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编织工——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
一
有这样一位忧郁的男子,他具有一种奇特的视力,在某个夜深人静之际,他的视力穿透黑暗的隧道,看见了远方那涌动的泥石流。经过长久的凝视之后,他又发现了泥石流下面那透明的宫殿的隐约的轮廓。可是他的眼力并不是万能的,而他所注视的对象不久就被重重遮蔽。
这名男子陷入绝望与苦恼之中。
每一天,他都在想象着那精美绝伦的宫殿,那宫殿所在的非人间的城郭。但是他的想象总是一些片断,在脑海中若隐若现。
当他用目光向内进行操练的时候,他会看见一座摩天大楼的尖顶;一个庭院中的古银杏树的树梢;一尊被毁的庙门前的石像;喷泉里喷出的一股亮晶晶的水链;花园中树荫下半张美女的脸;悬空的走廊;半圆形的凉台;沧桑老人的前额和手;港口处的一面古钟;帽子上晃动的鸵鸟毛;一口深井旁边的雕花栏杆;一个被遗弃的柱头;埋在沙里的水晶球;等等。所有这些他所看见的异物,都在向他暗示着泥石流下面那永生的存在。但他看不清,也留不住。
洗染羊毛的工作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这是实现梦想的苦活,苦不堪言。
当一切准备就绪时,织机终于响起来了。粗糙开裂,而且变了颜色的双手刹那间变得灵动起来;饱经风霜的、僵硬的脸盘显出了神往与温柔。织工要织什么?他要将从未有过、只为他一个人所见到过的宫殿与城郭织在他的巨幅挂毯上。他不能确定他渴念的对象的全貌,可是在织机那有规律的响声中,他立刻与手中的活计完全融为了一体。这些色彩层次丰富的毛线,就仿佛是自动地在织机上形成了螺旋形的美景,一层又一层,从内向外旋出。既无比精致复杂,又透出王者之气的单纯。初看之下眼花缭乱,细细向纵深凝视,透明的宫殿居中稳坐,飞檐上有鹰的影子。
啊,这是多么不可能存在的图案啊!可为什么当他用放大镜仔细研读之时,他会从那上面找到他每天步行的街道,他居住的房屋,甚至屋子后面的池塘?一切都同他身处的现实无关。图案是如此的妙不可言,高高在上,拒尘世于千里之外;而他所栖身的地方却是乏味、呆板、死气沉沉,一片颓败。但每一个图案的细部又都可以同现实对号入座。这种消除不了的困惑令他坐立不安、神魂颠倒。要想获得平衡,要想证实理念或撇开现实,只有将那图案不断地编织下去。
这温柔的、带着体温的羊毛,这变幻莫测的材料,谁又能预测它将成形的画面?编织工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心在编织机的响声里变得如此的热烈、温柔,正如热恋中的年轻的心。他看不见,但他灵活激动的双手编出了遗世独立的宫殿,还有后宫的广大的花园,女妖在树林中的泉水里嬉戏……
二
宫殿与城市并没有固定的模式,而是相反,它的细部瞬息万变,它的全貌花样翻新,令人目不暇接,迷惑不解。
骆驼车队在沙漠中来来往往,眼中所见的全是陌生之物。单个的城屹立在大漠之中,从它里头反射出来的冷漠的光熄灭了旅人心中高涨的热情。城是排斥的,宫殿是不可进入的,就连宫门朝哪边开,对于这个长途跋涉者也是最大的谜中之谜。
编织工不愿停下手中的活计。他织出了广场边上的帐篷,商人坐在其中一个卖地毯的棚子里,那些华贵的地毯五彩缤纷。年老的地毯商人是编织工死去的父亲,他将脸埋在羊毛地毯中间,心醉神迷地回忆着已逝的青春。当编织工想仔细地辨认之时,帐篷就变成了没有墓碑的乱坟,西风从小教堂那边吹过来,旋转的金黄树叶融入他手下那螺旋的图案,一滴眼泪掉在一个细小的坟包上。图案中心那一根紫色的线,是通往广场的大道。孩童时代的编织工,在那路边卖过土豆。他记起最近一次的家乡之行。就在那条大道上,许多人在追一位黑衣女人。那女人跑得像风一样快,头部却痛苦地摆动着,老是向后看。编织工拦住女人,女人就尖叫起来,声音划破灰色的天空:
“看啦!看啦!这么多的人拦着我!”
人们停住脚步,编织工放走了她。她立刻拐进旁边的小巷,消失在那些矮屋后面。
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个女人,带走了我们的梦!”
人们在窃窃私语,然后叹息着散开了,各自走进那些年代久远的、发黑的木屋里。
夜总是很长。没有月亮的夜里,编织工走进空阒的编织房,像他父亲一样将脸贴着羊毛挂毯,静静地倾听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他动了动自己的指头。一离开编织,这些指头立刻呈现出正在走向老年的僵硬。公墓那边有人在哭,编织工熟悉那个声音,那是孤儿。孤儿每天在城里游荡,看见年长的人就问:“你知道我几岁了吗?”对方不知道,孤儿就沉痛地摇着头,悻悻地走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编织工走出家门,往公墓方向走去。他在半路同孤儿相遇了。
“为什么你们都有影子,我没有影子?啊?”孤儿啜泣着说。
月光将青石铺成的马路照得发白,一只走失的鹅摇摆着身子发出奇怪的声音。
“跟我来,孩子。”编织工轻轻地说。
在那间巨大的编织房里,就着从高高的窗户射进来的月光,他们俩在挂毯上费力地辨认着,鼻尖差不多贴到了图案上面。孤儿什么都没看到,又什么都看到了。他的心在胸膛里“嗵嗵”地猛跳,他感到身不由己。那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城市向他冲来,将他旋进无底的深渊。他完全没有准备。
“你看见中心的泉眼了吗?孩子?”
编织工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方传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知道在明天,当太阳升起之时,他又会变得脑海空空,满街疯跑着去找一个人。他看见了,那又怎么样呢?他会很快忘记,于是又要重新去询问。想到这里,他口里发出了一声诅咒,他是诅咒那魔毯。
“孩子,你掉进泉眼里了。”
编织工的声音在孤儿的耳边响起,他在黑暗中贴近了孤儿。
“触摸一下这些羊毛吧,千万不要沮丧啊。”
“我已经看见了。”孤儿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的嘴唇在编织工的耳边密语着。“那是悬崖上的一间石屋,矮小的母亲在院子里晾衣服。父亲在林子里射杀山鸡……啊!啊!”
下半夜,孤儿在自己那间简陋的瓦房里幸福地睡着了。
三
酋长是从平原的西边过来的。五天五夜,他在乏味的平原上跋涉,眼里除了田野还是田野,一些肿瘤似的小土屋散布在田野旁边。
酋长胡须浓密,胡须的尾梢已经有些发白。他垂着眼睛走进编织工的机房里。
“您来了,请躺在这把椅子里休息吧。”编织工抑制着心跳,强作镇定地说。
酋长魁梧的身体落进宽大的躺椅,紧捏着的拳头松开了,一块精致的琥珀掉在地上。他口里讲出一个奇怪的词,然后就睡着了。
编织工弯腰捡起那块琥珀。琥珀是淡青色的,里头什么也没有。他不甘心,就将琥珀拿到窗前对着初升的太阳去照。一见阳光,拇指大的琥珀就起了变化,那里头有一个涌动喧闹的城,编织工觉得那个城市正在将他淹没,他耳边尽是凶猛的咆哮。心里一慌张,琥珀就掉到了地上。这时候,在那边的躺椅里头,酋长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您没有睡着啊?”
“我刚才已经睡过了。你的屋后有老虎在叫,为什么呢?”
“不可能,这是城里。是琥珀里头的城?”
“是啊,我走了五个月才到达这里。五年前,我同你不就是在这个台阶上分手的吗?你听,老虎又叫起来了,莫非一切全改变了?”
