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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姝坚持不懈的劝说之下,痕终于打定了主意去见他的老丈人。虽然已是四月里,山里的风刮起来还是冷彻骨髓,站在这山顶的家门口往下看,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雾。痕是两年之前同他的妻子搬上山来的,当时他的卖草席的营生已经维持不下去了,因为村里的人都和他作对,要他将赚到的钱捐出来,发生过好几次骚扰的事件。最可恶的是老丈人一家,也同他们一道起哄,完全不顾及他们女儿的利益,真不知他们到底图个什么。岳父家一贫如洗,还有两个娶不上媳妇的儿子住在家中,痕和伊姝在席子生意的全盛时期经常接济老人,这样他们才不至于沦为乞丐。可是这一家人,得了好处反而怨恨起痕来,背后跟人说痕拐走了他们的女儿,使得他们两老落得如此下场,还说痕在买卖上头有欺诈行为,要不怎么赚得到那么多钱?一开始痕懒得与他们计较,任凭他们说三道四,只当没听见。没想到两个老人越说越不像话,由背后说到公开说,而且根本没有要罢休的迹象,这样就对他的生意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有一次,那收购席子的人竟三四个月没来,一来就要将价格压低一半。后来他又继续往下压,低得不能再低,再低就几乎无利可图了。收席子的人还说,既然外面有种种的议论,他就不能不顾忌到,席子的价格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和种种事件都有联系的。临走时收席人还说了一句:“众怒难犯呀。”收席人走了之后村委会的那些人就来了,挤满一屋子,茶馆老板娘也在他们当中。在闹哄哄的嘈杂声中村长提高了嗓门说话。村长说,痕的买卖已经做了好多年了,赚的钱一定不少,却从来没有向公益事业捐过款。现在大家都很穷,像痕这样显眼的买卖注定是做不长的,只要稍微有头脑一点的人都会预见到将发生的事。一个人,要在大众当中做生意,这绝不是一件孤立的事,值得细细考虑。这些年,若不是村人胸怀宽广,为他的买卖创造了很好的外部条件,他哪里会有今天!如果他本人是痕,他还不如将存下的钱都捐出来,这样倒可以图个心安理得,夜里也睡得着觉。这时岳父也不失时机地插了进来向大家宣传,说痕“简直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有了钱就六亲不认。”伊姝想过去阻止老丈人说下去,反被她父亲推倒在地,大骂她“不孝之子”“黑了良心”等等。伊姝的两个弟弟也趁机踢了她几脚。这班人闹哄哄地走掉之后,痕的脑子完全乱了,这种变故猝不及防,他一时很难理出个头绪来。伊姝和他都很害怕,不过两人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发现他们此刻能想出的对策是不同的。伊姝主张作一点退让,交出一小部分钱,对外声称那是全部,因为别人并不清楚他们的收入,只是判断而已。伊姝的理由是:“毕竟是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生活,只能服他们管,而且还有家里人夹在当中”。伊姝的话使痕十分愤怒,她竟这样轻易就做出让步,而且对自己那心肠歹毒的父母还如此发慈悲,对自己丈夫辛勤劳动的成果,却又毫不吝惜地要拱手送给别人,真弄不清她到底在遵循什么样的原则行事。她会不会被眼前的变故弄昏了头,神经错乱了啊?痕一时心里烦乱,就去开箱子拿钱出来。当时已是半夜,两口子锁好门,放下窗帘,将这些年赚下的纸币都拿出来堆在桌上,细细地又数了一遍。痕找出个小本子,将每年大约所需的生活费计算了一下,这些钱够他和伊姝在此地安度晚年了,即使从此不再工作也不要紧。这些钱是他唯一的心理上的保障了,哪怕是天塌了下来,也可以带了这些钱逃遁。从那天起痕就经常半夜里起来数他的那些钱。在白天里,老丈人和村长他们的威逼是越来越紧了。一天伊姝哭丧着脸回来说,她是不敢去买肉了,她往那肉摊子前面一站,屠夫就恶言恶语,还将一团猪肠子冲她扔过来,差点就扔到她的脸上,吓得她连手里提的篮子都掉在地上。这时屠夫就皮笑肉不笑地问她怎么会天天来买肉,钱从哪里来,这么多钱放在家中安不安心。伊姝一时慌张,肉也不买了,捡了篮子就跑。过了几天她还是硬着头皮去屠夫那里了,这一回屠夫倒是没有为难她,只是称给她的肉都是注了水的肉,买的时候一大团,拿回来缩成一小块,脏水直流。痕也碰到了同样的难题,那天他将米买回来倒进米缸时,忽然发现那米有些异样,俯下身细细一看,才看见米里掺了很多同样颜色的细沙子。后来就每餐饭都要淘,淘出四分之一的沙子来,恨得咬牙切齿的。收席人最后那次来是在早上,那时痕还没起床,他在外面将门擂得山响。痕觉得诧异,因为他从不在这个时候来他家。那人没有要他的席子,只是搁下一小捆钞票,说他们之间的买卖已经“两清”了。他走了以后,痕坐在房里傻笑了好久。