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八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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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济颠诗:“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到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虽是济公晚年自道圆寂胜景,却也未尝不可拿来做现代中国影子。上二句是应现在六十年来狼藉之势,下二句能否应了将来,却要看中国人灵魂收拾得来与否,收拾不来,恐是长此狼藉下去,不必说西天乐土无份,就是眼前水连天碧也没福消受了。我想文化之极峰没有什么,就是使人生达到水连天碧一切调和境地而已。我生不逢辰,处此扰攘之秋,目所睹是狼藉之象,耳所闻是噪嚣之音,想国事至于此极,我同胞的心灵已经混乱了,柔肠已经粉碎了,神志已失其平衡,遂时时有颠倒梦呓之言,躁暴狂悖之行了。所以“东壁打到西壁”可以形容政治,也可以形容文学,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何一非混揪混打尔诈我虞之举动。好像一人走了魔一样,魂灵已离躯壳,躯壳只做些无谓的抽抖而已。指天画地,忽哭忽笑,喜怒反常,好恶无定。忽而装腔作势,自欺欺人,忽而悒悒终日,垂头丧志。因此国中的思想忽而复古,忽而维新,所复的是最迂腐的古,所维的是最皮毛的新。好比一人发寒瘟,冷一阵,热一阵,冷得像入冰山,热得像上油锅。这样子元气怎能不消耗,身子怎能不虚弱下去呢?我国人的神志既然这样纷乱,自然早已失了中国文化所重“事理通达心地和平”的精神,及希腊文化所重的sweet reasonableness。在这种情形之下,自然不能有伟大的创作。一人的神灵四分五裂,只有冲突,没有调和,怎能有伟大的创作出现?我看这个时期应当是批评的时期,做些斩芟芜秽推陈出新的工作,最为重要。然仅此批评的工作,亦非恢复“事理通达心地和平”的境地不可。到于今人心理,所以这样不宁,本也难怪。一则,受政治的影响,国强则礼盛,国弱则礼衰。今日不论政治、社会、文学、舆论,那里有一种是非公理。是非既泯,公理既灭,于是人心也乱了。人心既乱,于是失了大国风度,自暴自弃,相轻相蔑,容易迁怒于人,而发生东壁打到西壁,乱嚷乱滚不得安静情状。二则,潮流太复杂,处此东西交汇青黄不接之时,融会古今,贯通中外,谈何容易?此种批评,岂是人人做得来?做不来又偏偏不能不做。譬如女子烫发与梳髻孰美,男人卫生衣与短衫孰便,一举一动之微,都无意中含了中外的比较。据此种日常琐碎一言一行之微,概括起来,于是不是复古,便是维新,不是国粹,便是新学,各有成见派别了,对此东西文化问题也就交代过去了。殊不知文化批评,那里如此简单。表扬文化,岂在梳髻改服?风筝岂能救国,打拳何关国防?只因服之短长,髻之形样,武人尚看得到,信手拈来,禁止提倡,博个关心风化的美名罢了。如此批评文化,更难搔着痒处。三则感情过于冲动,主见难于捐除。大家都是黄帝子孙,谁无种族观念?眼见国家事事不如人,胸中起了角斗。一面想见贤思齐,力图改革,一面又未能忘情固有文物,又求保守。此种保守心理,出于至情,一半为国,一半为己,争点体面。保守自信与见贤思齐两种心理,都未可厚非。不过保守自信易流于抱残守缺,顽固迂腐,两者相去,间不容发,一不小心,便入迷途;见贤思齐又易流于盲目崇拜,趋新骛奇,彼此之间,岂易鉴别?难矣哉,批评乎!中智以上的人既然失了主裁,心志未定青年,遂亦歧途观望。再加以上所谓国乱心危,人人着急,遂发生此两相成之普遍的“自大狂”与“忧郁狂”。是非颠倒,好恶反常,蝉翼为重,千钧为轻,其情急以哀,其辞激以怨。所见于文,方巾作祟,猪肉薰人,或为西崽口吻,或为袍笏文章,既非真正现代批评,又全非古来明理达情面目了。收拾归来,谈何容易?剪纸招魂,良非得已。林子有鉴于是,欲抒愚见,以箴其失,作今文八弊:(一)方巾作祟,猪肉薰人。(二)随得随失,狗逐尾巴。(三)卖洋铁罐,西崽口吻。(四)文化膏药,袍笏文章。(五)宽己责人,言过其行。(六)烂调连篇,辞浮于理。(七)桃李门墙,丫头醋劲。(八)破落富户,数伪家珍。

