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林语堂自传+八十自叙 >
- 林语堂自传
第五章 宗教
我的宗教信仰的进化,和我离开基督教长远而艰难的旅程与此旅程所带给我内心许多的苦痛,在此简短的自传中不能认真详述了,只可略说其梗概。我在童时是一个十分热诚的教徒,甚至在圣约翰大学加入了神学院,预备献身于基督教。我父亲对此举的认同,是很为疑惑和踌躇的。我在神学班成绩不佳,因为我不能忍受那凡庸琐屑和荒谬的种种,过了一年半便离开了。在这种神学研究之下,我大部分的神学信念已经弃去。耶稣是童女所生和他肉体升天这两款是我首先放弃的。我的教授们本是很开朗的,他们自己也不信这些教条,至少也以为是成为问题的。我已得入犹太圣殿的至圣所而发现其中的秘密了(其中是空的,无偶像的)。然而我不能不愤恨教会比起那进步的神学思想竟如此落后,却仍然要中国教徒坚信耶稣是由童女所生和肉体飞升这两条才能领受洗礼,而它自己的神学家却不信。这是伪善吗?无论如何,我觉得这是不诚实的,是不对的。
大学毕业之后,在清华大学授课之时,我仍在校内自动担任一个星期日圣经班,因而大受同事们的非议。那时的形势实是绝无可能的。我在圣经班的恭祝圣诞会当主席,而我却不相信东方三博士来见耶稣和天使们,半夜在天上欢唱等圣诞故事。我个人久已弃置此等荒谬传说,此时却要传给无知的青年们。然而我的宗教经验已是很深的了,我总不能设想一个无神的世界。我只是觉得如果上帝不存在,整个宇宙将至彻底崩溃,特别是人类的生命。我一切由理性而生的信念亦由理性而尽去,独有我的爱,一种精神的契谊(关系)仍然存留。这是最难撕去的一种情感。一日我与清华一位同事刘大钧先生谈话。在绝望之中,我问他:“如果我们不信上帝是天父,便不能普爱同人,行见世界大乱了,对不对呀?”“为什么呢?”刘先生答,“我们还可以做好人,做善人呀,只因我们是人。做好人,正是人所当做的啰。”那一答语骤然便把我同基督教最后的一线关系剪断了,因为我从前对基督教仍然依依不舍,是为着一种无形的恐慌。以人性(人道)尊严为号召,这一来有如异军突起,攻吾不备,遂被克服。而我一向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愚不可及了。由是我觉得,如果我们爱人是要依赖与在天的一位第三者发生关系,我们的爱并不是真爱;真爱人的,要看见人的面孔便真心爱他。我也要依这一根据而决定在中国的传教士哪个是好的,哪个是不好的。那些爱我们信“邪教”的人只因为我们是人,便是好的传教士,而他们应该留在中国。反之,那些爱我们不因我们是中国人和只是人的缘故,却因可怜我们或只对第三者尽责的缘故而特来拯救我们出地狱的,都应该滚出去,因为他们不特对中国无益,而且对基督教也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