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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逃难
1卷入了湘桂大撤退的洪流
到桂林时已6月,房前的李子树挂满了紫红的果子,让人一看就想去摘了吃。哥哥和倜哥会爬树,就在上面解馋,我在下面等待他们的“施舍”。不用上学,也不用做功课,妈妈和刘娘天天要出去看朋友,找关系求职。没有了杨妈,五娘的事也多起来,我们可自由快乐了。李子吃得太多,必然影响吃饭,被五娘发现,下了禁园令。哥哥不听,午睡时仍溜出去偷吃,把衣服剐破了,婆婆悄悄地给缝上。最后,他吃得拉起痢疾来了,而且还挺严重。妈妈和刘娘带他上医院。五姑爹还去找认识的医生。那个年代,痢疾就是难治的病,有一定的死亡率,所以哥哥这一病又搅得全家不安。最后,是吃传到中国不久的磺胺药才渐渐好转。
妈妈在桂林找关系求职非常困难。一天,遇到了李宗仁夫人郭德洁女士。她们在北京早就相识,郭女士请妈妈去她办的学校教书。妈妈兴冲冲地到她学校去,不料接待的人态度十分傲慢,就像对待一个讨饭的人。妈妈很生气,虽然急需有个经济收入,但还是扭头出来了。古人云:饿人不受嗟来之食。妈妈对刘娘说,她也不任那嗟来之职。没料到战事急转直下,衡阳已被日军围困了,容不得妈妈奔走求职,又得准备逃难了。空袭警报经常响起,我们就到附近的七星岩洞中去躲避,看那些钟乳石笋,一点儿都引不起兴趣。
街上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的都是逃难的人群。小板车拉着行李,后面总是有个小孩儿拽着刹车的大绳子,以防行李丢失。这角色有一天也轮到我来干了。我们的行李很多,雇来好几辆小板车装车时,婆婆大喊:“我那箱子里都是要紧的东西呀!”五娘制止她都来不及。车子启动时,我一个箭步去抓住那辆装有“要紧东西”的小车,一路急行到了火车站。等了一会儿,全家大小才来到,郭师傅是搬家主力,姐也显出她的泼辣能干,哥哥、倜哥、悫哥三人呆若木鸡。四娘说:“男孩儿还不如女孩儿有用。”
月台上人挤人,行李堆得阻塞交通。我们上的这车是铁路上专为疏散家属开的,每家给一个卧铺间。我们这十几个人当然是挤不下的,刘娘和我就拿了小板凳坐在过道里。那时火车已经没有什么班次钟点了,逃难的见车就上,上不去就爬到车顶上坐着,连车厢下面铁管子上都搭了板子躺着人,更不用说火车头的两边和车厢的台阶上了。我坐在车厢里,隔着玻璃看车外面上不了车急得前后乱跑的人群,感到自己太幸运了。妈妈带着姐和郭师傅在行李车下面“力争”装车,那边也是乱成一团,我们的行李又多,装得困难。渐渐地我睡着了,车开动时把我震醒了,转着头四面一看不见妈妈,五姑爹说“你妈妈没上车”。他好开玩笑,我不信,赶快问刘娘。刘娘说是的,因为行李没装完,妈妈和姐、郭师傅三人留在桂林站上运行李。我很担心,幸而有刘娘,我挨着她,踏实了好多。在车上也没有饭吃,五娘事先准备了大饼,还将园子里的李子都摘下煮了一大锅,装在暖壶里在车上吃。车上也没有了厕所。因为厕所里全挤着人,而且也没办法走过去。中途,哥哥的痢疾还没完全好,只好便在盆里,用手纸盖着。车开开停停,没有准儿。遇见敌机来空袭,车就停了,叫大家都下去。我们跑到田野、山坡上,好好地伸腰躺躺,看看蓝天白云。警报解除了,车上的工作人员拿一个大喇叭喊人,大家又争先恐后地上车。都方便过了,又吸了新鲜空气,精神为之一振。
