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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囚禁
从纽约飞往北京的航程是十三个小时。机舱的前方挂着本次航班航行的卫星图屏幕,每个座位的靠背上也有小小的屏幕。这样,你就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自己在空中的位置了——这真是一次心中有数的飞行。舱里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基本上是两个人可以占三四个座位。然而我一就座,目光落到前排靠背上的小卫星图上,一种特殊的拘谨感就弥漫到了全身。有些人喜欢在飞机上阅读,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平时安静不下来,而机舱里的陌生氛围特别有利于他们集中注意力吧。还有一些人纯粹是为了享受旅途,他们一心一意沉浸在高超的或低俗的娱乐中,从他们翻书的样子你就可以看得出他们内心的欢快。从前我也是这些读书族中的一员,可是近年来,在屡屡遭到失败之后,我渐渐地放弃了飞机上的阅读。那一次,我发觉自己的确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抓住书中的情节了。除此之外,还微微地有种厌倦感和恶心感从心底升起,就是这种感觉使得我的大脑不时变成一片空白。于是我只好无奈地合上了书本。从那以后,恶心感总是伴随阅读而起,逼得我只好放弃。不能阅读,也不能进入睡眠(我从未在飞机上有过入眠的经验),十三个小时如何打发呢?
一开始我以为屏幕上的卫星图会有助于加快时间地度过。飞机一起飞我就盯着那些屏幕看,看完了大的又看小的。不知为什么,大屏幕并不在同一时间和小屏幕显示同样的数据,而是好像有个时间差。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的目光变得活跃了,总在“大”与“小”之间扫来扫去的,我打算将这种兴趣维持一个小时。当然我遭到了可耻的失败——四十分钟后我的目光就又暗淡又迟钝了。所有的变化我都牢记在心,可以预测了,小小的兴趣立刻消失。我的沉闷的目光扫向我的隔开一个空座位的邻座。这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正在就着座位上的小小灯光阅读。她手中的那本书非常小巧,一看就是那种“轻阅读”类型的书。她是多么的放松,多么的入迷啊,就连呼吸也变得缓慢了。我在少年时代也喜欢过这类书,可是一位四十岁的女士,仍旧陶醉于那种世界,这只能令我羡慕了。这时她凑巧站起来上厕所去了。我斜过身子将那本书拿起来翻了一下。这并不是一本“轻阅读”,只不过是装帧有点像。这是一本汉字字帖,工整的格子里面写着蝇头小楷。回想这位西方女士专注的读书的神情,我感到迷惑不解。她到底从字帖上读出了什么?这上面都是些日常用的字、词,之间并没有连贯的意思,只是按文字外形的美来编排的,大概这种编排特别适合不懂中文的外国人。
我刚放下书,女士就回来了。没想到她对我说起中文来。
“我从来不在飞机上读长篇小说,我每次都读一本汉字字帖。您觉得我的经验对您有用吗”
我涨红了脸,因为她窥破了我心底的秘密。
“当然有用,当然,谢谢……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轻巧地坐下来,拿起那本字帖继续她的阅读。而我满心惭愧,满心犹疑,甚至有种隐隐的不安从心底升起。我们是在高空,我瞟了一眼卫星图,发现一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了。怎么回事?难道这本字帖有魔法吗?我再偷偷打量我的邻座,我看见她的身影变得朦胧了,她此刻一定在汉字的庇护下心想事成了。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情景?
吃饭总共只用了二十分钟,很单调、很无聊。女士坐在里面,我帮她将空饭盒递出去时看见她的小巧的手腕上缠着一只虎纹蜻蜓,那蜻蜓好像还活着,又恐怖又肉感。我听到她在耳边柔声说,:“谢谢。”
一阵忧伤向我袭来,我突然感到自己从前在飞机上阅读长篇小说的举动是那么的幼稚可笑。在远离大地的这种封闭机舱里,人应该思考什么呢?这位奇怪的女士应该是知道的。还有我右边的这一对情侣,他们也知道,因为我看到他们一直在相互做鬼脸,极其丑恶的鬼脸。他们旁若无人。右前方是一位穿着黄色丝绸长衫的男子,他一直在睡觉,连吃饭都谢绝了。他是特意到飞机上来做梦的。我去厕所时,注意到紧急出口旁的座位上坐了一位青年,他呆若木鸡地端坐在那里,连眼都不眨一下,猛然一看会以为是一尊蜡像。我坐下来之前扫了一眼机舱里的人们,很显然,这里面的氛围中有某种明确的专制,一种最为合情合理的专制。那是什么呢?
邻座还在入迷地阅读,虽有灯光照着,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有时我会有这样的幻觉,那就是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株草,她在阳光(灯光)下疯长,那边的座位都已经容纳不下她了。我决心一下飞机就去买字帖,买那种封面朴素的、古风的柳体字帖。我想到这里时就听到了头顶的笑声。啊,有两个人在看着我笑,一男一女,他们的脸都那么瘦,很像吸毒者。
“我们觉得您是一位贪图享受的女士,这一点同我们很投机。”男的说。
女的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很不耐烦地说:
“废话!不爱享受的人怎么会来坐飞机?喂,您在寻找同盟会吗?”
