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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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理想中的读者是什么样的呢?卡尔维诺一开篇就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也就是说,这位作家决心在这个故事中与读者建立起一种新型的关系,至于那种关系是什么样的,要在创作与阅读的进程中才会逐渐全部展示出来。第一章可以看作是关于这种令人感到陌生、不习惯的关系的暗示。

作者用第二人称“你”来称呼读者,与读者讨论读书时身体应采取的姿势;灯光的亮度;阅读时可能抱的期望;对于一本书中的意义的追求;等等。表面上,这种平等的讨论好像没有什么新东西,只不过是作者想要别出心裁地开始一篇小说。但如果仔细注意讲述人说话的语气,句子背后的暗示,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圈套,这个圈套是为那些自愿进入的读者设下的,当然,它也是作者为自己设下的。它的目的,也要在后面的故事中才会显露出来。

讲述人认为,理想的阅读姿势是骑在马上,两足插在脚镫里。他还说,首要的条件是双脚离地。至于灯光,一定要调好,因为这种阅读不便打断。他还希望读者读这部作品时只抱一种希望,那就是希望避免灾难降临。综上所述,可以看出,作者心目中的理想读者是那种能够一开始阅读就将自己的世俗经验悬置,高度集中地闯入另一个世界的人。而这个人,他必定对同世俗现实有关的一切已经看透,已经心死,所以才把剩余的那点希望寄托在书籍里头。至于作品的意义,讲述人认为追求的核心应该是“新”。他所说的新,不是一时的新,而是永远的新。也就是说,读者和他自己应该选择那些具有永恒性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永远在读者心中保持“新”的感觉,并在时间的发展中不断得到解释。

如果一位读者读到这些句子时满心惶惑,觉得抓不住要领,可又隐隐约约地被吸引;如果他从它们当中辨认不出任何有助于辨认的熟悉标志而又不愿离开,这就是最好的阅读状态。就作者来说,这也是最好的创作状态。圈套就是圈套,不能让你马上意识到它。作者在此处同时也是向我们透露,要进入这个故事,往日的阅读经验即使有用,也不会直接帮助你。你必须调动自己的一切感觉,除了这以外,你还得是那种对于文学的终极意义有过体验的读者,你的脑子里有一个那样的境界,那境界到底是什么,你说不出,但只要见到它的蛛丝马迹的流露,你立刻就会被吸引,正如你被这胡言乱语似的开篇独白所吸引一样。总之,讲述人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有个准备,使你在不知不觉地进入阴谋时合上指挥者的节拍。

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这样的作家喜欢将灵魂深处的事物比喻成圈套或阴谋,因为那是对于你所习惯的事物的彻底背叛。这种背叛同政变很相似,其转折往往不可预测。人一旦卷入进去,就只能放弃惯性的判断,追随事变的进程。所以又说是圈套或陷阱。阅读者和写作者同属在世俗中“心死”的人,他们愿意进入这种圈套去经历心灵的洗礼—挣脱常识,追随感觉。

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人自愿历险、经历绝望的故事。事件发生的地点是在那种不知名的小镇火车站,时间不明。男主角则是身份不明的“我”。切断时间和空间,将讲述悬置的方法,大大地解放了作者的想象力,使得文字的张力发生了飞跃,每一句话都不离艺术的本质。可以感到,作者的发明并不是经过理性的思考而产生的,他只不过是跟着感觉走,不知不觉就进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小镇,也是灵魂的入口。从叙述本身来看,又有点像一头扎进深渊—另一种永恒不变的时间。

这是一个一切都看不透的地方,周围无比黑暗,小酒吧里虽有灯光,但空气中烟雾腾腾,使人即使要看也睁不开眼,即使睁开了眼也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窜动。微弱而模糊的背景里有些喃喃低语,也许可以听懂某些字句,但听不懂它们的意思。像所有这些小站一样,那里有一个电话亭,但不论男主角往里头投多少硬币,对方也不会来接电话。对这个地方“我”很熟悉,可从未来过。读到此处,作为卡尔维诺的一名读者的我也不由得想到,这个地方我也像书中的那个“我”一样很熟悉(在卡夫卡、但丁等人的作品中),但我也同样从未来过。男主角“我”手里推着一个方形旅行箱,这个箱子是一个致命的道具,它连接过去,指向未来,它是这个阴谋事件的物质基础—虽然主人公暂时摆脱了时空来到这个过渡的空白地带,但过去的一切并没真正消失,它被压缩在一个箱子里头,他不得不将它时刻带在身边。这个箱子就是卡夫卡的《美国》中卡尔从家乡带出的那个箱子的新版本。这种箱子既不能寄存,也不能丢弃,“我”必须重新找到被强行切断的联系,完成一次生命的过渡。

但是问题出现了:由于过去的那沉重的债务,现在“我”已不想再进入生活;并且“我”也不想死。“我”该怎么办呢?当男主角站在车站门口犹豫不决之时,阴谋中的逃亡已被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

事实上,这一点是确定了的:我要穿过这里而不留下痕迹。可是我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钟都在留下痕迹——我不同任何人讲话也留下痕迹,因为我作为一个不开口的人引人注目;我同人讲话也会留下痕迹,因为说出的每个词都会留下,之后又会带着引言的符号或不带引言符号浮现出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作者在这个长长的段落里,往假设上面堆砌假设,却没有对话的原因。在那层厚厚的铅字下面,无人注意到我的穿过,我得以消失。

这种逃亡其实也是一种突进,一种向着更深更黑领域的旋入。那么“我”为什么不愿再进入表面的生活呢?直接的原因是债务,更内在的冲动则是因为“我”要过一种本质的生活。这种生活被抽去了立足点,充满了凶险,因为赤裸裸的个人要靠“纯冲动”来维系自身的存在,即,你冲动,你才存在。而被“我”卷进去的读者和作家也面临同样的凶险。小镇车站,这个遥远的灵魂的居所就在“我”的本能的向往中出现了,与其说是上帝的安排,不如说是作者长期经营出来的奇迹。这里的酒吧里可以听到命运的喃喃低语,幽灵似的人们脸上总是同一种表情—一些本质显露的面孔。接下去发生的事揭开了谜底,但这个谜底依然是暗中发生的,如果读者注意不到,就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

“我”首先注意到这里的人们最大的娱乐就是打赌,他们对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都要打赌。所谓打赌,就是强调事物的偶然性。但在车站这个特殊的地方,任何一件偶然的事都有它的必然的根源,并最终会实现这种必然性。所以人们打赌说皮货店女店主的前夫会到酒吧来,他就真的来了;人们还打赌说警察局长会随后而来,他后来也果然如期而来。在车站,必然性也要通过打赌来实现,如同在创作中一样。

女店主的前夫来酒吧是来看女店主的,他们之间多年来仍有着痛苦难言的牵挂,这种关系成了他俩一生中永远解不开的死结。作者在此并没有介绍他们之间关系的具体情况,因为那种介绍是题外话。作者只是要向读者显露:任何“阴谋”的产生,都是由于人的情感上那些解不开的死结导致的;人的情感冲突正是诞生这种“阴谋”艺术的母体,即,通过“阴谋”演习,来转移、释放情感。于是女店主的前夫走进了酒吧,就像一个必然性的符号。他和她之间的人生悲剧构成了酒吧氛围的基础。与此同时,“我”用“我”的从前的情感故事来同她与他的故事交叉,我们进入让“时间倒转”的讨论中。所谓时间倒转,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回忆,而是一种突进似的倒退,退回到人的深层意识,让旧矛盾在那个地方获得新形式。所以讨论一完毕,“我”就想换掉“我”手中的旧道具—旅行箱。但这个箱子却不会受意识的支配被“我”换掉,那是不符合阴谋的规则的。

接下去“我”的必然性也到来了,这就是警察局长。通过“我”与局长的对话,谜底才得以揭开:原来“我”是一名密探,打进敌方警察组织的人,此刻“我”正受到敌方的追捕,必须赶快逃命。在最后一刻,“我”体验了死神的逼近,搭上特快列车逃出了圈套—或者说,作者通过“我”身上的浓缩的时间体验又一次抓住了生命;或者说,作为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者,我又一次经历了一场特殊的灵魂洗礼。

这就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的夜里所发生的一场灵魂深处的演出,一场凭空奋起似的搏斗,一次向命运的宣战。它的题目是《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

小结

此章演示了如何写作,也就是如何进入艺术生活的问题。从表面的身份规定中挣脱出来的“我”,斩断时间和空间的连接,坐火车来到灵魂的入口,向内观察其中那朦胧显现的、深奥的本质生活。这种写作是戏中戏似的合谋,作者身兼多职—既是读者,又是灵魂各个层次的演员。而写作的历程则是由表及里的层层揭示。

“我”在无名小镇的车站里进入对于“我”来说陌生的生活。最初“我”是作为旁观者来进入的,小站里的氛围对于“我”来说熟悉而又隔膜,但又总有某种说不出的吸引力牵制着“我”的注意力。“我”是一个不愿在世俗中生活的人,“我”愿自己成为那种随时可以消失的幽灵。在小站里待了不久,“我”就发现“我”的成为幽灵的想法破灭了。“我”记起了“我”的“任务”,也记起了“我”作为一名下级间谍的身份,也就是说,“我”必须逃避追捕。

然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小镇生活的本质一下子就在“我”的眼前展开了。这个生活就是写作本身。人们进入这个悬置地带,以打赌(“无中生有”的营造)作为追求;主角们身上负载着生存的最大矛盾,在势不两立中延宕;“我”则处在要不要进入这种生活的犹豫之中(毕竟,那是多么温暖的回忆啊)。

于是“我”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矛盾,开始同女主角进行那种戏中戏似的,具有神秘色彩的对话。在那种对话里,久远的、精神的记忆复活了,“我”不知不觉地向身旁这个美和温暖的化身靠拢。几乎是一瞬间,障碍就出现了,首先是手中的箱子决定了“我”不能同她交往,接着是她前夫的出现,暗示了我们之间的三角恋(过去?现在?将来?)。此时,读者将深深地感到:美是追求不到的,写作就是心在渴望中煎熬。唯一可以感到宽慰的便是,这种煎熬也是一种释放。

由于“我”的介入,命运的鼓点一下子变得紧迫了。凶神出现,“我”必须继续“我”那逃亡的旅程,否则便是灭亡。但“我”毕竟介入过了,“我”又一次看到了真实的灵魂图像。当“我”在茫茫的黑夜里旅行之际,那个温暖的、弥漫着水汽和咖啡香味的小站,那几个忧郁的模糊的人影将会出现在“我”脑海里,给“我”慰藉,也给“我”勇气—“我”渴望的不就是这种小站的体验吗?人都有一死,一次次模拟这种死里逃生的游戏显然是作者最大的爱好。小站里的一切都具有神性,在那种欲望蠢蠢欲动的氛围里人最容易想入非非,因为是创造的瞬间啊。你渴望女性之美,女主角就出现了;你说出你的预见,你预见的那个人就真的出现了。当然,逻辑的最后阶段总是死神现身,不是真的死,而是拼死逃脱的表演。

为什么纯写作永远是关于开端的写作呢?因为在这种写作的规定中,人只能在一个一个的异地小站中短暂停留。这种真空似的小站,不具备充足的供人呼吸的氧气。所以自由的境界只能体验,不能生活于其中。纯文学就是在这些异地小站中表演极限体验。即便如此,世俗中的人如果从未到过这种小站,将是多么大的遗憾啊。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摆脱”的冲动吗?

第二章

作者又一次用斩断时空的手法在这一章中重新开始,为的是在读者内心引发骚乱和革命,使读者在悬置状态中奋力挣扎,从而让潜意识浮出表面,去寻找纯粹的意义。而这样写下的作品,则是直接用永恒性联系起来的作品。这种“胡乱归属”的技巧可以追溯到博尔赫斯的小说,他的《汤姆·卡斯特罗: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骗局》所描述的便是艺术主题的统一性和无限多样性这一对矛盾。卡尔维诺则将这一点在本书中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篇小说完全不依通常的时空逻辑发展,它遵循的是另一种隐蔽的、更为强有力的规律。如同老夫人从奥尔顿身上认出她日夜思念的儿子一样,我们读者也将从这些不相干的独立小故事中认出让我们魂牵梦萦的艺术规律。当然,这种辨认没有现成的参照物,因为规律是看不见的,它潜伏在我们心底,要靠我们用力将它生出来—正如博尔赫斯笔下那位老夫人,因为爱到极致而用纯粹的幻想将一名替身变成了她的儿子。所以卡尔维诺借书中女读者的口说:

“我喜欢这样的小说,”她补充说,“它们立刻将我带进一个世界,在那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精确、具体、特定的。当我看到事情被写成这种样子、而不是其他样子,我就会感到特别满意。哪怕这些事是在真实生活中我似乎不感兴趣的、最平庸的事也如此。”

这就是作者的写作原则,不遵循表面的“现实”逻辑,而遵循另一种明确而清晰的、直接同永恒相连的逻辑。这位女读者(或卡尔维诺自己)希望作品清晰而准确,不说任何题外的话,死死地咬住心灵的结构。这样做需要巨大的天才,因为普通人只能偶尔灵魂出窍。从这篇小说来看,卡尔维诺确实是这方面的大师。很少有作家能像他这样,一张口就说出真理,能让作品自始至终保持对读者(当然是最好的读者)的陌生感,并在最深层次上让读者产生与作品的共鸣。这位妙不可言的女读者是引导文章中的男主角同时也引导作为卡尔维诺的读者的我进入奇境的使者。她的话总是模棱两可而又充满了诱惑,她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模糊”—犹如来自深渊的呼唤。但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洋溢着真正的女性魅力。以第二人称“你”为代号的男主角立刻就神魂颠倒了,已经绝望的他重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贯穿此书的这位女主角,很像《神曲》中那位俾德丽采的现代变体,她既是一种理想,又能激起人的情感渴望。在她那暧昧而温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男主角的阅读眼光也在微妙地变化—变得更为开阔、更有激情,探索的欲望更强烈。《神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神性”回到了普通人的身上。她不再高不可攀,甚至随时可以同我们晤面,只要我们具备认出她的素质。

