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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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桑塔雅那也是一个十分具有预言性的人物,可是他的预言来自不同的角度。他的《蒂帕雷里》,写于1918年,是该作者所写过的最哀伤、最美丽的作品之一。也许他对人类的愚蠢有太深刻的了解,以至于无法相信人类将会为和平作好准备,他反而劝告人们以一种冷静的,甚至是愉快的精神状态接受斗争的洗礼。作品中传达出一种动物般的忠诚;如果阅读它使你感到有些惬意的话,当他的哲学思想使你对“万物永恒”有深刻领悟时,你将会得到一种心平气和的奇特感受。

如果你愿意,就伤心吧……但是要勇敢些……

你的心和我的心会留在那里,但对世界来说,前面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乔治·桑塔雅那

宣布停战的钟声一点也不使我感到惊奇;因为早一周晚一周,这样的钟声迟早要被敲响。当然,如果战争的目的是征服或胜利,没有人会达到这样的目的;但是事物的目的,特别是战争的目的,从修辞学的角度来说,要归因于正在发生作用的驱动力,它太复杂太易变,以至于不能被轻易地考察清楚;在此情况下,对法国和英国来说,正在起作用的驱动力是防御;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因不屈服而导致的可怕困窘的难以置信的考验。那种紧张现在已经松弛下来;因为人们的行为是由现在的力量而不是未来的优势所决定的,他们可能没有继续战斗的热情了。事实似乎足以使他们相信,恶意的打击已经被避开,恃强凌弱者已经开始乞求怜悯。现在听到他的声音真是非常有趣。他说,这一次继续浴血奋战将是可怕的;他温柔的灵魂渴望安全地回到家中,渴望停止流血,渴望长长地舒一口气并且在下一次较量到来之前谋划一个新的联盟。很明显,他的崩溃已经有些时日;因此,这些确认了上述事实的钟声听起来如此悦耳。那些在牛津的街道上到处悬挂的难看的小旗,几乎都摆出一副胜利的模样;阳光与秋天干冷的空气似乎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并欢迎世界再次开始舒适的生活。当然,从今以后,许多可怜的残疾人将只能靠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生活,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但是他们也将逐渐死去。野草很快就会覆盖他们的坟墓。

这样沉思着,我突然听到一首曾经很熟悉的乐曲,现在已经很久不被重视不受欢迎了,那就是名叫蒂帕雷里的古老乐曲。在一间咖啡馆里,挤满了从萨默维尔的医院里跑出来的受伤的军官,他们站在吧台旁边唱着那首歌;他们在上午一直喝着香槟酒,他们正在打破所有的规定,不论是医生的还是美食家的。他们对此有充分的解释。他们被缓期执行了,他们将永远不必返回前线,他们的朋友——那些被留在前线的人——都将会活着回家。他们最初参军时经常唱起的那首古老的、美好的、充满柔情的歌曲自然而然地再次进入他们的脑海。的确,通往蒂帕雷里的路途还很漫长。但是经过长途跋涉与百般周折,他们最终回到了蒂帕雷里。

我不知道他们认为蒂帕雷里意味着什么——因为这是一首神秘的歌曲。也许,他们愿意让它保持模糊的感觉,就像他们对荣誉、幸福或天堂的概念也不清楚一样。他们的军旅生涯结束了;怀着奇怪的自豪的伤悲,他们回忆起那些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献出宝贵生命的同志,他们很难相信这一天将会到来;他们自身的安全得到保障,他们为此既欣喜若狂,又感到有些耻辱;他们忘记了他们的伤口;他们看到面前展现着一片充满希望的前景,人们正在熟悉的老地方过着快乐、忙碌、冒险、充满爱的新生活。他们想象着,一切都将继续,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

诚实的迷惘的好人!——当他们迷失在和平的迷雾里,他们很难从战争的困惑中走出来……他们认为,战争——也许是最后一场战争——结束了!

只有死去的人才是安全的;只有死去的人才看到了战争的终结……自由的生活具有喜剧的精神。这种生活因每一个新事物的周期性的美丽而快乐,并且嘲笑它的衰败,这种生活不贪求财富,不要求协议,除了勇气与真理的辉煌精神,它不会力争去保持什么,因为每一次新的冒险都将使它获得新生。

你们年轻人在初次唱蒂帕雷里的那些日子里就拥有了这种勇气与真理的辉煌精神;当你们重唱这首歌时,我想知道,你们还拥有这种精神吗?你们中的有些人,无疑还会拥有。我从你们有些人身上看到了减轻痛苦的微笑,看到了接受伤残并且面对残疾没有苦恼和耻辱的那种坚定的谦逊的神情;缺胳膊少腿的人仍然是上帝的造物,即使看不见太阳,你仍然可以沐浴在阳光里面;即便如此,你仍会感到快乐——也许那是最深刻、最朴素的快乐。但是,尽管你们是被榜样感染或被武力所迫参加了战争,你们中的另外一些人,却是天生的懦夫;你们也许是有优越感的人,自认为很有知识的人,并且因为被打断了你们重要的研究并被强迫做无用的工作而愤愤不平。你们憎恶所有将军的愚蠢,并且无论政府做了什么都是对你们的道德感的冒犯。在你们参加战争之前,一想起战争你们就感到恶心,而现在你们对战争更加厌恶了。你们是反战主义者,而你们却怀疑,不是反战主义者的德国人终究是对的。我注意到,今天上午你们没有唱蒂帕雷里;你们太生气了,一点也快乐不起来,你们无法忍受如此粗俗的气氛,并希望得到人们的理解。然而,你们愿意和其他人一起抿你们的香槟;在医院你们似乎已经在社交方面取得了一点进展,但是你们发现酒的度数太低,或是太甜,并且你们正在冲它扮起鬼脸。