(《人间世》第27期,1935年5月5日)

(中)

(一)方巾作祟,猪肉薰人——有虚伪的社会,必有虚伪的文学;有虚伪的文学,也必有虚伪的社会。中国文章最常见“救国”字样,而中国国事比任何国糊涂;中国政客最关心民瘼,而中国国民创伤比任何国剧痛。

因而发生尔诈我虞上下欺罔之通电式文章,其势力所及足以影响于普通论文。实则中国政治之腐败,一半是文学标准之错误。大家养成一种说老实话的习惯,行为也可诚实一点。大概人之常情,道心愈微,道貌愈酷,文章也愈矫,所以道学假面具不拆下,魑魅魍魉必横行于世。譬如要人辞职,或因主张不行,或因意见相左,在头脑简单的洋人老实说出,也可过去,但在中国要人,必托以病。夫托以病,便有不可告人之隐,邪正得以混淆而是非莫辨矣。贪官污吏固然可以藏垢纳污,避免举发,而忠直者也隐其苦衷,不得大白于世。在面子至上主义的中国人,当然以为宣布隐衷,必伤人情面,然在健全诚实的社会,意见相左,有何不可说得?其病还在中国社会不容人说老实话罢了。即此一端,已可概见中国社会之尚虚伪了。这不过是文字应有之一端而已。我想此种虚伪的文风不改变,人人可以开口仁义,闭口尧舜,政治的混乱黑暗,也无法澄清。所以文学革命之目标,也不仅在文字词章,是要使人的思想与人生较接近,而达到诚实较近情的现代人生观而已。政治之虚伪,实发源于文学之虚伪,这就是所谓“载道派”之遗赐。原来文学之使命无他,只叫人真切的认识人生而已,你说这“人生”就是“道”也无不可,但持此“载道”招牌,必至连文学也懵懂起来。汉儒解三百篇是最好的例。三百篇大好情歌,经过腐儒一解,“关关雎鸠”,也变成美后妃之德周南之化了。袁子才问得好,文王何以不思太王而思后妃?孔子何以不思鲁君而思狂简小子?识得此理,便知子才文学观念比现代革命文人近情多了。此种载道观念,在往时足使文人抹杀小说之文学价值,视为稗官小道,难登大雅之堂。其在现代,足使人抹杀幽默小品之价值,或贬幽默在讽刺之下。幽默而强其讽刺,必流于寒酸,而失温柔敦厚之旨,这也是幽默文学在中国发展之一种障碍。必有人敢挨骂,做些幽深淡远无所谓的幽默文品,替幽默争个独立地位,然后可稍减道学派之声势。今人言宣传即文学,文学即宣传,名为摩登,实亦等吃冷猪肉者之变相而已。载道文人,必欲一颦一笑,尽合圣道,吃牛叭而思耒耜,闻蛙声而思插秧,世间岂有是理?揣其为人,必终日正襟危坐,一闻花香,便惧丧志,一听鸟语,便打寒噤,偶谈两句笑话,则虑其亡国,一读抒怀小品,便痛其消闲。舒梦兰写清朝俗儒形相,正是今日文人的影子。他们讥濂溪之爱莲为“留心小草”,鄙渊明之游山为“不孝不慈”,怪李白之纵酒赋诗为“昧于明哲”,詈香山之挟伎侑酒为“伤教败俗”,必欲毁《琵琶记》之书版,拆庐山草堂之遗址,才可以正人心而息邪说。“彼其中庸之貌,木讷之形,虽孔子割鸡之戏言,孟子齐人之讽谕,皆犹似有伤盛德,不形诸口。若第以粗迹观之,即古圣先贤,犹恐不逮,我何人而敢不敬,敢不畏,敢不色沮气丧,言动皆失其常度乎?”此种流风,其弊在矫,救之之道,在于近情。