请看面对一部新作品的挑战出现的情形:

你找来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准备好了要穿透这本书的秘密。你果断地一刀将扉页与第一章的开头裁开。然而……

然而,正是从第一页你就发现,你手中的这本书与你昨天读的那本书毫不相干。

“锋利的裁纸刀”就是读者那受过现代艺术训练的眼光;伟大的作品给人的陌生感正是作品之所以伟大的标志之一。作为书中主角的“你”和作为读者的我是否已做好了准备呢?由此讨论进入第二个故事。

在马尔堡城外

第二个故事中,内在矛盾的分裂剧烈化了。仍然是潜意识深处的原始氛围。开始是比视觉更为原始的嗅觉与味觉受到周围环境刺激,使人感到惆怅、迷惘,以及朦胧的欲望的抬头。看看这些充满了暗示的描述就知道这是与现实主义迥异的。卡尔维诺讲究描述的“精确”与“鲜明”,他详尽地描写某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细节,只有当你将他的用意搞清楚了之后,你才会明白他所说的“精确”与“鲜明”所针对的,是什么样的蓝本。就比如此处,这个梦境一般的大厨房;厨房里弥漫着的种种气味;从清晨到深夜人来人往、永不宁静的场面;以及从这纷乱的背景中渐渐显出蛛丝马迹的阴谋,这一切,同作为他的读者的我心灵深处的那个蓝本也是完全符合的。所以我感到作者的确是既“精确”而又“鲜明”。这是一种高超的技巧!作者不能依仗于表层的记忆来描写,他必须从内部“生发”出种种场景。

……你也认识到你觉察到了这一点,因为你是一位警醒的读者。虽然你欣赏这种写作的精确性,但老实说,你从第一页起就感觉到了每一件事物都在从你的指缝间溜走。

丧失的是什么呢?是日常思维模式的那些支撑点,所以人才会感到“一种解体的眩晕”。“你也认识到你觉察到了这一点”—那么,创造或这种特殊的阅读到底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呢?应该说,我们和卡尔维诺都处在“有”与“无”之间,既不是彻底无意识,也不是直接用理性开路。这正是这种文学艺术的妙处。当我开始第一遍阅读时正是这种感觉,因为心灵革命的酝酿与发动是一个过程。卡尔维诺的小说需要阅读时的反复,有时最好朗诵。而阅读的关键则是执着于感觉。此处的描述给我的感觉是挽歌与渴求—那种世俗与天堂之间的诗人的感觉,而不是人们所习惯的、表面的一刀两断和非此即彼。处在转折点上的男主角“我”即将告别以往的生活,被人带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开篇大段的描述所说的,就是“我”的真实处境。但这种处境必须继续辨认下去,“我”才会存在。

于是“我”认出了蓬科就是过去的“我”。现在的“我”虽即将离开,蓬科却作为过去的“我”依然占据“我”在此地的一切,成为抹不去的象征。而这正是现在的“我”最不愿意的。自古以来,诗人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己背后那条浓黑的影子,因为羞愧令他们无地自容。于是,当“我”检查蓬科的私人物品时,扭斗发生了。“我”要摧毁过去的一切,让蓬科落空;但蓬科是不可摧毁也不可战胜的;而“我”又非从他那里争夺“过去”,也争夺“未来”不可。在扭斗中,“我”又感觉到,这种争夺早就开始了。从前“我”同“我”的情人在灶台后面的泥炭堆上翻滚,我们相互咬啮对方之时,“我”其实是想毁掉“我”的情人,即不将她留给蓬科(旧“我”)。发生于内部的这场扭斗的感觉是很复杂的,而且具有多层次的意义。例如“我”将蓬科看作“我”的镜子,以从“镜子”里头反映出的“我”的形象为准则来调节我的动作。就连挨打时的痛感也有很多层次,而“我”击向对手的拳头也是出于要砸烂过去的“我”、使之无法辨认的冲动。当然,我的新生的渴望里头也包含了强烈的恋旧—我不愿蓬科的到来毁掉我的过去,我愿我的过去保存在我的记忆中,不加改变。在这个意义上,蓬科又代表了新“我”。他是一股可怕的力,不由分说,出奇的霸道,将我视为珍贵的一切用力践踏。而且他还带来了新的诱惑—他的情人。那个女孩是我以后要奋力去追求的。也就是说,我必须让自己成为蓬科。他就是未来的我。

“新”与“旧”的搏斗在双重或多重感觉中继续着,对于自我的认识也同时深化着。终于,“我”推开了压在身上的蓬科站了起来。这时,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我”成了一个新人,无法在此地再延续那些旧的关系。但是蓬科,以及与过去有关的一切都进入了“我”的体内,“旧”与“新”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我”成了双重人。这样一种新生赋予了“我”从未有过的高超眼力和听力,所以“我”现在可以听懂蓬科的父亲和“我”爷爷的对话了。他们在议论考德雷尔先生(蓬科的父亲)的家族与另一个家族之间的无休止的械斗,考德雷尔就是为了让蓬科躲避危险将他转移到此地来的。于是在考德雷尔先生的话语后面又出现了一幅新的时间的画面,那幅画面同“我”和蓬科扭斗的画面交叉,表现出阴谋的多重性。仿佛十分清晰,但又依然朦胧。这场扭斗让人感慨万千。灵魂深处的景象就是如此,千古之谜将人的动作拉成了慢镜头—每一股力都有相反的力与之抗衡,时间的多重性使意义不断分岔,像万花筒一样变幻无穷,而又万变不离其宗。

“我”听从命运的召唤,走向门外的寒冬。在那边,有一个更大的谜等待着我。

小结

艺术生存就是自我分裂后各部分之间的搏斗。在第二章里,这种关系间的冲突变得激烈了,扭斗的动作具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多层次意味。

进入创造氛围之初,一切事物全是朦朦胧胧的,然后眼睛就开始了辨认。脱离了世俗,辨认的标准当然也就同世俗无关。KUDGIWA厨房有点类似于前一章的那个小站,都是于朦胧中酝酿着矛盾。二者的不同在于,这一次“我”成了矛盾的对立方。“我”将在这种没有胜负的搏斗中从对方获得力量,也获得自己的新生。这种新生,也是将对方合并到自己体内的那种运动促成的。

艺术生活是不能停留的,作家必须让自身不断裂变,不断地演绎一场又一场关于人性的新戏。这就是说,进入创作境界就是处在风暴的前夕。然后搏击就开始了—它无法不开始,因为每一次创造都是新生,每一次新生则要同旧我搏斗,然后挣脱其钳制,获得独立。当然,并不是消灭了旧我,而是通过搏斗包含了它,使原有的“我”成了一个复合体。这种搏斗也是自力更生似的认识运动—通过击打的力量和痛感来加深对自我的认识。旧我是多么的令人羞愧,新我是多么的不可捉摸,令人恐惧和向往。然而在这种凶残的、痛彻骨髓的搏击中,在痛感的海洋中,“我”的目光始终凝视着远方的航标,那航标就是“我”所倾心的女性之美,她无论何时总是给“我”带来新的激情和满足。为了这种体验,“我”继续搏击。

在艺术审美的活动中,一切肉欲都已经得到了升华。所以在KUDGIWA这个地方不要谈论世俗的爱情,这里只有美的向往、美的拥有和发展。在严厉的灵魂审视中,任何托词都改变不了事物的性质。当然,人免不了要为自己辩护。“我”是谁?一个乡村的青年,有着同众人一样的卑微的个人情感和占有欲。“我”的唯一出色的品质,在于“我”要挣脱惯性的制约,扑进那个不可知的未来。即不满足于现状的品质。“我”冲动、粗野,对异性的欣赏停留在低级品位(用天堂的眼睛看),可是“我”身上涌动着无穷无尽的认识的欲望,这就决定了“我”前程无量。同时也决定了“我”必须过双重生活,形成双重人格,即粗野而又优雅,肉欲而又纯美。而那暴风雨中的航标,自始至终指引着“我”。

上一章的阴谋在这一章中开始实现了。“我”在KUDGIWA经历了阴谋的第一次搏击,“我”突围了,“我”即将进入PETKWO省的庄园,而在那个庄园里,新的阴谋正等待着“我”的卷入。“我”在卷入阴谋时身不由己,仅仅只能倾听朦胧而遥远的处所传来的鼓点声。

艺术工作者,一生都在策划阴谋,他的生活就是不断破解由自己策划的那些阴谋,所以是充满了刺激的冒险生活。

第三章

你的阅读是由切入这本书的有形的固体的动作引导向前的,这使你可以进入到书的无形的本质。——男读者

我并不是要进行常规陈腐的、由表层故事情节引导的水平阅读,而是要用裁纸刀一般锋利的感觉切入到深层,将阅读变成向本质突进的无限过程。凡本质都是无形的,只能进入不能一劳永逸地把握它,所以“阅读就像在密林中前进”。每当读者觉得抓住了一点什么,想继续追踪时,书里面就出现空页。于是表层的时间结构消失,深层结构呈现,我同书中的男读者一同进入梦幻世界。

辛梅里亚是在强权之下隐匿的国家,故事将围绕这个谜一般的国家展开。

首先是男读者“你”急于找到柳德米拉,要同她交流信息,讨论心中的疑团。但柳躲起来了,接电话的是她姐姐罗塔里娅。罗塔里娅在电话里阐述了另外一种阅读方法。她的方法同妹妹的方法正好相反,不是从感觉出发,在感觉的河流中去摸索规律,而是脑子里先有那种说不出又把握不了的最高结构,然后自己努力从书中去辨认自己想要证实的那种结构。如果在书里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那种结构,这本书就被挑中,反之,则被她抛弃。罗塔里娅脑子里的那种结构显然是那种抽象的人性结构,这个结构必须通过书中词语的暗示而逐步地呈现出来,她的工作,就是将她感觉到的词语的深奥含义按她的方法解读出来。可以看出,罗塔里娅的阅读其实就是柳德米拉阅读的逆向表现,两种阅读既相通又互补。所以罗塔里娅先于妹妹同男读者讨论一通,然后妹妹才来接电话。这也是向男读者暗示,要摆脱迷惑、获得感觉,就要不断克服障碍,熟悉新事物,因为感觉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它受到理性的控制。双向的过程是这样的:柳德米拉用局部感觉去获取书中的深层结构;罗塔里娅则用最高理念去观照局部感觉。实际上在阅读中二者缺一不可。否则要么获得的是零散的感觉,要么获得的是未经证实的苍白的理念。而在书中,两姐妹殊途同归。

“这又是圈套。正当我看得起劲的时候,当我想要知道蓬科和格里次维的下文的时候……”——柳德米拉

一旦发现了圈套,有了那种熟悉的陌生感,就等于是发现了规律。然而书中人物之间的一切关系并不会自明,接下去仍要靠阅读来努力建立。这是这类小说的最大特征。所以柳说了上述的话之后又变得犹豫不决,似乎要表达某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某种深渊里黑暗中的感觉。她说:

我还是希望我读到的事物不全是现存事物——坚固得像你可以触摸它们一样。我愿意感觉到有种东西裹着它们,某种另外的、你不完全知道的东西,某种未知事物的标志……

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读者应该具有的感觉,即,从字里行间弥漫出来的原始气息里去找那个结构,以不确定感来检验自己的信念。

然后男读者提起了辛梅里亚这个消失的国家,并提到它的自然资源:泥炭和沥青。我读到此处眼前便出现了月光下一望无际的泥炭和沥青—死亡之国的风景。那种地方出现的第一个词语是什么样的呢?

柳德米拉不让男读者同她见面,她坚持要“不期而遇”。她要求男读者去辛梅里亚文学教授那里同她会合,于是男读者来到大学。

大学仿佛是原始的洞穴世界,所谓文明的规则在此处是不起作用的。男读者在这里遇见了“洞穴”青年伊尔内里奥。这个返祖的“原始人”,生着一双以狩猎和采野果为生的人们具有的锐利眼睛,他早就学会了在阅读的时候“使劲看那些文字,直看到它们消失为止”。也就是说,伊的方法是穿透文字,让文字解体,返回产生文字之前的意境。而柳德米拉则是玩味文字里头暗示的古老含义,使原始氛围与现代表达连成一体。这两人的方法又是相通与互补的,他俩因这个而建立了密切关系。

经历了重重阻碍之后,大学洞穴中的探索仍不顺利,因为“感觉”是绝不会让人轻易获得的,男读者必须以更大的强力与执着突进。迷惑之中,他终于见到了生着“飞越绝壁的人的眼睛”的传奇似的教授。教授将他关在门外,逼问他为什么上这里来找柳德米拉。教授这句双关语其实是拷问他的灵魂,即,逼问他为什么要寻觅,寻觅什么。男读者却只能回答表层意识到的事实。接下去教授又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其实都是拷问男读者的灵魂。就这样半蒙昧半清醒,男读者追随这个怪人走进了洞穴的深层处所,那里是教授的整个精神世界。

在那个挤满了书籍的、窄小的斗室里,教授谈到了辛梅里亚的语言。他说到这种已经消失的语言是不能研究的,所以他将自己的研究室称为已经死亡的研究室。实际上,这个研究室里头是死与活之间的中间地带,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在此处所从事的,是那种破除了一切禁忌的艺术活动,即他所说的“什么都干”,“为所欲为”。辛梅里亚文学虽然已被埋进坟墓,但在这块领地里头,看不见的文学却实实在在对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发生着作用,使得他们(包括男读者)一到这里便感到了自由的氛围。教授的正式表演开始,他拿起一本辛梅里亚语的小说朗读起来,他的即席翻译着重对动词的详尽解释,因为动词是连接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桥梁,它就是时间,就是无以名状的精神。

辛梅里亚语就是创作者在创作的瞬间所渴望的、那种无法变成现实语言的、具有神性的语言。这种语言指向死亡,但又并不意味着死,而是一次次在极境中被激活。站在极境里的教授,是这个时代的稀有生物,我们人类因这样的人而得救。

从陡壁上探出身躯

“我”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上,周围的事物处处隐含着凶兆,向“我”发送警告与信号。当然“我”也清楚,所谓“事物的含义”其实也就是我内心深处的事物存在的方式。这些事物是普遍的,无处不在的,它们表明一种说不出来的必然性。“我”住所的附近有一个气象台,这个气象台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人造的死亡监测台。

以上就是这个故事的描述者的心境。作为这个故事的读者,我立刻被这鲜明而准确的描述所吸引。

接下去描述者又向读者描述了一幅令人惊心动魄的画面:岩石上长出了一只手。这个画面实际上是经过“我”的大脑及视觉的过滤而转化出来的。它的原型是被关在古堡里的囚犯将手伸到高墙之上加了两三层铁栏杆的窗户外面的画面。“我”看到的这个画面对“我”来说有两种含义:一、人类绝境求生的象征。二、精神不灭。既然连岩石上都可以长出手来,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精神的信息会永远传递下去呢?