她问我的时候满是麻点的鼻尖几乎凑到了我的脸上。我厌恶地想要避开,可是我闻到了栀子花的清香。如同来自夏天早晨井边生长的栀子花。我愣住了:这个丑女孩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她穿着麻布袋似的灰色旧汗衫,但她的确浑身散发出那种醉人的清香。
“真的有同盟会吗?我很感兴趣!“我的声音大概很响。
他们俩一齐将手掌竖在鼻子前面,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踮着脚尖回到了座位上。他们的座位在最后,离我很远。这个时候机身剧烈地晃动了四五下,但我没听到任何人发出声音。机舱里一片死寂,我的邻座好像睡着了一样,那本字帖掉在我们之间的空位子上。我斜过身朝她看,但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只是看到一堆乱糟糟的红布,那是她的外衣。空姐们过来了,她们在检查我们的安全带。刚才那一下,如果没系安全带的话,我一定被抛到机舱顶上去了。
“您的安全带没系紧。”尖脸的空姐严肃地对我说。“您要向您的邻座学习,看看她是多么尊重生命。这种事不能随便的。”
我用力睁了睁眼,看到的还是那一堆乱糟糟的红布。她一定进入了很深的梦境,即使系了安全带也是松松地系着,从她的睡姿就可以判断得出。尖脸还是用她的大眼瞪着我,似乎在想办法制服我。我连忙振作起来,将安全带抽紧,身体坐直。空姐翻了我一眼,走过去了。
就在我伸长了脖子打量周围之际,突然有个东西在座位下猛扯我的裤脚。我将伸直的腿缩回来,心里直纳闷:莫非有人将小狗带到飞机上来了?但是那不是狗,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他好像是从过道的那头爬过来的。老头此刻皱着眉头,表情痛苦地对我说话:
“夏威夷岛三千英尺的高空,大气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所以我们一直在美国境内绕圈子。你听,始祖鸟撞在机翼上头了。”
他低下头去啃地毯。这时我看到我的裤脚口被他的口涎弄得湿湿的,便很恶心。我盼望他快快离开。他偏不走,瘦屁股翘得老高地在捣鼓地毯,也许是我这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奇怪的是,机舱里的卫星图一下子全关闭了。我们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呢?现在离起飞已经有两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了?刚才经历了惊险的一刻,空姐们却没有向大家报告原因,现在她们从视线内消失了。我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不祥的预感。我瞟了瞟邻座,发现她已经醒来了。她的左手高举着那本字帖,就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光线辨认着,口中念念有词。却原来整个机舱里的灯光都灭掉了。是不是出事了?小老头的声音又传到我的耳中:
“凡事我都从乐观的方面去设想。”
邻座站起身,斜过来朝过道里的老男人看了一眼,扑哧一笑,重又坐下,系好安全带。“别理这个小丑。”她凑近我说。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空中的位置啊。一切都成了谜。”
“据我所知,每个人都买了保险。”她在阴暗中冷笑了一声。
我感到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发抖。前面两排的位子上有两个人站起来探头探脑,然后又坐下去了。那老头还是停在我的脚边啃地毯,发出“嚓、嚓、嚓”的声音,让人听了产生绝望的念头。
前方屏幕所在之处忽然闪过一道雪亮的光,就像探照灯发出的光一样。走道里一阵乱响。我低头一瞧,那老头无影无踪了。屏幕逐渐显出模糊的图案。那是对称的人形图案,暗紫色,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影头顶着头在行走。上面那个人在空中倒立行走,下面这个谨慎地从左至右,然后又从右至左移动。不知怎么,我觉得上面那个人影走得更稳,更有定准。比较起来,下面这个人反而像是个被动的木偶,被他头顶的那股力所牵制。背景慢慢显现,却原来下面这人是在草坪里行走。他为什么那么谨慎,那么磕磕绊绊?草地上有蛇吗?我睁大了眼想将上面那个人的立足之处看清,却听到“啪”的一声炸响,屏幕上的图像重又还原为了飞机飞行的卫星图像。飞行的时间显示仍是两小时。难道时间停止了?不,没有停止,瞧,现在是两小时过去三分钟了。
有人找我换座位,是右边的那对情侣。两人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们把那边的关系搞坏了。”
女孩一边说话一边打呃逆,口里喷出臭气。
我用手挡着自己的鼻子,正要质问他们有什么理由同我换位子,没想到这两人不由分说地挤进来,男孩用力一推就将我推到了过道上。
“啊,抢劫了!杀人了!”我不顾一切地喊起来。
我的声音实在刺耳,但谁也不理我,那些人都在静静地做自己的小动作。我看见邻座在捂着嘴笑,于是我变得面红耳赤,心里比死还难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的呢?女孩朝我挥手,大声呵斥:
“走开!走!挡住我们的光线了!”
空中小姐过来了,这一位是长脸。她命令我回自己的座位,她用手指着两个情侣的座位,然后推了推我。
“那不是我的座位。”我冷冷地说。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挑挑拣拣啊?你怎么回事?”
她口出恶言,脸变得比马脸还长。奇怪,我常坐飞机,还从未见到任何一位空中服务员口出恶言的。她举起一瓶饮料,好像要砸到我头上来。我连忙一缩头,老老实实地坐到了那座位上。
“这就对了,入乡随俗嘛。”她的脸又变短了一点。
我刚刚坐好,正要去系安全带,一个东西砸到了我头上。啊,是我的邻座的字帖!我捡起落在旁边空位上的字帖,心中一喜。可是字帖打不开了,里面的书页像被一种强力胶胶住了。我努力尝试,差点将书页都扯坏了。而且我每扯一下,就隐隐约约地听到小孩的哭声,那种揪心的哭。我仔细打量封面,没有看出任何异常,还是原来那个时尚的封面,上面画了一颗小巧的红色的心,旁边还有一颗黑色的心。空位的那边坐着刚才啃地毯的小老头,他闭着眼,头部靠在一个很大的靠垫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前排座椅靠背上的卫星图显示出我们已飞行了五小时二十分了!真见鬼,怎么可以这么随意地显示时间啊。我又抬头看大屏幕,但我的眼睛近视,必须戴眼镜才看得清。我从随身小包中找出眼镜戴上,就听到旁边那老头对我说话了。
“机舱里的信息并不那么可靠,有时候,一切都要‘随机应变’,你说是不是啊?”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朝我转过脸来。我就问他怎样才能“随机应变”,他简单地回答说:“飞机都是有消化能力的大家伙。”
我朝大屏幕看去,那上面显示出五小时二十三分。
“我们会不会被这飞机消化掉啊?”我开玩笑地说。
“嗯——”老头似乎犹豫不决要不要回答我。
他没有回答我,他好像睡着了。这本倔强的字帖还在我手中,我摸到书脊上有一个突出的小包,凑近一看,是人的指甲,肉色的指甲被制成美丽的形状固定在书脊上。一共有三枚!应该不是真人的指甲吧。书脊上的小字写着:指甲花出版社,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先前的邻座,却只看见一个空位子。她上厕所去了吗?那一对情侣一齐用冷冷的目光瞪着我,仿佛就要跳起来袭击我一样。我连忙移开了目光。啊,我看到邻座女士了。她在紧急出口那里同那位“蜡像”青年并排坐着,两人手拉着手,一动不动,神情很严肃。我举起手中的书朝她晃动,但她毫无反应。这时书脊上的指甲不知怎么掉下了一个,书脊的那个地方留下一个小洞。我将书脊凑到灯光下去看,我看见小洞往前延伸,前面的空间很宽广,涌动着光波,一波又一波,色彩瑰丽。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将书放下,放下后忍不住又去看,但是却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感到这本字帖在我手里微微颤动,像一个活物。
这时空姐领了一个人往我这边来了,她要将那人安排在我和老头之间的空位上。我抗议说,机舱里头有这么多空位子,干吗非要让我们挤在一处啊?其实我心里还担心那人有传染病,因为他脸色发青,额头上还流着汗。长脸的空姐冷冷地注视了我一会儿,将那人往中间这个座位上一推,说:
“这个人需要照应,你还没看出来吗?旅行途中,什么意外都会发生,要是大家都只顾自己,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做?”
