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属于黑夜的故事
“您知道我究竟是谁吗?”傻大姐握着痕的手说,痕起先挪开一点身子不愿听她废话,可是后来渐渐地被她的话所吸引了。
“我知道您对我的印象,”她急急地说下去,“我,一个只有半边脸的怪物,一个见不得光线的家伙,一天夜里埋伏在列车过道上袭击了作为旅客的您,您糊里糊涂地做了一次我的俘虏。表面看这件事就是这样。可是我到底是谁呢?这是您所想象不到的。实际上,在我和您之间有割不断的姻缘,有时我甚至想,您就是我的弟弟,但您不是,不可能是。这都是一些枝节问题。”
“我生在一个残破的家庭里,在我幼小的时候母亲就抛下我带着弟弟另嫁了别人。至于父亲,我很少见到他,他在军队里工作,一年才和我见一面。他将我寄养在他的妹妹家里,每次来看我都是匆匆忙忙的,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他那双巨大的翻毛皮鞋,像要把地板踩塌似的。我寄养的姑姑家里很穷,全家人靠手工修理皮衣为生。我慢慢长大起来,食量也越来越大。虽然我拼命做家务,起早贪黑地干,他们还是开始嫌弃我了。姑姑起先只是偶尔说一说要把我赶出去,后来终于实行了。他们将我赶到屋外去过夜。夜晚是那么寒冷,初冬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快要下雪了。我在姑姑家的窗子底下走来走去,朝里面偷看。我看见他们一家正在吃夜宵,每个人的碗里都冒着热气,姑姑的小儿子因为吃得太快被噎着了,大哭大闹起来。我将房子周围侦察了一番,没有找到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心里的焦急就逐渐上升。幸好邻居养了一条很大的狼狗,在屋外搭了一间狗屋。我待到夜深了就钻进狗屋与那条名叫‘大妹’的母狗共度夜晚。狗屋里倒是很温暖,我总是紧紧地抱着那条母狗入睡,只是狗屋的门不够宽,我日益长大的身体经常被那门卡住。有这样一天夜里,当时我是12岁,因为姑姑那天发脾气不给我饭吃,我早早地就进狗屋去睡了。半夜里我饿醒了,想到外面去小便。那天夜里特别冷,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对面工地上的一盏探照灯发出阴惨的光,照着院子的一角。我刚刚从狗窝里探出一边肩膀,整个身子就被卡住了,我越用力,卡得越紧,我哭泣起来,恐惧得不得了。这时从外面回来的‘大妹’听到了我的哭声,就跑过来帮我的忙。她死死地咬住我的衣领将我往外拽,左右甩动,我的半边脸因而在尖锐的石子上猛力擦过,顿时血肉模糊,我发出疯狂的惨叫,我的叫声激发了‘大妹’,它跳起来,更加努力地拽我,后来我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时已躺在医院里,半边脸被纱布包住了,没受伤的那只好眼也肿得快要看不见了。当时我并不觉得很痛,也不紧张,我甚至还有点高兴,因为我好久好久没有睡过这样软和的床,盖过这样干净的被子了。我从肿起的眼缝里看着窗外的风把树枝吹得一摇一摇的,心里梦想着要永远在医院里住下去该多么好。”
“我的梦想马上就破灭了。”父亲进来了,坐在我床边,阴沉沉地看着我,开口就说:
“‘你只有半边脸了,我希望你今后不要去照镜子,那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没有听懂他的话,也许我认为他是说别人。我天真地问他我还要在医院住多久?出院之后可不可以随他去军队?”
“面对我的问题他似乎难以启口,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他的冷漠,粗暴地说,他早就不在军队了,他现在办了个养鸡场,他成天做牛做马地工作,就是为了养活我这该死的小家伙,他还称我为‘吸血鬼’,说我这一住院,将他多年辛苦的积蓄全搞掉了。”
“‘啊,爸爸!爸爸!’我喊道,‘您让我去鸡场里帮忙吧,我什么都愿意做,也愿意学,我喜欢养鸡,让我和您住在一起吧!我决不再回姑姑家了,决不!’”