然后“我”又走到无人的海滩上,摆成半圆的柳条椅子向“我”显示虚无的逼近,末日的风景令“我”眩晕,“我”正跌进中间地带的深渊里。带着一颗空落落的心,“我”同茨维达小姐相遇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正是这个不动声色、看似娇弱的茨维达小姐,在“我”的眼前上演了一场英勇惨烈的、绝境求生的戏。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而作为配角的气象观察员考德雷尔先生,也在剧终之际显露了他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

一开始,“我”看见茨维达小姐在海滩上专心致志地画贝壳,“我”反复玩味这幅画面的“含义”,思考它向“我”传递的信息。贝壳完美的外形正是茨维达小姐追求形式之美的象征,在遥远的童年时代“我”也曾为之着迷,但现在,“我”关心的是事物的实质,即贝壳里头的生命实体。“我”知道这用不着追求,到时它自会显露。再说“我”的健康也阻碍着“我”立刻结识茨维达小姐,即,立刻卷入生命的阴谋。我在犹豫。

然后“我”在气象台遇见考德雷尔先生,他是来收集“气象数据”(心灵晴雨记录)的。由于“我”还处在尚未觉醒的阶段,所以没有打算加入他的工作。但是考德雷尔先生用他的言谈和行动使“我”不知不觉地卷入了他的工作,而“我”也没有推辞。“我”为什么不推辞?因为实际上,考德雷尔先生代表了“我”的真实意志,那还未被“我”意识到的开始生活的意志。大概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先有冲动,后有意识吧。并且作品的成形还要倚仗于考德雷尔先生这类阴谋家,他是人内心最为深奥的那个部分。

所以一开始记录气象,“我”的犹豫不决的性格就改变了,“我”开始同茨维达小姐谈话。而此时的茨维达小姐,已经不再画贝壳了,她正在画刺海胆,那痛苦抽搐的形象令人恶心、惨不忍睹。然而这就是生命内部的真相。茨维达小姐之所以画这种动物是因为她老梦见它,所以要借画它来摆脱它(她的行为正是所有艺术家的行为)。

不久茨维达小姐出现在探视囚犯的人群里,戴着黑面纱,样子傲慢。一切都在暗中发生,笼罩着令人费解的黑色。医生们要“我”减少接触黑暗,可“我”却在大白天看到了比黑夜更黑的黑暗,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读到这里,我深深感到这位描述者具有一双纯粹的诗人的眼睛。现在他已看到了死亡,这却是因为他要为生存而进行致命挣扎了。这种挣扎是由茨维达来实施的,而茨维达就是“我”的自我,“我”的内心风暴的镜子。

茨维达告诉我她要去画那些犯人。而“我”,鬼使神差般地对她说,“我”对无生命物质的外形最感兴趣。“我”说这话时想到的是关于永恒的问题。但茨维达马上从自己内心出发同意“我”的意见,她说她要画一种“四爪锚”。对于“我”来说,四爪锚所包含的信息非常复杂。有鼓励,有邀请,也有对于可能引起的伤痛的恐惧。但茨维达不容“我”犹豫。早在她画刺海胆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了要破釜沉舟。

“要想从容不迫地从各个角度画这种锚,”茨维达说,“我自己就应该拥有一个,这样我就可以收着,慢慢来熟悉。你觉得渔民会卖给我一个吗?”

为什么您不去买一个呢?我自己不敢去买,因为一个城里姑娘如果对渔民的一件粗笨的用具发生兴趣,会使人感到惊讶。——茨维达

她的这些话堵死了“我”的后路。她不仅仅果决、积极、热情,身上还具有某种冷酷的气质。有时她就像一把手术刀,这正是“我”所欣赏的。于是“我”的思路紧随这个黑色幽灵到达地狱。

生活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串味儿。——监狱看守

也就是说,生便是同死的交合。当你闻到尸体的味儿时,你便处在活跃的生的意境中。航海用品店店主的话更加加强了描述者的这种感觉,那人提到利用铁锚让囚犯越狱。而“越狱”在描述者看来就是让心灵离开身体,过一种恐怖的生活。即我们平时所说的灵魂出窍。“我”非常害怕,但只有走下去。

考德雷尔将事情说得更严重,他似乎代表某个组织,他说他们“要执行一项长期的、整体的越狱计划”。他是站在墓地里说这话的,他所代表的庞大组织就是那些死人。(对于艺术来说,心死,才有可能破釜沉舟。)接着考又说他要离开几天,让“我”在警察局长面前否认四爪锚的事,而且要“我”不要再去气象台了(就像是故意用激将法对待描述者)。

“我”在感到绝望(为什么绝望?因为怕考德雷尔将“我”排除在“生”之外吗?)的同时,认识一下子产生了。“我”意识到:只有观察各种气象仪器(精神动向监视器),才能使我把握宇宙间的各种力量,认识它们之间的和谐关系。这个认识也向“我”预示:谜底就要揭开了。

“我”遵循自由意志一大早就去了气象台(这其实正是考德雷尔的意愿)。在那里“我”像个乐队指挥一样,以至高无上的宁静的心境主宰了大自然的风暴和动乱,“我”沉浸在和谐与幸福之中。这时,在气象台下面的棚柱之间,一名逃犯(死囚?)躲在那里,他要求“我”替他通知茨维达小姐。

“我”的完善的宇宙秩序之中出现了一道裂缝,永恒的矛盾继续着……

这个故事令人想起博尔赫斯的《曲径分岔的花园》,但表现手法迥异。在这些生活于纯精神境界的人们当中,同一个主题的表现方式是无限的。

小结

具有无比完美的形式的海中贝类,它们的内部是什么样的呢?内部与外部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呢?这一章所揭示的生命的奇迹和艺术的形式感令人震撼。

在世俗中,一名艺术家的个性总是扭曲的、阴暗的,正如小说中的“我”,也正如贝类那阴暗的内部。但艺术家的内心又绝不止扭曲和阴暗,几乎每时每刻,他都会被生活的诱惑牵扯进去,以遍体伤痕的身体做出又一次奋起,充当宇宙交响乐的指挥—或者说像贝类那样分泌出那种最高的形式之美。

世界对于具有艺术气质的人来说充满了暗示,因为世界就是人的镜子。只要人坚持不懈地观察那面镜子,他就可以从那里头看出自己命运的蛛丝马迹。就是通过这种执着的“看”(一种职业习惯),“我”渐渐地悟到了茨维达小姐和考德雷尔先生邀“我”加入的激情戏。(那不就是出自“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吗?)他们二位的决绝和不顾一切的勇气,重新唤醒了“我”体内的生之欲望。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必须为自己的生存再一次搏击。当然,“我”是愿意的,“我”心底难道不是隐隐地渴望着这个吗?不然“我”为什么要去气象台,为什么要寻找茨维达小姐?

如果人能够意识到的话,他一生中的精神冒险的确类似于一连串的惊险恐怖片。是精神促使人去冒险,将人逼到悬崖上,逼出他体内的生命力来。苍白的面孔,黑色的面纱和衣服,茨维达小姐身上散发着墓穴的气息。她是从事这种冒险活动的高手,所以“我”一见之下便为她的魅力所深深吸引。在这两个人的刺激之下“我”开始主动承担生存的义务了—那就是投入戏中充当角色。什么样的角色呢?逃犯。精明、工于心计的,喷发着生命力的逃犯,从死神手中抢时间的刑事犯。戏改变了人的视野,黑色的阴影隐退,久违了的彩虹出现,宇宙间奏起交响乐。就是为了这样的瞬间,仅仅只是为了这样的瞬间,人不能消沉,人必须时刻准备着去领略生命之美!

这一章里面还传达了一个重要的观点,那就是人类的精神不会随个体的消失而消失,精神是一个“场”,她是可以传承、传递和发展的,她像岩石一样具有某种普遍性和永恒性。只要有高级动物存在的地方,就会有这种“场”。石头、锚、碉堡、墓穴等等,这些冷冰冰的事物无不传达出她的信息,激励着人们加入她那激情的运动。谁会视而不见,不为所动?你既然还活着,你的本质、你的生命的意义就在这里啊。卡尔维诺审美运动中包含的残酷之美在这神秘的篇章里得到充分的展示。她真是令人如醉如痴,也令人奋发向上的运动。为了这种幸福,人宁愿长久地徘徊在墓地,沉浸在浓黑的阴影之中长时间地冥想。艺术家,像猎狗一样追寻着死亡的气息,化腐朽为神奇!

第四章

教授在男读者面前表演了一次精彩的行为艺术,表演到后来,男读者、女读者都加入到了这场戏里头。

起先,他通过他那种特殊的朗读(忠于原作的“朗读”是原始的发声,是永远不需要回答的、直抵本质的表达。因为辛梅里亚语不是交流的产物)向男读者展示纯文学的阅读和写作究竟是什么样的底蕴。渐渐地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条鱼,用他那自由的生命运动来把握精神,使故事中隐藏的东西活动起来、贯通起来,将世界变得流畅而透明。于是研究所、书架和教授消失了,男读者来到精神的异地。柳德米拉也不期而遇地来了,也许她一直就在这里。教授在故事中表达着物质世界的虚无,随着这种怪异的阅读,他的身躯也渐渐消失。也许他就要进入《浮士德》里面“母亲们”所在的地底。他告诉他的这两个学生,一切书籍的下文都在彼岸,辛梅里亚的语言是活人的最后语言,这种极限的语言是一道门槛,越过门槛便是死人的没有词语的语言。而活人来到这个门槛是为了倾听彼岸的事情。他那尖叫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人却不见了。极限阅读经常是很恐怖的。异地的风景虽然诱人,但无处不隐藏着死亡的威胁。就像进入了一个罗网,有看不见的手正在收拢那张网。这种阅读是对身心的训练,使人消除僵化,恢复应有的律动。

由于死亡恐怖的袭击,男读者和柳德米拉紧紧搂抱着躲到一个角落里,用他们的身体语言证明着活人也可以拥有没有词语的语言,至少是可以感受这种语言。

阅读总是这样的:有一样东西在那里——由写作构成的东西,坚固的物质性的对象。它是不可改变的。通过这件东西,我们再依照另外一件不存在的东西来衡量我们自己。这个另外的东西属于那个非物质的看不见的世界,因为它仅仅能够被思考、被想象,因为它曾经有过,但不再存在。它过去了,丧失了,再也达不到了。在死者的土地上……——教授

也许,它不存在是因为它还没到存在的时候。那是某种被渴望、被害怕的,可能或不可能的事物。阅读是朝着某种东西行进,那种东西即将出现,但还没有人知道它会是什么……——柳德米拉

当教授又一次强调虚无压倒一切时,柳德米拉激动地起来反驳了。她用青春的活力、实实在在的渴望,用她对书籍的迷恋来证实精神的存在,也就是用身体来同原则对峙。她想说的是,人是可以分裂的,词语也是可以分裂的,当她读着手中那本有形的、物质的书时,她同时也在读另一本地下的、无形的书,而这正是她一贯的阅读方式。真正的文学绝对不是要毁灭人、使人颓废的东西,真正的文学是向人传达生的意义的文学。教授赞同了她的意见,但仍然坚持说,“过去”(即辛梅里亚语)已经永远消失了,虽可以通过阅读唤起回忆,但毕竟不再存在了。这时柳德米拉就说出了她的人生信条:她是将“过去”当作“将来”来追求的,她通过阅读向可能的世界突进,而这个可能的世界本身就是辛梅里亚王国。她的每一次阅读都是为了达到这个境界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作品绝对是可以交流的,也只能在交流中存在。同古人交流,同今人交流。就这样,柳德米拉作为最好的读者,通过表演完成了教授的研究。但也许,这正是教授一开始同他们进行这种特殊交流时的本意?是他在诱导着这些听众同他一道追求生命的意义?