那人薄薄的身体像面饼一样瘫在座位上,他没系安全带,空中小姐也不管就走开了。他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还在流汗。我注意到他的小眼睛很特殊,目光灼人。他的长相和打扮很像越南人。那个老头还在睡觉,根本不知道有人坐在他旁边了。我当然不敢对他讲话,因为担心语言不通。那一对情侣似乎很关心这个人,总是欠起身往我们这边探望,看一阵又悄悄地议论几句,还皱眉头,叹气,很同情他的样子。没想到这两个心地冷酷的家伙还有这份善意,倒让我感到惭愧了。我该照应这个人吗?他虽虚弱,目光可不虚弱,他看我一眼我身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于是我在心里确定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我拿起字帖继续打量,试探性地用我的指甲去抠书脊上的那个小洞。我刚一抠进去就感到指头一麻,一股力将我的指头弹开了,我差点将书掉到了地上,还是这个越南人帮我接住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我看见他的表情还是很痛苦,目光呢还是像锥子一样。我只能尽量扭过头不看他,要做到这一点就只能盯住大屏幕,这样才显得自然。
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飞行了六个半小时了!不过这个时间显示是真实的吗?我现在对机舱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把握了。旁边这两人给我的感觉就像两颗定时炸弹,也许下一刻就要出事。我想他们也许并不会炸掉飞机,他们只会制造意想不到的恐慌吧。
这时我听到了闷闷的撞击声,是从紧急出口那里发出来的。我站起来往那边看,看见原来的邻座和那位“蜡像”青年正在用身体一下一下地往飞机的舱壁上撞。那青年的头部已经撞破了,血流到脸上,样子很吓人。旁边有几个乘客在围观,但没有人阻止。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过来了,乘客们七嘴八舌地向他诉说,他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将他们赶开。我听到他在高声说:“这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终于,原来的邻座撞伤了身上什么地方,倒在地上了,她就那样闷闷地躺在地上,也不呻吟。过了一会儿,那位青年也倒下了,就躺在她的对面,他脸上的血大概将地毯都弄脏了吧。围观的人和警察都觉得很没趣,就都回自己的座位去了。我走近他们想看个究竟,我蹲下来察看他们的伤势。没想到这两人满不在乎地躺在地上,正在眉目传情呢。他俩的神情那么亢奋,我都不好意思朝他们看了,于是走开一点。
“重要的是速度,刚才我并没有使多大的劲就突出去了。”青年说。
“还是年轻好啊。比如我,眼前就总是浮着一个黑东西。”女士叹道。
这时女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细小精致的香水瓶递给青年,青年将它放到鼻子边嗅了几下,陶醉地说:
“我出去了,出去了!那边有一个指示牌,我看到它了!”
空姐们姗姗来迟,但她们不是来处理问题的,也不是来做清洁的,她们来找一样东西,似乎有一件重要的东西遗失了。她们用足尖踢了踢这两个人,满腹狐疑地相互对视。我觉得她们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尖脸的空姐注视了邻座女士一会儿,摇着头对她的同事大声说:
“我看啊,已经希望不大了。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高压舱,你就是找到它,它也早就破了,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你还记得上次在烈士陵墓里头发生的事吗?”
她的同事,长得像演员的空姐显出惊慌的神情,用手捂住尖脸空姐的口,压低了声音急煎煎地说:
“别说了,别说了!我站不住了,谁在扯我的脚?”
没有任何人扯她的脚,她却倒地了,“咚”的一声大响。她倒地之后又在地上滾了两圈,滾到前排座位那里。前排的两位旅客连忙将自己的腿缩到座位上,看都不敢往下看。秀气的尖脸空姐哭起来了,诉说道:
“在这个空中地狱里,没有人设想得出我们的苦难啊,绝对没有……我可不想完蛋!喂,小牛,小牛!你起不来了吗?”
小牛不理她,她那张美丽的脸呈现出一种非人间的神情,很像我在梦中见过的那些脸。这时我听到原先的邻座在那边惊恐地说:
“她是谁?她是谁?这位小姐是谁?”
机舱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我有种缺氧的感觉。另外几位空姐都在用小手帕抹眼泪,她们转身回休息室了,一步一回头。其中一位响亮地说:“我也要倒地了,我在硬撑呢。”
原来的邻座拉着青年的手,凝视着他的那双美目问道:
“你现在绕过去了吗?”
青年使劲地点头,示意她不要出声,但她忍不住,她还在说:、“我们出发时没想到。要是不乘这趟飞机啊……太快了!”