(二)随得随失,狗逐尾巴——文人最要在通情达理,竖起脊梁,立定脚跟,又须稍顾廉耻,勿专投机。凡事只论是非,勿论时宜。若是心头不定,东张西望,今年鸡年,明年狗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忙够不了,过后自思,当亦咥然其笑。美国国民浮薄,英国国民稳重,就在这一点可以看出。现代中国人,还是近于美国派吧。我想文人肯好学深思,多用头脑,凡事求个彻底,看得真透,也可以稍稍纠正此种毛病。以前大众语之争,“海派”文人喊得震天响,北平文人早已看穿葫芦中是卖何药,置若罔闻。所以沈从文批评一句话,叫做:大抵北平作者“年纪大一点,书读多一点”所致,可谓切中要害。大抵人书读得多,便不易为新说所摇动。古来文学潮流递变,道理却是一样。即如文学是宣传,宣传是文学一说,虽然是崭新苏俄的革命理论,其文学立场却和十九世纪中叶之法国文学一般无二,知彼知此,较量一下,也就不易为危言所耸动了。今人所要在不落伍,在站在时代前锋,而所谓站在时代前锋之解释,就是赶时行热闹,一九三四年以一九三三为落伍,一九三五又以一九三四为落伍,而欧洲思想之潮流荡漾波澜回伏,渺焉不察其故,自己卷入漩涡,便自号为前进。其在政治,如法西斯蒂在欧洲文明进化史上为前进为退后,都未加以思考。其在文学,今日介绍波兰诗人,明日介绍捷克文豪,而对于已经闻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厌为陈腐,不欲深察,求一究竟。此与妇女新装求入时一样,总是媚字一字不是,自叹女儿身,事人以颜色,其苦不堪言。此种流风,其弊在浮,救之之道,在于学。

(三)卖洋铁罐,西崽口吻——今人既赶时髦,生怕落伍,于是标新立异,竞角摩登。幽默译西洋本音则争相仿效,小品文忘记译为“凡米利亚爱赛”则起而诋毁。小品文以闲适笔调抒情说理,中外何别,乃翻译西洋小品则曰介绍西洋文化,勾稽中国小品,则曰搬卖臭铜烂铁。推其心理又系耻为华人,此种态度,何足言批评中西文化,又何足建树现代人生观?如此服侍洋大人,必恭必敬,只取洋大人之厌鄙,终身为西崽可耳,岂能一日自作主人翁?吾国文化,自应改良,然一言故旧,则詈为封建,一谈古书,则耻为消闲,只好来生投胎白种父母耳。谈古书固然消闲,然在中国读西班牙诗歌及巴尔干小说,岂便忙人所应为?又譬如医道,以西洋爱克斯光与中国阴阳五行之说相较,自然西医归入科学,中医归入迷信,与“卜星相”合为一门,理甚相宜。然一味不察,只詈其迷信,亦非所宜。倘加以深究,其中自有是非可言。若水火相克之说,肝火上生则压以水,胃土积滞则疏其气,说法虽乖,功效实同。又如金鸡纳霜是树皮,高丽人参也是树根,不得因其物有中外而分其新旧,如此将来中外医理才有打通互相发明之希望。故无论何门,读书必通,通则化。读书何为,所以供我驱使,一入门户之见,便失了自主,苦痛难言,保得自身为主,则圆通自在,大畅无比。今人一味仿效西洋,自称摩登,甚至不问中国文法,必欲仿效英文,分“历史地”为形容词,“历史地的”为状词,以模仿英文之historic-al-ly,拖一西洋辫子,然则“快来”何不因“快”字是状词而改为“快地的来”?此类把戏,只是洋场孽少的怪相,谈文学虽不足,当西崽颇有才。此种流风,其弊在奴,救之之道,在于思。

(四)文化膏药,袍笏文章——所谓西洋文化,有一端吾人颇可仿效,就是:制牙膏说牙膏话,做皮匠说皮匠话。吾人制牙膏必曰“提倡国货”,炼牛皮必曰“实业救国”。于是放风筝亦救国,挥老拳亦救国,穿草鞋亦救国,读经书亦救国,庸医自荐,各药乱投,如此救国,其国必亡,不亡于病,而亡于药。吾国如要得救,各人将手头小事办好,便可救得。今舍小就大,贪高骛远,动辄以救国责人。比方《论语》提倡幽默,也不过提倡幽默而已,于众文学要素之中,注重此一要素,不造谣,不脱期,为愿已足,最多希望于一大国中各种说官话之报之外有一说实话之报而已,与救国何关?《人间世》提倡小品文,也不过提倡小品文,于众笔调之中,看重一种笔调而已,何关救国?吾甚愿人人将手头小事办好,少喊救国,学江湖郎中卖文化膏药,国始有救。此种流风,其弊在空,救之之道,在于行。

(《人间世》第28期,1935年5月20日)

(下)