“您多心了。应该说,一切如旧啊。”
酋长发出一声冷笑,起身到屋后去察看。编织工注意到了他走路时显出的老态。
他捡起琥珀继续研究,那里头是透明的淡青色,空无一物。然后他又再拿到阳光下去照,仍然是空无一物。编织工想,这里头的城,同他挂毯上的城是不是一个呢?他一会儿希望它们是一个,一会儿又希望不是一个,拿不定主意。
酋长推门进来,激动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他拍着他的肩头说:
“你家藏着一只老虎啊,我刚才已经同它会过面了。”
他们俩,一个坐在织机旁,一个躺在躺椅里,他们在说起分手后的遭遇。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挂毯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阳光,那是透过树叶洒进来的。墙角那里,一只青色的大蜘蛛正在从容地结网。
酋长想告诉编织工,分手之后,他回到了部落,但部落里的人全都走散了,只留下一个男婴躺在他的茅屋里。天上打雷时,男婴哭得厉害。他用稀饭喂他,打算同他相依为命。可是婴儿的母亲不久就回到部落,将他接走了。他这个酋长成了孤家寡人。在山里连续一个月的淫雨中,他产生了幻视,他看见数不清的部落居民从山里头涌出来,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向平原。那些人扶老携幼,穿着蓑衣,挑着行李,冒雨前行。
他守着那些高粱地,一天又一天,他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想,应该是五年了吧。
五年里头,没有一天他不产生同样的幻视。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山,里头怎么会隐藏了这么多的部落的居民呢?还有天上的雨,怎么总是伴随他们下个不停呢?
酋长的嘴唇一动一动的,他很想向编织工讲出这一切。终于他的喉咙里发音了。他说的是这样的话:
“城市并不是本来就有的,它要由我们生出来,正像女人生孩子一样。”
讲完后,他吓了一大跳,因为不明白说的是什么。
编织工在织机旁坐好,开始了工作。
酋长在旁边观看,他看见编织工织出了他在山里看到的场景,简直活灵活现—男女老幼行进在下雨的广场上。交流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他还什么都没告诉他啊。挂毯上的城是一个巨大的旋涡,酋长想往里看,但他的眼很快就花了,耳边响起隆隆的声音。编织工告诉他,是马车从窗外驶过,平原那边过来的商队。编织工的话音一落,挂毯上的那些部落的居民就乱了套,像被撞翻的马蜂窝里头的蜂子一样四处逃窜,很快消失在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群里头。巨大的广场变得空空荡荡,暴雨打在石板地上发出激烈的响声。编织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酋长感慨万分地说道:
“这些年来,你已经习惯了与老虎同居一室的生活啊。”
酋长记起了什么事,后来他说他要洗澡。编织工就领他去屋后的温泉浴池,那是用竹子围起来的露天浴池。酋长进去后,编织工就回到机房。他又织了一些类似鼹鼠的图案。这时他觉得酋长洗澡已经洗了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呢?他走到屋后去喊了几声,没人回答。于是他玩笑似的推开了竹门。池里的水冒着缕缕热气,酋长的拖鞋和换下的浴衣被放在一旁,人却不见踪影。再一看地上,有点点血迹。编织工的头发昏了,难道真的有老虎?要是有的话,为什么没有伤及自己呢?回忆起酋长一进屋就在嚷嚷关于老虎的事,这才感到实在是可疑。
编织工在想,他自己是从哪一天起与老虎共同生活的呢?
四
姐姐在编织工很小的时候就同他分开了,现在,她住在铁索上的家里。铁索系在两座山头上,从铁索上垂下一个个用麻绳编成的囊袋,姐姐,还有一些其他人就住在那种袋子里。编织工的姐姐的囊袋是第13号,14号和12号是他们家从前的两个邻居。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的,时间一长,姐姐的头发和眼珠都变成了白的,还有嘴唇也成了白色,而手上和脚上的指甲,却泛出淡淡的蓝色。
年幼的编织工到过姐姐铁索上的家一次,是父母在世时带他去的。他们爬到山顶的亭子里,父母将他装进小藤篮,用力一推,他就风驰电掣般地滑到了姐姐家门口。
姐姐笑眯眯地迎接小弟。麻绳编织的家呈莲蓬形状,莲蓬的长柄连接着上面的铁索,家中洒满了阳光。编织工反复地问姐姐住在这种地方干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太阳直刺过来,弄得他很不舒服。
“你来了,你还得走。”姐姐拍拍他的脸颊说。
姐姐将他送回小藤篮一推,他又顺着铁索滑回了山顶的亭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母去世后,他再也找不到那座山,也看不到姐姐的家了。
他的编织工作开始后不久,有一天,一个全身雪白的男子出现在他机房的门口。白化病人一声不响地看着挂毯上的螺旋城市,显出赞赏的神情。男子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
“我把你的姐姐带来了。”
“她死了?”编织工心里一阵恐惧。
“不不,你看着我的眼睛吧。”
他躺下去,大张着白色的眼睛。
编织工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姐姐的日常活动。姐姐的面容大大改变了,同这个白化病人的样子很相似,她正坐在她那莲蓬形状的家中梳她的白头发。就是那一次,编织工注意到了她的指甲泛出淡蓝色的光。
“你的姐姐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她也在织,白天夜里辛苦地织,不过她不用羊毛,她用丝来织。”
“什么丝?!”
“看不见的那种丝。有人说同阳光有关。”
编织工的心里掠过一片巨大的黑影,他感到寒冷。他自言自语道:“我都在瞎忙些什么呢?”一瞬间,所有的活力都从体内退去了,他变得像薄薄的、风干的鱼。
“你的城市的背面就是她的城市,你们之间不存在距离。”男子又说。
编织工细细地想着他的这句话,不知不觉地,胸膛里又开始涨潮了。
太阳初升的时候,编织工走到外面去看太阳。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但他并没有看见姐姐编的城,也没看见她那铁索上的家。编织工想,他已经成了能够和老虎同居的男子,姐姐会不会将他的生活用特种的丝织进她的挂毯里头去呢?编织工又想,那个时候,他能够坐在藤篮里顺铁索一溜就溜到姐姐家里,是因为他的身体又小又轻吧。当时他在亭子里见到有人从铁索上坠下去,在半空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编织工躺在黑暗里,这栋大房子里的黑暗特别深沉,所以编织工总是很快就睡着了。但是今天夜里编织工睡不着,因为有人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哭,哭得他心里很烦。他起床点上油灯,举着灯走进机房。机房里已经有人来过了,他的编织工具被挪动了地方。他又用油灯去照那些熟悉的图案,发现那些图案在旋转。他来不及将油灯放回窗台,一股风就将他卷进了一个黑洞。他落在了广场的中央。
深夜的广场上仍然零零星星地有些小贩在卖东西,摊位上点着油灯。
编织工走近一名老年妇女,问道: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一边将自己摊位上的甜瓜摆整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都说广场的正中心有一眼泉水,它在哪里呢?”
编织工答不出,就想趁她没注意溜走。
“站住,年轻人!”老人转过身来说,她的脸在月光下十分模糊,“说不定你就是那个人。”
“谁?!”
“泉水会从你的脚下冒出,你走路可要小心!”