痕忽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一直死守在此地,不就是为了这个收席人吗?如果没有他,没有他和自己做交易这一件事,他天天在家中等的恐怕就是另外的事了。之所以不想动挪,身处如此难堪的境地还要维持,都是为了这个人啊。自从那年他与他签下生死攸关的合同,他还从来没想过中止买卖的事呢,没想到买卖这么快就结束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是收席人不来了之后,他才考虑搬上山去的事情的。在那之前他已去山上看过了好几次,他知道山上那座多年废弃的庙只要稍加修缮就可以住人,旁边的那眼泉水井还十分完好,将青苔和水草弄干净就可以用。事情是偷偷进行的,但还是很快就被老丈人发现了。那一天他和伊姝在夜间将一张桌子抬上山去,他们出门不远就碰见伊姝的两个弟弟,他们正好要去守瓜田。伊姝对他们说桌子坏了,修也修不好,放在家里又碍事,只好抬出去扔掉。那两兄弟也不追问,低着头从他们身旁走过。痕很佩服妻子的机警,庆幸躲过了他们的注意。他们打着手电,满头大汗地在山上爬,爬到山顶的庙里天都快亮了。正当痕和伊姝坐下来歇口气时,外面忽然有人说话,伊姝以为是来了强盗,吓得差点晕了过去。痕也很紧张,摸到外面用手电一照,照见那两兄弟。后来两兄弟一边下山一边挥舞着拳头,说;“爹爹会要给你们个好看。”当时痕就有点怨恨,认为伊姝对她家里人太迁就了,才落到如此下场。他们回到家里老丈人已经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了,同来的还有丈母娘。痕走上前去对他们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反正他搬到山上去的决心已下,谁都挡不住。他心里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搬上山之后就同这个村子一刀两断,买米买油什么的都到山那边的蛙镇去买,村里人休想再找他的岔子。老丈人听了他的话之后沉吟了半晌,最后说:“好,我们也跟你一道上山。”痕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伊姝连忙来解围,走进里屋打开箱子数出一沓钞票给了她父亲,两老这才愤愤地站起来往家里走,还扔下话,说过几天就要到山上来拜访,又说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不靠她靠谁?那一天痕睡到下午才起来,只觉得心灰意懒,一身无力。在绝望时他甚至想过抛开伊姝一个人去山上住。在他这个年纪流浪已是不可能了,他也讨厌那种生活,他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住在一处无人的地方,他看出伊姝有时也有这种冲动,看来他和伊姝骨子里头都是彻底孤独的。可是伊姝又怎么抛得开呢?她同外界势不两立,她掌握了他内心的所有秘密,已经习惯于将他的生活当自己的生活。反过来他也一样,离了伊姝,他的大脑就会迅速地蜕化下去,变得同白痴一样了。他现在就已经麻木得不行了,比如那回买米,他明明看见米店的人挤眉弄眼的,就是没想到他们会在米里头搞鬼,于是称好米背起就走,回来只好自认倒霉。他越来越依赖于伊姝的感觉,自己越来越呆板了。而既然要依赖于伊姝的感觉,就得忍受他们一家人的纠缠,这是肯定的。伊姝的弱点就在于,一旦遇到家庭问题,就唯唯诺诺起来,简直把痕气死。老丈人在外头散布流言,搞得他的生意做不下去这件事,她从来不过问,就好像不关她的事一样。痕这样麻木的人都觉得忍无可忍了,向她说了好几次,她总是轻描淡写地不加评价,一直拖到后来无法收拾。丈人走了之后,痕看出自己搬上山去的举动仍然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断绝是不可能的,只要伊姝在,他和村里人的联系就断不了,而没有伊姝的生活又是不堪设想的。过了三四天,他和伊姝就公开地往山上搬迁了。自然是整个村子都惊动了,男女老少都跟着他们往山上走,就连半瘫的茶馆老板都来了,由老板娘搀扶着,挣扎着往山上爬,而他的脸色,也显出了从未有过的红润。虽然只有几件简陋的家具铺盖,他和伊姝还是搬了三天才搬完,这期间村里人就坐在他们新家的台阶上说三道四。第四天上午,累得半死的痕正打算休息一下时,村长领着几个人进来了。村长对他说,即使是离开了众人,他也是逃避不了对众人的责任和义务的,请问这山、这庙、这口井属于谁?当然属于村里。他个人愿意住到山上来,他们当然尊重他的意志,只是他与村里的关系并不因此有丝毫的变化。要到这庙里来还不容易啊,不是连茶馆的老板都爬上来了吗?这时茶馆老板就在村长对面一个劲地点头,说爬山好,爬山使人健康,他三天里爬了两趟,就像回到了青年时代,病腿也好得差不多了,以后他要经常从事这种有益的活动。他还要往下发挥,被村长一声呵斥止住了。村长用手往外面一指,说痕已经将这么多人都调动起来了,现在想要缩也缩不回去了,从此大家都会来关心他的事,请他做好准备,“不要有抵触情绪。”痕正好想到这里,伊姝在房里喊他吃饭了。