“我可怜巴巴地用那只独眼盯着他,我看见他沉默不语,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天花板,就像已经忘记了眼前的事似的。我害怕地抓住他的衣角。”
“‘不行’。他最后说。甩开我的手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步。”
“‘求求您了’。我哭着恳求他。”
“‘你这个小傻瓜,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从此以后你就只有半边脸了,你的样子令人恐怖,你现在还不懂这个,很快就会懂了。只要一拿掉绷带,你的生活就变了样。我会考虑你的前途的,但你的前途绝不是在鸡场里。我要好好地考虑一下。’”
“大约半个月之后,父亲才第二次来探视我。这时我的脸已拆掉了绷带。这家医院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镜子,我除了觉得吃饭有点不方便外,对于自己的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再说那时我还小,不知道这种容貌上的变化对于我今后的生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今天我们出院。’父亲说。”
“现在回忆起来,那一天我高高兴兴地跟父亲走在街上时,有许多人惊奇地瞪着我看,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去摸失掉半边脸的地方。‘还不快走!’父亲呵斥道。那一天我跟他走了很远很远,我们似乎是从城里走到了没人的荒郊,因为劳累,我脸上的伤口又痛起来了。父亲只管一个劲地走,很少回头看我一下。”
“‘爸爸,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我哭着朝地上蹲了下去。”
“‘你听说过神秘列车的事吗?’父亲异样地看着我说,‘啊,我忘了,你当然不会听说的。我这就告诉你:有这样一列神秘的火车,它日夜不停地奔驰在我们辽阔的疆土上,车上的旅客全都是些偶然搭错了车的人,他们上了这列火车之后,就再不考虑下车的事了。为什么不再考虑下车了呢?因为车内有魔力,人只要一进去,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只关心眼下发生的事。这就是神秘列车。’”
“‘现在我要和你谈谈列车长了。这个人是我多年前在军队里的同事,一个意志强硬的家伙,他是怎么成了神秘列车上的列车长的,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我后来与他相遇就是在前面不远的那个小站上,那是在三年前。当时他从车门里走下来,一眼就看见了我,他是个沉闷的人,没有多话说,只是用力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大声问我上不上车?我回答他说,已经太晚了,我所有的决心都在这些年里丧失了,再也无法跟他走了。他冷笑一声,转身就回到了车上。要知道,三年里头,这件事成了我的心病。不久前,发生了你的事情,我心里的疙瘩也就迎刃而解了。你不幸失去了半边脸,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你的位置,如果你代替我去那列车上,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出路吗?在我们本地的传说里,神秘列车的最终目的地是完全的黑暗之地,这对于你这样脸上有残疾的姑娘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我前前后后为你想过了,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你和我待在养鸡场里,不要说别人看见你这副样子受不了,就是我自己,时间长了也会受不了的,长期拖下去的话,不是我杀了你,就是我自己自杀。要是我长年将你关在房子里,又不理你,你也会因为受不了而做出反常的事来的。而这列火车,为你提供了最好的环境,你在那上面可以帮厨房干些杂活。列车长是非常仗义的、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你上了他的车,也就处在他的保护之下了。’”
“‘可是爸爸,我真害怕呢。’我说。”
“‘啊,不要怕,一开始都这样,慢慢你就会有勇气的。你不是一直都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小姑娘吗?’”
“他甚至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摸我的头发时,我连呼吸都停止了。我在心里不停地呼唤:‘父亲!父亲!我多么想做您的听话的乖孩子啊!我不要去那火车上,我只要待在您旁边。您可以在鸡场里把我藏起来,我只要一个很小很小的房间。您也不用看我,只要每天隔着门和我讲几句话,骂我也行,再就是派人送饭给我吃就行了,我保证每天到深夜才出来,这样您就不会心烦了。’我这些话当然都不敢讲出来,因为怕他生气。”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在父亲身后又走了两三里路。每当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太远,他就停下来等我走到跟前去,然后拍一拍我的头,不耐烦地说:‘唉,你呀你!’”
“到达小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谓的小站只不过是一间破败的土砖房,里面有三条长椅,也是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居然奇迹般地开着一盏灯。父亲好像突然一下泄了气,沮丧得不得了,说自己不该来这里的,因为并没有与神秘列车的列车长约好,所以不知列车什么时候来这里停靠,万一那列车根本不来这里停靠,又怎么办呢?说着说着他就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境地。后来我和父亲就一人躺到一条长椅上休息了。”
“‘万一那火车不来,我们就回鸡场去吧?’我试探性地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你这个小坏蛋,原来你想要我死!我是你亲生父亲,你却想要我完蛋,看来你姑姑家一点都没有给你什么好影响,只是养成了你的毒蛇心肠。我告诉你,你只能在这里等,我的背袋里带了一个星期的干粮,我把干粮放在这里,自己明天一早回鸡场去。’他说到最后竟有种恶意的高兴在语调里透出来。”
“我累到了极点,脸上又痛,实在没有力气再和他讲话,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醒来时已是黎明,父亲睡过的椅子上空空的,连干粮也不见了。我发疯一般冲到外面,在荒郊野地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亲,凭自己的记忆往回跑。只跑了很短一段路我就发觉自己完全不记得原先走过的路了。我倒在泥地上伤心地哭起来。正在这时我的身后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我立刻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往铁路那边跑过去。”
“那是一辆黄色的列车,有点破烂,差不多每节车厢的门全是开着的,车厢里面的人很少。我从离得最近的一个门爬上去,进了一节车厢。这是一节硬座车厢,里面有两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睡觉,地上很脏,撒满了水果皮和花生壳。我悄悄地坐在一个座位上,心里想,万一列车员来查票,我就装哑巴混过去,然后再设法找到列车长,求他收留我。也许没有什么神秘列车,多半父亲在胡说八道编故事骗我,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在位子上坐了很久,也许都快中午了,但是根本没人来查票,连个从这里过路的人都没有。那三个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直在长椅上睡不醒,而列车,总是以匀速运动向前运行,一次也没有停站。我虽然只有十二岁,也发现了这里面的蹊跷,心里嘀咕着:莫非真是一辆神秘列车?”