我现在希望读到的是这样一本小说,在那里面,历史的故事和个人的故事一道降临,如同隐约听到的闷雷。这样的小说通过无以名状的剧变给予你活着的感觉……

柳德米拉内心的进取的活力使她能立于不败之地,同教授对峙。她勇敢地将虚无感容纳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知疲倦地探索着未知的领域。

故事发生了转折,柳的姐姐插了进来,她告诉柳,教授朗读的故事并没完毕,下半部是由另一种已消失的语言写成的(这里涉及的是文学通过转换版本继续生存的问题)。于是另一位教授出现了,这位钦布里语教授同辛梅里亚语教授发生了争执,他们的争执实际上也是一种殊途同归,两种文学同样是为了否定世俗的价值观,提倡一种合乎人性的高尚理念。所以柳德米拉只关心此书有无下文,不管下文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她作为优秀的阅读者,追求的是终极价值,不论版本如何变化,目标始终不变。

这样,男读者与柳就加入了柳的姐姐罗塔里娅的文学小组继续他们的阅读。钦布里语教授的故事是从辛梅里亚语的那个故事发展出来的,两种语言相互交织。这说明最具普遍性的那种文学可以获得最多样化的阅读,或者说写作与阅读都可以“各取所需”地进行。作为读者,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论你从事的是何种研究,只要你有渴求,你对自身的存在感到焦虑,就可以从这种阅读中得益。

罗塔里娅一开始那种出自根源的、特殊的朗读,作品固有的排斥力就消失了,“铁丝网像蛛网一样被冲开”,大家都进入到小说的意境当中。这便是教授和两位女读者在男读者面前所表演的“行为艺术”,高超的阅读扩大了男读者的眼界,同时也激发了他的创造欲望,同台演出于不知不觉中已经实现了。

不怕寒风,不畏眩晕

这个故事描写的是一场积极主动的灵魂革命。

年轻女人伊琳娜是描述者“我”和瓦列里安诺的偶像。这个女人头脑里有无休止的幻想,并且她对肉欲的追求也没有止境,似乎狂热地醉心于极限体验。伊琳娜会在革命的激流中看见深渊,并为那恐怖的意象所深深地陶醉。描述者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其表现显得浅薄又无知。“我”完全不懂“眩晕”的微妙,而伊琳娜其实在追求“眩晕”这种极限体验,深渊诱惑着她。她是那种甚至可以在空气中搞印花设计的女人。所以当她逼问“我”:“中尉,您是从前线下来的?”时,“我”只能用老生常谈回答她。她实际上问的是:“您经历过‘革命’吗?”后来她又继续问“我”:“您变了多少?”处处都是双关语,“我”却不能领会。因为“我”确实还不懂得真正的革命到底是什么,“我”对革命的感性认识全是从外部获得的:分裂与统一啦,炮击与溃败啦,游行啦,暴风雪啦,等等。“我”虽知道这些外部现象都只是衬托“我”的心情的,但“我”内心已经有和会有些什么发生,“我”并不知道。真正将“我”卷入革命的是伊琳娜,没有这个充满活力、意志刚强的女人,“我”至今仍处在革命的外围。

伊琳娜终于将“我”带入了革命的实践之中,也可以说是“我”出于对她的爱而自愿地坠入了革命的黑洞。同“我”一起的还有瓦列里安诺,但他似乎是明白底细的。谁能不爱伊琳娜呢?在这混沌的人世间辗转,在令人心灵溃散的压力之下,谁不想回到透明的内心生活中去呢?我遵循自己的本能追随了伊琳娜,从而第一次看到了灵魂内部的残酷真相。

我们三人一道外出或待在家里,从此形影不离。活动的高潮总是在伊琳娜的房间里进行一场既是意义隐秘的、又是展示与挑衅的表演,一次秘密牺牲祭礼的仪式。在这场祭祀中伊琳娜是祭司又是亵渎者,是神灵又是牺牲品。我们三人在密室中的行为艺术表演,是卡夫卡的《美国》中布鲁娜妲与卡尔和流浪汉在密室中的表演的另一种版本。两种表演极为相似。卡夫卡的那三个角色之间的压榨与被压榨为的是达到艺术的境界;此处这种让欲望扭曲到极点的终极体验的训练,是为了让自身进入死亡境界,并在这境界里顽强地苟活。当然这同样也是艺术境界。场面是很阴森可怕的:丑陋的裸体,肮脏的性交模拟,被强制的爬行动物似的运动,汗水,呻吟,窒息……同卡尔的蒙昧相比,此处的“我”的自觉程度高得多。在“我”的心里深藏着一个秘密,这就是在这场行为艺术中查出谁是钻进革命委员会内部的、企图颠覆政权的间谍(相当于要查出冲破理性钳制的原始欲望在哪里)。“我”的使命竟要通过如此奇特的方式来完成!

伊琳娜要求的是离奇的肢体动作,排除了性欲的性交模拟,失去重力的舞蹈表演。这种向着死亡的表演,不正是艺术本质的表演吗?所以纠缠在一起(艺术自我的一分为三)的三个人配合默契,朝着死亡的境界发起冲击。在高潮过后,“我”终于实现了我的使命,破译了“我”内心的谜:原来被秘密判了死刑的间谍正是“我”自己。是“我”要颠覆制度、战胜对手!但为什么要通过这种古怪的仪式来弄清底蕴呢?这是因为本质是看不见的,只有压榨下的表演才能接近它。说到底,专制的伊琳娜不正是“我”的自由意志的体现吗?要不然她怎么会对“我”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得“我”如此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人性是何等的深不可测啊!

也许所有追求精神发展的人的内心都有一个伊琳娜。这个女人掌握着使精神现代化的秘密机制,她的发明创造再现了艺术家漫长痛苦的历史,同时也揭示了自由的通道—汗水,呻吟,窒息,再加上孤注一掷的决心。

小结

故事里似乎有两种革命—外部的和内部的。其实这两场革命就是一场,只不过在革命刚开始时“我”没有意识到它的本质,它对于“我”便显得好像是外部的。伊琳娜从一开始就知道革命是什么,而“我”,下意识里头也隐隐约约地有所感觉,所以“我”一见她就被她吸引过去了。“外部”革命给读者的印象是:她不可抵挡;她让人看见生命中的真空,给人造成眩晕;有一小部分人在自觉或半自觉地追求革命的体验。

外部革命是内部革命的准备阶段,“我”在伊琳娜的启示下看见深渊,同死亡结盟之后,便死心塌地去追随她了。伊琳娜(还有她的助手瓦列里安诺)要使“我”懂得面对死亡的存活技巧,她在她家中精心设计了舞台,由她来导演赤裸裸的、自力更生的内部革命剧。由我们三人所表演的那种蛇形的曲线运动,为的是转化身体的和性欲的能量,也就是将肉体变精神。这样一种转化该有多么艰难。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挖空心思来搞这种违反自然的表演呢?这是因为在当今,生存的空间已变得如此的狭小和壅塞,人要自由地释放本能几乎已不可能。可是伊琳娜这样的人依然渴望着自由,渴望着生命的发挥,而且因受到压抑而更为强烈地渴望。在艺术领域中,新事物是由渴望唤起的,所以就有了我们的奇特的表演。我们以这种极限表演释放了我们内部的能量,战胜了死亡与眩晕,于气喘吁吁之中感受自由,于暗无天日之中感受精神之光。伊琳娜,要多么异想天开就有多么异想天开的女神,“我”又怎能不听命于她?难道“我”不是因渴求而浑身颤抖吗?

在极度的压榨之中,“我”开始了紧张的思索,也就是开始进行深层意识的活动。“我”朦胧地感到“我”必须死里逃生。也许这本来就是伊琳娜压迫“我”的目的?当然是!“我”阴险地爬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摸索,终于发现了谜底:是他们两个要判“我”死刑。为了什么?为了“我”一心求生的背叛举动。那么死刑判决书意味着什么呢?他们是有意让这文件落到“我”手里的吗?如果是这样,那是否意味着“我”应该以更高超的阴谋来继续逃脱伊琳娜所代表的组织的惩罚?

密室里的这种离奇的创造活动,虽然自古以来就有,但只有到了由卡夫卡开始的现代主义阶段,才变得如此紧张、严密,就如同千钧一发似的。在一个塞满了物质的世界里,精神如同蛇一样在细小的空隙里蜿蜒爬行,拼全力争抢生存的机会。对于艺术工作者来说,停止运动意味着立即死亡,而能量只能来自对自身的压榨。你越有能量,便越能体验生命的最高境界。

第五章

“眼下我最想读的小说,”柳德米拉解释说,“应当仅仅由讲述的欲望作为它的动力,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而不是努力将生活的哲学强加于你。它仅仅让你观察它本身的生长,就像一棵树,仿佛枝叶在纠缠……”

柳德米拉追求的是根源性的阅读,她其实心底认为文学作品并无什么“结局”,她只想一本书接一本书地看下去,因为结局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这个沉浸在自己感觉中的女人,不愿意书籍外的事破坏了她的美好感觉,她说她不愿意加入写书的行列,所以男读者只好自己一个人去出版社进行调查。然而柳德米拉自己也承认,在现代社会里,读书和写书的界线正在消失。这是因为无论是读还是写都正在演化为纯粹的创造行为,这样的创造天马行空,完全不需要任何规章约束,甚至根本不在乎自身是否属于文学、是否属于小说等等,也不要多少基本功的训练(此处令人想起博尔赫斯“胡乱归属”的本领)。看来,高级精神活动平民化的时代已经来临。谁能说柳德米拉的阅读是单纯的阅读,同创造无关呢?她不是用活生生的表演完成了辛梅里亚语教授的研究吗?

出版社是书籍的密林,在这里,各种知识交叉、嫁接,作者的身份杂乱而又暧昧不清。仿佛是从传说中的历史里面走出来的、“干瘪的、驼背的小老头”卡维达尼亚在这里负责作者与有关部门的协调工作。或者说,他的工作是帮助书籍顺利地产生。在新型写作者的眼中,表层的经验世界绝不是像从陈腐观念出发的人想象的那样清清楚楚。人的感觉世界是一个万分复杂、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规律隐藏在底层,写作者感觉不到。以往的经验对于一名写作者来说也没有什么帮助,因为每一次前进都得从虚无中奋起。于是处在这种境况中的人的最大的敌人便是对自身的怀疑。在出版社里,一拨又一拨的人来找卡维达尼亚,企图从他口中得出关于他们自己的感觉的证实,以确定他们创造的价值。但卡维达尼亚毫无例外地给予他们否定的回答,让他们落入长久的惶惑之中。如果你要坚持写作,你就只好忍受。这就是卡维达尼亚向这些作者揭示的规律—求证,被驳回,再求证,永无终止。

长期在这种地方工作,卡维达尼亚深通书籍方面的秘密。他告诉男读者说,这个庞大复杂的机构并不是有条不紊的,反而经常出问题。只要一个地方出点毛病,整个出版社就要陷入没完没了的混乱。卡维达尼亚博士在此讲述的是创造机制本身的状况。纯文学的写作永无现成规律可循,等待写作者的只是一波又一波的混乱的感觉浪潮,只有在浪潮里站稳了脚跟的人,书籍才会从他手中产生。而所谓规律,就是对于感觉的捕获,敏锐者才会出奇制胜。所以当“我”硬着头皮去追究探索时,卡维达尼亚总是给“我”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甘心,因为“我”抱着世俗的那种信念,认为一本正式出版的书,总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作者,故事也应有线索可循的。可是“我”越追下去越感到茫然,原来一部作品完全不是起源于某一个作家的玄想,那源头万分复杂,像是张冠李戴,又像是多次转译、多人创作的混合物。总之,那源头绝不是清清楚楚的,越查下去线索越乱。“骗子”马拉纳这样说:

封面上作者的姓名有什么要紧的呢?让我们在思想上向前推进三千年吧,到那时,谁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书籍哪些会保存下来,谁又知道我们时代的哪些作家的名字会被记住?有些书仍旧很有名,可是会被当作无名氏的作品,就像我们今天对待吉加美士史诗那样;另外一些作家会一直很著名,但他们的著作却全然无存,就像苏格拉底的情形一样;也有可能所有幸存的作品全部归于某个独一无二的神秘的作者,例如荷马。

这里涉及关于创作的两种情况:一种是如上所总结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共性,思维之间的交叉与影响、嫁接、遗传的属性。另一种更为内在,说的是一个作者的创造源头必然归结到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那种经过无数代人积累的、古老的记忆,或者说无底的集体潜意识。其线索的追踪只能通过创造性的开掘来实现。虽然所谓线索就像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但每一个作者(或每一种感觉)确实又是一个通往幽冥的世界的点。读者(或写作者)可以从那个点进入他的地下通道,这个通道将精神的大千世界与读者(或写作者)童年时在里面读过书的鸡圈连接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表层世界是无限复杂的,源头则是透明而单纯的。

那么怎样去开掘呢?写作和创造性地阅读。将这种工作坚持下去,人将战胜“眩晕”与厌世,他的眼前将会呈现隐秘的历史长河的轮廓。

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

这一篇的主人公“我”有一个“黑魆魆”的过去,“我”曾经是赌徒,还做过人贩子,也许血债累累。白天梦里,每时每刻,“我”都觉得有很多人要找“我”算账,“我”的过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后来“我”终于解脱了自己,逃到一个地方躲起来,同女儿一块过一种安静的生活了。然而“过去”是不会放过“我”的,好不容易被“我”摆脱的一切重又回来了,“我”又像从前一样老毛病复发。为了利益,也为了自己的性命,“我”袭击了“我”的仇人,将他杀死,并同仇人的姘头一块制造假现场,以便顺利地拿到一大笔钱。

在谋杀过程中,“我”时时刻刻感到,“过去”不但没被“我”摆脱,反而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我”的背上,数不清的方方面面的关系将“我”缠在一个死结里头,“我”马上就要束手就擒了。死去的仇人的尸体让“我”和他的姘头伤透了脑筋,他生前毁了“我”的生活,死后还得主宰“我”的命运。而这个女人,这个从“过去”走出来的仇人的姘头,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她非常老练地帮“我”实施了谋杀,就像是为了断掉“我”的退路似的。她甚至由于谋杀变得更为兴奋,命令“我”马上帮助她达到性的高潮。多么奇异的欲望啊。然而这场性交活动对于她来说更像一种表演给死者看的仪式,或者说她在表演艺术的高潮—因谋杀“过去”而达到快感的极限。她,同样有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去,在谋杀产生的一刹那间,她的过去就同“我”的过去会合了,我们两人的生命体验攀上了同样的境界。

“我”和那姘头将仇人的尸体搬进电梯,我们往上升时,“我”又回忆起“我”的另外的过去。这个过去是由“我”妻子和女儿构成的。当初“我”在逃脱仇人之际也逃脱了妻子—一个残忍的女人,时时刻刻忘不了将“我”控制在她手心。不久前她找到了“我”,向“我”发出了恐怖的信息,而且“我”女儿也被她重新掌握了。“我”的平静已经彻底失去了,“我”必须尽快拿到那笔钱,恢复从前逃犯的生活,不然“我”就会被“我”的妻子弄得窒息而死。

电梯到达楼顶,“我”的回忆也结束了。三个与尸体很相像的男人在电梯口等待着“我”,他们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将来。这一次,“我”将如何逃脱呢?