“说起来呢,爹爹也不过是要点钱。我看那收席子的并不是受他的影响才不来的,他散布的那些谣言也起不了那么大的作用,收席子的才不会为别人的谣言所动呢。你就当爹爹是和你闹着玩……”

“胡说!谁要同这样的人闹着玩?还玩得连家都丢了。你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我一直遭到他的阴谋陷害,这件事是明明白白的。”痕生气地沉下脸。

痕虽然生气,可是到今天为止他也的确没有想出席子的价格同外面的流言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看来老丈人是知道的,如果想要搞清这一点,只有去问他。他快死了,说不定会吐露真情的。俗话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老丈人得了绝症,他用不着将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吧。预期中这次难堪的会见使得痕的胃口全无,他放下筷子站起来收碗。他发现伊姝总在担忧地窥视他,心里就嘀咕:莫非她将他同老丈人的矛盾看作了小孩闹脾气?

他们两人进村时,村里静悄悄的,人不知都到哪里去了。老丈人半躺在旧式架子床上,面目十分可怕,两年不见,他的样子苍老得几乎认不出了。他盖着一床梆硬的老棉被,背后塞了很多东西,但又没塞好,使他看起来像歪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垫子和旧衣服里头一样。他呻吟着,老是用发抖的手抓起那些垫子和衣服往背后塞。丈母娘对他的这些活动视而不见,偶尔她也帮一帮他的忙,但她往往将事情弄得更糟,不是将小垫子塞到他屁股底下去了,就是将被子弄得掉到了地上。这时老丈人就发出像狼一样的悲痛的号叫,眼泪鼻涕流得满脸全是,然后又擦到被子上头。

“你看他有多么不听话,”丈母娘对伊姝说,“有好多天了,他总和我作对。”

老丈人终于平静下来,眼里射出一股炯炯有神的光。

丈母娘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啦,好啦,发作已经过去了。你们看他多么和蔼!”

“是来打探关于席子生意的秘密的吧?”老丈人忽然清晰地说话了。

“正是,正是!”痕连忙点着头往老人跟前凑。

老丈人有点嫌弃地将痕推开一点,一下子坐得笔直,说道: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呢?是因为我要死了吗?不,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一个人隐瞒了一生的一件事,怎么能随便说出来,要问你就去问村长好了。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不过又只有他才知道。刚才我听见你从院子那头走过来,我心里就想,这小子已经憋不住了,因为你的脚步焦躁地在地上拖。你在那上面住了有多久?算一算有两年了吧?这期间我和那收席子的家伙接触频繁,这里面当然有很多故事。这些事伊姝知道一点点,可惜她不善于传达,你从她口里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你只能去问村长。”

丈母娘看着丈夫,拉一拉痕的衣袖,赞赏地对他说:

“你看他有多么和蔼!他的思路有多么清晰!我们大家都要避免惹他生气。”