“年轻的女人终于打着哈欠坐起来了,这个女人就是伊姝,当时她非常年轻,差不多是无忧无虑,那时她也不做缝纫。啊,我该如何形容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呢?她是个美人,但是她的样子太特别了。她的两只眼不对称,她看着我,但是她又不看我,我是指她不看我的外表,看到我里面去了。我无法同她的目光相遇,那种目光是捕捉不到的。莫非她有妖术?于是我害怕起来,是的,我又怕她又渴望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女人大概注意到了我在角落里害怕得发抖,她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笑声解除了我的恐惧,我朝她走了过去。”
“她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扳过我那半边好脸,凝视着我,突兀地问:‘你想不想在这里永久留下来?’我连忙点头,我的样子又逗得她哈哈大笑。”
“‘你这个小东西,’她又说,‘如果你留下不走,你就得天天帮我洗衣服。’”
“我又连忙使劲点头。”
“她从座位底下拎出一个旅行包,在里面翻了一会,找出两件脏衣服,扔到我身上,又交给我一块肥皂。她自己却从包里拿出两根香蕉,坐在那里吃起来。这时我也饿得厉害,但我强忍着,将她的衣服拿到洗脸间去洗。我的个头很大,很有力气,所以洗两件衣服还是不在话下的。我对这件工作还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找到了一个新的生活环境,这里至少比狗窝里要好得多。看来父亲的话并不灵验,他曾断言说我的容貌是见不得人的,可刚才我不是见了一个女人吗?这位女人还请我帮她洗衣服呢,她一句都没提我的脸!我心里刚刚萌生的希望很快就被掐死了。”
“衣服刚洗到一半女人就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样子很粗的男人,他们俩站在洗脸间门口,女人一脸的严肃。我觉得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到了,拎衣服的双手发着抖。”
“‘她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男人说,眉头皱得紧紧的,很烦躁的样子。”
“我连忙放下手中的衣服,朝那男人跪下,不住地往地下磕头,”口里喊着:
“‘留下我吧!留下我吧!如果你们不要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抬起头来时,男人已经走了。”女人扶起我,很认真地对我说:
“‘瞧你这股傻劲,我以后就叫你小傻瓜吧。我叫伊姝。你刚才的举动太不像话了,我要提醒你,到这列车上来之后一定要察言观色,好好学习,绝不可自以为是。你刚才的举动就是自以为是的表现,你以为有人要赶你下车,其实根本没这回事,至少我还从来没看到过,你在列车长面前的表现太恶劣了。’”
“‘现在列车长要赶我走了吧?’我后悔不迭地问。”
“‘我已经说过要你不要自以为是,你怎么就不听。你不要去猜测别人的心思,那对于你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你上了车,一切都变样了。’她的表情一下子显得很疲倦,脸部松弛而浮肿,好像突然被这场谈话累坏了。”
“‘如果他不赶我走,我一定在这里好好工作,每天帮您洗衣服。’我说。”
“‘他不赶任何人走,至少我还没有看到过,但是你给他增加了多么大的痛苦啊。我刚来时也给他带来了痛苦,幸好不久他就适应了。现在你又来了,这对于他是个很大的打击,不过不要紧,我知道像他那样的男子汉什么都能承受得了。现在我们到他那里去吧,记住,万万不可自以为是,要谦虚。’”
“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伊姝的话,只不过她对我提出的要求是很容易做到的,我只要少说话,不暴露自己的情绪就可以了。”
“我们穿过了好几节车厢,有的车厢里人多一些,有的车厢只有三四个人,这些车厢都很脏,地上满是垃圾,散发出一股沤气。大部分人都在倚窗凝视外面的景色。”
“列车长住的房间出奇地简陋,房里只有一张窄床,没有椅子,再就是靠墙摆着十几个大南瓜。伊姝告诉我说,隔壁是一间储藏室,蔬菜堆得放不下,就放到列车长房里来了。我们进去的时候,列车长背对我们站着,后来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他用低沉的声音向伊姝发出指示,要她将我安排在厨房干杂活,至于住,就住在隔壁的储藏室里,不过不准从他房里出进,要走另一头。他还对她说,不要让我乱跑,免得发生意外。”