“谢谢。”
“谢什么呢,我说的可是咒语。”
广场静悄悄的,编织工看见另外几个小贩坐在远处,他们卖的是橘子、拖鞋、花生,还有指南针。并没有任何顾客,小贩们显得有点不安,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编织工收回他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脚下。脚下是广场的石板地面。他忽然记起自己织那口井时的心情。井是四方形的,他的眼睛不看手中的活计,摸索着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他不看呢?因为井里总是泛起刺目的阳光,炽烈的光弄得他的眼睛像瞎了一样。井的位置正是在广场的正中央,他记得很清楚。
好长时间,那口井的编织成了他的心病,他没法去检查他的活计。有时,闭上眼躺在床上,他觉得挂毯的那一块一定是乱糟糟的;有时,他又分明看到七彩变幻的羊毛在井里泛出华光;还有的时候,他发现他其实是在挂毯上镂空了一块。
那段时间里,街道的清扫工来看过他的编织。清扫工是神色庄重的中年男子,身上总是带着自制的地图,地图上画着编织工没见过的城市,那个城市的形状像一只大蜘蛛,许多长长的腿子从中心伸向四周。编织工将它称之为“多腿蜘蛛城”。
“汹涌的泉水淹没了我的视线。”
清扫工说了这一句就沉默了,显得不知所措。
编织工听见了他的心声,布满阴霾的内心霎时开朗起来。
现在,他感到自己就要走到清扫工的意境里头去了。他扫视着这夜半的广场,口里轻轻地叨念着:“泉水啊泉水。”他又觉得自己也许会为自己织出的东西所困,永远走不出这个广场了。他走了多远了?为什么对面那几个小贩总是同他隔着相同的距离呢?还有,天怎么老是不亮呢?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小贩们摊位上的油灯便一盏接一盏地灭了,广场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泉水汩汩地冒出,但编织工脚下的地却是干的。编织工就地坐下来,入迷地听着泉水的声音。所有那些编织中的烦恼和空虚全都在脑海中再现了。这流动的痛苦的声音,正在将他的思绪带向远方。即使他在原地不动,他也可以在丛林里跳舞。那丛林,是他孩童时代的乐园。即将入梦之际,他还在费力地回忆着:他是怎样织出泉水来的呢?从中心冒出的清冽的泉水,怎么携带了这么多的苦恼呢?
六
编织工没有朋友,他默默地住在这条街上,简单地生活着。他不善于向人倾诉,他将所有的倾诉都织进了挂毯。他的嘴唇长年干枯开裂。他家的房子已经有好几百年了,特制的青砖裸露着,依然完好无损。编织机房和机房里的设备是谁留下来的呢?这种事连编织工的父亲也说不清。编织工的父亲不做编织,他成了一个地毯商人。
编织工根据母亲在世时谈话中的蛛丝马迹,在荒漠里找到洗染羊毛的老人,同他一块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好了编织的准备工作。那位老人是在这所大房子里去世的,他将脸埋在羊毛里头,突然就不说话了。编织工曾经追问过他关于自己祖先的故事。老人将搜集到的传说告诉他,于是编织工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位脸色苍白、胡须稀疏的瘦老头。据说他的手总在哆嗦,拿不稳任何用具,可只要一坐在机房里,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巨匠。他死了以后,机房里空空的,没人找得到他的织物。由于他平时总关着机房的门,所以关于那些织物便成了永远的谜。据洗染工透露,在城里,有人看到过其中的一件。
这栋大房子里没有留下那位祖先的任何遗迹。有好多年了,编织工一直在寻找。时常,在黄昏的余光里,他会突然一愣,预感到某种东西就要初现端倪。然而并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出现,远古的信息被强力封锁在某个地方,他知道它的存在,却无法获取关于它的知识。
一种躁动使得编织工夜不能眠。他从床上坐起来点上油灯,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十个指头痒痒的。凑近油灯,他看见他的指肚上出现了奇异的螺纹,这些螺纹呈浅蓝色,而且好像在不停地运动着。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后来细细看,看出那些清晰的线条的确在变化,那种奇特的运动让他看了头晕,好像十个指头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于是他连忙移开了目光。他感到他的手在抖,一定是那些新长出的螺纹引起的。与此同时,他又感到心慌,无端地觉得这大房子里头要出事了。
“老爷爷,老爷爷!”他在心里求援似的喊道。
外面有雷雨,疾风吹灭了油灯,他在一道蓝色的闪电里瞟见了老虎狰狞的头部。糊里糊涂地,他摸到机床那边坐下来。也许他想让织机的声音吓走老虎,也许他想忘记萦绕他的恐怖,他的双手投入了编织工作。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织的是什么,然而他织得比任何时候都起劲。
他一直织到天明。然后,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活计,他站起身,到厨房里去为自己做早餐。这时雨早就停了。
早饭是鸡蛋和稀粥。他拿起鸡蛋来剥壳时,看见了自己的指肚。指肚上头,那些蓝色的螺纹全都消退了,只是还隐隐约约留下了些痕迹,那种痒痒的感觉没有了,手也不再发抖。就好像疾病的发作过去了一样。编织工回忆起洗染老人告诉他的故事,头脑一下子变得分外的澄明。他想,从今以后,他就同先人生活在一起了。他还想到了“转世投胎”这个比喻。为了证实一下,他又起身到机房里去看。
挂毯上却并没有留下他昨夜工作的痕迹。这个事实令他有点沮丧,再细细一想,心里又释然了。接下去,他收拾房子,然后去市场买食品。他恢复了日常的平静,一切又变得按部就班。他想到洗染羊毛的老人已经死了,是他亲手埋葬的他;他还想到将来他老了的时候,一定会有另外一个比他年轻的人来找他,那人不一定是挂毯编织工,但他一定掌握了某种同编织有关的技巧。
七
编织工想去寻找那种看不见的丝,用它在那台小巧的织机上织一幅最精致的挂毯。住在铁索上的姐姐用那种丝织过东西,这是别人告诉他的。可是他到哪里去找姐姐呢?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来告诉他,他已经等了好多年,早就死心了。
他走到外面去,从这条街上拐一个弯,沿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一直向前,便来到了贫民窟。贫民窟的第一家是姓章的老头子。很久以前,一个白化病人来编织工家里,对他说过,贫民窟的章老头掌握了很多秘密。章老头家的木门紧闭着,门口放着肮脏的尿桶。其他那些简陋的房子门口也一律放着尿桶。
门没有闩,他一推就开了。章老头在破烂的床上呻吟,房里的臭味熏得编织工头发晕。他凑到床前唤了他几声,章老头的身体缓慢地蠕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坐起来了。章老头脸上一片乌黑,就像刚从炭窟里头钻出来的人一样。他仍在呻吟。
编织工问他要不要他去替他弄些止痛的药来。
“你才需要止痛药呢。”他撇了撇厚厚的嘴唇说,“你的心上面有一个溃疡,你进来时我就发现了。你不要撒谎了,说出你的来意吧。”
章老头说话的时候,编织工听见屋子里头有可疑的响声,就像是好几个人在地底下挖地道一样。
“您有没有见过一种丝?它不是蚕吐的丝,它是、它是……”
编织工说不出了,脸上发烧。
“它是收集来的丝,对吗?”老头气冲冲地说,“阳光里头收集起来的。”
“对!对!就是那种!您有吗?”
“当然有。就在我床底下。你到我面前来,让我看看你这副脸。”
编织工发窘地靠近老头,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端详了编织工一会儿,做了个鬼脸,嘶哑着嗓子说:
“你钻进去找找看,很可能找得到。”
编织工硬着头皮钻进臭烘烘、黑乎乎的床底。
床倒是比较高,他趴在底下还不太难受,他用手摸索着,摸到一些坛坛罐罐,它们的表面全都是黏糊糊的,像是很多蛞蝓爬在上头。一会儿他就摸到了那个洞。
“你头朝下钻进去,就会有收获的。”老头在上面说。
洞穴刚好同他的肩膀一样宽,他一进去就被卡住了,可是两条腿还没全进去。心里虽恐惧,还是一点一点地往里挤,泥土不断掉到他脖子上和头发里。按他的判断,洞穴并不是笔直往下,而是成四十五度角斜着往下的。终于,他的整个身体都挤进去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被夹在里头。编织工静下心来,等待奇迹的发生。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老头在洞外的什么地方喊叫,那声音很急躁,像是灾难临头一样。编织工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许老头把什么情况估计错了,也许他必须马上出去。他动了动腿子,发现根本使不上劲。他钻进来的时候是用双手在前方用力地扒地,而现在,洞的直径好像又缩小了,想要退出去根本就不可能。他只能等。
他等了很久。后来,那洞开始坍塌了,泥土一点一点地将他前方的空隙全部填满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两只手臂缩到胸前,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虽然鼻孔里和眼睛里都进了泥巴,他却死不了,然而也出不去。最大的恐惧是四周的寂静。此刻,他多么希望章老头对自己大吼一顿,让塞满泥土的耳朵听到一点噪声。章老头到哪里去了呢?他不在上面的那张破床上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死的氛围开始松动,他听到了细小的“滴、滴、滴……”的响声,耳朵里头痒痒的。他一用力,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叹息。随着这声叹息,裹紧他身体的泥土开始瓦解了,他的手解放出来,然后他居然坐起来了。他坐起来时,那种“滴滴”的声音蔓延到了他的体内。他用手往空中一挥,抓到了一把蜘蛛网一类的东西。蛛网发出沙沙的断裂声。他于是记起,他不是钻进了章老头的床底吗?他是怎么出来的呢?周围似乎是深沉的夜,到处是那种蛛网,只要他的脸一动,绷在他脸上的网就断了。远远的什么地方有鸟儿在叫。
就这样,他在蛛网密布的地方一直走到了天亮。天亮之后,他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他怎么也记不住刚发生过的事了。
后来,他还经常产生用丝来织挂毯的冲动。他幻想那丝的挂毯正在暗中织就,就贴在他日日编织的羊毛挂毯的背面,只不过用眼睛看不见罢了。
他又去过一次贫民窟,他看见章老头的房子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块平地,上面长着乱草。他不死心,伏到那草上去听。他听到的是自己体内“滴滴”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八
进入雨季以来,有一名老年妇女总是立在街对面的油布篷下面观望着编织工机房里的动静。那雨篷是属于五金店的,老人的面孔编织工从未见过。
一开始,编织工很不习惯,因为他的工作是孤独的工作,这项孤独的工作他已经进行了好多年了。这位老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注意上他的工作?当他想着这件蹊跷的事时,手里的活计就出现犹豫,他织不下去了。他盼望她走开,他心里因为这盼望而焦虑。
难受至极时,他举着雨伞到了老人面前。
“你为什么不织下去呢?”老人和颜细语地说,“我原来也是织这个的,一听那织机的声音我就明白了。你可不能停啊。”
“我不习惯有人看着我工作。”
“你撇不开的。不是我在这里看着你,也会有别人来看着你啊。”
“我太惨了。我打算—我打算放弃!”