啊,我脆弱的朋友,假如哲学家的灵魂敢于向你讲话,让我在你的耳边轻声告诉你这个忠告:将你的愤怒保留一些;你还没有看见过最糟糕的事情。你认为,这场战争是一次罪不可恕的大错,给人们造成了相当大的恐慌;你认为,不久以后理智将会获胜,所有这些统治这个世界的下等人将被清除到一边,而你们自己的政党将改革一切现状并将永远执政。你错了。这场战争使你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古老、基本正常的状态,使你对现实进行了第一次尝试。战争应当教会你放弃你有关进步或者占统治地位的理智的所有哲学思想,应当让你认识到它们属于空想家的胡言乱语,这些空想家在思想上草率地处理一个世界,同时又盯着另一个……战争只是受到抵制的变革;只要变革要摧毁的机制尚保留一些活力,变革就必定会受到抵制。和平本身在国内意味着纪律的约束,在国外则意味着不受攻击——这是常规的有效战争的两种形式;和平需要如此强劲有力的内部体制,以至于在侵犯公共精神之前每一个有分解或感染作用的细菌都应当受到抵御。这是一场短暂的战争,比起现存的事物,战争的破坏并不严重;在一场严酷的战争里,一个国家的民族气概全部被摧毁,它的城市被夷为平地,它的女人和儿童被逼做奴隶。在这种情况下,屠杀显得太惨烈了,也许,只是因为现代人口的庞大;动荡太剧烈了,只是因为现代的工业体系是如此的危险、复杂和不稳定;花费似乎是巨大的,因为我们是如此富有,如此奢侈。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嗜睡的贪食者,它认为自己是永恒的,它发出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尖叫声,仿佛一只被杀的猪,在被刀剑刺第一下。一个古代的城市会以为,这场战争,或相对来说造成严重损失的战争,只是一个正常的事件;而德国人当然不会有不同的看法……

你们,我真诚的朋友,喜欢重复这样一句话:战争无疑是地狱;但是,相对于战争来说,抵抗战争也是地狱。想生活得好,就必须要获胜。战争就和爱的激情一样,后者是另一种类型的战争:战争最初是为了关爱和占有而反对心爱的人;而后,战争为了爱人的缘故而反对其余的世界。爱往往也是一种折磨和耻辱;但是爱会得到令人欣喜的胜利,倘若尝试去终止爱,那会是一种更糟糕的折磨,一种更严重的堕落。懦夫什么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呢?……

如果你愿意就伤心吧,你永远有伤心的理由,因为,这个世界所创造的美好事物是如此的短暂,并且是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才获得的;但是要勇敢些。假如你认为幸福生活值得去享受,你也应该认为它同样值得捍卫。献出生命不会使你丧失什么,这种思想几乎像愿意献身一样宝贵,这是人类高贵的特权;假使缺乏愿意献身所带来的灵魂的自由以及与自然界的友谊,生命就不值得拥有。在这个地球上我们了解和热爱的事物是短暂的,也应该是短暂的;如同荷马所称颂的事物那样,它们充其量只是某首歌曲或某道神谕,天堂借此在我们的时代得以显露。我们必须与它们一起逐渐成为永恒,不只是在最终,而且是连续不断地成为永恒,就像一个短语逐渐显示出它的含义;因为它们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也是它们的一部分,我们应该陪伴它们,宠爱它们:继续生存将是一种悲哀。永恒的事物永远都是现在的事物;既然时间或者属于过去或者属于未来,时间的流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永远都不会是现在的;但是,这一难以捉摸的短暂存在出现在精神赖以存在的、永远不会改变的精神实质之前;正如一个戏剧诗人创造了一个角色,许多演员在随后的许多夜晚会尝试着去扮演这一角色。当然,事物的不断变化也会将诗人们带走;这些诗人已经不合时宜了,没有人希望再扮演他们的角色;但是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神灵。时间就像一个企业的经理,总是一心想要筹划一些新颖又令人吃惊的产品,却并不是很清楚它的未来会是什么。我们仁慈的母亲普赛克,这个物质变化之母,将我们相应地培养得如此愚蠢和焦虑,正因为此,我们稚嫩的理解力一旦进入所见所爱的任何事物必要的永恒状态之中,就很难再停止下来。可以这么说,只要地球还在环绕太阳转动,透过我们的军用列车的车窗,我们就将看见蒂帕雷里。你的心和我的心会留在那里,但对世界来说,前面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蒂帕雷里》,选自《英国的独白》]


二、伍德罗·威尔逊第十六章 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