他不是一个在道德上负责的人,他根本就不在乎他说的话会对别人有什么影响。换言之,他在此刻说这样一句话宣泄了这种感情,在彼刻说另外一句话宣泄了另外一种感情,反正就是随着感觉走,怎么开心怎么说。尽管这种人在专业领域内可能还是讲逻辑的,但是,他们不愿意把对于逻辑融贯性的要求贯彻到自己的日常言行当中去,因为这样的人生对他们自己来说,显得比较任性。而这种只顾自己爽,而不顾他人感受的做法,可能就是德性衰败的一个征兆。
与语言腐败做斗争
另外,在当今的世界,还有一个与德性衰败相对应的现象也出现了,这就是“语言腐败”——换言之,我们所使用的语词均成体系地指涉与其本意不一样的意思——因此,不是一两个词在指鹿为马,而是一堆词都指鹿为马。就拿“反歧视”一词来说吧:反歧视当然是好事,但在今天的美国,很多真正的歧视行为恰恰就是以“反歧视”的名义进行的。譬如,很多华裔学生明明成绩完全够格,却常常由于“要照顾某些少数族裔”的名义而被排斥在某些高等学校热门专业的录取范围之外,好像华裔在美国不是少数族裔似的。“言论自由”也是这样:你可以在美国的媒体上大胆地说“华盛顿总统也是罪孽深重的,因为他也蓄养了黑奴”——你的确有足够的“言论自由”去说这样的话。但是,恐怕你就没有充分的“言论自由”去说这样的话了:“华盛顿总统未能解放黑奴固然是事实,但是,我们不能用今天的道德标准去要求伟大的先人去做我们今天所做之事。”这样的话,你恐怕就更不能说了:“黑命固然攸关,但只要是人命,难道都不攸关吗?亚裔的命难道不是命吗?”我还记得,里根总统在世的时候,曾经以反讽的口吻,提到过当时的苏联人民与美国人民同时享受到了能够批评里根的言论自由——但是他是不是意识到了:能够毫无畏惧地赞扬自己的总统或者前总统,也是一种言论自由呢?当然,我承认,在里根时代,美国人民尚且还享受着能够大声表扬里根的自由。然而,今天美国的公共舆论环境,已经不是一个能够允许人民自由地赞扬某位或者某些前总统的环境了——但这样的一种言论环境,却依然被有些人说成是“自由的灯塔”。这若不是语言的腐败,又是什么呢?
哲学的任务之一,便是厘清语词的含义,以便能够让世界与语言的本相得到尊重。因此,哲学的任务本身就应该是与语言腐败的广泛存在格格不入的。而就与语言腐败做斗争这项任务而言,我认为现在欧陆哲学和英美分析哲学做得都不太好。欧陆哲学研究者的大量精力都被用来讨论经典文本,却没有像那些经典文本的创造者那样来直接面对社会生活本身;英美分析哲学则是把大量的精力消耗到对于那些学院化的论文的细节打磨上去了,由此也丧失了与日常世界的血肉联系。
除了哲学之外,与语言腐败做斗争的任务,本来也可以交给严肃文学来做。但是,随着各式各样的网络自媒体的兴起,严肃文学的阵地日益缩小,而各式各样的以“娱乐至死”为目的的短视频和肤浅的网络小说却占据了公众的注意力,并在一种间接的意义上成为语言腐败的帮凶。此外,随着大数据技术的横行,以资本逐利为目的的信息传播手段日益占据主流,而那些能够帮助大家认识个世界真正格局的声音则越来越被边缘化——因为这样的声音不是资本所偏好的。
然而,我还是希望大家保持着一颗追求理想与真理的初心。同时,我也非常感谢大家,能够在这样一个纷繁扰乱的俗世中,保持着这样的一颗初心,坚持读完这本小书。愿在剔除语言腐败、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你我能一路同行。
再次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