“从列车长房里出来时我问伊姝,为什么列车长说话不转过身来,伊姝说是因为心里难过。我又问因为什么心里难过,她就生气了,大吼起来:‘因为你这张脸嘛!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看看周围这些人,有谁敢朝你看一眼!’她压低了声音又说:‘真正为你难过的却只有列车长。’‘那么您,您看了我的样子就不难受吗?’我愚顽不化地问她。‘不,不难受,因为我习惯了你的样子,我从前也和你一样,我一直到13岁才从一口井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当时我哭了整整一天一夜。你以为我是你看见的这副样子?不,这只是一副高级的假面,一位好心的商人送给我的礼物,这副东西精致得看不出破绽。我们不谈这个了吧。’”
“原来伊姝也有难言之隐,说不定她受到过比我更大的打击呢,我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管过我,而现在,多么奇怪的事发生了!这个女人像是早就在等着我到来似的,她像我的老师又像我的姐姐,她聪明过人,有奇怪的魅力,我打定主意要死心塌地地服从她。”“在厨房里,那些大师傅和小工都对我视而不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伊姝将我介绍给大家,我不断地鞠躬,可是他们都把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睛看着我上面的墙壁。伊姝介绍完了之后就把我拉到一堆土豆那里,要我削土豆。我一直削到中午,没有任何人来理睬我,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中午时分大家都去吃饭去了,没有人来叫我吃饭,我孤零零地坐在厨房里,削着削着突然眼一花栽倒在地上。我一定是饿过头了,连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时伊姝进来了,她扶起我,递给我一盒饭,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不要到餐厅里去,’她拍了拍我的头警告我说,‘我会把你的饭送到你房里去的,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她拉起我就走。”
“我怎么也想不到厨房里会有这样一条暗道通到后面的储藏室,这条暗道还要绕过列车长的房间,而列车长的房间正在储藏室和厨房之间!这种结构我至今也想不通,它超出了列车的宽度。但的确就有这样一条通道,一扇小门开在厨房炉灶边上的一侧,打开那扇门,人看见的不是车厢外面,正是那条不可思议的过道。过道很窄,大约5米长,也没有灯,走到头之后伊姝一推门,我们就进了储藏室。储藏室里也没有灯,所以在黑暗中我一时弄不清房间的大小。伊姝告诉我,工人们来这里搬蔬菜都要经过我们刚才走过的过道,这样就不会影响列车长的休息。她又要我用手摸一摸,告诉我靠墙放的全是些木架,木架上放满了蔬菜。这时我的眼睛才慢慢适应了黑暗,我发现墙上是有窗户的,只是现在被用报纸严严实实地封死了,所以房里才这样黑,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样做是因为我。我问伊姝为什么不安电灯,伊姝说是为了我的幸福和安宁。我说我不要这样的幸福,我要一盏灯,她就说我耍小孩脾气,自以为是。我很不高兴地坐在地上,问她我的床在哪里,她说没有床,但是有一块木板,我可以睡在木板上。说着她就将我牵引到那块木板上,和我并排坐了下来。我摸着光溜溜的木板问,夜里睡在这上面不会冷吗?”
“‘啊,不要担心,’她说道,‘在我们列车上,你会越长越强壮的,这里的伙食会给你体内储蓄起足够的热量。’”
“在朦胧的储藏室里,我和她呼吸着浓烈的洋葱和芹菜味儿的空气,伊姝一下子变得十分悲伤。她说她来这车上好多好多年了,一直向往的就是这样一个藏身之地,但是列车长不给她安排,他一定有他的难处。每天夜里她都睡不安宁,因为她睡觉的地方总是被别人占用,于是她只好在这车上流浪。有时睡到半夜,突然上来一个乘客,那也许是一个十分粗鲁的家伙,她由于害怕被袭击,就整夜发着抖,大睁着双眼直到天亮。如果是她得到这样一间房子,她会高兴得跳起来呢,她实在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还要挑三拣四。我听了她的话,十分同情她,就对她说,她愿不愿和我一起住在这间黑屋子里呢?”