青年做了个鬼脸,将小瓶子里的香水倒在自己头发上。一会儿我就被森林的气息包围了,我用力呼吸着,那么惬意。莫非这位女士是一位魔术师?这时她的头部移到了有灯光的那一块,我发现苍老从那张脸上透出来了。那些竖纹,那干枯的皮肤,那稀稀拉拉的黄头发,那下垂的嘴角……我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吗?现在这位女士看去是有六十五岁了,青年在用那只充满活力的手抚摸女士干枯的脸颊,美目里面透出爱意,而他自己脸上的血都结了痂,很是吓人。他们俩都看到了同他们一样躺在地上的空姐,两人都对这位空姐的存在感到紧张。我又听到原先的邻座在说:“她会不会挡你的路?”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转过脸来朝上看,她看见了我,就恶狠狠地一瞪眼。她又一张嘴,我看见她嘴里黑洞洞的,一颗牙都没有。我连忙朝自己座位走去。
在我的座位旁的位子上,那个人正在呻吟,他的双手死死地揪住胸口的衣服,指甲全成了紫色。我朝他弯下腰,问他要不要帮助。
“您看,我正在变成两截。”他抓住我的手往他的腰上戳去,我没料到这个软绵绵的人还有这么大的力气。那衣服里面果真是什么也没有。旁边的老头正注视着我们,很感兴趣地凑近来看,还用手指点着说:“你倒是往这边戳一戳看,有的人喜欢伪装。”
我的确没有触到邻座的身体,而且我因为不好意思手都变麻木了,我用力从那个人的控制下挣脱出来,一脸通红。老头提高了声音说:
“这种事就要弄他个水落石出,不要不好意思!我们可不是每天有机会乘飞机的,再说啊,谁不对美丽的东西感到好奇?”
我试探性地坐下来了。邻座软塌塌地歪在座位上。他有着这样畸形的身体,看来是没法系安全带了。要是又发生先前那种颠簸,他肯定会被抛到舱顶上去。我瞟见她正用怨恨的目光盯着我,于是不自在地转过脸。我站起来扫视机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就是舱里的人多起来了,每一个座位上都有人。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们先前都躲在舱里面?这种事好像不太可能。不少人都站在走道上,他们都将视线投向我。不,他们不是看我,他们是看我的邻座,这个面饼似的畸形人,这个空姐安插在我旁边的定时炸弹。这些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
于是我也往走道这边移了移,免得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我看见有两位生着绿色猫眼的外国人对我的举动很不高兴,他们正谴责地瞪着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他们似乎想要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决定不理他们。可是走道上其他的人也骚动起来了,他们发出声音,有的还很激烈,我听出来是在骂我。那些座位上的人也欠起身来朝我这边张望。看来是我做了违背人们心愿的事。我又试探性地坐下了,机舱里的骚动也随着平息下来。但他们并没有坐下,他们还在观察。也许他们想要观察我同旁边这个人之间的故事?我同他之间会发生故事吗?他笑了一下,这种笑哪里是笑,差不多是扮鬼脸来吓人嘛。我尽量将身体斜向走道,免得我的手又被他捉住。老头又在那边说话了:
“我们不是每天都有机会乘飞机的。”
他说这话时甚至扶着座位站了起来,两眼炯炯发光。我觉得他的眼睛又熟悉又好看,同谁的眼睛想象呢?啊,我记起来了,同那位蜡像青年的眼睛一模一样!那么,他俩会不会是父子?现在就连旁边这个人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他正崇敬地仰望着老头,嘴唇嚅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后来他一用力,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我已经变成两截了,我还没有习惯。”
老头慈祥地望着他,指点着他那瘪瘪的身体对我说:
“你看他有多么美。他是个老派书生。”
老头坐下去时前方的麦克风里响起了山泉流过的声音,那声音很快又戛然而止。此刻,我的一贯干涩的眼里居然有了泪,鼻子也有点酸,可我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旁边这人的目光还是像锥子一样,我却不再那么不自在了。我甚至鼓起勇气来同他搭讪,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在你童年的那个院子里,是不是有三间茅屋啊?”
那人不出声地看着我,他的手在抖。于是我又说:
“两间是空屋,你同你伯伯住一间。”
我不敢说下去了,因为我感到他的布衫里头的身体正在融化,他好像正在消失。但他却扶着前方的椅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又再轻飘飘地落回自己的座位里。他这样做时,走道里的那些人都朝他和我投来赞赏的目光。他们,这些外国人和我的本国人,他们全看呆了,每个人的神情都那么热切。我坐在座位上,心里突然有种满足感,我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融入了机舱里的氛围。
我们已经飞行了六小时四十分,时间过得多么慢啊。也许刚才时间在往回走?也许飞机的速度超过了时间?这些事我想不清楚,大概我的新邻座是清楚的吧。我坐在一个硬东西上头了,我伸手将它抽出来,是那本字帖,久违了的字帖。书脊上的那三枚美丽的指甲全都脱落了。我将书脊举到新邻座的眼前,问他:
“你看到了什么?”
他不出声,在座位上扭动着,然后突然伸手一拍,将我的书拍到了地上。看来书里头有令他害怕的东西。我捡起那本书,自己来观察。三个凹进去的小洞都是实心的,并无什么异样。说不定先前是我看花了眼,产生了幻觉。他为什么这么害怕这本书呢?老头从那边朝我抛来兴奋的目光,警告我说:
“所有的尝试都要谨慎啊。”
他示意我将字帖递给他,我照办了。他拿着字帖翻来覆去地看,还用牙去咬。他咬了几下之后,书页就散开了,于是他认真地读了起来。他那么入迷,不时发出喝彩声,惹得旁边这个人也凑过去同他一起欣赏。我很后悔,先前我怎么就不知道用牙去咬它呢?我是怕自己中毒吗?不,不是,我只是没想到而已,我从来是个事后聪明的人。旁边这个人伸出了他的手,将字帖住自己这边扯,老头也不示弱,紧紧地抓着书。两个人的脸都憋红了,都死死地盯着书里头的什么东西。我欠起身一看,看见书页上还是那些蝇头小楷,同先前一样,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激动。莫非是因为文字的内容而激动?这时老头突然松手了,他对这个人说:
“宝贝归你了。”
新邻座解开上衣的扣子,将这本小书放进去,然后扣好衣服,仍旧歪在座位上。他的衣服里面本来就像没有身体,现在这本书放进里头,一点痕迹都没有。老头在那边自嘲道:“精神食粮,人人都需要啊。”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住的地方满街都卖这种字帖,还有俄文的呢。”
“俄文也能用毛笔写吗?”我问。
“那当然,什么不能用毛笔写?你刚才不是从‘指甲花’里头看到了嘛。”
“指甲花?”