“我只能去问村长。”痕心烦意乱地重复老丈人的话。

“这小子脑筋开窍了。”老丈人做了个鬼脸。

丈母娘和伊姝这时已退到了衣橱那边的阴影里,正在热烈地说悄悄话议论什么,痕听不清她们俩的话,但是他感觉到她们并不是议论老丈人的病,而是在议论他自己,于是不由得十分愤懑。现在他很想走开去,可是老丈人正像局外人看把戏似的看着他,他又打不定主意了。最后他赌气地拖了一把椅子在老丈人床前坐下来。他刚一落座,老丈人就伸出他那僵尸一般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手又硬又冷,像一把钳子钳得痕的腕骨生病,痕就是想要甩脱一时间也不可能。他很诧异:一个要死的人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呢?

“你,靠拢一点。”丈人急切而小声地说,口中的胃气喷到痕的脸上。

他似乎很烦躁,用那只空着的手从背后抓了一只垫子扔出来,扔到了地上,并用一只脚使劲踹被子,每踹一下就将痕的手腕抓得更紧,痕痛得差点要喊出来了,脑子里出现“垂死挣扎”这几个字。他将自己的脸尽量从老丈人的脸面前撇开,因为他口里的气味让他头晕。

“那种事情,你从我这里是问不到了,因为你来晚了。呸!真该死啊!”他又从背后抽出一件旧衣服扔到地上,痕看见那衣服上有一大块血迹,还是湿的。

“你在流血!”他惊叫起来。

伊姝和丈母娘像没听见似的,还在那边说悄悄话,说个没完。

“他在流血!来人啊!”痕大吼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

“白费力气。”老丈人嘲弄地说:“你这个傻瓜,刚才我还说你的脑子要开窍了,到头来还是本性难移。你来晚了,我整整等了你两年,你还能从我这里问出个什么来呢?当然问不出了。”

痕一下子觉得房间里的氛围让他难以忍受。这间土砖房,窗子关得紧紧的,到处都洒了来苏水,那令人作呕的药味令痕想道:莫非丈母娘是将老丈人做死人对待?那边两个女人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也显出古怪的意味。最难受的还是老丈人这只铁钳一样的手,痕思忖着自己的手腕已经被他弄伤了。他红着脸开口说:

“你能不能放开我的手?”

“哈,害怕了?连老人的这点愿望都不能满足吗?见鬼!”他将痕猛地一下推开。

痕的身体往后一仰,差点连人带椅子都翻倒,丈母娘和伊姝像被惊起的雀子一样飞往这边来了。

“你们谈完了?谈好了吗?他等这一天整整等了两年呢。”丈母娘说。

“他终究是个白痴。”老丈人疲惫地闭上了眼,好像所有的精力都从身上流走了,那张脸又变得十分可怕。他一歪,倒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破布里头,一动都不动了。

丈母娘一边捡起地上的垫子和沾了血迹的衣服,一边埋怨痕说:

“你看,你又惹他生气了,你还是没有变聪明。我昨天还在对他说,山上清新的空气会洗清你那乱糟糟的大脑,没想到都两年了,你还是这个样,真令人失望啊。喂,我问你,你带钱来了吗?”

痕交出那一沓钞票,老女人气恨恨地一把拿了过去,仔细点了一遍,说:

“这些钱是由于我们你才赚到的,这件事你问村长就清楚了。我听说你年初还做了一笔买卖?数目大吗?”

“是这样,不过数目很小。”

“这么说你以为价格是随便订出来的了?那人不是早就说过不再到你家来了吗?为什么你还要织席子呢?”

痕被抢白得无话可说,站起身来想要离开,突然听见伊姝在旁边紧张地对他说:

“你看,这有多么可怕!”她指着从床沿流到地上的血。

“我去请医生来。”痕说着要走,却被伊姝死死抓住。

“你不要乱找人,轻举妄动害死人。我们回家去吧。”她果断地说。

他们出去时痕看见丈母娘正在房里发呆。走着走着,痕想起了要去找村长的事,就对伊姝说了,伊姝听了吓得脸都白了,连声说要去他一个人去,她是绝对不跟他去的,还说她可以坐在茶馆老板娘的茶室里等他,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了。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去村长那里是他一个人的事嘛,用不着将她也牵扯进去。痕以为她是被刚才她父亲的发病搞得神经过敏了,又觉得她对她父亲的态度实在有点奇怪,丈母娘也是一样。那老家伙该不会已经死了吧?痕不知怎么现在觉得老丈人是真的掌握了他生活中的一件事,这件事的底细在他心里,他已经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痕现在只好去找村长打听了。