“‘不行不行,’她说,‘你怎么想得出这种事。列车长让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你只有半边脸,只有半边脸的人来这车上之前肯定做过不好的事,所以他要让你住在这黑屋子里好好反省。’”
“‘那么您呢?您从来没做过坏事吗?’我问。”
“‘我?我的生活要艰难得多,却没有这样一间房子给我,有时候,我觉得我要发疯了。那常常发生在半夜,我被一群粗野的男人赶来赶去,无处藏身。最可怕的是他们还威胁要把我的脸皮揭下来。我实在是困得要死,有时站在那里就入睡了,每当这时就有一个人将我推醒,一只脏手伸向我的脸,我惊叫着逃跑,他们则在一旁哈哈大笑。我走到车门那里,想跳下去一死了之,但我又犹豫起来,我看见了列车长的眼睛,那么悲伤,我知道这个男人是最了解我的人,我更知道他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于是打消了死的念头。’”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啊,春去秋来,我在那小房间里度过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啊!白天里我在厨房里工作,吃饭就由伊姝送到储藏室来,我和她成了亲密的姐妹。难道我就没有想到过到外面去走一走吗?我当然想过,无数次地渴望过,后来列车长为了满足我的要求,就派我去给一个旅客上菜,结果就发生了我以前告诉过你的那一幕。那些人的尖叫明白无误地打消了我心底的最后一线希望。说到厨房里的这些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从师傅到小工,从来没有任何人仔细看过我一眼。我想您恐怕没有像我这样深地体会过‘视而不见’这个词语的含义,而我就真的每天被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当中有一个小姑娘,也是和我干一样的杂活,她也和我一样工作认真,我知道这种人肯定从前也吃过很多苦头。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想和她谈谈心,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麻木,不管我提出什么问题,她总是用一句话来回答我:‘您不觉得工作就是最大的快乐吗?我们可要好好干活呀。’她总是干得汗流浃背,像吃了兴奋剂似的,而对于身旁发生的事,她一概毫无感觉。有一天她受到了另一名小工,一个小伙子的袭击,那人是她的同乡,他不仅伤害了她,还搜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零用钱。这件事的经过我都看在眼里,我想安慰安慰她,没想到她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抚平了衣服上的皱纹,若无其事地干活去了。当我一个人在黑屋子里时,我倒希望那粗野的小伙子袭击的是我,事实却是,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在厨房里我必须自己找事做,看见哪里需要人就去哪里,我必须时刻警觉,有高度灵敏的反应。从来没有任何人分配过我的工作,也没有人向我提过工作上的要求,在这里一切都要凭感觉行事,有时我也想过偷懒,而且想得很厉害,于是有一天,我借口上厕所溜到了储藏室,我小小地睡了一觉。我回到厨房时人们已炸开了锅似的喧闹起来,老厨师正在用最下流的、连寡妇听了也要脸红的粗话骂人,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七嘴八舌地议论。我一出现人们就不作声了,只有老厨师还在骂,骂得脸红脖子粗。我从他骂人的话里分析出,被他所骂的人一定是一名风流荡妇,专门勾引男人的贱货,我出于好奇就推了推旁边的小伙子,问他老厨师究竟骂谁。没想到小伙子鄙夷地打开我的手,吼道:‘你这只蠢猪!你去死吧!’我这才明白了老厨师原来是骂我,但是他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来骂我呢?我还是一个孩子,根本不懂男女间的风情啊。我羞得无地自容,真是想马上跑掉,可是门口守着那名袭击过小姑娘的粗野家伙。现在所有的人都第一次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了。我只有硬着头皮站在那里,任凭老厨师用最下流的话挖苦我。我看见面前有张小凳,就想去坐,然而一双敏捷的手马上将凳子搬走了,搬凳子的是小姑娘,她趾高气扬地走到门口,将凳子送给袭击她的那家伙去坐,而那家伙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踢开了凳子。老厨师一直骂得声嘶力竭才收口,整个期间,我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难堪。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被剥光了衣服并不是一件难堪的事,那是过了好久之后才知道的,而当时,我难受得整整一天没有吃饭。”