“我是指那个出版机构,你刚才看到的正是那个机构,它无处不在。”
老头的话令我头晕。我到底看到了什么?那是一些色彩瑰丽的光波嘛,怎么会是“出版机构”呢?我斜眼瞟视老头,看见他红光满面,陶醉在梦想之中。我嗅到了新鲜的森林空气,整个机舱里一下子充满了这种活的气流,前面的屏幕上出现了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麦克风里响起解说员声情并茂的解说。我扫视周围,走廊上的人们已各就各位了。我们听到了鹿鸣,年轻的小鹿跑出了树林,大概后面有猛兽在追击。这不是大兴安岭,是非洲。
“如果你真想买字帖,可以随时来找我。”
老头递给我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是专用的纸条,上面有一部电话,旁边画着七个指甲。我收好纸条,心里七上八下的。新鲜的空气令我亢奋,我生出了新的视觉能力。大屏幕已经黑了,麦克风也沉默了,我站起来,看见几乎整个机舱里的人都在沉睡。奇怪,森林的空气竟有催眠的作用。我的目光甚至进入了头等舱,我看见那些外国商人也在沉睡,有的人脖子上还流着血,像是发生了凶杀案一样。阴影中有几个空中小姐的头部在那里一伸一缩。但那是不是空中小姐?怎么看上去又有点像鸡毛掸子?似乎是,睁着眼没入睡的只有我和这个老头了,连邻座都在打鼾。我不但没有睡意,思维还反常地活跃着。老头告诉我说,他已经看到机长从驾驶室出来了,现在这架飞机成了空中无人驾驶的大家伙。他又叹了口气,补充说:“空中的道路条条都安全。”他还说我们坐的这类飞机的机长脾气都很古怪,一不高兴就弃下飞机不管了。他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或许是因为机舱里的寂静吧。后面的话我就听不懂了,似乎是在同一个卖柿子的小贩讨价还价,可是那个“价”又不是金钱,而是指甲。小贩要三枚,他只肯出一枚。我听得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要不听都不行,他那么声色俱厉,雄辩滔滔,像一名律师。我回想起他先前在地上啃地毯的样子,对他的精力感到非常诧异。
“航班卫星图就是我设计的。”他突然又回到了现实,得意地告诉我。
“那么,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飞机航行的实况?”我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你想想看,太空茫茫,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实况?”
“是他们请你设计的吗?”
“是啊。航空业日渐萎缩,大家都在客舱里发抑郁症。为什么呢,就因为内心空虚嘛。”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就闭嘴了。我抬头一看,一队空姐过来了。她们走路的姿态与往常不同,双臂前伸,轻轻摆动,像游泳一样。她们的眼睛也不看旅客(大家都在睡觉呢),一律翻上去看着机舱顶上。这五个人走过去之后,老头又开口了,他一点都不抑郁。
“空姐们长期缺少睡眠,患上抑郁症的可能性很大。现在你看看屏幕,我们只有一个小时就要到家了!”
我将那数字看了又看,又转过脸充满疑惑地瞪着老头。
“这是设计上的问题,你只要顺从安排,慢慢就会习惯的。哈,机长又回到驾驶座位上去了!不开飞机,他还能干什么呢?我和这位青年谈过一次话,是他找我,他想到我那条街上去搞出版工作,你看这有多么好笑。他要我将他介绍给我们那里的企业。当然我拒绝了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怎么能见异思迁呢?我把我的思想告诉他,他就打消了改行的念头。可是他啊,他总是工作时开小差。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太空的视野令他发狂!”
他说到最后一句又提高了嗓门。整个舱里都震响着他的声音。
“也许我们飞得并不那么高。”我茫然地说。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这是太空旅行!”他嚷嚷起来,“你现在到走道里站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站住。”
我松开安全带,起身到了走道里,一点都没感到异样。我看见老头的脸涨成紫色,话都说不出来了,怎么回事呢?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原先的邻座。她身上那件红色外衣脏兮兮的,但是她显得很年轻,看上去四十岁都不到。
“您看!”她指着我的新邻座。
在他那空空的腰际,衣裳里头,有个东西在动。我们听到了鸟儿啾啾的叫声。女士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的天,世上还有这种人!这下我真开了眼界了!回去以后我要对家人说,在从纽约飞往北京的客机上……”
“您的书在他的衣服底下。”我告诉她。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我的字帖在叫我啊。”
她突然一伸手,抓住那人的衣服一掀。那本书跳起来,落到了走道里。但她并不去捡字帖,而是用吃惊的目光看着他裸露的腰。他的腰真吓人,只有茶杯那么粗,像一节二十厘米长的竹筒,苍白而僵硬,在应该长肚脐眼的地方却长着一枚大大的黑色的指甲。他醒来了,歉疚地看着女士,用衣服遮住腰。我觉得他眼里除了歉疚之外还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是因为将自己的秘密揭示出来了吗?
“他也是在出版社工作吗?”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当然。他是社长嘛!”女士嘲弄地大声说。
男子眼里那种锐利的光芒完全消失了,他成了个普通男子,只是他的腰部有点吓人,不过现在都被衣服遮住了。他温和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也很美,令人想起玫瑰花。我觉得他在恳求我什么事,那恳求越来越急迫了。是同那本字帖有关吗?此刻女士的脚正踩在字帖上呢。即使她用力踩着,字帖也还在震颤,像里头有个小小发动机一样。我问她可不可以将字帖让给我,她缓缓地摇头,显出满脸的悲哀。她说我已经错过机会了。
“这一类的异物从那里出来之后,就不再属于任何人了。”
听了她这句话,新邻座直点头。看来他并不需要我的帮助,但为什么我老觉得他在恳求我呢?大概是我有心理问题吧。他们都是知情人,即使需要帮助也是内部相互帮助。很可能他们都不需要帮助,只有我才真正需要帮助?