痕在村里走时,仍然没有见到一个人,看样子村里人都出去了。痕走进村长的院子,看见房门大开,一只巨大的黑狗蹲在门槛上,见他来了也不叫。村长不在家,他的八岁的孙儿蹲在地上逗瓦罐子里的蟋蟀。

“爷爷去什么地方了?”痕弯下腰拍拍小家伙的脑袋。

“爷爷去村委会研究你的问题去了,他说要把你抓起来,你杀了一个人。”他摇头晃脑地炫耀说,“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告诉你。”

痕正站在屋当中不知所措,从里屋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一出来就同痕打招呼,自称是村长的亲戚,也是在这里等村长的。他还抱怨说村长这人行踪诡秘,从来不怕耽误别人的时间,有时还故意躲起来。就说他吧,已经在这屋里等了三天了,他还没回来,村里也见不到他的影子。中年汉子赤着一双脚,身上的衣服补丁叠补丁,十分穷苦的样子。痕就问他是为什么事找村长,他回答说那种事说不出口,太丢人了,又反问痕说,他的事不也是说不出口吗?所以来这里找村长的人大都是因为心里有种难言之隐,彼此彼此。痕想,莫非这家伙已经知道他的事了?看起来又不像。痕对他说话的口气心里很不服,就不再理他,在桌旁坐下。中年汉子也若无其事地坐在他的对面。汉子很神经质,一双手不得安宁,总在将桌上的茶杯移过来移过去的,痕很讨厌他的行为,始终皱着眉头。这时村长的小孙子玩累了,跑到桌边来喝水,喝完水后,他用手指着痕响亮地对中年汉子说:

“他杀了一个人。”

“不要乱说,这种事说不得的。”中年汉子和蔼地说。

“我就要说!”男孩跺了一下脚,“杀人了!把杀人犯抓起来!”

“有什么好处呢?”汉子恳求地看着他,“打草惊蛇总是不好的啊。”

男孩朝痕裤腿上吐了一口痰,又蹲下去玩他的蟋蟀。

“你很了解我的情况吧?”痕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心里更厌恶了。

汉子还在摆弄那些杯子,垂着眼,有时又偷偷瞥一眼痕。

“我怎么会了解你的情况呢?你太多心了吧。刚才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小孩就乱嚷嚷起来。小孩嘛,总是不善于伪装的。”

痕吃了一惊,听出汉子的话一直是咄咄逼人,很像村长的口气。这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从说话的口气可以看出他显然比自己有某种优越,对某些事比自己知情。他的穿着虽然褴褛,眉宇间却有一股傲气。痕不打算等村长了,因为这个人在场,痕觉得自己无法再向村长打听那件事。

“你不要走,他嘱咐过了的,一定要留住你,他马上要回来。”

“他知道我要来?”

“那当然。刚才我说等他等了三天,其实我也在等你。你一来,他就要回来了。刚才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很高兴,你看,他这不是回来了吗?”

村长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闯进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倒,两只脏鞋正好踩在枕头上。汉子连忙冲过去,下死力摇他,想把他摇醒,他还喊痕帮忙摇。接着他又将村长翻成仰面,挥起手打他的耳光,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他一睡着就完了,等他醒来,你从他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呸!呸!”他连连往村长脸上吐唾沫。

好半天村长才睁开了一只血红的眼睛,向汉子讨饶道:

“放了我吧。这个人的事太复杂,要等我睡醒以后才说得清。”