老人注意地看着他的脸,编织工立刻为自己的言过其实脸红了。
现在老人已经离开了,但是编织工还是为自己不能工作而痛苦。他坐在织机的旁边,但他什么都织不出,他的心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暮霭升上来的时候,他走出了这条街,拐了个弯,来到了郊区。前方是一大片树林,一条小路蜿蜒其间,有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沿着小路过来了。
他停在路灯下,取下头上的毡帽。
“涨潮的时候,鱼就哭起来了。”他对编织工这样说。
编织工看见这人脸颊上有一个瘤子,但他的眼睛十分明亮。“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都弄不清我怎么会站在这个地方。”他说话时不敢看那人锐利的目光。
话音一落,他就发现四周完全黑了。他的腿子在哆嗦。
“我啊,我垮掉了。几十年里头,我都织了些什么啊?”他抱怨起来。
中年人拍拍他的肩,安慰他说:
“你应该同我一块去海边,听听那些鱼是怎么哭的。可是太远了,连我都走不到那地方了。你看,周围那么黑,但是我们站的地方却有一盏灯。”
编织工抬起头来,周围的景象给他心里一种强烈的刺激,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骚动起来。他鼓起勇气看了一眼中年人,大吃一惊地发现这个人是多年前从街上失踪的锁匠。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锁匠家中失火,他被困在卧房里烧死了。后来却不知怎么搞的没有葬礼。他想问他这些年的遭遇,可又觉得不便问。他的情绪一下子改变了。
“我、我、我……”他变得结巴起来,“我是个懦夫!”
锁匠轻轻地笑了一声,说:
“还是家乡好啊。说起来,我是那种思乡情结很重的人呢。”
“那你回来嘛。”
“怎么能回来呢,就像你一样。你怎么能停止工作呢?我今年五十岁了,要是再活十五年,不也很快就过去了吗?上一次我也是来到了这里,也是这么黑,但只要我一停下来,路边就有一盏灯亮起来了。真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啊。”
“我也没想到。我真高兴碰到了你。你以后还来吗?”
“不知道啊。”
郊区树林中的奇遇发生过之后,编织工坐在机房里的时候总是喜欢抬眼打量街对面的油布篷。他一次都没有再看见那位老女人,他往往在狂热的工作之际突然停下来,想走过马路去对她说一声抱歉的话,但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他织出了哭泣的鱼群,那些鱼不是在涨潮的海边,却是被囚在城市广场中央的泉水井中。
九
这条街上经常有人失踪,即使是像编织工这样的独来独往的人,也注意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已经消失了。有一对母女,总爱天不亮就起来,伏在她们家二楼走廊的木栏杆上,脸向着马路上说话。编织工通宵工作之后外出活动筋骨,经过那楼下时就听到上面传来悲悲切切的声音。如果他停下脚步来细听的话,那声音就停止了。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女。她们离开后,雕花的木门就关上了,门上一把大锁。偶尔,当编织工从那楼下经过时,仍然可以听到她俩的声音,但他无论怎么努力用目光搜索,那木楼上也是空空的。还有一位卖服装的商人,他住在街尾,听说他是从京城贩运服装到本地来卖的。曾经有两次,他将编织工拉到他铺面后头的房里,向他展示一些奇奇怪怪的服装。那些服装大都不能穿在身上,只能用衣架挂起来欣赏。比如说有一件纱衣上缀满了枯叶,只能用手轻轻地拎起来欣赏,稍微一动,那些叶子就落到地上,化为齑粉。还有一件,像是闪光的鱼皮,挂在架上十分柔软,如果谁去穿它,它立刻变得很僵硬,使人没法穿进去。编织工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想道:“我们这条街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啊。”不久前,服装商关了他的铺子,走亲戚去了。人们说他的亲戚在京城,也就是地球的另一边。
一连两个不眠之夜,编织工在那栋大房子里被失眠折磨得要发疯了。白天里,他蓬头垢面地去市场采购,听到满街都是猫头鹰的叫声。有人在旁边拉拉他的手,是街对面的刘二爷。刘二爷凑过来对他说:
“那些个游魂野鬼,这两天相继回来了。”
“谁啊?”
“你装蒜吧?我想他们全是从京城来的。哈,家家灯火亮堂堂!黎明前,他们全都溜进你家的机房不出来了。那么些人怎么会消失?你的机房里一定有条通道,我看同你织的那幅挂毯有关。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这事。”
市场里有人瞪着他们俩,刘二爷像要避嫌疑似的闪开了。
编织工做完采购,神情恍惚地往回走。刘二爷的话给了他某种信心。经过服装商的铺面时,他停下来,听见里头有响动,大概是在挪动桌椅。他鼓起勇气去敲门。
开门的是头发胡子雪白的老头。
“你就是编织工吧?要谢谢你啊。”他爽朗地说,声音像洪钟。
“谢我什么啊?”
“谢你给他们提供地图,要不他们怎么找得到京城?”
“可是我没有提供。”
“你不要谦虚了,人做过的工作是不会被埋没的。那种浩大的工程更是深入人心。现在他们都从你房里溜走了,你今天夜里可以好好地睡个觉。”
回到机房,他看着毯子上的画面出神:小路纵横交叉,又如一层一层的蛛网,如果真有人进去了,那便不是逃离,而是俘获。
十
他看不见他的织物的底蕴,为此,便产生了巨大的惶惑与苦恼。
他站在图案面前,从旋涡里头升腾的雾气使他的视力不能直达最深的处所。如果凝视良久,那目光便散乱了。
焦虑之中,他尝试着睡在机房里。半夜,他起身,将耳朵伏到挂毯上去听。他隐隐约约听到很多人在远处吵闹,但一起身,又发现吵闹声并不是从图案里头传来的,而是窗外的街上。他走出了房门。
对直望去,有十来个身穿白色睡衣的男子站在酒馆外头说话,看上去,他们好像在各说各的。这是些外地客人。那么,刚才他听到的争吵又是怎么回事呢?