女士一路用脚踢那本书,将它踢到了紧急出口那边的一个角落里。
她离开之后,新邻座的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的那边,老头已经睡着了,他舒展着身体,像一条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这两个人住在下面的某条街上,大概有着业务上的频繁联系。在暴风雨的夜里,他们有没有待在大楼的那间办公室里,一同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观看天空里那令人荡气回肠的闪电?
真的快到家了吗?卫星图上的飞机已经到达终点,所有的数字都消失了,可是飞机还在高空。
“我的工作同出版社有点关系,您是在国营出版社吗?”
他对我的问题发出笑声。难道我真是那么幼稚?我又想起他那茶杯粗的畸形的腰。一个生着这种腰的人是如何保持旺盛的活力的?先前空姐将他送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奄奄一息了呢。我有点恼怒,因为他太粗鲁。
“您别生气。我们谈另外的事吧。只要您一说起出版方面的事,我就忍不住要笑。我们还不如谈谈童年的轶事。您先前同我谈的时候,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后来我回忆起了很多场景。我现在的打算是,一下飞机,我就赶往那片树林。您说说看,那种枫树林,里头长年累月堆着死鸟,会不会早就在砍伐潮中消失了呢?”
“我也觉得这种事早就不存在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说。
“对!你说得太对了!”老头在那边大声回应道,“我们社长是个不受影响的硬汉,三万英尺的高空和地洞里对他来说全一样。社长,您把您的蚕宝宝拿出来给她瞧瞧吧。”
他将手从衣服前襟那里伸进去,掏出一个纸盒,然后打开。是一个空纸盒,里头什么都没有。他又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盖子。他和老头相视一笑。
“蚕宝宝体内的生物钟提醒我们生活的节奏。”他收起盒子时说。
老头和新邻座的手握在了一起,他们在相互鼓励。字帖一条街的居民为什么喜欢满世界乱跑?是神奇的汉字激发了他们对于外界的胡思乱想吗?这位像面片一样的社长,却不时给人金属一样的感觉,或许这也是那里的居民的气质吧。老头微笑着告诉我:“地图上没有标出我们这条街。”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不过你总是会找得到的,这种事一点都不难。”
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又觉得新邻座在用目光恳求我什么事。什么事呢?在这个沉睡的客舱里,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做的呢?我的眼前出现一团黄色,啊,是那位穿黄色丝绸长衫的男子站起来了。他的梦都做完了吗?他应该知道我们马上要到家了。瞧,他还朝我做了一个问候的手势呢。老头又说话了。
“除了我们这些人之外,常常也会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装饰品随着我们一块儿来到飞机上,他们就像一些花边。”
被老头称为“花边”的这位穿黄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打开我们头顶的行李柜找东西。他一路找过来,将每一个行李柜打开又关上。他的动作很飘浮,但还是弄出了很大的响声。人们依旧在响声中沉睡,他们都不认为飞机就要降落了。他到底找什么呢?他的动作热切而匆忙,他还将别人的行李翻过来翻过去的,他已经来到我的座位旁了。我告诉他我头顶的柜子是空的,他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就没有打开这个柜。但他也没有往前去,他停下了,我听到他的长衫里头有东西在嗡嗡作响。会不会又是一本字帖?我注意到老头和新邻座都警惕地看着他,我自己也觉得这个人的黄衫太扎眼了,就在心里暗暗盼他走开。但这个人不但不离开,还将他那巨大的长衫下摆举起来像一面旗子一样挡在我们面前。这种如同火焰一样的黄色很可怕。我求助地看着旁边的两位同座,他们脸色阴沉地一声不响。
穿黄衫的男子衣衫里面嗡嗡作响的东西并不是字帖,是他的肚皮。这个衬衫裹着的大肚皮里面藏着一台发报机吗?他当然知道我们都不喜欢这种末日一般的黄色,他为什么故意挑衅?受了这种鲜黄色的刺激,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真热!于昏头昏脑中,我听到这个人在同老头交谈。
“今年蚕豆长势怎么样?那片地还可以往旁边拓宽一些吧?”
“您说的是油菜地。已经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没意义,应该还是会有些收获的。”
“那种收获没有意义。”
“可是你还在天上飞来飞去的。”
“您说过,我是生活中的花边嘛。”
我看不清这两个人的脸,从他们谈话的语气听来,这两个人好像在调情。他们之间到底是对立的还是一伙的,实在是弄不清。我恨这个人,他用长衫的黄色搞得我神情恍惚,还有点恶心。他们还在一来一往地交谈,似乎新邻座也加入了谈话。看来他的黄衫只是针对我的,因为旁边这两个人都不受影响,都保持着头脑的清醒。我不甘心,挣扎着想听懂他们的交谈。我越挣扎,越抓不住要领,到后来连他们话里头的词都听不清了。我用力站起来,面对黄衫立在过道里。
“你看,你还是很有影响力的嘛!”
老头的声音清晰地在我背后响起,他在对黄衫说话。他的话音一落,黄衫就将衣裳的摆收拢了,还给我让道让我过去。我并没有要过去,可他既然给我让道,我觉得自己就应该过去。于是我就走到紧急出口那里去了。其间我回了一下头,看见黄衫已经坐到了我的位子上,他们三个人还在继续讨论。
在紧急出口这里,老邻座和“蜡像”青年并排坐在座位上,两个人都变成了蜡像。一名空姐正用一个很大的喷壶往他们脸上喷水。空姐回过头来对我说:
“您瞧,意志的力量有多么惊人!”
我反问她道:
“这也属于您的工作范围吗?”
“当然!”她高兴地回答,“如果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工作,工作不就失去它的意义了吗?据我所知,有人还在休息间练书法呢!”
女士和青年的头发衣服都变得湿淋淋的,即使在幽暗的光线中,我也看得出他们俩精神焕发,目光炯炯。
“飞机正在降落吗?”我忧心忡忡地提出这个问题。
他们三个人都笑起来,齐声道:
“不可能吧!”