“您想象不到的事情是,我渐渐地喜欢上我的储藏室了。我一回到这里,就全身心地放松下来,自己跟自己说话打发时间。在那间房里,当我这只眼睛完全感受不到光源时,我就知道夜晚到来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是我上了列车之后还是一次也没照过镜子。当然别的车厢的洗脸间里是有镜子的,但我不敢去别的车厢,我被那一次的经验吓坏了,我一直待在餐车里,而我待的地方都没有镜子。我使劲回忆我刚上车时发生的事,当时我在洗脸间帮伊姝洗衣服,那墙上一定有一面镜子,而我竟没有顾得上瞧一眼,也许我瞧了,以为镜子里照出的是另一个人吧。就这样,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能通过别人的反应来估计,而别人的反应就是列车长说的:‘太可怕了。’我在房里思考这件事,隔壁就传来列车长弄出的响声。差不多每天晚上,列车长都在用一种类似拍子的东西往墙上拍,‘啪啦啪啦’地要弄一晚上,口里还发出咒骂,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似乎是,他在打蚊子。可是列车上哪来的蚊子呢?您也看到了,列车长的房里有张门和我的房间相通,只是门从他那边闩上了,从来也没打开过。我听着他打蚊子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还有他喘气的声音,心里忽然对他生出无限的感恩的情绪。在我走投无路之际,不正是他收留了我吗?这位单身汉,从他每天晚上的活动来看,是如此的寂寞,不幸福,可是他还是收留了我。他几十年里头经营的,到底是一种什么事业呢?时间一年年过去,我对列车长的感情从一种类似对父亲的渴望发展成混合了青春情欲的东西,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情,它就发生在充满了腐败蔬菜气味的黑暗里。终于有一天,我决心来斩断过去的记忆了,我要构想一个自己的身世,在这个构想中,我没有父母,是一名真正的孤儿,然后有一天我被狼追击,逃到了这辆列车上。每天夜里,我都反复地给自己的这个设想增添一些细节,使之更为鲜明生动。列车长急躁的拍打声也刺激着我的想象,他本人在我的故事里属于那种既孤傲又完美无缺的形象。那时列车上又增加了几个新人,听说其中一人是某个鸡场里来的,名叫老单。有一天老单到厨房里来了,他令我意外地走过来与我聊天,仿佛对我的特殊容貌全无感觉。连我自己也不理解当时我为什么那么冷静。也许他是知道一切的,他说起鸡场里的一些事,原来他真的在我父亲的鸡场里工作过。我假装有兴趣地应答着,轻描淡写地将父亲称之为‘场长’,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老单经常到厨房来,我边干活边与他聊几句,他告诉我他已成了车上的清洁工。我却怀疑他是父亲派来监视我的,这使我很愤怒。‘你们场长是个恶棍,您这么大年纪了,他却将您赶出来流浪,他不得好死。’我说。老单嘻嘻地笑着,说他对场长的看法同我一样,不过他并不后悔,来这车上度过余生正是他的夙愿。”
“除了刚上车时与列车长见过那一面之外,后来我一直没见过他。他每天晚上在那边拍蚊子时,我就想,也许他是有意将我安排在他的隔壁的,我在他眼里虽然容貌可怕,他实在还是对我怀有一份温情的。听着他那乡下人粗壮的身体里发出的喘息声,我脑子里竟然浮出了我和他的色情场面,四周的黑暗又更助长了我的狂想。当时我已发育得十分充分,胆子也随着大了起来。一个这样的夜晚,列车长似乎是站在一条凳子上拍来拍去的,忽然听见凳子倾倒下来的声音,列车长沉重的身体‘嘭’的一声跌在地上,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恐惧极了,不顾一切地去推那张门,狂喊道:‘列车长!列车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列车长很快就打开了门,一束灯光照了进来。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很像一只熊。我对他的幻想突然破灭了,只觉得害怕,我一步步后退,他一步步逼近。突然他咒骂了一句什么,就扑上来剥我的衣服,他的动作之粗野令人难以想象,他很快占有了我,把我弄得差点窒息,过后还踢了我几脚。然后他穿好裤子,回到他房里,将门闩死了。我像一堆破烂一样躺在地上,好久好久不能动弹。实际上,当时我还没弄清所发生的事,因为他的动作就如闪电一样快,完全不容我思考。”