“你们从哪里来?”他问一位蓄着山羊胡子、头发稀疏的老者。
“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现在却要住旅馆,你说这合理吗?”老者愤怒地说。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编织工发现他目光空洞。其他那些人仍然在向着空中不停地说,很有激情的样子。
他又想去问另一位年轻人,但那人走开了,也许他的耳朵听不见。编织工看见他向后退着走路,还看见他的左手缺了三个指头。
编织工茫然地站在这些人中间,他们杂乱的说话声就如一种特殊的祷告,里头隐藏了某种气势,他想要不听都不行。本来他想离开,渐渐地,他就屈服了,他甚至连自己也没料到地张了张嘴,但他发不出音来,越急越发不出。他的目光向下一瞟,看见了那些白色袍子下面的麻鞋。
突然有人唱歌了,也许并不是唱歌,只是乱喊,他分辨不出。所有的人都唱起来,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他几乎跌倒在地。
街的两边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一个接一个地亮了,有一名妇女还伸出乱蓬蓬的头来张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十来个人一齐从地面消失了,就像一场梦。编织工一个人站在酒店的门口,他弯下身去,捡起一根还在冒烟的雪茄。他明明看见那些人都不抽烟,是谁扔的呢?那名妇女“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回到机房里想睡一会儿。他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他在自己编织的巨大的旋涡里如鱼得水,他不断地扎下去,向中心深入;他看见了忽明忽灭的光源,还看见了一些另外的东西,但他记不住。他只记住了自己说的一句话:“我也是一个外地客人。”
醒来的时候汗淋淋的。他再去观看自己织的图案时,仍然被无名的力排斥在外,只能欣赏表面的那些色彩。他将一只手放在图案上头,便感到手板痒酥酥的,织物上头有些东西在起伏波动,也许是房子,也许是树林,也许是泉水。他将两只手都放在织物上头,那些东西更活跃地波动起来,他甚至产生了置身大海的幻觉。
“谁又能弄清大海的秘密呢?”编织工忧郁地想道。
他走到窗前,伸出头朝外看。他看见一轮红日正在街口那里冉冉上升,太阳下面有一些孩子正在唱歌。那些孩子都是住在街上的,昨天下午他们还到他的机房里来玩过。编织工看到这副景象,就记起来在他的城堡里头只有成年人,孩子们都是隐藏着的,就像他所居住的这条街一样。而昨天下午,他们像一阵风似的跑进他屋里,参观了他的机房,然后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十一
服装商终于从京城回来了,清晨他就敲响了编织工的大门。他的样子又黑又瘦,目光变得冷冷的,还有点失魂落魄的味道。他邀请编织工去他铺子里看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由极细小的珠子缀成的长衫,那些珠子比芝麻还小得多。长衫上面有宫殿的图案,但很模糊,只有当你看着别处时那图案才出现,你一注意它,它就渐渐隐去。
“你可以穿上试试看,衣服上还有早上的霜的气味呢。”服装商说着就凑到上面闻了闻。
编织工颤抖着拎起那件衣服往身上套,可是不知哪里出了毛病,他就是套不上身。他穿上一只袖子,再去套另一只袖的时候,穿好的那只袖子就从他胳膊上滑出来了。他尝试了好几次,还是穿不上,他觉得那件衣服像一条狡猾的蛇。看看服装商很扫兴的表情,他忍不住又尝试了一次。这一次,他用手死死地抓住穿好的那只袖子,再将另一只胳膊伸进另一只衣袖。那只不肯被征服的衣袖忽然发出很多细小的“咔咔咔”的响声,紧接着整件衣服就溃散了,珠子全部撒在地板上,他站立的那一块地上银光闪闪。
“该死。”他轻轻地说。
服装商不说话,目光凝视着地板。
原来在散落的珠子中间,有一个图案正在逐渐成形。过了一会儿,编织工就看见了华丽的宫殿,宫殿前面的广场正中有一口井。他俯身凑近那口井去看,一眼就看清了井底的东西,只不过那东西他找不到相符合的词语来形容。他想,也许按部就班的编织工作是一个错误?也许最高的机密只能于不期而遇中获得?他的情绪阴暗起来。
服装商将那些珠子扫进撮箕,倒进屋后的垃圾箱。编织工因为来不及阻止他而发出一声惨痛的惊叫。
编织工抬起头来,发现房子里还有很多同他刚才穿的同样的长衫,像是按一个型号做出来的,选料、配色全都是一模一样。
“你一定感到奇怪。”坐在暗处的商人开口说,“我现在只出卖这一种衣服了。我到京城去进货,路上经历了好多困难。有段时间,我误认为自己要死了,我的两匹马都瘸了腿,我自己也冻掉了三个脚指头。在空旷的平原上,星星在头顶上眨眼,那真是难忘的日日夜夜啊。这些衣服,我是从同一个裁缝那里买来的,老裁缝是一个瞎子,这种工作他做了一辈子了。那是一个孤傲的老头,就住在牛栏里,同三条水牛一块生活。”
“牛!”编织工说,眼珠都要从眼眶里鼓出来了。
“是啊,牛。”
“可他还是做给人穿的衣服。”
“这些长衫并不是给人穿的。当然,人要是有愿望的话,也可以试穿,就像你刚才一样。”
“有人来买吗?”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我现在也不在乎了,你想,先前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呢。我的马没能同我回来,它们死在京城了。”
一直到编织工离开,商人还是坐在那些衣服的阴影里头一动不动,他已经将编织工完全忘记了。阳光在他的铺子里移动着,进来又出去,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
编织工回想自己试穿长衫的情景,心里充满了后怕。他想,他的挂毯会不会也织着织着就变成了这一类的东西呢?如果变成了这种东西,其结局不就是被扫进垃圾箱吗?有些黑洞洞的夜晚,他试图想象挂毯织成时的情形,但那画面总是模糊不清的。有一回,图案上有一把剑;另一回,他隐隐约约看见尖屋顶上飘荡着一些人的后脑勺;还有一回,整个画面崩裂了,七色的羊毛满屋子飞扬。他没有去过京城,他的父母也没有去过。以前,人们的谈论给他的印象是,京城是宫殿连着宫殿的地方,到处是回廊,大理石铺地,黄金做柱子。就连一般人的房屋,也应该盖着琉璃瓦,大门漆着朱红色。可是这个服装商提到京城时,却只讲起一个住在牛栏里的瞎子,那种繁华的城市里怎么会有牛栏呢?不过从衣衫上的图案来看,它们又确实来自有宫殿的地方。
他忐忑不安地在街上走,听见地底下也有人在走,那些人的脚步声比他匆忙得多,简直是在小跑。
十二
他顺着陡峭的阶梯又一次下到贫民窟时,心里并没有怀着什么一定的目的。贫民窟是他所住的城市里的一块低洼地带,整个城里的脏物的聚集地。他慢慢地走过,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一模一样的、发黑的木板矮屋,矮屋前的尿桶,还有半掩的房门—房门里头发出模糊不清的诅咒声。近来每当他在织机上进入他那个繁华旋转的城市之际,他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城同这个黑暗的贫民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有一间房子里的人打起来了,他听见重物砸在墙上,还有男人闷闷的呻吟声。房门一下大开,里头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和一个少年,少年的脸上尽是血。编织工向房里一瞧,看见男人躺在地上。妇人和少年愤愤地走掉了。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呢?可以说理嘛。”编织工蹲在脸肿得像葫芦瓜一样的男人身边说,“就像我,从来都不打架,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男人肿成一条缝的眼睁开了,里头居然射出嘲笑的目光,他清清楚楚地说:
“你是个白痴。”
编织工的脸发烧了,但他不甘心,他要等这个人起来,同他谈一谈。
房里很脏,他还是在蒙灰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又等了一会儿,男人在地上翻了个身,说起话来:
“你不常来我们这里,听你说话就知道了。你张起耳朵听一听,看看哪一家不是打得天翻地覆?你的耳朵还没适应这里,所以是聋的。我刚才说你是白痴,因为所有从上面下来的人对于这里来说都是白痴。而我们,却知道上面发生的一切。就比如说你吧,你献身于一桩事业,那是我们贫民窟的事业,你编织我们大家共同的理想。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把你看作生活的希望,只不过没机会向你说出来罢了。”
编织工觉得他在说疯话,但一个住在这种地方的人能够讲出这样一番逻辑清晰的“疯话”,又令他感到困惑。
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就着幽暗的光线,编织工看见他吐出的一摊血里头有一点白的,大概是他掉落的牙齿。
“是你老婆打掉的吗?”编织工问。
“不,是我自己砸的。我老婆心肠软,成不了事。我和儿子有时相互用砖头砸对方,有时自己砸自己。我告诉你啊,到了夜里我们这里到处是凶杀。”
他一兴奋就从地上爬起来,连疼痛也忘记了,居然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走动。
编织工又一次听到了地底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比这个男人的要急促,但似乎在回应着他,他走地底那人也走,他停地底那人也停。编织工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男人凑到编织工的身边,用一只胳膊紧紧地箍住他,急切地说:
“你听,你听啊!这周围,到处都是你的城堡!”