说完这句话他就用力一滚,滚到床里边去了。痕埋怨说,村长要留住他,自己倒好,睡觉去了。他可不能老待在这里,因为妻子要等他回家呢。汉子闪烁其词地说,放心好了,她不会不耐烦的。于是痕又一次厌恶他的口气。痕回想自己这一次的下山,将一些点点滴滴的迹象连起来一想,心里说不出的后怕。就好像一张网终于织好了,他被赶着扑了进去似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伊姝也成了赶他的人了,她到底自觉还是不自觉呢?就在昨天夜里,伊姝说得唇干舌燥,一定要痕去见她的爹爹一次。她将她爹爹的情况描述得催人泪下,自己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弄得痕烦躁不安,只好答应她的请求。其实痕之所以答应她,心底里还有个隐秘的原因,那就是收席子的人不久前突然又来了一次,将痕那些残缺不全的席子翻过来翻过去的,最后都没有要,却给了他一些钱,当时痕问他这些钱是不是席子的总价钱,他告诉痕说,这种事只有下山才能搞清楚。又说痕不下山也可以,他本人来不来收席子并不以他下不下山为准则,要是他不想去将一些事弄清,就是永远不下山也无妨。那一次以后好久,痕一直处于一种矛盾的心情里,后来时间长了才慢慢淡忘。伊姝昨天将这个问题提出来,引起了痕心中的骚动。似乎是,他没有理由不下山了。其实痕也很少在乎什么理由,他之所以下山,大概是出于一种无名的冲动吧。这两年住在破庙里,表面上是很平静,究竟是不是心如死灰只有自己清楚。倒是伊姝下山后的表现令他捉摸不透。在濒死的老人面前,她和丈母娘没有显出任何惊慌和悲痛,她们似乎在磋商什么事情。后来老丈人病情恶化,伊姝竟拉了他临阵逃脱,将一个垂死的人不管不顾地扔下就跑了。要说她昨夜的痛哭流涕全是在演戏吧,又不太像,而且她那么害怕来村长家。老丈人也许是真的死了,一个人孤单地死,临死前还忘不了用他的诡计来控制痕。坐在厅屋里的桌子旁,痕七七八八地想着这一些,又分析了一次自己这一次下山的冲动,觉得原因还是在于那收席人。虽然那人说他来与不来与痕下山无关,痕仍然有一种要加强与他的联系的欲望,根据以往的经验,要做到这一点就只有卷进山下的某些纠缠,那些痕已经难以习惯了的纠缠。他早就体会到了收席人虽然表面独来独往,但村里每个人对他的了解都比他痕要多,他们并不是通过交往,而是通过一种情绪的意会,来将他们自己的生活态度以他定位的。这种事说出来像天方夜谭,痕却一直有感觉。

“我要请你看一样东西。”汉子站起来往后面房里走。

痕也跟着他走,他们穿过卧房,来到厨房里。厨房很暗,只有屋顶上的两片明瓦透下来一束光。在厨房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动弹了一下。

“那是谁?”痕问道。

“你的一个老熟人。”那人回答,原来是茶馆老板。

痕俯下身去,看见茶馆老板的双手被绑在背后,缩成一团坐在潮湿的泥巴地上,那种样子可怜巴巴。他那条瘫痪的腿因为疼痛弯曲着,口里一阵一阵地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痕蹲下来,想替他解开绳子。他立刻停止了呻吟,警惕地挪了一下身子,问:“你想干什么?”

“除了村长,谁也没有权力解开他的绳子。”汉子在后面解释说。

“如果我把他解脱了,村长会怎样呢?”痕说。

“村长倒不会把你怎么样,只不过你自己就会代替这个人蹲在这里了。”汉子嘲弄地说。

“胡说八道!”痕很生气。

“我们走吧,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对他的命运这么感兴趣,我不过是让你参观一下,满足你的好奇心罢了。这个人不需要你的关心,他知道怎样做是对的。就在这里,这个厨房里,最多的时候关过十几个人,有一个人被关了两天两夜村长都不让他吃饭,他渴得受不了了就到煤槽里喝水,一张脸在煤槽里蹭得墨黑。”

“村长为什么要关他们呢?”

“村长才不关他们呢,”汉子鄙夷地说,“是他们自己自愿来的。”

“哦?为什么?”

“因为内心痛苦呀。他们心里有你没体验过的痛苦。”

这时茶馆老板发出一声奇怪的尖叫,既像是哭又像是笑,痕听了那声音一身都软了,喉咙里痒痒的,自己也恨不得要叫一声才好。汉子从旁边看着他,似乎在窃笑。茶馆老板忽然说道:

“水。”

于是汉子走到洗碗槽边,用碗从里面舀了一碗脏水,放到他嘴边,他贪婪地喝光了,喝完后还用眼睛乞求地看着汉子。

“还想要呀?没有了!”汉子说,掉转头向着痕,“这些人总是得寸进尺。”

茶馆老板委屈地低下头去,缩成一团,又开始呻吟。

“我要出去。”痕虚弱地晃了一下,被汉子伸手搀住。

“你是熟悉这个人的,”汉子兴奋地说,“多少年了,他总是躺在家中说有病,他的腿也坏了几十年了。从前你到他的茶馆去时一定看到了他的情况,你一定注意到了,那时他有多么麻木,他患的是不治之症,他真是意志顽强,同疾病斗了几十年……该死!”