空姐提着空壶进休息室去了。女士拍了拍旁边的座位,建议我坐在湿漉漉的椅子上。
奇怪的是我一坐下去心就静下来了,而且我的心思也一下子离开了飞机。我开始思考我的日常工作。我在一个图书馆工作,我的女上级对我的工作从来就不满意,总想将我调去做清洁工,所以我压力很大。在高空,我将这些烦恼丢到了九霄云外,是因为周围事物太陌生了,吸走了我的全部注意力。这时那位空姐又过来了,她往我头上也浇了些水。我感到水正从我的脖子那里流到胸前背后,但是我一点都不难受,反而情绪非常振奋,一下子就产生了要改变自己的世俗生活的念头。我打算一回到图书馆就去向老太婆表明态度:我只做分内的工作,任何不合理的安排我都将坚决抵制。如果她要调我去做清洁工的话,我就辞职,到郊区去做一名花农。我去郊区考察过好几次了,花农的工作虽然辛苦,对我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我一贯喜欢植物,我在我的小小阳台上种了一些小型植物。只要我向它们施一点肥,它们马上茂盛地生长起来,这种灵敏性每次都令我感到万分惊讶。所以现在,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去租几亩地来栽培玫瑰花,我就浑身是劲,跃跃欲试。啊,玫瑰花,我生来就该干这个,从小我就爱在屋前种这种那的,我怎么会稀里糊涂当上了一名面色苍白的图书管理员?怪不得老太婆要我“趁这次出国机会思前想后,将自己的生活好好地做一个安排”!我这样冥想之际,我的目光始终盯着空姐手中的那把喷壶。这是浇花的喷壶啊,飞机上怎么会存放着这种东西?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她在家门口弄出了一个小小的菊花园,这把喷壶是从家里带来的。她说服了领导让她随身带着这把壶。
“您的上级真开明!”我羡慕地说。
“是啊。”她说话时目光飘忽,“总得有一样东西让我们回想起我们地面的那个家吧,悬在空中的感觉并不那么好受。”
她走了以后好久,我还在瞪着眼细想我的花农的计划,我感到生活的道路一下子在眼前拓宽了。做清洁员也很好,因为工作时间短,每天还可以利用下午时间去给那些花农打工。我想得入了迷,我的样子一定很像那种蜡像。
“人间的生活多么美妙啊!”旁边的青年语气热切地说。
现在我们三人并排坐在那里,我们都沉默了。在清新的、水淋淋的氛围里,我的眼前展开了今后生活的生气勃勃的前景。我一下子就懂得了旁边这两个人的心思。大概有追求的人就无所畏惧吧。刚上飞机不久,我就感到了这位女士不同凡响,但那时我还没有觉察到客舱里的整体氛围。我在国内常坐飞机,可以说对客舱里的那种旅途氛围是比较熟悉的,有时我也发现过一些神秘的现象,不过我都没有去细想。而一下飞机,回到日常生活里,我就将飞机上发生的事抛到了脑后。也许是因为我多年的疏忽,我体内对于某种事物的感应终于在这一次达到了一个突破?该看见的都会被我看见,时候已经到了!我的口里有玫瑰花的甜味,一束一束的金箭在空中游移。我旁边的这两个人正在接吻,女士吻一下她年轻的情人,又转过头来搂住我吻一下我的脸颊。我有点不习惯这种西方人的热情,但她带来那么浓郁的芳香,大自然的芳香,我快要被她口里的气味醉倒了。我也闻到了青年男子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是东北松的气味,毛毛细雨里的东北松。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把喷壶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水?是空姐收集的花间露水吗?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同老太婆决裂。今后要么做清洁工,要么就去郊区当花农。在空余的时间就去买“指甲花出版社”的字帖来研读。我隐隐地感到了,那个出版社大概是一个地下出版机构,隐藏在庞大的市区人口之中,要通过某种暗号才能找到它。大自然的清香,指甲花,玫瑰花,喷壶,栀子花,这些异物今天都聚集到飞机上来了,也许是有人将奇妙的香水喷洒,使人产生的幻觉?
“女士,外面正在下小雨,您需要雨伞吗?”
长脸的空姐来到了我面前,她变得彬彬有礼了。为什么只问我一个人?她举着一把儿童花伞,像逗小孩一样在我眼前转动。我的头又晕起来了,我很生气。
“还没有降落,你怎么知道在下雨?请您将雨伞放下!”
我几乎咆哮起来。
她将花伞塞到我手里就跑开了,旁边的青年在感叹:
“多么精巧的小伞!下雨多么好!”
我将伞扔在脚底下,还是气呼呼的。空姐将我的好心情一下子破坏掉了,看来飞机上不光让我心里通明透亮,还有种浓黑的阴影在对我步步紧逼啊。
“金菊梅!金菊梅!你害得我好找啊!”
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从客舱的另一头响起,是我的上级、老太婆在叫我呢!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走过来了,满面春风地站在我面前,我闻到了白兰花的幽香。老太婆起码年轻了十多岁,头发梳得溜溜光,身穿清爽的香云纱上衣,她的小眼里射出诚实的光芒,她将双手亲切地搭在我肩头。我忽然感到一种近似血缘的关系将我和这个年长女人连在一起了。我极力挣脱这种感觉。
“金菊梅,你成长得真快啊!我老了。”
她伤感地捏了捏我的肩膀。我看着她,我感到她的目光还有她眼睛的形状似曾相识。啊,这不就是我在几个人脸上都看到的那种“美目”吗?老太婆真的很美,为什么我以前从未注意到呢?
“不要抛弃我,”她盯着我的脸说,“管理图书是高尚的事业,书中自有玫瑰园。”
“我没想到您,您……我真没、没想到。”我结结巴巴地说。
这时旁边的青年站起来了,他端着一部照相机,不由分说地拍下了我和老太婆重逢的瞬间。拍完之后他还说:
“瞧,多么美妙的人间奇遇!”
邻座女士也站起来了,不住口地说:
“你们真是母女吗?真的吗?我听说你们失散几十年了,是真的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巧遇?你们俩长得真像啊!”