编织工听到了,那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正在由远而近。男人的胳膊野蛮有力,他差点就要窒息了。他越挣扎,脖子被箍得越紧,眼前一黑,身子立刻变得轻而又轻。
广场上有灰色的鸽子,身体大得像鹅一样;好几尊青铜雕像在周围迈着僵硬的步子绕圈子;天是蓝的,风里头有棕榈树的味道。编织工坐在方形的泉水井边,把自己想象成有三条肥大的尾巴的恐龙。
十三
他的工作就要最后完成了—有个人这样对他说。那个人是下半夜来的。当时他正准备吹了油灯去睡觉,机房的门口忽然出现了一蓬树叶,那蓬树叶晃了几晃,他就进来了。他是编织工早几天见过面的渔民,他向他买过几条鱼。编织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树枝顶在头上,编织工认为他应该将干鱼顶在脑袋上才对。
渔民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头都散发出海风的盐味。
编织工请他将头上这个树枝环取下来,因为这些叶子晃得他很心慌。渔民笑起来,一把将树枝环扔到地上,编织工看见一颗秃头。
“暴风雨来的时候,我要重点保护我的头。”他说。
渔民举着油灯,将巨大的挂毯看了个遍,然后回到编织工的身边。
“我是循着织机的响声找来的。我一路走一路想,这里有一个人,他日日夜夜编织,为的是尽快逃离他织出的陷阱。可是呢,他的工作只要一完成,他就会被陷在里头出不来了。你的陷阱真是织得巧妙啊。”他说。
“我和你不是站在陷阱外面吗?”编织工反问道。
“不,只有我在外头,你是在里面。你只差五根柱子、五个柱头了。当你织完的时候,宫门会自动地关闭,在宝座的阴影里,皇帝会开口说话。实际上,我在海上捕鱼的时候,脑子里每每出现这个场景,但我还是在外面。只有你在里面,你是唯一的。”
渔夫说完之后便弯下身去捡起树枝环,套在头上,然后席地而坐。那些树枝向四周的黑暗伸展,显出凶猛的气势。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被陷在里头吗?我想做的却是突围啊。”
“凡事都有代价。当然,你还有机会逃离,只要你行动得足够快。不过那也改变不了什么。”
编织工想着自己面前的黑洞,无意识地将右手的五个指头举到灯光里头。那些指头上又出现了旋动着的蓝色螺纹。他想,原来祖先像毒蜘蛛一样坐在陷阱中央啊。想着这种不着边际的事,他就有了睡意,他在躺椅上睡下去,却入不了梦,因为渔夫总在耳边说那些警言。当他在心里反驳渔夫的时候,渔夫就一把拉起他,拖着他进入屋外的暗夜。
周围是各式各样的房子,他说不出它们究竟是他所居住的城里的房子呢,还是他织到挂毯上的房子。有一点是肯定的,渔夫正领着他沿着巨大的旋梯往下面深入,旋梯的斜度很小,只是微微下倾。编织工脑子里出现“足够快”三个字,他果然加快了脚步,打算抢在渔夫之前到达。但是渔夫也在跑。两人你追我赶的,都不看路,因为无路可看。不知跑了多久,最后,渔夫先扑倒在地,接着他也扑倒了。
他感到自己在黑暗的深渊里头。再用力看,前方却有一点小光。他于是鼓足了最后的力气往那里爬去。那点光却是墓坑边的一支蜡烛,什么人在风中吟唱。
他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渔夫在不远的地方说:
“有的人总能化险为夷,因为他身上有祖先的劣根性在起作用。”
十四
鹰在黎明飞过城市上空的时候,他那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初升的太阳,一瞬间城市居然又回到了夜里。
编织工很想在城里找一个记忆力很好的老人问一下关于鹰的事。
贫民窟里头有很多老人,他们的脸上都写着这个城市沉默的历史,可是没有人开口。
长久以来,编织工就为这件事感到苦恼:他心里想着鹰,但是他的图案里头却没有鹰。挂毯上的城市里应有尽有,从宫殿里的珍奇珠宝到路边的小草,从中央大道两旁的香樟树到捕蛇人黑洞洞的家,等等,这一切,只要他将目光投向那里,就会像洪水一样涌动。
编织工苦闷地坐在独眼老人身边,同他一块看着阳光在对面围墙上缓缓移动。围墙里头住着饥饿的狗,它们是贫民窟的警卫,几十年里头,不时有饿狗咬死路人的消息传到上面,在城里造成恐慌。编织工刚才沿着斜梯走下来时,就听到了几声凶残的狗叫,但是它们现在都在围墙里头安静下来了。
独眼老人的家里比一般的贫民窟家庭都要脏,他有时就将屎尿拉在家里的地上,拉完后也不打扫,所以没人上这个孤寡老头家里去。人们看见他长年累月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据说他是城里头最老的人,已经有一百二十岁了。心怀苦闷的编织工想同独眼老人交谈,但独眼老人的耳朵是聋的,而且他也不将目光转向编织工,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一片灿烂的阳光上。
编织工一直等到午后太阳偏西,阳光从整个贫民窟移走之后,才起身来面对独眼老人。他想好了用手势来告诉他自己心中的疑问。然而那群饿狗从围墙里头跑出来了,周围阴暗的氛围更激发了它们残忍的本性。那是些狼狗。
编织工被扑倒在地时,恐惧地从那只独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末日。老人缓缓地朝他俯下身,耳语般地对他说道:
“总有一天,你会从它那里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
编织工忘记了死亡的恐惧,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从谁那里听到?”
说完后,才记起独眼老人是聋的。
那些狗却并没咬他。独眼老人回到石凳上打起瞌睡来了。
编织工失魂落魄地沿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去,来到了大街上。路人匆匆地在人行道上走着,他们的脸上没有历史,他们的年纪也很轻。似乎是,这个城市的老人都聚集在贫民窟里头。越临近家门,他的脚步越沉重,他一抬头,便被看到的景象镇住了:鹰是从机房的窗口飞出去的。
他奔进机房去看他的挂毯,挂毯上只剩下一片深红的底色,五彩缤纷的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愣愣地看着眼前之物,心里竟有些轻松感。屋外,黄昏降临了,随着夜的渐渐到来,挂毯上的城市又从羊毛的底层浮了上来,熟悉的景物历历在目。
那一夜,他趴在织机上头睡着了。满房的骚动令他在梦中激动不已。梦中的阶梯比白天走过的要长得多,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独眼老人对他说:“我们是踩在鹰的背上。”后来终于走到头了,眼前出现的却不是贫民窟,而是宫殿。独眼老人正像国王一样踏上红地毯,朝着宝座走去。狼狗从隐蔽的地方窜过来了,编织工连忙躺在地上闭上眼。那些臭烘烘的狗在他脸上舔了舔就走开了。编织工睁开眼,看见宫殿里空无一人。他起身走到黄金宝座前面,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便朝那宝座坐下去。他心里想,也许他是坐到了鹰的背上?编织工心里并没有征服的感觉,莫名的焦急升腾着,他感到自己必须立刻从梦里醒来,因为有一件紧迫的事必须马上去做。
他醒来了,但却忘了他那么想做的那件事。
十五
妇人风尘仆仆,靴子上尽是长途跋涉留下的泥泞。她的眼睛很小,裹在头巾里头,乌黑的小眼射出刺人的光。她自称是酋长的女儿。编织工记得,酋长是没有儿女的。她介绍过自己之后就站在屋当中沉默了。
编织工的心里充满了忧虑与疑惑,一切死去的记忆全都复活了。
酋长无缘无故地消失在他家屋后的温泉池里,这件荒唐的事终究是要受到追究的。他等了这么久,复仇女神终于到来了。在那些寒夜里,为了压制心底的记忆,他拼命地织啊织的,而酋长,在他的图案中化为一股隐蔽的红线,在那些城市建筑之间穿来穿去。还好,那女人并不打量他的织物,她摘下褪色的头巾,朝里屋走去。
她在后面一间黑暗的杂屋里头坐了下来。编织工要去点灯,她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
“这种事,只能在黑暗里头说。”她开口道。
他尴尬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因为冷气扑面而一阵阵起鸡皮疙瘩。他暗自思忖:莫非这女人是一团冰?