“也许您以为列车长从此会要时常来找我,以消除他自己的寂寞了吧?后来发生的事正好相反,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来找过我。每天夜里他仍然在他的房里打蚊子,直至深夜,隔着墙,我听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着那道将我们隔开的门高声叫喊:‘列车长啊,您把门打开吧!为什么您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您不是拥有这样一列神秘列车吗?我来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列车日夜不停地在辽阔的疆土上奔跑,从来也不曾停下来过,我们这些车上的人全都属于您,听您的话,您为什么还要独自苦恼呢?啊,列车长,列车长,您把门打开吧!也许我对于您是一个安慰呢!’列车长就像没听见似的照旧打他的蚊子,看来我的话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我虽然不曾走出厨房,也觉察到这车上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多起来了。我刚到车上那一年,餐厅里冷冷清清,厨房里的工作也轻松得多。可是后来那些年来餐厅吃饭的人慢慢地增加了,这只要注意一下厨房里的情况就知道了。我自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如伊姝预料的那样,列车上的伙食使我迅速地长胖了,我的身材变得特别高大,我大概成了一个畸形的大胖子。我在厨房里对别人变得碍手碍脚,于是我只好将大部分的杂活拿到储藏室去做。后来那件事就发生了。连接厨房和储藏室的过道在那一年里对我来说变得分外狭窄,每次我到储藏室去都要用力挤,短短的五米长的过道要挤十多分钟,肩膀和臀部的皮肤都被擦破了,所以每一次从那里过都是一次酷刑,把我搞得痛苦不堪,而我又还在继续长胖。于是我想,是谁设计了这样一条奇怪的过道呢?是列车长吗?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中午伊姝送来的饭比平时多一点,我吃完后将碗筷拿到厨房里去洗,结果就被卡在过道里了。我在黑暗中哀号着,从前被卡在狗屋门口的那种感觉又鲜明地回到我的脑海。我越用力挣,被卡得越紧,就像被一把老虎钳夹住了一样。血从臀部撑破的伤口往下流,裙子全弄湿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救我,我的力气都被耗尽了,喉咙也嘶哑了,我觉得我要死了。‘死’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立刻感到力气倍增,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削土豆的小刀,咬着牙将臀部的肉连带着裙子切掉一块,立刻就把自己解脱出来了。当时血流得像小河一样,是闻讯赶来的伊姝帮我包扎的,她还将我切掉的那块肉举起来让我仔细看。再往后就是长达十多天的高烧,到我恢复时,才得知那条过道已经取消了,从此我可以直接从列车长的房里出进了。这一决定使我高兴了很短一段时间,但我的希望马上又破灭了。自从我从列车长房里出进,我们之间的门打开之后,我就再也没听到列车长晚上打蚊子了。每天晚上他仍闩上那张门,我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有时我想也许他在看书?那样的话应该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啊。总之他完全变了,再也不发出那种叹息了。而白天里,他对我就同别人对我是一样:‘视而不见’。有一次,我试图和他讲话,我刚一开口,他忽然冲我大喊大叫,命令我马上滚蛋,因为他看见我的样子就恶心发抖。那天夜里我哭了很久,后来伊姝来了。很奇怪,她是从列车长的房里过来的,我听见她从他手中接过钥匙,就开了中间这道门过来了。”
“‘你在自寻烦恼,’她对我说,‘你真是一个傻大姐。’(从那天起她就正式叫我傻大姐了。)”
“‘可是列车长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占有了我,过后却又仿佛不认识我,我真受不了。’”
“听了我的话,伊姝长久没有作声,就像是在想什么问题似的。由于那道门没有关严,灯光就从隔壁透了过来,弄得我也想入非非起来。列车长一定是躺在床上,他在听我们讲话吗?他现在是否还为苦恼所折磨呢?他知不知道我们对他的渴望呢?”
“‘列车长,’伊姝突然讲话了,‘他还是一个孩子呢!’”
“‘真的吗?’我吃了一惊。”
“‘是真的,而且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说他是一个孩子,并不是说他会听任何人的话。相反,他至高无上,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了什么之后马上忘记。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这使得我们每次同他交往都有种猎奇的感觉。刚才你说到他占有你的事,你总记着这件事,这种态度是完全不适合的。我也被他占有,这车上所有的女人都被他占有,要是大家都惦记着这档事,都想向他索取回报,他还怎么活下去?不瞒你说,刚才在他房里,我就被他占有了一次,就在他那张肮脏的小床上。我到餐车里来拿一只碗,看见他房里有灯光,我经不住诱惑就溜进来了。我们弄出那么大的响声,你一定听到了吧?’”