所谓“黑魆魆的下边”就是一个人的历史。艺术家是背负罪恶历史的、苟活的逃犯。这个故事里头有三条时间的线索在交叉:“我”的线索,仇人和仇人的姘头的线索,“我”的妻子的线索。其中“我”的线索又曾由另外两条线索发展出来。由此可以看出,追捕与迫害是永恒的,缓解是暂时的。你选择了艺术生涯,你就永世不得解脱,世俗体验变成噩梦,死的威吓成为家常便饭。但这却是最符合你的本性的一种选择,所有那些个恐怖电影,那些个荒诞表演,实际上都是你自导自演的。子弹还没有打穿脑袋,棺材盖子还没有最后落下,好戏还没落幕,你就得表演下去。越紧张,越惊险,你越能忘记向你逼近的结局。仇人既是你要逃脱的,又是你为之深深受到吸引的,是由于你内心深处那隐秘的需要,你才永远不可能摆脱他们。艺术家的本领,就是将罪恶的过去,变成阴谋的将来,并通过阴谋来改变既成事实。你永远失败,但失败中永远孕育着希望。

小结

当一个人睁大眼睛辨认下面那黑暗之中的东西时,他在看什么?他看见了什么?当然,他是在看自己的灵魂,他从那里头辨认出了自己命运的结构。“我”是邪恶的,“我”却又能意识到自己的邪恶,所以“我”在逃亡中总想挣脱罪恶的圈子,从此洗手不干。“我”周围的那几个人比“我”更邪恶,也更强硬。“我”自己作恶还好像是迫不得已,他们却是出自本性。其实这几个人就是“我”自己的镜子啊,他们在促使“我”意识到“我”本性里头的邪恶呢。为什么赌场里的老虎机,追逐肉欲到死的妓女,还有“我”那无恶不作的前妻,会对“我”有不可抵御的吸引力呢?这不正好证实了“我”天生就是她(它)们一伙的吗?从“我”的行迹来看,“我”的确同这几个恶人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我”的内心,“我”自动被培养起来的那种宗教感。就是这种东西让“我”对自己做过的一切感到无比的羞耻,不断地痛下决心要洗手不干。这样,“我”才成了被追击的逃亡者。

可是“我”是不可能逃脱的。做过的事无法一笔勾销,种种的关系就像越勒越紧的绳索,逃亡的前方则布满了鳄鱼坑似的陷阱。“我”已经知道,一次次出逃是“我”的本性;顺从于“我”那邪恶的前妻的无止境的欲望也是“我”的本性;杀死追踪者隐约是出自“我”的本能冲动;隐居起来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也是出自本能的复归的欲望。那么这一切只能说明,“我”的本性是由一种势不两立而又纠结不清的矛盾构成。啊,“我”那没完没了的心灵逃亡之旅啊。

“我”的对头永远在世界的各处搜捕“我”,他们知道,逃亡的人是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何况是像“我”这样凶残的逃亡者,为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家伙。也许,他们收紧圈子,露出狰狞的面孔,就是为了看“我”能跳得多高。他们对“我”的拙劣表演很会意,脸上显出了幽默的微笑—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你还是你!是啊,“我”必须逃亡;“我”必须洗手不干;但“我”往往又必须做一些更可怕的事,因为“我”不愿意死啊!因为“我”抵御不了那种黑暗的诱惑啊!

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不信,一切都只能顺从冲动,迟早是要完蛋的。注定要完蛋的“我”,又受到方方面面关系的制约,除了任其自然,将余下的日子过得更为浓缩和惊险之外,实在也别无其他选择。然而不可否认,“我”的确经历过那么多的销魂的瞬间。比如同那姘头面对僵尸的性交;比如从保险公司骗保成功;比如甩掉尾巴之后短暂的缓解;比如同前妻曾有过的共处的幸福……“我”怎能抱怨我的命运?

在人生这张阴谋之网中,“我”是一名有自我意识的恶棍。“我”已不可能再考虑用洗手不干的方法来撇清自己了,“我”只能在心的深处痛悔、懊恼,一直到死。

第六章

一件艺术作品的问世背后必定有种种阴谋,像这种现代艺术,主人公同他的对手或敌人的关系总是那种深层意义上的同谋关系,即,为了演绎自我意识之谜,各方都将自己发挥到极限。

“骗子翻译家”马拉纳,其内心世界充满了阴谋诡计,每时每刻处在战争的边缘。据说他是三料,甚至四料特务,他身处多重矛盾中,却能应付自如;他习惯于在枪口下阅读,以便将自己摆进去;越是处在荒芜的窒息的环境里,他那狂人似的大脑里的思维越活跃。这样一个有着无比复杂的精神生活的人,信奉的却似乎是虚无主义。他认为一切作品的作者都不存在,因为一切作品都是同一个人写的,这个人是一位住在山洞里的印第安老人,他又是荷马转世似的永生人……读者只有深入到马拉纳的内心,才会知道他的“虚无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家弗兰奈里陷入危机无法创作,世界因此而像要全盘崩塌。围绕他旋转的那些机制(内心机制)发生了混乱,隐居的老作家无比苦恼—由于对自身不满,由于厌世。他觉得他所构思的一切故事全是老生常谈,是前人已经说过的事,如果他再不突破,他的创作生涯就完了。这位伟大作家所经历的苦恼实际上是一切艺术工作者常经历的自我怀疑。弗兰奈里发现山中对面小别墅的阳台上有一位女郎(柳德米拉),她那美妙无比的阅读姿态令他着迷。他想,这位女郎就仿佛居住在另外一个时空之中。弗兰奈里的脑子里生出了一个新的标准,即让自己的作品达到那位女郎的境界—一个超凡脱俗到近乎无的境界。可是不论他坐在写字台前写出的是什么故事,他都觉得距离那境界甚远。于是他开始写日记,记录那位女郎的读书活动,从她的表情来分析她喜欢读什么,然后忠实地写下来。他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条精神的出路。然而马拉纳的到来搅乱了他的平静。马拉纳冷酷地向这位老作家指出,他的日记并非他所梦想的“纯”境界,仍然是世俗之作,是对曾经有过的东西的“抄袭”。老作家面色铁青,精神几乎崩溃。其实马拉纳只不过是说出为他所忽视的真实,即,任何诉诸文字的文学都只能是妥协之作,哪怕日记也不例外,因为语言并不是作家发明的,语言所唤起的意象同样如此。你要写文学作品,你就必须承受同世俗交合给你带来的厌恶感,也就是“不洁”的感觉。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可以做外星人。写作就是在语言的世纪沉渣中进行的暧昧营造,只有不怕脏,才会产生空灵透明。另外,艺术是一种发展着的历史,谁也不可能置身于历史之外。彻底的“纯”作品不存在。你要做写作者,你就必须忍受妥协带来的恶心和沮丧感,还有暗无天日的幻灭感。作家虽不能成为“小说之父”那样的万能者,但作家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进行别人不能替代的创造。所以,只要弗兰奈里对那位女读者(纯精神的象征)的爱不熄灭,他的作品就具有某种永恒性。达不到永恒,却总在对永恒的渴望中,这是写作者对自己的明智的定位。马拉纳是精通规律的高手,他一眼就看出弗兰奈里的问题出在哪里。似乎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事非常隐秘,近于无稽之谈。但马拉纳正是一位善于用“虚假”来表现真实的大师,他近乎粗暴地将真理揭示给了老作家。

苏丹王后是马拉纳解救的另一个人。这位“生性敏感、不甘寂寞”的女人把阅读当作自己的全部精神生活,但是她的阅读被强行中断了。精神魔术师马拉纳,按照东方文化传统的战略为夫人制造出一本又一本的小说,每一本都在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译,然后开始翻译另一本,并将后者镶嵌到前者中去。马拉纳知道对于王后来说,阅读既是平息内心风暴的手段,又是防止精神颓废、抑郁的良药。而他的使命就是让夫人头脑里的那根弦始终保持紧张,让“革命”不断在头脑中演习,而不是在外部爆发。他制造的书籍达到了这个目的:

你觉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是一条蛇,它将毒汁注入阅读的天堂……

马拉纳的天职虽然是制造虚无的毒汁,这种毒汁却是能够使人兴奋、使人警醒的良药,它激活了已经开始萎缩的生命。男读者读了马拉纳的信件之后,便进入了他的幻想世界,他将马拉纳的女读者的样子按柳德米拉的样子去想象:

你已经看到柳德米拉在蚊帐里侧身而卧,在渐渐小下来的季风中,她的卷发扫在书页上。与此同时,宫廷的阴谋在沉默中磨快了刀锋。而她,一味沉湎于文字的流动中,就好像那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可能的生命活动。这里,干沙逗留在沥青层上;这里,由于能源的瓜分和国家的原因充斥着死亡风险……

以上便是“骗子翻译家”马拉纳的神奇之处。他将艺术中的根本结构的问题用如此曲折而精确的想象表达出来,堪称文学史上的奇迹。但是,到底是马拉纳还是卡尔维诺在表演文学的本质呢?其实不论是苏丹王后还是作家弗兰奈里,或者情人柳德米拉,他们都可以看作马拉纳内心的镜子,他们都面临同样的危机:前两位不得不与现实、与外界发生关系,后一位则总在享受精神生活之际同巨大的空洞晤面。弗兰奈里需要克服自己的恶心感,让作品问世;苏丹王后需要用文学艺术平息自己对外界的狂暴反应;柳德米拉要倚仗青春的热血飞跃死亡的鸿沟。这三个人的形象也可以说是从马拉纳的吞噬一切的“无”中诞生出来的实实在在的“有”。马拉纳那深邃、痛苦、繁忙而又充满希望的内心啊……难道不正是他催生了一位伟大的作家的作品吗?“故事之父”的发言人在这里呢。

……在我看来,这位姑娘被孤立,被保护,被封存着。她仿佛身处遥远的月球……

这是马拉纳在被劫持为人质时看到的同为人质的女读者的形象。这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阅读,并将阅读的思维延伸到月球上的女郎形象,正是马拉纳那沸腾的内心里巨大能量的源泉。为了她,马拉纳奔跑于世界各地,到处掀起灵魂的革命,到处颠覆现有的秩序,就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反复在书中出现的同一位女郎的不同形象,是每一位艺术工作者或读者心中的俾德丽采(《神曲》),是漫漫求索之路上时隐时现的灯光。读到这里,她的既虚幻又鲜明的形象已在我记忆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在缠绕的线网里

一个人坐在家中,电话铃突然响了,于是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强烈感觉从心中升起。“我”绝不能开始生活,“我”又不得不开始生活,即使这“生活”是赴死的生活,它也是“我”的压制不下去的本能。那么,“我”能够做的也就只有认识这生活了—一边行动一边认识。“我”希望将自己变成这样一种人,即,从“我”内部的时间里隔出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完全不受那急促的铃声的支配,始终独立存在。并且,这个隔出的空间甚至要渗透我的日常空间与时间。此处指的便是自由意志,这个意志并不拒绝生活,他只是贯穿人的生活,让人每时每刻不停止对自身的认识。

然而电话铃不仅仅在家中响起,它来自任何地方。起先模糊,继而清晰,然后震荡,搅乱“我”的思维,“我”不得不听它的将令,成为“我”自己的肉欲的俘虏。“我”又一次不顾一切,毫无反思地投入了世俗生活,既笨拙,又荒唐。而结果又毫无例外地证明了“我”是在自取其辱,因为“我”终究是那种事后要思来想去的人。“我”真是生不如死啊。“我”的生活由丑闻构成,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懦弱、胆小、瞻前顾后,更是因为“我”自我意识太强。可是“我”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之所以时时伴随自己,不正是因为“我”内心有那个独立的时空的领域,那个不受干扰的理念吗?不就是因为“我”在反思吗?这就是一个“艺术的人”的内心机制。你可以不断认识,你在世俗生活中仍然要备受羞辱,而且认识越深,感到的羞辱越剧烈。就像陷入了一个怪圈,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灾难,却每次都被砸得体无完肤。但很显然,“我”是有能力承受这种打击的,这只要看看“我”头脑里那根顽强的、每分每秒都不松弛的逻辑之弦就明白了。艺术家的日常生活就是这种缠绕的线网,他单凭生的意志在线网中搏斗。然而由于内部有隔绝的空间存在,由于精神机制功能完好,可耻的日常生活便被赋予了意义。

小结

这一章通过魔术师马拉纳的精彩表演将艺术生活内部那奇异的规律揭示了出来。弗兰奈里、王妃、女读者,还有魔术师马拉纳自己,他们共同的苦恼和幸福都只在于他们要生活下去。而在艺术生活中,你必须聚精会神凝聚于“活”的念头之中,因为死神无处不在,利剑高悬头顶。于是,为了将这种高度紧张的情景演示出来,作者写下了关于电话铃声的故事。

首先,人将自己隔离,并将一部电话机放在封闭的房间里,这就意味着精神上的独立,意味着对义务的承担。这里的独立和承担同外界和社会毫无关系,而仅限于从人性从情感出发的意义上。如果每个人都像艺术家这样较真的话,就会发现这种独立与承担非常可怕,称之为煎熬也不为过。同时这也是一种对于信念的测试:你是否有密室,密室里有电话机?你是否时刻想着那个东西,并用它来衡量你自己做过的所有的事?如果你是一个有理性、能下判断的人,你迟早会采取行动的,并且从艺术境界出发来判断,你的行动总是“对”的。是的,尽管丢脸、窝囊、无地自容,你仍然活着,并在发展自己。只因为你始终在倾听那时弱时强的召唤,并将其当作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艺术不会问你做了什么,她只会问你是否屏气凝神听懂了那铃声的含义。人,即使在世俗中盲目辗转,丧失尊严,只要他不放弃倾听,他的灵魂就有活力,就能生长,反之,则成为日益干瘪的僵尸。