“我从你的机房外面经过,是织机的响声把我引进来了。你要是停止工作,也许我就永远找不到我父亲了。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他就让我听熟了这种声音。他没有织机,他是用喉咙和嘴模仿出这种声音的。他抱着我在茅屋里走来走去的,口里发出这种声音。”
编织工开始发抖,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老觉得女人手里捏着一把刀。
“后来有人从他手里夺走了我。他对你说起过这事,对吗?”
“他已经不在了。”编织工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瞎说!他就在这里。你明明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的来意,啊,真幸福啊。但我还得走,这也是他规定的,他说我一生一世都要在世上绕圈子。”
她站起来,用围巾将脸蒙上,向外走去。经过织机时,她停下来弯了一下腰,做出要察看的样子,然而没看就出了房门。外面的蒙蒙雨雾立刻吞没了她的身影。
他返回屋里,脑子里浮出酋长抱着婴儿在茅棚子里来回走动的画面。也许她不是他的女儿,也许她真是他的女儿,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女人在世上行走的路线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同心圆。而他自己的活动范围,更是离中轴很近的同心圆。想到这里,编织工对她生出情同手足的姊妹情。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后悔。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事后聪明。她坐在那里,身上散发出那样的寒气,只有从冰窟里出来的东西才会冻成那个样子。这样的女人具有什么样的一种体质呢?还有她同酋长之间的关系也很离奇。她丝毫也不关心酋长是不是在屋里,她只要听一听某种声音就心满意足了。然后她就坐在暗处,把她的心事讲出来。编织工想到这里,便记起自己织的那根红线,看来这父女俩之间就是那根线在牵扯着啊。
他起身到挂毯上去找那根红线。今天城市的图案显得很晦暗,不要说一根隐蔽的线,就连房子都是歪歪斜斜,挤作一堆,根本分辨不清。深红的、有质感的底色则变得黑乎乎、旧兮兮的。编织工被挫败感所压倒,目光发了直。
他机械地拿了购物袋向外走去。雨停了,太阳又开始露脸。编织工走在街上,那种末日的感觉始终不放过他。他的目光扫过酒店、弹子房、大米厂、家具车间、弹簧车间、杂货店、豆腐房……他没有从它们那儿看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他又竭力回忆阶梯下面的贫民窟,可是贫民窟化为了这个城市的阴影,他还是抓不到实质性的东西。他喃喃地自语道:“我已经干涸了。”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唤他,他没法听清楚。
市场里很清静,一个顾客也没有。编织工买了通心粉和面包,他算不出自己该付多少钱给店主。对方是秃顶的男子,同编织工很熟。
“不给钱也没关系,”他做出理解的神态说,“对于你来说,不是有更重要的事发生过了吗?大家都为你捏一把汗呢。”
编织工不习惯于向外人袒露自己的内心,他站在柜台前,掏出一大把零钱撒在台面上。店主在他面前垂着秃头,细心地将那些钞票一张张清理好,将硬币归拢。他将多余的钱退给他,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在外面的那个人同时也在里面,织机的声音可以传到地心深处。”
编织工放好他的物品,又去买了一块肥皂、一个浴室用的刷子。他出了市场,又回到大街上。他发现街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静得让他发怵。而且不论他多么小心,他的脚步还是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并不厌世,但是他变得很恐惧。他坐在织机旁,两眼茫茫,不敢去拿梭子。
有人在屋后的天井里走动,那里有个天蓝色的温泉浴室,酋长就是在那里头消失的。
编织工侧耳倾听,天井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站起来,将自己的脸贴着朝东的那面墙,他的面颊立刻感到了四月的阳光的暖意。正是在四月里,酋长日夜兼程,穿过西边的平原来到他的机房里,酋长的女儿似乎对父亲的结局很满意。
十六
服装商人同编织工在店铺里对话。
“你织的那些图案,其实是有一个真正的原型的。那个原型,我远远地见过一次。但是有人告诉我说,所有那些编织工都永世不得与它晤面。”
“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我是知道的。不过你即使到了那里,你也不会看见它的。那种透明的图案,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你说呢?”
“你是对的。可是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再也得不到安宁了。你还是带我去看看吧。”
编织工心怀绝望地跟着服装商人下到贫民窟。那些矮屋门前的尿桶熏得他的头很疼,他感到一阵阵反胃。他们沿着围墙走了很久,服装商目不斜视,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在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门口,服装商停下了。
“你打定主意了吗?”他回过身来问编织工。
编织工浑身直抖,磕着牙齿点了点头。
服装商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做了个果断的手势,然后领着他向洞里头钻。
在黑暗中拐了几个弯之后,编织工听到了有人在说话。眼前出现一点模糊的光。走近之后,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斗室,一个从上到下蒙在黑布里头的人坐在一张硬椅上。刚才可能就是他在说话。油灯是放在泥地上的,所以那人的脸虽露在黑布外头,在编织工眼里却是一片模糊。唯一看得清的是这个人的脚,他的左脚在泥地上轻轻地画圈子。编织工注意到那只脚很光滑,像是年轻人的脚。
编织工走到他面前去,服装商拖住了他,说:
“你要看的东西就在地上,你千万别乱动。”
编织工什么都没看到,只有泥地。
“这个人患了绝症,很快要死了。等一下他的家人就要进来,可是他会在家人到来之前死去。我们最好现在离开,不然有麻烦。你已经见过了,你还要什么呢?”
“等一下,我问你,这个人也是编织工吗?”
“你真聪明。不过这种问题改变不了什么。所有的编织工,都只能不由自主地模仿,包括坐在这里的这个人。他在临死前到这个密室里来,就是想同他的模仿对象见一面。你看他有多么痛苦!”
“他没见到吧?”
“这还用说。走吧走吧,那些人到了洞外了。”
他们差点被那人的家人堵在洞口。服装商像狮子一样咆哮着,领着编织工往外冲。编织工从未见过他这种凶恶的样子,连眼珠都变得血红。
他们上了阶梯,站在上面朝下看,看见小巷的尽头有一队人抬着棺材缓缓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编织工吃惊地说:
“他们这么快就将他装好了呀?”