他的话被打断,因为茶馆老板又叫起来了,这一回的声音里笑多于哭。痕用手捂紧耳朵向外跑,他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他跑出了村长的家,又跑了好远,那令人发疯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他一脸苍白,心里只想吐,就在路边吐了起来。

“这不是你家男人吗?”有人朝他走过来。

来的是茶馆老板娘,还有伊姝同她一道,两人很亲密的样子。她们守在痕身边看他吐,他却吐不出来了。伊姝轻轻地对茶馆老板娘说:“他竟然去了村长家。”老板娘就笑起来,反问道:“这个人并没有内心的痛苦,怎么会往那种地方钻呢?”痕站起来,恶心的感觉总算消失了,他想问老板娘怎么看得出他心里的事,老板娘没等他开口就说:

“一个人痛不痛苦,要根据他的生活来判断,像你这样的,在山上生活了这么久,不可能有了不得的痛苦。那些心里痛苦的人呀,总在村里乱走,最后总走到村长家里去了。真的,你到底去村长家里干什么呢?”她将眼珠翻上去,似乎在沉思。

痕想和她谈谈心里的疑问,但她根本听不进,一个劲地摇手,制止他说下去。“烦死了,烦死了!”她把脸转向伊姝,“去茶馆坐一坐吧。”

痕从太阳里走进阴凉的茶馆,心里一阵舒服。两年没来,茶馆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只是更加破旧,透出凄凉的味道。墙上和柱子上到处挂着草编的小笼子,里面关着的蝉都死掉了。没有人来喝茶,却有一个老头在角落里的桌子上打瞌睡。老板娘介绍说这个老头不是本村的,是从山那边梦游游到这里来的,走了两天两夜,倒在茶馆门口,她将他扶到桌边坐下来,从早上睡到现在还没醒。

“爹爹已经活过来了,妈妈刚才来告诉我的,我吓了一跳呢。”伊姝说。

“我也吓了一跳。”痕捂住胸口说,“难怪我到村长那里什么也问不出,原来他没死。”

喝着茶,老板娘同痕聊起这两年的情况。她说自从痕上山之后,老板的魂也被牵走了,从此他再也不安安静静躺在家中养伤,而是每天拄着拐棍往那山上爬。虽然她很清楚,没有她的帮助他是爬不了多高的,可是他的行径毕竟令人揪心啊。不论刮风下雨,每天一大早他就要上路。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让人看了都害怕,伤腿肿得老大,脸上到处被挂破了,衣服被挂成了一条一条的。他老说他绝对忘不了他第一次上山时的那种美妙的感觉,他想要再体验一次。他已经忘记了那第一次其实是她老板娘将他挟上山去的,而误认为是自己独自努力上去的了。她提醒了他好多次他都不信,说她贬低他,抢他的功,后来她就懒得说了。本来她想,时间一长,他自然会放弃的。没想到他会走火入魔。开始还只是有点心神恍惚,到后来什么全不在他的眼里了,成天拄着拐棍往山里钻,回来不洗脸,不洗澡,一身臭得像发烂的死尸,身体当然是更坏了。使老板娘惊奇的是他虚弱到这种程度还能上山,而从前只要有一点小病他就躺在床上不起来的。“不久就发生了你在村长家里看到的事。”老板娘伤感地结束了她的描述。痕记起从前老板总是躺在房里呻吟的情形,心里也有点伤感,而伊姝,更是躲在一边流起泪来。三人就在这种情绪里沉浸了好久,直到老板娘又提出那个问题:

“真的,你去村长家干什么呢?”