艺术生活并不是“不要脸”,而是在做出了不要脸的事之后能够马上意识到,并魂牵梦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其看作有牵制的冲动。牵制是为了产生那种更好、更自然的冲动。当然这只是相对来说,因为任何受到牵制的冲动都不“自然”。可如果你是一个人,你有理性,你就只能有这样曲折的冲动,就像故事中的这名男子一样。而且这也是最能制约人的兽性的机制,能够不断“意识到”就会或多或少减少兽性大发而产生的悲剧。

第七章

男读者来到柳德米拉的家,他在这里邂逅了生着一双返祖原始人似的锐利双眼的伊尔内里奥。伊尔内里奥属于这样一种艺术家,他用已有的艺术成果来制作自己的艺术品,通过巧妙的搭配与重组,产生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这个不用眼睛“看”文字的青年,具有某种特异功能,一眼就能认出书籍的作用,知道可以用它们来制作什么样的艺术品。此处描写的也是文学艺术中的心灵感应,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只有新的创造才能再现的东西。伊尔内里奥正是这样做的,他用手“做”出的艺术品诉说着他对书籍的心灵感应。现代阅读也就是遵循这种方法,读者只有通过再创造才能真正读懂一本书。所以书中说:“我们需要小说触动我们内心深藏的痛苦,这是使它不至于堕落为流水线产品、保持真实的最后条件……”内心的不安导致“革命”,有革命才有创造性的阅读。将阅读的过程比喻为雕塑家伊尔内里奥用书籍做作品是非常精确的:“……一条烧焦的痕迹,仿佛从书里蹿出的火焰,在书的表面形成波纹,将一系列像多节的树皮般的平面展开。”

男读者发现“信奉虚无主义”的翻译家马拉纳原来是柳德米拉过去的情人,他曾经一度在柳德米拉家的一个暗室里工作。这个幽灵一样的男人,不断地用自己体会至深的那种虚无感来折磨他的情人,抽去柳德米拉精神上的依仗。终于,柳德米拉陷入悲惨的、无法阅读的境地,她不得不逃离马拉纳。然而马拉纳并没有消失,他深深地藏在柳德米拉的心底。不论她如何恐惧、躲避,他的幽灵始终笼罩着她。她,一个朝气蓬勃的女郎,无论是在阅读之中,还是在同人交往之际,总会蓦然发现过去的情人的身影。而她生活的宗旨,似乎就是忘记他,摆脱他。对于马拉纳来说,柳德米拉迷人的阅读时的形象是他的理想,他的全部的精神寄托,也是令他痛苦不已的源泉—因为袭来的死亡感觉甚至破坏他对恋人的美好情感。为了将爱情的体验推向极致,他决定用永久的缺席来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他不时地向她发出信息,动摇她对于她自己感觉的信赖,好像时刻在她耳边说:“彻底的虚构才是最大的真实。”马拉纳自己就是最大的矛盾,他要极致的体验,可这种近于死的体验只能从喷发的生命力中产生。柳德米拉就是这种生命力。

这两个对立的人物共同构成了一种互补的人格,卡尔维诺理想中的人格。没有柳德米拉,马拉纳便会变成真正的幽灵而消失;没有马拉纳,柳德米拉的追求便会失之浅薄。二者之间痛苦的爱情就是作者那痛苦的内心的写照—既要攥住生命,又时刻离不开死亡体验。只要艺术家活一天,二者之间的相互折磨就要持续一天。

这一章里头还将阅读比喻成性交。身体的阅读与书籍的阅读是非常相似的,都是通过一系列看得见的东西去探索背后那看不见的元素—隐藏在最深处所的欲望。男女伴侣之间的探索交流正如阅读者之间、读者与作品之间的沟通,词句只不过是负载信息的工具,像伴侣的种种姿态一样,这些东西是一种编码,人借助编码来阅读深层的本质性的东西。在这种过程中,当二者好像要合二为一时,其实却更为分离,各自更具独特性。所以不论是性爱还是阅读,都不是要消灭自我,反而是要让自我占领并充斥人的头脑,这是一件既充满兴趣又非常快乐的事。

假如谁想用图解来描绘整个事情,那么每一段情节,连同它的高潮,都需要用三维模式来描绘,也许四维。不,不如说无模式可循,因为每一种经验都不可重复。性交与阅读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它们内部的时间与空间都是开放的,有别于可计量的时间与空间。

这两种运动都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尚的精神运动,人通过这类运动发展自我,变得更独立、更美、更有创造性。它们的特点都是在运动时采取垂直的形式,而不是水平流动的(如通俗小说靠情节推动的)形式。阅读者(或性交者)从一些点深入下去,抵达本质。

“我喜欢的那种书,”她说,“书中所有的秘密与痛苦都经过了一个精确冷静的头脑过滤,那里没有阴影,就像棋手的大脑。”

从柳德米拉的这句话和她的一贯举动来判断,她是那种具有坚强理性,并能够让自己的感觉不断深入的读者。一个人如果不具备理性,他的感觉就只能浮于表面,他探索到的东西也只是一些杂乱的闪光点,谈不上结构。艺术家的感觉都是受到一种强有力的东西的观照的,感觉本身是那样的飘忽灵动,观照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冷静与精确。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柳德米拉才和马拉纳成为情人的吗?他们互为镜子,看见了自己的本性。

交叉的线网

这本书里的所有人物都是互为镜子的。这个故事讲的是人怎样通过镜子来观察自我、发展自我、认识自我。每一次“新生”都是一次由朦胧到彻悟的过程。所谓创作的原理,也是镜像变换的原理。层层深入的认识是通过镜像的繁殖与裂变来完成的。人类之所以要热衷于这种精神活动,为的是同死神对峙,甚至在适当的时机发起反攻。围剿与反围剿,埋伏与进攻,灵魂深处其实充满了这类紧张战斗。写作者将这类暗中进行的活动挪入剧情设计之中,使之变得高度自觉,然后自我不断分身变体,展示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斗争。第一着棋都既盲目又知己知彼;每一个结局都符合那个万无一失的预测;每一次转折都出乎意料又绝对合理。结果是作品获得了主动性,操纵了写作者。

我愿意我写下的所有一切产生这样一个印象:这是一个高度精密的装置,同时又是一系列炫目的、能反映视野之外的事物的光束。

镜子的光就是发自本能的永恒之光,人天生具备营造镜像的能力。人只要坚持按本能行事,自我就会发展,认识也会深化。就像时间可以无限细分一样,空间也可以无限裂变。时空交织,写作者自身成了无限与永恒的化身。但人不是自己想按本能行事就可以做得到的,为达到目的,写作者必须投身于自己于冥冥之中设计的镜像运动,闯过一关又一关,直抵核心。当然所谓核心,仍然是由数不清的镜像构成,写作者就是它们的总和。

小结

一个人有可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吗?作者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一种怀疑的态度。但显然,他的怀疑并没有陷入虚无和不可知的泥淖。他在故事中明确地提出了一种机制—镜子的机制。他认为通过这种机制的采用,可以让人内部那些深层欲望一层一层地喷发出来,获得合理的形式和最好的发挥。

从有人类的那天起就有了镜像,镜像制约着人,但在更深更广的意义上,她却是解放人性的。不论一个人是多么长于思索和精于设计,在那个无底的深渊里,总有他料不到的东西冒出来。那种东西是什么?人不知道,镜子却知道。因为镜子高悬于空中,将所有的光华聚积于自身。她照见了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她向人提供了宇宙的整体图像。将镜像作为手段来加深认识的这个人,用镜像来操练认识技巧的这个艺术工作者,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精神历程之后,有一天竟发现自己成了宇宙之魂……

人为什么总是对自我没有把握,要不断怀疑自己呢?那是因为深层欲望没法预测。幸好有镜子,人就可以从镜中发现那些既古老又隐秘的、同生命相关的东西。人通过艺术实践释放出这些东西,然后认识这些东西,使人性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升华。同时,生命的游戏也是为了对抗死亡,游戏越深入到底层,欲望的形式也越复杂阴险。我们无法预测自己的欲望,但在认识欲望的游戏中,我们一次次目睹了我们自己的心灵结构,我们看到了宇宙的最美的图像。人生在世,最高的奢望不就是这个吗?

用巨大的激情和极高的智慧来同死神争夺时间的人,他的游戏的起因却是怕死怕到了极点。而现在,既然连死神都能亲自扮演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呢?欲望的层次在此篇中的揭示是非常精彩的,一层一层叠上去,当最深最黑暗的那一层被揭示出来之时,冰冷的刀刃正好紧贴我们的肌肤。艾尔弗丽达洞悉了生命的意义,她用最为高超的阴谋让“我”提前到达了宇宙的中心—那是快感、眩晕和迷失的综合,但绝不是结局。下一轮的游戏正等待着我的参与。“我”是谁?“我”是“我”的阴谋的总和,“我”是“我”创造的艺术场景,“我”是宇宙!

镜像世界鬼气森森,繁忙的思维无所不达。活着,思考,冥想,编造,一轮又一轮……同天堂结缘的诗人欣然下到地狱,这里弥漫着家园的气息,熟悉的氛围里不断传来令人激动的陌生信号……

第八章

老作家弗兰奈里心底的那位真正的读者到底是谁?他日复一日地观察读书的女郎,真的能看见她头脑里的映象吗?如果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她心中唤起那种无法传达给他人的、为她独有的内心幻象,那么交流到底是否发生,他本人应该是无法知道的。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他的狂想,他的原型是一位地下读者,那位读者是经过分身的他自己。然而交流的确发生过了!不仅仅他,还有她也知道。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写作者自身正在发生变化,因为她成了他的镜子,他从那面镜子里看见了以往看不见的自己,他因此变得写不下去了。地下的读者是深层的自我,也是传媒。柳德米拉就是从这个使者那里接收到某种信息,实现同弗兰奈里的沟通的。这个“使者”同表层的、社会的弗兰奈里并无直接关系,正如同弗兰奈里心中的理想读者也并不完全是柳德米拉一样。但是那些幽灵是存在的,他们生活在深层的共同居所里,写作也好,阅读也好,都是为了同他们晤面。在弗兰奈里眼里,阅读中的柳德米拉是那样的美妙,弗兰奈里看她时就是在照镜子,这面奇妙的镜子照出了弗兰奈里心灵里头最美的部分,弗兰奈里感到自己那些鄙俗的文字完全配不上这位天仙似的女郎。所以他感叹道:“假若我不在这里,我写得多么好啊!”他为先天的镣铐而痛苦,他渴望“零度写作”,他期盼自己的文字成为女郎的眼睛与书本之间那只轻盈的蝴蝶—一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生命写作”。

所谓“苦闷的作家”与“多产的作家”都是弗兰奈里的化身。苦闷的作家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永远到不了理想中的境界,沉浸在恶心与郁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多产的作家则梦想达到苦闷作家的水平,不断地写下与世俗妥协的作品,一次次突破,但仍对自己不满意……

弗兰奈里试图找到一种没有局限的语言,一种类似空白的写作,这种注定要失败的努力始终在维持着他心底对于写作的期望。可以说只要这种期望存在,躁动就不会消失,活力也与他同在。恶心与郁闷会导致他向更深处开掘。当然每深入一个层次,恶心与郁闷又会卷土重来,逼得他再继续深入。那么,他一直期望的是什么世界?当然,是可能的世界,是现在还没有(或只有某些迹象),但一写下来就会存在的那个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却存在于作家和读者的共同期待之中。在反复的操练中,弗兰奈里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是在“誊写”同一本书。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弗兰奈里将这本书比喻成《罪与罚》。实际上,弗兰奈里是在誊写自己的灵魂。在对这本看不见的书的誊写中,一种新的启示产生了,这就是:新型写作是将读和写两种行为统一起来的精神活动,由于“誊写员”独立于作品之外,他就可以既当写家又当读者。此处说的是写作行为陌生化所产生的效果。文学发展到今天,“新写作”与“新阅读”均出现了此处所说的这种情况,即,作者往往是自己作品的读者;而读者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创作者;沟通成了一种互动的行为。弗兰奈里就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那位誊写《堂吉诃德》的梅纳德的变体。所有最优秀的艺术家都必然会要遇到这个创造中的最大矛盾,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有时,我会想到文学书中的那些主题事件,那就好像想到已经存在的某件事一样:已经想过的思想啦;已经进行过的对话啦;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啦;已经看见过的背景和地点啦;等等。而文学写作却应该仅仅是将那个没有被写下来的世界写出来。另一些时候,我却似乎明白了,在被写下的作品和已经存在的事物之间仅仅只能有一种补充的关系,即,作品应当是没有被写下来的那个世界的写下来了的副本。它的主题应当是这种东西——只有你将它写下来它才存在,才可能存在。不过主题的缺席,可以从存在着的那种事物的未完成的状态里被朦胧地感觉到。

尽管遭到挫折,弗兰奈里仍然坚持要写那种消除一切世俗杂质(作者的身份、事物的社会性等)的纯小说。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他的一部作品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之下被广泛在日本翻译出版了。然而那本出版物并不是对原著的翻译,却是某个日本出版公司的伪造物。为弗兰奈里拿来这本书的人就是“骗子翻译家”马拉纳。弗兰奈里初闻此消息时感到震惊,继而陷入深思,他觉得这里头包含了一种“典雅而神秘的智慧”。马拉纳则进一步向他揭示:“文学的力量在于欺骗。”他还说,天才作家有两个特点,一是其作品可以被人模仿,二是自己可以成为大模仿家。他的理论同弗兰奈里的实践不谋而合。长久以来,弗兰奈里所做的,就是要在作品中摒除世俗,使之只留下永恒的、纯的东西,而这种永恒性与纯粹性又包含在一切真正的文学里头。所以如果有一个机构掌握了永恒与纯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妄想),这个机构就可以大批制造伟大的文学了。然而不可能的妄想却又可能实现,作家们只要遵循灵魂深处那位“影子作家”的指令,不断地写,写出所有的书,不知疲倦地补充、反驳、衡量、增补,那本包罗万象的书就有写成的“可能”。而现在,有人将弗兰奈里书中的永恒性在异地加以了发展,这就相当于不同的人来共同书写那部伟大的作品,使得成功的希望更大了。说到底,弗兰奈里不正是要在书籍里排除作者吗?是谁写的,是否根据原作翻译又有什么关系呢?到了现代社会,文学的这种共性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于是“模仿”也到处发生。这样的模仿越多,社会的文明程度就越高。因为灵魂中的那个蓝本是人类共同的伟大理想,所以弗兰奈里称这种做法为“典雅而神秘的智慧”。