“那不过是个仪式罢了。”
那天下午,在编织工机房里的墙上出现了一个万分复杂的图案。编织工仅仅看到无数的旋涡在缤纷的色彩中旋转,有些旋涡是一个套一个,有些则是一串连在一起,还有单个独自旋转的。编织工拼尽全力一睁眼,发现离得最近的旋涡其实是由各式建筑构成的。他再要用力看时,眼前就成了一片空白。
这时机房里的机器发出了一阵响动,就仿佛要自动开始编织似的。
十七
编织工无法开始工作,因为红衣女郎进来之后,不由分说地占领了他屋后的温泉浴室。
他站在天井里,打量着那雪白的胴体,那流畅有致的曲线,还有那大腿间乌黑模糊的一片。他走上前去的时候,女郎便亮出了锋利的匕首。匕首的刃从圆润的乳房之间划开,肋骨发出“嘎嘎”的断裂声,里面的肺泡泛出粉红的泡沫。浴池立刻变得一片鲜红。胸膛裂开的女郎仰身躺在水面上,口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来吧,来吧……”
编织工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只手抓住了浴池的边缘。那是一只枯槁的手,上面布满了大片的老年斑,指甲留得很长。妙龄女郎的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在浴池里挣扎,犹如一条大鱼拍击着堤岸,满屋全是血腥的味道。惊慌之中,编织工又看见了被生锈的铁链锁住的脚。他跑进机房,闩好门,竭力想忘记刚才见到的那一幕。
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编织工进入对面的酒店,不会喝酒的他一连喝了三杯高粱酒,双眼变得蒙眬起来。
“你这样悲伤,是为了那个女人吗?”店主在他对面坐下问他,“她也来过我这里,这种事,我是过来人了。我父亲那一代人也时常见到她。你瞧,这是一件普通的事。”
店主说话之间,他的身后响起了雨滴的声音。暴雨打在外面的台阶上,有一小股水流进了屋内,编织工看见那是一股血红的水。编织工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叫了几声之后,突然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并没有完全睡死,他听见店主在屋里讲话。似乎是有个女人从外面进来同他商量什么事,他俩争吵起来,店主居然杀了那女的。然后他撬开地板,将尸体推进地板下的大坑,将地板重新钉好。编织工用力挣扎着醒过来,感到自己的背上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看见店主钉完最后一颗钉子,放下锤子,正阴险地看着自己。
“我刚才说了很多胡话吧?”编织工赔着笑说。
“没有。你喝醉了就变得安静极了。你不再喝一杯吗?”
他做出要去拿酒的样子,编织工连忙跳起来拦住了他。
“外面这么好的太阳,我怎么记得刚才下雨了呢?”他问店主。
“每次城里发生了凶杀案,雨就落下来了。”店主阴阳怪气地说。
编织工不敢看店主,站起身往外走。他走在灿烂的阳光里,不住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马上开始工作。”
他的屋门口静悄悄的,推门进去,屋里还是一点异常的迹象都没有。他竭力回想那女人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出。屋后的温泉浴室里也找不到她昨天留下的踪迹。编织工想,是哪位祖先修了这个浴室,他们房屋的所在地又怎么正好会有温泉呢?
然而一进机房,外面又响起了雨滴的声音。雨滴急促地打在芭蕉叶子上,有种凶险的味道。他一边发抖一边上机工作,他织出的是一大摊血,这摊血慢慢地弥漫开,色彩慢慢地变淡,最后渗入他原先织下的图案里去了。他如梦初醒,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有人一边高声说话一边进来了,是酒店的店主。
“我要是来,那女子就走了;我要是不来,你就走了。所以我还是来的好。”
店主脸上红通通的,显然喝得很多。他告诉编织工说天气很好。
“可是我听见了雨声!”编织工气愤地说。
“对于那些很普通的事,你不要大惊小怪。”
他说这句话时看着编织工的眼睛,直看得他低下头去。
他用手指着挂毯上的图案问道:
“你把她织进去了吗?我看不见,可是我闻得到,真是满屋血腥味啊。”
店主让编织工同他一块到天井里去。外面果然是天气很好,根本没有下过雨的迹象。
“现在我要走了。”他拍拍编织工的肩头说,“你干得很漂亮。”
他关上门的时候,编织工心里有扇门也关上了。他感到渴,他的体液都烧光了。
十八
他在深夜进入了他织出的城堡。
他听见机房里有杂乱的响动,就起身点了灯去看。屋里有很多影子,他将手中的油灯举得高高的,却看不清眼前之物。一个声音从墙上那些人影里头响起:
“来看看你干的好事吧,冷血的人啊。”
那些人影都在沉痛地扭动着身子。他走向那面墙,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油灯从他的另一只手里掉到地上,四周成了一片黑暗。
编织工小声地向那人争辩道:“我并没有干什么,我并没有……”但那人死死抓住他往前拖去。墙消失了,他被夹在很多人中间往前走。
也许是通道越来越窄小,他感到自己被夹得越来越紧,到后来,头顶也擦着了泥巴洞壁,泥灰掉进眼里。他同周围人一样弯下腰往前移动。忽然,大家都动不了了,像骨牌一样倒下去,有很多人压在编织工身上,使他不能动弹。有人在黑暗里小声说:“前面塌方了。”编织工想,他上面压了几个人呢?这样一想,被压住的背部就有些发麻。
“我们在什么地方啊?”
他问他上头的这个人,这个人大张着一张臭嘴往他脸上哈气。
“都是你把我们弄到这种地步。”
那人说了这一句后就在他脸上咬了一口,咬得他发出惨叫。他一叫,周围就骚动起来,编织工感到被挤得要窒息了。骚动的时间不长,他又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他知道他上面这些人全都在无声地谴责他。脸上被咬的地方在流血,一共有两股血,都流向脖子那里,痒痒的。上面那人又说话了。
“要是你知道你也有今天,你还会那么起劲地工作吗?”
“我没听懂你的话。”编织工有点好奇地说。
“我们在你家的墙上等了好多年,你终于来了。你不但织出了这个地下土城,还织出了我们。我们的人数是越来越多了,现在啊,可以说是寸步难行,因为通道那么狭小。你这个强盗,为什么不停下来呢?只要听到织机一响啊,我们的心都碎了。”
那人用膝盖抵了抵他的肚子,他又痛得发出惨叫。但是这一次,周围的人没有骚动。他们的冷静更令编织工恐惧,他担心残酷的报复要开始了。
“你怎么这么敏感呢?”那人说,“这可不好。你要是在这种地方待上十年,就不会这么敏感了。而且你织出的通道那么狭小!”
他很生气。编织工害怕他又要咬自己,就一声不吭。
骚动忽然又开始了。这一次编织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压在他身上的这些人变得像铁板一样硬,从三面将他的身体夹紧。起先是大小便失禁,到后来连肠子都被挤出去了,脑袋也被压得扁平,他甚至听到了脑壳碎裂的声音。
编织工最后的记忆是许多蚂蚁在黑暗的地下城里奔跑。
编织工从墙里头走出来的时候,酋长的女儿正坐在他的织机旁。她头上的头巾不见了,脑袋显得很小。
“我在你的广场上织了一眼泉水,不是在中心,却是在边缘,是温泉。”
她显出抱歉的神态,站了起来。
“你离开得这么久,机器都要生锈了。我知道你去的地方是地下城,父亲就在那里。”
“你不去看看你父亲吗?”
“我?不,还不到时候呢。你瞧,我做了一个记号,我织的泉眼在这里。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会将你的挂毯上全部织满泉眼,那种热气腾腾的温泉。”
他没看见她织的泉眼,他看见的是她流血的手,她的十个指头都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他想问她,又不敢问。
“你看看墙上的这个洞,”她说,“五天五夜,我一直用双手往外扒泥土,我的手就成了这个样了。起先我还以为走出来的会是父亲,没想到却是你。”
现在轮到编织工抱歉了。
妇人走了之后,有好些天机房里都是那种血腥味。编织工在梦中去城堡漫游时,就是循着血迹找到那个泉眼的。那口井在卖橘子的摊位后面。井打得很浅,里头的泉水冒着浓浓的白气,显得温度很高。有一个男人站在井里洗澡,他的头部刚刚露出井沿,头顶上立着一只灰鸽。那个人并不是酋长。卖橘子的小贩却说,他就是酋长,因为早年曾从尸堆里爬出来,所以老感到身上不干净,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站在温泉井里洗澡。
“他一个人霸占了这口井。”小贩开玩笑地说。
编织工忍住了想哭的冲动。
他醒来的时候,霞光落在他脸上,眼泪已经被晒干了。他隐隐地感到,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上机了,因为城市已经快完工了。生命的空虚在他体内扩大,他彻底遗忘了他织过的东西。
有人在窗外喊他,他转过头,看见了梦中在广场上见过的站在井里洗澡的男人,那人脸上喜气洋洋的。编织工放下手中的活,同他一块向街上走去。他们没走多远,眼前就出现了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的前方正是那座宫殿。
“后宫的花园里也有一眼温泉,地心的热力总要冒出来,可能是为了这个我们才修起了宫殿吧。看那飞檐,那上面那么多的鸽子。”
编织工听了他的这一席话之后,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便开始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