我红着脸,低着头不出声。但是老太婆却高兴起来了,她放开我,走到过道中间,举起她的双臂向整个客舱里的旅客宣布:
“今天,我在这里同我的女儿重逢了!我们永世也不分离了!”
热烈的掌声响起,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
我抬起眼看着她,我在心里嘀咕:这就是那个成天看着我不顺眼,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一心要将我调去做粗活的老太婆吗?她看上去对我充满了柔情,她在编故事,她告诉大家说我们多年失散,她一直在世界各地寻找我的踪迹。她还说她今天“梦想成真”了,这是因为我们这次飞行“不同凡响”,她一上飞机就感到了这个。
现在我和她,还有邻座女士,“蜡像”青年,我们四个人坐在这排位子上了。老太婆握着我的手,女士则握着青年的手。我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缅怀,一种感动,我的思路一下子变得非常清晰。我开始相信老太婆的故事了,她多么有远见啊。为什么我要摆脱她?不就是因为我自己性格轻浮,缺乏耐力吗?要不是她老人家为我安排了这次旅行,我至今还蒙在鼓里,把这位一心为我着想的亲人看作敌人呢。以我的这种性格,即使是到了郊区,当上了花农,也不会有好的结局的。难道花农就可以不受当地的“老太婆”的管制吗?想到这里,我眼前出现了黄昏的玫瑰园,戴草帽的花农,一位朦胧的老太婆站在视线的尽头,将浓黑的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那个人就是身边这一位,她无处不在。她的手很温暖,她的香云纱的衣服散发出山间野花的清香,令我心旷神怡。是啊,她终于找到了我,寻找的过程该有多么漫长!
旅行变得美好起来了。此刻我甚至希望飞机不要马上降落,让我和老太婆多待一会儿!我伸着脖子打量我原来的座位,看见穿黄衫的那一位举着手向我表示友好致意。其他两位也很兴奋,都撑在椅子靠背上看着我这一边。
“我们要最后才离开。当客舱里的人都空了之后,真相就显出来了。金菊梅啊,我对你抱着很大的期望呢。我对我自己的女儿反倒没有期望。”
老太婆的话逗得邻座女士咯咯地笑,可是在我听来,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啊。
她又指着地上踩脏了的那本字帖对我说:
“你看,有时候,人只好将理想踩在脚下,不然就不能前进。出发前我还在念叨:‘金菊梅,金菊梅,你真是‘当局者迷’啊!我念着念着差点不想动身了,可是我又听到你在哭。那时你是不是在哭?”
“有可能吧。”我说,“我记不起来了。”
“因为你在哭,我就撇开一切出发了,我可是公务缠身的人啊。我被我丈夫像运伤员一样运上了飞机,整个去纽约的途中我就像死过去了一样。”
老太婆的话音刚一落,客舱里的麦克风突然响起来了。播音员要大家拿好行李,按秩序出舱。舱里面开始骚动,行李柜被噼噼啪啪地打开了。我看见黄衫、老头,还有新邻座都已经站在过道上,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行李,他们的脖子一伸一伸地在人群里找什么东西。可是飞机并没有降落,窗外白茫茫的,这些人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老太婆凑在我耳边说:
“这些全是假象,我们不要动,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
“蜡像”青年轻轻地叹息道:
“生活中真是充满了意外啊!谁会料到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
邻座女士抚摸着青年的脸颊,鼓励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外国人和中国人一律都挤在过道里,脸上显出期盼,像鸭公一样伸脖子。空姐们和那些服务员都没有露面,大概躲起来了。氛围变得无比暧昧。我估计我们大概仍在几万英尺的高空,我等待着麦克风重新宣告飞机降落。但飞机显出不了了之的做派,过了好久仍没有任何宣告。飞机仍在白茫茫之中平稳行进。我观察这些旅客,发现他们大都是显出嘲弄的表情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人再伸脖子了。就连黄衫也板着脸安静地站在那里。他的黄衫太醒目了,我一抬眼就看见他,我觉得他很镇定。
老太婆握着我的手,她在暗暗地给我力量。会发生什么?
她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心,令我想起儿时外婆牵着我走在桥上给我壮胆。怎么回事,人们都往我们这里拥过来!原来紧急出口已经打开了,滑梯伸向白茫茫的外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那梯子上滑下去。所有的人都毫不踌躇!我的天!
我全身像筛糠一样发抖,老太婆摇晃着我的肩头不住口地问: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我有救心丹,你要不要吃?”
我听到舱里乱糟糟的,所有的紧急出口全打开了。似乎是,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往下面去,而且他们大部分都提着行李。我也没看到任何人穿救生衣。
舱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我们四个人(不,三个,那青年已不见了。女士在微笑)坐在那里没动。我一直在朝滑梯那头看过去,那下面什么也没有,每个溜下去的乘客在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都发出过一声呼喊,在我们听来那就如同深渊里的回响。
最后下去的是我的新邻座,他排在队伍的最后,他看上去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又好像有所顾虑。他一直在念叨:“不知道我的腰受不受得了啊?”
然后他就无声无息地滑下去了,他没有发出呼喊。
随后所有的紧急出口都自动关闭了,灯也熄了。我悄声问老太婆:
“这就是真相吗?”
“不要出声,飞机在降落。”
飞机真的在降落,大约五分钟后,听见“吭”的一声响,我们着地了。我心里突然升起莫名的遗憾,我不知为什么觉得我应该跟随其他人一块从滑梯上滑下去,现在是永远失去那种机会了。
出客舱后邻座女士也不见了,只有老太婆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像怕我逃跑一样。很快我们就到了取行李的大厅。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飞跑过去。啊,是细腰的邻座!我不顾一切地追到外面,他举着一把雨伞,跑着跑着就腾空了。他消失在远方的雨雾之中。我回到行李厅,默默地取了行李,默默地同老太婆一块登上了机场大巴。周围全是陌生面孔。我愁眉苦脸地对老太婆说:
“我总是追不上。”
她轻声回答:
“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然后她转过脸去看窗外,而她的手则温存地捏了捏我的肩头。
原载于《文学界》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