接下去弗兰奈里又提到《古兰经》产生的一个故事。那里头的那位文书其实就相当于现实中的艺术家。艺术家不应因其表达手段的不完美而丧失信念,因为种种“缺憾”是表达的前提。要想说出真理,只能不停地使用“曲解”的语言。并且所谓真理,只能在“说”当中存在。弗兰奈里似乎开窍了,他是否会恢复与外界的沟通呢?白蝴蝶从柳德米拉正在读的那本书上飞到了他的稿纸上。

罗塔里娅阅读的方法也是很有意思的。她是一位层次很高的现代读者,也就是说,她在读弗兰奈里的书之前已经阅读了大量的纯文学。这种阅读的经验使她看见了文学的深层结构。她成功地将自己的经验运用到每一本新书的阅读中去,屡试不爽。弗兰奈里将罗塔里娅内部接受感觉的机制比喻为“数据处理机”,而她自己则认为她的阅读是主动进攻式的阅读,即,脑子里先“有”某种朦胧之物,然后通过阅读来验证、加强。所谓数据处理机就是感觉过滤的机制,读者将文字背后同本质有关的信息抓住,进行组合,使得黑暗中隐藏的结构发出光辉。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是一个机械的过程(弗兰奈里是在调侃),而是通过感觉与理性的微妙的合作来实现的。高层次的读者脑子里先“有”关于人性结构的记忆,但这种记忆绝不会自动呈现,读者也绝不能用现成的框架来把握一部新作品。只有将感觉在一本书的那些“点”上强力发挥,读者内部驱动感觉的机制才会启动,作品中的人性深层结构才会随之逐步呈现。所谓“点”,就是某些词语的组合、某些描绘在读者脑子里激起的联想。隐喻和暗示是激活现存语言生命力的法宝。是因为这,罗塔里娅才认为她的阅读是主动的、进攻式的阅读。可以想象,这种阅读将要经历多少混乱、多少困难,才能让盲目而丰富的感觉找到方向。她的阅读与柳德米拉的阅读形成互补,一个是归纳,一个是分析。

柳德米拉认为弗兰奈里的写作是“南瓜藤结南瓜”一样的、最为符合自然的写作。她来找弗兰奈里,不是为了将他同他的作品联系起来,却是为了将他同他的作品区分,将世俗中的他绝对地排除在他的作品之外—因为她一直沉浸在他作品的天堂境界里。一方面,柳德米拉认为写作纯属“生理属性”;另一方面,她又将作家的肉体彻底排除。柳德米拉的矛盾其实是艺术规律本身的矛盾,即,由肉体的欲望推动精神的升华,而精神一旦升华,就远远地离开了肉体,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独立物。

啊不……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是如此的有特色……好像它们早已存在,您创作它们之前就早已存在,一切细节都在那里……好像它们通过您、借助您才表现出来,因为您会写作。因为,终究必须要有能够将它们写出来的人……我希望您让我在您写作的时候观察您,看看是不是真的像那样……

这是一位明察秋毫的读者,既将作者与作品分开,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但是弗兰奈里误会了,他想用表层的、生理的自我来代替作品中的艺术自我,于是柳德米拉坚决地拒绝了他,说出了自己对于艺术的看法。在她的阐述中,弗兰奈里的肉体冲动消失了,他同她一起升华到艺术的境界。

柳德米拉一离开我就冲向望远镜,从那位躺椅上的青年妇女的形象里去找安慰。但是她不在了。我开始感到迷惑:她和来看我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也许我自身的问题的源头总是她,而且仅仅是她?也许有一个使我不能写作的阴谋,柳德米拉,她姐姐,还有那位翻译全卷进去了?

这里也许还可以补充一点:柳德米拉毕竟不是写作者,如果她是,也许她会懂得,弗兰奈里那些高尚的小说,正是来自他的猥琐,他的不那么高尚的强烈情欲?同普通人唯一的区分只是在于他在创作中自审,并且这自审会对他的世俗行为有所制约。如果洞悉了这些,她会不会爱上这位绅士加“无赖”呢?她不是说了这样的话吗—

“我最喜欢的小说,”柳德米拉说,“是这样的小说:它们围绕着最最昏暗、残酷、邪恶的人际关系的死结生出一种透明的幻象。”

两姊妹对于文学的高超见解似乎在合谋打击弗兰奈里的写作信心,但也许这种打击是为了促使他产生更大的喷发?柳德米拉的阅读纯净得如同瑞士山间的空气;罗塔里娅却用形式逻辑的力量将感觉集结成人性的图案。她们两位向弗兰奈里树起了崭新的文学的标杆。

弗兰奈里要寻找马拉纳,柳德米拉则要躲开这位情人,两人的表现方式不一样,其实是为了同一个理想的追求。一个是在追求虚无极境中实现真理的书写;另一个是要死死执着于生命的意义。弗兰奈里战胜了自己的厌世情结,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对马拉纳那种“胡乱归属”的技巧着了迷,因为那种技巧出自伟大的智慧。虽然他对自己的“伪作”并不满意,但因为这种书都是对他心底那本“将要创作”的书的模仿,他的未来便出现了一线光明。于是弗兰奈里决定写一本用一系列开头构成的小说。既然问世的“模仿之作”离心中那本伟大的书总有差距,总不能最后完成,他便不断地重新开头,以期接近真理之书。古往今来,艺术家们不都是在这样做吗?

在月光照耀的落叶层上

此篇讲述的是艺术创造中感觉的复杂层次,以及感觉同理性的相互作用。桶田先生相当于创作中的理性,他不动声色地观照一切,但从不采取行动。宫木夫人是“生理属性”的承载者,描述者“我”受到她的诱惑,与她性交,但并不因此产生美感。要产生美感就要移情。于是美和情欲的化身真纪子小姐出现了,“我”一边同宫木夫人性交,一边观察,幻想着真纪子的胴体,变得欲火中烧,在多重的、复合的感觉中完成了一次交合。与此同时,桶田先生始终站在旁边观看,向“我”证实他对“我”的控制力,而这种控制实际上相当于怂恿,因为他在激发我的逆反心理。

以上描写的“事件”正是艺术创造的真实记录。当“我”蓄意去感觉美时,往往要扑空,灵感与美只能不期而至。

我所明白的似乎是这一点:在一大片感觉领域里某处感觉的缺席,是使我们的敏感性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集中的必要条件。

美同肉欲完全不同,但美又的确同生理活动密切相关。一方面,美会在性欲高涨之际突然降临,通过替身同“我”结合;另一方面,在现实的性活动中,美仍然显得遥不可及。这是“我”的痛苦,也是“我”的幸福。艺术家如果想获得真纪子小姐,他就必须承受桶田先生那冷冷的观照,运用宫木夫人这个粗俗的肉体媒介(相当于语言),并安于生活在这个三位一体(桶田、真纪子、宫木夫人)的阴谋之中。而艺术家的感觉,在创造中总是一分为三。这种感觉既粗俗又优美;既狂热又冷静;既具体又空灵;既直接又间接……那是无限的时间连续中的无限细分的空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复杂结合体。可望而不可即的真纪子小姐,是所有艺术家梦中的情人,由于她的存在,桶田和宫木夫人同“我”之间那种充斥着阴郁与粗俗的关系才变得有了意义。

除了创造作品之外,阅读也适合于这样来描绘。读者在作品中同那些普通的、平庸的词语、句式发生交合,心底里向往的却是文字背后那神秘的女郎。每当读者瞥见女郎的身影,阅读的激情便会高涨。而在整个过程中,一位不动声色的人立在读者背后,观照着读者的阅读运动。没有这个人,读者便会在茫茫的词汇的海洋中迷失方向。银杏树叶纷纷落下,每一片的降落运动都具有独自的时间与空间,但它们的运动都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它们的归宿也相同。世界就存在于这丰富而又统一和谐的运动之中。可以说,作为一名艺术家或一名高层次的读者,三者缺一不可。

小结

这个故事的产生本身就是奇迹。作为一位西方作家,他对形式逻辑的运用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奇特的场景不是刻意想出来的,而是冥想中的再现,即,再现一个人内部本来就有的结构。

作者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关于感觉、关于理性、关于艺术创造的层次的故事,这一篇则以其细腻、空灵和透明令人久久回味。

一般来说,作家感觉,然后写作,其过程非常神秘,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或那样写,只知道冥冥之中有股推动力,还有种观照的力量来自上方。卡尔维诺是继博尔赫斯之后将这个过程逼真而生动地揭示出来的唯一的作家。这样的揭示的确可以称之为灵魂出窍,因为他看见了他自己的“写”,并且他还将他看见的异象传达给我们读者了。

在艺术活动中,人的欲望是变形地得到释放的。整个过程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紧张,繁忙,有点阴沉,但在最后都会达到美的升华。这一活动的关键词是“分裂”。即,细分自己的感觉,用感觉的各个部分来扮演角色,让规律从中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这样扮演需要的是冥思的能力,相当于哲学家对宇宙的整体把握,只不过这个过程是逆向的罢了。艺术家就是从每一片落叶里感觉到宇宙的回声的那个人,促使艺术家进行创造的动力,是对美感的追求,也是回归本质的冲动,类似于生物的“趋光”运动。

由于目标是美,艺术活动就排除了直接的生理性。生理冲动的变形是向着美敞开的。那么优美的、为人所独有的变形,就好像人生来如此。可是,人难道不是生来如此吗?每个人的渴望里头,不是都有一个真纪子小姐吗?宫木夫人和桶田先生不都是在通过“我”这个媒介同他们的女儿沟通吗?镜子的产生,也是由于人类爱美的天性啊。以自己的精神维持生存的艺术工作者,总是想看见自己的“看”,看见自己的“写”,光的折射给他带来生机和愉悦,他渐渐参透了这宇宙间的玄机。

故事中“我”的心路历程也是意味深长的,一开始“我”很想反抗“我”的导师桶田先生,可是“我”又离不开他的女儿真纪子,于是“我”掉进了桶田先生编织的奇异的阴谋之网。当然,也许网不是谁编织的,它本就存在,只是没被人意识到而已。搞艺术就必然要反抗理性的表层制约,但这种反抗不是疏离,而是网中织网,是细分生命的体验,将一天当一年来活。有点阴沉的桶田先生眼里的瞳仁,正是悬挂于宇宙里的明镜。

第九章

人可以在相对隔绝的空间里审视灵魂,比如坐在飞机上阅读。然而人一旦降落地面,就被迫进入阴谋。在纯虚构的阴谋王国里,一切都是演戏,戏中又有戏。体验生命的演出对于艺术家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活一天就要演出一天。越是高手,剧情越复杂,感觉的层次越多。每一个出场的演员内心的意图都是深不可测的,每一句台词背后都有多层次的潜台词;对立的双方你死我活地搏斗,但又互为前提,相互受益。演员的倾向成了面具,面具下面还是面具,永无实体。真正的实体是什么呢?也许是“死”。可惜死无法“经历”,只能演出,这是前提。在这个前提之下,生命成了最大的矛盾。女读者具有不可动摇的铁的意志,她自投罗网,戴上镣铐,将理性判断打入深渊。这种意志却并不是要将男读者带向坟墓,正如“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围剿与反围剿并不会导致矛盾的一方被消灭一样。激情越高涨,越花样百出,人物的身份越暧昧;理性扼制感觉,感觉渗入理性,谁胜谁负,永无定论。

身体是制服!身体是武装的民兵!身体是暴力!身体要求权力!身体处在战争中!身体宣告自己为主体!身体是目的,不是手段!身体具有含义!能进行交流!它怒吼、抗议、颠覆!