“‘当时我正在哭,什么都没听到。’”
“是啊,你正在哭,我倒忘了,”列车长对我说:“隔壁那丑八怪哭得我心烦,你让她闭嘴吧。”我这就过来了。我发誓他就是那样说的,他一贯用这种口气说话,你知道他称我为什么?你想也想不出来,他称我为“蛆”,他这么称呼我,我不但不生气,还很自豪呢!你知道列车长现在干什么吗?你猜不出的,我告诉你吧,他在痛苦,每次他和我做了那件事之后,他就特别痛苦,然后他就要骂很多人。现在你懂得“蛆”这个称呼的来历了吧。你一定要习惯他的作风,不要自作多情。上次你被夹在过道里就是自作多情的结果,你以为伤害了自己,列车长就会来注意你了,结果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你又不满意,把列车长搞得心烦,你总用你没上车之前的标准来衡量人和事,这一点好处都没有。你设想一下吧,自从我们踏上这列车以来,它一直在日夜飞驰,从不在某个站上久停,这就是说,这列车割断了我们与外面的联系,所以一切都要从头学习。我最近开始从事缝纫工作了,这件工作使我对自己增强了信心。’
“她说完这番话就让我看她的针线包。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针线包,伊姝将它随身带着,她手里还拿了一件衬衫,当着我的面就缝了起来。她对缝纫的确是很入迷,她的手指头灵活得不得了,简直是飞针走线。见我在旁边看,她更起劲了,就像在炫耀她的技艺。这时隔壁那束灯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那鹰钩鼻子使她的脸显得很凶狠。我记起这张脸是一张假脸,不由得又一次很好奇,想要知道假脸下面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我央求她给我讲讲她过去,起先她沉默不语,后来经不住我反复磨嘴皮,她就讲了。那种叙述实在是奇怪,我没法给你在这里复述。她讲的全是一些片断,发生在久远的记忆里的事似乎全都是捉摸不定的,很难找出意义来的。我的大致印象就是她在幼年时候是一只候鸟,总在两个点之间来回往返,而悬空的痛苦始终没有解决,这似乎成了她的心病。她说她讨厌脱离地面的幻想生活,她那时就想过,宁愿找一个很深的黑洞来藏身,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着洞壁。‘有一天,我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又走,走了又走,把故乡的小镇完全甩在身后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一望无际的树林在风中发出恐怖的呼啸声。暮霭中有一位老农肩着锄头迎面而来,他停在我面前,用手向我指点着前方,他是一个哑巴。我顺着他的手往前看去,看见了树林旁边的铁路。’伊姝说到这里眼里噙着泪水。”
“她上车以后不久,就成了列车长的情妇。列车长并没有给她安排具体工作,告诉她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什么都不干也可以。只有一件事令她非常痛苦,这就是她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总是被人赶来赶去的。她向列车长提出这事,列车长不以为然地说,要一个固定的住处干什么呢?有了这样的处所还不是照样睡不着觉,他自己就每天夜里失眠。列车长从来不让她在他房里留宿,每次做完了那件事后就叫她离开,这也是使她耿耿于怀的事。直至好久以后,她才消除了心里的芥蒂。在那些漫长的夜里,她给自己发明了一种游戏,就是给列车停靠的每一个站命名。自从她上了这列火车之后,才发现车上既没有地图也没有站名表,所停靠的那些车站也见不到站名的标牌。然而随心所欲地给那些小站命名,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快乐,这是她学做缝纫之前的唯一消遣。不过她的快乐经常被打断,在黑暗中,不断地有各式各样的男人来袭击她,那些人都是出奇的粗野。曾经有一个胖子袭击了她之后就拿走了她的全部衣服,弄得她只好赤身裸体站在那里,后来冻成了重伤风,躺了一个星期才好。”
“‘您是怎样对列车长消除了芥蒂的呢?’我问她。”
“‘啊,这件事我不能对你说,你将来一定会体会到的。或许你早就体会到了。我觉得你非常体谅列车长,对不对?’”
“我就说了他夜里打蚊子的事,我说:‘列车长的生活这么苦,是因为他谁都不相信,谁都不要,对吧?’”
“伊姝像没有听见似的。她坐在那里,苍白的脸上露出松弛、冷淡。那究竟是不是一张假脸?像这种有表情的假脸是怎么回事啊?瞧,她的脸变得多么衰老了啊!还不只是衰老,简直是腐败,鹰钩鼻子歪向一边,嘴巴皱缩成一个深洞,眼睛也失去了光芒,为重重的皱纹所遮盖。”
“我害怕起来,我感到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收也收不回来了。我怎么敢对列车长这么不恭敬呢?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竟敢说起冒犯列车长的话来!如果他当初不让我上车呢?”
“‘啊,千万别!我在胡说八道!’我摇着伊姝的肩头喊道。好久好久,那张脸上的皮才开始蠕动,从那很深的褶皱里头,弹力慢慢恢复,嘴唇的轮廓重新显现,垂下的眼皮慢慢扬起,但那玻璃球一样的眼珠仍然令人寒心……”
“我说到哪里了?啊,该死,我记不起我要说的了。听!仔细听!汽笛声!难道不是吗?它朝我们开过来了,就离得不远……听啊!您不要打瞌睡,打起精神来!还来得及,只要您站起来和我走,有那么一天,您将真正取代他。”
1998年5月23日于长沙英才园
原载于《大家》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