也不记得走了多久,这天早上,总算进了一个大站——柳州。站外的人们看见来了火车,一拥而入,真像潮水一般。忽然,刘娘看见一个熟人,大喊“杨聪华,杨聪华”。她一下也看见了刘娘,跑到车窗边,刘娘一伸手就把她提了进来,随即放下了窗子。人是软的,又插上一个人,也挤下了。可旁边的人就有了怨言,说你们也不是铁路的人,自己是沾光来的还带旁人。刘娘小声对我说:“国难当头,能逃出来一个就是一个,是朋友的帮一把就应该帮。让别人抱怨去,咱们别出声。”杨聪华也是位老师,较年轻,我在衡阳见过她。她说,她看从桂林上火车没希望,随着人流步行到柳州的。她到金城江就下车了。到了金城江,火车被甩进一股岔道,五姑爹下车去了,天黑才回来,说是妈妈她们三个人也到了,还说那边车不挤,能睡得下。哥哥和我就想去,五娘说那边车没上得去,这边车再开走了可怎么办。刘娘也说安全点儿好,这么些天都熬过来了,再忍几天就到独山了。我们就听话没冒险过去。可是第二天,五姑爹自己掉车了。车停在一个小站,他下去洗澡,我们的车就开走了。好在他是铁路员工,蹲在另一辆火车头边上,又赶了上来。他说在火车头上看得清楚,沿铁路边上有许多死人,也许是坐车顶被震下来的,也有过山洞被挤下来,或被烟呛死的,真是惨不忍睹!我又想起在香港看到的街边路尸,战争就是死老百姓。
终于,我们的火车到达了终点——贵州省的独山。当年的铁路只修到这里。下了车,随人流挤进一所中学,在一间空教室里抢占了几平方米的地方,打下地铺。这贵州省原来就穷,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独山又是个边远小镇,就没有旅馆客栈,就是有也容纳不了这逃难的人流。幸而还有这么一所中学。那时正在暑假里,教室都腾空,供逃难者驻脚。我们大家又团聚了,东西也没丢失,人也没有伤病,这在湘桂大撤退中可称是最幸运的了。在独山能买到红糙米,甚至还能买到牛肉。郭师傅用三块砖支着我的铜脸盆,每天煮两盆牛肉豆芽红米饭。大家吃得喷香,这么多天都没吃过热饭菜了。哥哥痢疾刚好,五娘还是老政策,不准他吃牛肉饭,只让他喝些藕粉或稀粥。每次我们吃饭,他就坐在一边哭,可伤心了。妈妈骂他没出息,我冲他做鬼脸,他就举拳头向我示威。独山街上摆着大小坛子,上面贴着广告卖“盐酸”。刘娘说,这小地方怎么还会有化工厂?后来知道“盐酸”原来是一种咸菜,味道很好,就是太辣。五娘买来洗过给大家下饭。
过了几天,五姑爹找了一辆车,装上他们的行李和人,连四娘、四姑爹一起到贵阳再转车去重庆了。妈妈、刘娘和我们两个因为车实在坐不下,便留下来。妈妈每天出去找车,发现隔壁教室躺着李四光夫妇。李夫人许淑彬是我妈妈中学的老师,老夫妻都在病中。妈妈和刘娘热心地给他俩帮助,悉心照顾。湘桂逃来的人每天都有不少,可是从独山去贵阳的车很有限,烧木炭,路不平,山陡谷深,滞留独山的人愈来愈多。我们这四个妇孺,一是走不动,二又怕土匪抢劫,不敢步行去贵阳,困在独山钱也快用完了,真是孤苦无助,一筹莫展。
父亲,1941年
一天,忽然听见有人依次在每个教室窗外问:“里面有位许地山夫人没有?”听了第二遍,妈妈一跃而起,急步迎出去。一问,原来是贵阳交通银行的行长邹安众派人来接我们,真是喜出望外。邹行长是我外公的朋友,也是我爸爸的朋友,听说我们也在湘桂撤退的人流中,就让银行拉货的车来探问,这回还真问到了。司机很高兴,我们更是如逢救星。搭上银行的货车到了贵阳,被安置在银行新建的一排平房里,虽然没有邻居,但新房子外面有自来水,里面有电灯,感觉到了天堂一般。接着又遇见一桩好事,妈妈在求职中碰到她北师大的同学崔老师,还有她好朋友的弟弟赵泽环。他们都在贵阳的国立第十四中学任教,向校长力荐。这样,妈妈和刘娘都不再失业,哥哥和我也都可以在十四中上学。困难的事都解决了,我们也不用再去那充满未知数的重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