“老丈人叫我去的。”痕怪不好意思地说。

“我明白了,这只老狐狸,他想让你痛苦,但是你是不会痛苦的。”

“他打错了算盘。”伊姝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他们的说话声终于使得那老头醒过来了,老头坐起身来,用炯炯的目光看着痕。痕认出他正是山那边蛙镇炸油饼的老头,痕去买米时总到他摊子上买一个油饼吃。既然他是山那边的,为什么他的神气像到了自己家中一样呢?也可能那边和这边从来就有频繁的交往,只是痕没有观察到吧。老头向外走去。

“他去哪里?”痕问。

“当然是去村长家。”老板娘眯缝着眼说,“这些人都一样。”

“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还用得着判断呀,他们脸上的表情同我丈夫一模一样。我丈夫每月至少要去村长家里两次。你看他那副样子,简直迫不及待呢。”老板娘指着老头的背影说。

痕抬头看了看墙上笼子里那些死蝉,突然觉得自己该走了。伊姝和老板娘在一旁说悄悄话,似乎并不急着走。痕记起从前,伊姝和这个女人是根本不来往的。看来是他待在山上的这两年里,伊姝在每月一次的回家期间同她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的。伊姝嗔怪地对痕说:

“你急什么呀?好不容易下山来一次,我们姐妹在一起有话要说呢。再说她讲的事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在学习经验呢。”

她的话似乎暗示了痕的无知,痕有点自卑起来。为什么他不能像伊姝这样“学习”呢?他同村里人谈话总是不入流,一开口就是些蠢话,老觉得自己陷在陷阱里不得出来。当然谁也没有逼他同他们交往,他是自愿的。比如现在,伊姝在他身边同这女人谈话,他就是没法理解她们的那股热情。不知不觉地,他的思想又游离开去,脑子里浮出那个老问题,那个村长也没能给他解答的问题。接着他又突然听见老板娘提高了嗓门说:“村里人人都织过席子嘛。”痕想借着这个话头问她一点什么,但两个女人都不高兴地瞪他,他只得嗫嚅着住了口。有一刻痕那昏暗的大脑里似乎闪过一道光,但立刻又熄灭了,黑暗的问题仍然盘踞心头。

“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他等得不耐烦了呢。”伊姝站了起来。

在山间的小路上,伊姝问痕,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样斤斤计较呢?村里所有的事他都不参与,任何人都打动不了他,任何人!而他却因为这些人获得了新的买卖业务,这买卖看样子还会一直做下去。收席人说得对,席子的价格不是乱订的,这话她一听心里就亮堂,就能与他们的实际生活挂钩,痕怎么就听不懂?痕不但听不懂,连她的解释都听不懂,真让她灰心。他带着这个疑问去了村长家,他看见了答案,还是一点都不理解。而在同时,他还要计较她的爹爹,其实呢,她爹爹帮过他好多忙,可他就是毫无觉察,反将他看作敌人。末了她竟说出“没有我爹爹,哪有你的今天”这种话来。痕想起昨天夜里她是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样子,不由得感到这个女人在两年当中的变化真不可小觑。莫非她也想让他自己被绑着双手扔在村长的厨房里?多么荒唐啊。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女人不高兴地问,面部在暮色中模模糊糊的。

“我在想,你们感到那么自信,那么不言而喻的一些事,在我这里恐怕永远弄不清了。”

“好啊,好啊,”伊姝柔和下来,“尽力去想吧。席子的价格问题,那人还会要同你谈论的。有什么办法呢?他来了又去了,村里的情况依旧,只有你一个人被蒙住眼睛,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在山上漫漫的长夜里,恐怕所有的人全不在你的眼里吧。只是爹爹的意志你终究违抗不了的。”

回到庙里,痕脑海空空地坐在房里。伊姝蹲在灶台下吹火,那些柴是痕新砍的,要用松针去引燃,伊姝吹了又吹,搞得一屋子烟。痕在房里闻到烟味,过意不去地跑到灶屋里帮忙。一会儿熊熊的火就燃起来,照亮了伊姝那张弄脏了的憔悴的脸。似乎是,今天一天在山下经历的事将她弄得疲惫不堪了;又似乎是,他俩在山上这两年反常的生活将她拖累得衰老了。他怎么两年里头从来没注意过她在变老呢?一边往灶膛里送着柴火,痕一边企图设想一下妻子脑子里的那些事,然而竟是一点都想不出来。两年时间,她在他身边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烟熏得她眯着眼,她正在用力挥动锅铲。从表面看去,她身上的一切都没变,实际上呢,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总之现在她变得太有主见了。

闷头吃完饭,伊姝叹了口气,说:

“毕竟,他们不再问我们要钱了,可见欠下的债也是可以慢慢赖掉的。”

“我们根本没欠他们的债,你不要胡说八道。”痕愤怒地说。

“我不过打个比方,你激动什么呢?任何事都可以打比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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