女读者的这一番叫嚣说出了艺术的起源。从人这种高级生命中诞生的伟大意志演绎了艺术生存的模式。艺术是永恒的,因为生命是不朽的。灵魂中的矛盾通过对峙与交合来促使灵魂的更新。一切都是虚构,这虚构却是生命最大的真实。可是一旦虚构开始,人立刻会发现,意志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谜,是两股殊死搏斗的力的合力,并且这两股力自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演出者只能顺应某种模糊的召唤投身于剧情,在追逐高潮的过程中感受那严厉的观照。

那么,我到底要什么呢?我为了反抗制裁而同女主角厮混,发泄了欲望,可是这种事又好像并不完全是我要的。我和她都被事先埋伏的摄影师拍下了丑态,我要追求艺术满足的愿望也落空了—计算机出了毛病。我陷入烦恼之中。当然,到了下一次,我又会重新奋起,再次投入剧情演出—我对弄清自己的意志永远怀着巨大的兴趣。

在空墓穴的周围

这一篇可以看作博尔赫斯的短篇《南方》的另一种版本,它讲述的是人的原始之力向古老记忆的一次突进,或者说作者进行的一次死亡演出。

纳乔的父亲临终时要向纳乔吐露生之秘密,但这个秘密不是用语言说得出来的,父亲没能说出来就死去了。纳乔必须亲身去体验那秘密到底是什么,父亲仅仅告诉他秘密发生在纳乔所诞生的奥克达尔村。

当天空中的秃鹫飞散,黎明到来之时,少年来到奥克达尔—这个人类居住区的边缘。它包含着过去与将来的秘密,它的过去与它的将来是拧在一起的。这就是他的故乡,到处弥漫着荒芜、绝望和凶险,而在古代,人们误认为这里盛产黄金。

我穿过一连串的地方,但我越往里走,越觉得自己是往外走。我从一个庭院走到另一个庭院,这个大建筑物里所有的门都好像是给人离开的,而不是让人进来的。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些地方,但这些地方留在我记忆中,那些记忆不是回忆而是空白,所以在这里发生的这个故事应该使人产生不辨方位的感觉。我的想象努力要重新占据这些空白,但它们仅仅呈现梦的形式,并且这些梦在出现的瞬间就被忘记了。

“故乡”就是这个样子。艺术家要向内探索(回家),这种探索其实又是向外、向未来的突破。与世俗反其道而行之的时间,正是故乡的特征。在创造中,人不能偷懒,因为下一刻的每一瞬间全是空白,要依仗于人不断生出色彩和形式来充实它。终极的归宿感也是不可能的,人永远在离开,在走向未知的处所,故乡其实是无尽头的旅途。所以人,没有休息的借口。

既然记忆不能被动地复活,少年便开始了空白中的想象。起先想象中出现的是从前生活的蛛丝马迹—一床地毯,一袋种子,一个马厩等,然而这些都被暗影笼罩着,暗影里头有含糊不清的议论和歌声。想象继续往深层次切入,主体被一股神秘的力拖进去。

接下去各种感觉就出现了,先是气味,接着是形象。故乡的人们没有年龄,因为他们处在永恒的时间里。这些人请少年吃他婴儿时代的食品,对他谈起他父亲。风暴、暗无天日、杀戮、流亡,这就是他父亲,也是艺术的内涵。这个从昏暗中永远出走了的性格暴烈的青年,永远留在故乡的记忆中。少年在院子里看见了英雄发黄的照片,这位英雄是被他父亲杀死的。他还同父亲情妇的女儿相遇,并同姑娘厮混。在关键时刻姑娘的母亲赶来,搅乱了两人的好梦—此地不允许同肉欲有关的事。少年被打发去同他父亲的另一位情妇见面,她是一位夫人。夫人告诉他说他父亲是属于夜晚的赌徒,而奥克达尔的人长相都一样,这是由于血统的混淆。少年又想同夫人的女儿鬼混,女郎露出牙齿说她能要他的命。当他们正要鬼混时,夫人及时地出现了,肉欲再次被禁止—就如同在艺术体验中一样。

故乡的法则到底是什么呢?这位叫作“纳乔”的少年在此地应该如何行事呢?这个秘密由他父亲的情人阿娜克列塔揭开了。故乡流传着一首歌,歌里头提到死尸与墓穴。多年以前,少年的父亲同阿娜克列塔通奸,阿的哥哥同通奸者决斗。流氓战胜了英雄,继而远走他乡。但是掩埋英雄的墓穴却是空的,留下了永久的谜语。故乡伟大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少年,一瞬间,他看到了英雄,也许那位英雄就是他那流氓父亲的魂灵,他萦绕于故乡昏暗的夜里,而他的肉体在人世间流浪,墓穴在家乡等待他的归来。

启蒙的瞬间是静穆的,印第安人打着火把悄悄地聚拢,围着空墓穴站成一圈。人群中走出一位青年,历史又重演了。那位青年是纳乔与之鬼混的女郎的哥哥,决斗又一次在空墓穴上展开。新的英雄与流浪者又将在故乡昏暗的天空下产生。

这便是故乡的生存法则。但历史是进化的,少年纳乔的生活中有了禁忌,他不能像他父亲一样沉溺于肉欲,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同自己决斗,战胜自我。墓穴永远是空的,英雄的魂魄在故乡游荡。

小结

在这个故事里,“我”和父亲是原始之力,我们在人世间游荡,但始终记得自己的故乡—“我”是通过父亲在冥冥之中记住的。那么故乡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这种事没法用语言说出来,只能自己去遭遇。也就是,用青春的热血去同严酷的法则较量,以弄清故乡内部的统治结构。这也是“我”要在精神上独立的前提,父亲实际上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当“我”出发之际,阴谋就在暗中聚拢了。陡峭的河岸对面有一位青年同“我”平行地向故乡进发,他正是那个古老矛盾的对立方,“我”和他一道构成这个阴谋,他是“我”的灾星,也是“我”的救星。当“我”终于进入昏暗的故乡内部时,由于受到各种暗示的刺激,“我”兽性大发。但“我”的欲望随即便被严厉地镇压—“我”要活命就不能发泄欲望。接着“我”被引向另一个圈套,同样的情形又重演了:“我”又兽性大发,又被严厉制裁。原来故乡的暧昧诱惑是为了制裁?可制裁又像是为了引出更大的诱惑!那最大的诱惑就是那位青年,“我”将同他重演当年父亲演过的那场戏。“我”和他在我们的两位父亲当年掘下的墓穴的两边站好,开始决斗……

这一篇里用印第安人所具有的那种出世之美、那种严厉的崇高感来比喻故乡的精神气质。故乡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着相同的气质,在此地,高贵与低贱已经得到完全的混合,转化成那种空灵的理念之美。这两位女性都是“我”的母亲,“我”是高贵与低贱杂交的后代。“我”的父亲,这个热血沸腾的青年,天生的赌徒,曾经在这种地方发泄欲望,然后受到内心制裁,终于成了在尘世流浪的艺术家。而“我”,因为生来就是艺术家,所以当年父亲做过的那些事“我”就不能再做了,“我”的欲望要以一种特殊的形式来释放—故乡给“我”规定的形式。这种崇高形式的具体体现,就是故乡院子里悬挂的印第安青年的肖像,空墓穴里的英雄。这种形式追求的不是死,而是大无畏地活着的勇气。啊,那一个套一个的院子,一重又一重的暗示,终于将“我”推向了极致。“我”找到了母亲,难道不是吗?慈爱而又严厉的母亲们一步一步将“我”引向真相,“我”是于冥冥之中悟到真理的。

英雄的儿子和“我”这个流浪艺术家的儿子晤面了,我们在厮杀中体验情同手足的爱,以及崇高。一个人,有这样的故乡,难道不应为之自豪吗?所有尘世的艺术家,都是这种故乡的儿子。表面上,我们各自远走他乡,而其实,我们都是朝着一个地方回归。那里常年垂挂着浓雾,英勇的兀鹰在高空盘旋。初见之下误认为她古老颓败,进入内部,才知道这里的种族永远年轻。这是一个不容忍任何苟且,只能高贵地生活的禁地。

游子归来了,是回来参加自己的洗礼的。

第十章

当然,压迫也要给人以偶尔喘息的余地。必须不时地移开目光。一会儿好像纵容,一会儿又滥用权力实行镇压。由着性子让人无法预测。

警察制度即创作机制中的理性。如果创作中的艺术家绝不放过一切地追求纯粹,他就不会有任何作品产生。无论是“松”还是“紧”都是出自内在的律动,那种律动不能预测,只能紧随。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警察反而是被动的,他要仔细倾听囚犯的心跳和脉动,有时死死压制,有时又放任自流。那莫测的意志既反对着,又配合着囚犯的叛乱的欲望。所以档案警察局长是世界上内心最深奥的人物,他日夜高度警觉,一刻也不停止拷问与对话,并通过心中的秘密活动深入到微妙的感觉的末端,然后做出异乎寻常的决定。

“我允许他逃跑。那是虚假的逃跑,虚假的秘密流放。他又一次消失了。我相信我认出了他的手迹,我不时地碰巧在那些材料中看到……他的品质改善了……现在,他为虚构而虚构。我们的权力对他不起作用了。幸运的是……”——局长

“幸运吗?”——我

“某些东西必须要老是从我们手中逃脱……为了让权力有可以实行的对象,也为了有可以让权力施展的空间。”——局长

档案警察局长起先抓住了骗子翻译家,将他囚禁起来,其目的却是为了弄清他的真实意图。或者说,是为了激怒他,让他进行超级的发挥。因为局长很快就将他释放了—这使得他更加努力,将骗术进一步提高。

我相信精神,我相信精神在不停地与它自己进行的那种对话。当我的专注的目光在审视着这些被禁的书的书页时,我便感到这种对话实现了。警察制度是精神;我为之效力的国家是精神;书报检查机构是精神;还有我们对其行使权力的这些文本同样是精神。精神的活力不需要依靠一位伟大的读者来展示自身,她在阴影中繁荣,在那种朦胧的联系中,即,阴谋家的秘密和警察的秘密之间的联系中生长,并使那种联系成为不朽。

一次捉拿与释放的行动便是一次高级的对话的完成。局长弄清了翻译家伪造行为的根源—为了一个女人。也就是说,情欲导致创造力高涨。翻译家像疯子一样制造事端,可他并不是疯子,他不过是要在精神上得到满足罢了。局长通过囚禁他使他的境界上升得更高了。他改进了手法,达到了为伪造而伪造的极境(为艺术而艺术,活在想象之中)。当然,被放走的囚犯又一次成为局长追捕的对象……

从生命中诞生出来的精神,自古以来就同他的母体处在这种阴谋的对峙之中。所谓文学艺术的创造,就是展示这个伟大的阴谋。

主人公“你”在档案警察局长的启蒙之下看见了艺术内部的结构,也找到了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接着他就闪电般确定了行动的计划:抢在秘密警察之前拿到手稿,然后把书带走,自己也安全地摆脱警察。这时主人公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心中的情人柳德米拉,柳德米拉在另一列火车上,她声称她找到了那本“毁灭之书”,即,证实世界的意义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毁灭的书。主人公在梦中奋力反驳她。

主人公终于找到了禁书的所有者,那人将手稿交给他,警察跳出来将那人逮捕了。这一幕再现了致命的创造瞬间—创造就是抢救,从理性杀人机器的制裁之下抢救文字。主人公通过这场精神的长途跋涉,终于加入了艺术表演。他将继续从事这种“毁灭性”的事业,同柳德米拉一道,不断地证实世界存在的意义。

什么样的故事在等待结尾?

结局?这种事情难道会有什么结局吗?然而不论什么样的演出,总得在一定的时间里头告一段落。于是作者就虚拟了一个结局。既是对以上故事的总结,也是为了表示某种不回头的决绝。

“我”出于内心深处对世俗的厌恶,将“我”赖以存在的事物通通否定、消灭了,因为这些事物令“我”恶心,令“我”无法继续生存。“我”否定它们,也就是否定“我”的肉体。那么,还要不要留下点什么东西呢?要的。“我”希望“我”那美妙的女友弗兰齐斯卡留下,“我”希望同她在这个空空荡荡的世界上共度美好时光。“我”这样想时并没有觉察到“我”自身的物质基础已消失,“我”的存在也变得可疑了。在“我”面前站着的,只有D部门(制裁机构)的官员们,这些官员们对“我”谈到将要到来的“新人们”:

……但我们在这里,他们总会知道的。我们代表着从前有过的东西的唯一可能的持续……他们需要我们,他们不得不向我们求助,委托我们对剩下的东西进行实际的管理……世界将向我们希望的那样重新开始……

“新人”显然是指的“死”。只有活人才能体验死,也只有活人才能“重新开始”。所谓结局,孕育的便是开始。那么结局是什么样的呢?

一切都不存在了,世界成了一张薄薄的纸,只能在上面写些抽象名词。“我”和弗兰齐斯卡站在一道深渊的两端,然后世界变成了碎片,“我”在碎片上奔跑,“我”快完蛋了,然而“我”心中的激情是多么的高涨啊!“我”喊着弗兰齐斯卡,疯狂地在碎片上跳跃,“我”马上就要跳到她的跟前!

这就是结局。绝望与希望,生的渴求与死的恐怖,无和有!只要真的死亡还未到来,只要还在思考,艺术家就只能过这样一种二重的生活。被他所决绝地否定的肉体,正是他那美丽的理想的载体。他命中注定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一次又一次地新生。当他被沉渣压得要发狂之际,他知道有一件事可以解救他—弗兰齐斯卡在那虚空中的碎片上等待着同他会面。

小结

在最后一个关于“开端”的故事里,主人公“我”消灭了自己周围的一切世俗的存在,只留下了自己的女友—美的化身。然而,在他的荒芜的土地上,却出现了D部门的工作人员。这个D部门,其实就是他的理性机制,这个机制仍在判断,在发生作用。D部门的人说,他们在等待新人的到来。这等于说,他们在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等待死神那最严厉的目光审视他们所做的一切,等待一个全新的开端。

可是什么是全新的开端呢?那只能是眼下生存状况的延续。否定了自身的一切之后,人还得活下去,于是变换存在的形式,活得更为紧迫和激烈、惊险,那就如“我”和弗兰齐斯卡在深渊绝壁上跳舞。当然,即使是这样的舞蹈,也是离不开世俗的。完全可以想象被“我”消除的一切世俗存在又会逐渐地聚拢,继续对“我”发生以往发生的种种作用。就好像一切都在循环似的。可是不是已经有过深渊上的表演了吗?那就是全新的开端!

所谓开端,只能是既否认不合理的世俗存在,又全盘体认它。“我”将一切摧毁,踩在脚下,然后向着弗兰齐斯卡飞奔。但“我”仍然需要D部门的人为“我”辨别,为“我”分析。也许,正是他们逼“我”在悬崖上跳舞?“我”每时每刻都在否定,“我”在否定的爆发中开端。“我”的爆发并不是疯子的发狂,而是由D部门观照着、监控着的自由舞蹈。是由于D部门的存在,“我”才具有了真正的独立人格,才有可能进行真正的开端。开端是行动;是无中生有;是制造矛盾、演绎矛盾;是以自身为起点,倾听生命的律动,然后自觉地解放生命力的艺术活动。这种活动不需要从外部寻找理由和动力,只需要高度的专注凝神,不断否定不断修正……

第十一章

经历了在艺术世界内部的长途跋涉之后,男读者来到了避风港—一家图书馆。作者在此仔细地总结了现代阅读的几大特征,然后用那篇《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作为精神发展模式的概括:敢于同死亡晤面的勇士,美便属于他;人生是一部读不完的侦探小说,对故事下文有着无穷的渴望的读者,其精神便进入永生境界。

注:这篇文章分别参考了中文版与英文版的《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中文版是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的《寒冬夜行人》,萧天佑译,吕同六、张洁主编。


垂直的写作与阅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阅读总结读《困难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