(五)宽己责人,言过其行——人之常情,道心愈微,道貌愈酷,上边已经说到。在比较通情达理的古代社会,儒家也是以严于律己宽于责人为君子之德。故君子不责人以死,因为知恶死为人之常情,设身处地,也未敢自信必能慨然就义。“我亦人也,彼亦人也,我何胜于彼哉?”这样一想,心地就谦和一点,“何难以一死了之”的话头,也就不容易见于笔端了。其实将来大义所在真能以死了之的,还是这些不愿责人以死的人。世上有这样的奇事:言论愈狂放者,其持躬愈谨,治身愈严,而言论迂阔,好以小过责人,必欲人人如夷齐孔孟者,反是一般夸躁的轻狂子弟。遂其愿,不惜谀死佞生,不遂其愿,不惜丑辞诋毁者,也是这班道学小人。在文学史上,我们看见最放诞不羁的莫如金圣叹,名为圣叹,固圣人之所当叹矣。然能反对苛捐杂税,为民请命,到因哭庙就义大快而死的,还是金圣叹,并不是以“震惊先帝在天之灵”,陷金于死的卫道忠臣朱抚院。故世人或言过其行,或行过其言。若郑板桥欲为厉鬼击人之脑,此则一般吏宦所不敢出诸口见诸文者,但若谓一般吏宦之高风亮节在板桥之上,则吾决不敢信。余如眉公之焚儒冠儒服,子才之收女弟子,中郎之想要短命妾,东坡之以诗得谤,居易之挟妓饮酒,类皆有伤风败俗之行,放诞不经之谈,正士切齿,仁人寒心。其为文“言有觞而必吐,意无往而不伸”,因此或放逐岭外(东坡),或割喉狱中(卓吾),或逍遥山林(眉公),或致仕而卒(居易)。然察其大节细行,都不是常人所能及。一旦任政临民,都能为民父母,临去攀舆载道(中郎、子才),又绝非咿唔孔孟翼道先生所易得到的政声。所以察人之忠奸邪正,只可求之于风骨,不可求之于言辞,可求之于细行,不可求之于诗文。今日文人求一不关心民瘼者几不可得,求一不愿救国者亦不可得,然纸上谈兵,关心愈切而疮痍愈深,文调愈高而国愈不可救,总因文人言过其行,视文章如画符而已。且宽己责人,以谩骂为革命,以丑诋为豪杰,以成一种叫嚣之风,还都是欠反求诸己的一点修养工夫罢了。难道你骂我,我骂你,中国就真会兴起来吗?下焉者,且不惜化名投稿,散布谣言,一以扬己,一以攻人。我真不相信此风一成,中国文学遂会变成“革命的”、“革命底”以至“革命地的”了。故骂人也有君子小人之道。本来卓吾也骂人,轻狂子弟亦骂人,或者欲学卓吾,而实为轻狂。卓吾讥先哲,轻狂子弟亦讥先哲,然卓《藏书》攻君子之短,而不没小人之长。攻君子之短,轻狂子弟学得来,不没小人之长,轻狂子弟却万万学不来也。驾之道精微矣!徐芳《悬榻编》记“李卓吾让骂者”一节说:“或曰:‘卓老生平骂人,乃不许人骂,可谓恕乎?’愚山子曰:‘有卓老眼者,骂卓老可也,世人之骂卓老者,皆卓老之所谓子何人斯者也。’”此种流风所至,其弊在轻薄,救之之道,在恕。

(六)烂调连篇,辞浮于理——文人通病,在于空,在于懒,空懒而又不肯舍笔从商,遂不能不摭拾陈言,完成篇章。且文章如时装,文人求入时。文之不能不变,犹时装之不能不改。“五四”时代有“五四”时代之文,普罗时代有普罗时代之文,美丑虽不同,风行却是一样的。新潮之文勇往迈进,创造之文激越感伤,语丝之文清新委婉,普罗之文诘屈欧化。青年在中学时期读其刊物,而文笔不期然而然受其同化,按响传声,观场逐队,所不能免。然各种体调,虽有本源,一旦风行,遂成滥调。今日文坛正承普罗文学绝盛时代之余波末流。今日写作之人,许多五六年前在中学念书时代,故此种烂调,一时不易洗尽。通篇文句,仿效西洋,无一句像中国话,名为前进摩登,实则食洋不化。如“玻璃打破”曰“玻璃被打破”,仿英文之受动语气;“竞争市场”曰“竞争着市场”,仿英文之分词体例;“革命的”曰“革命底的”,仿英文之状词语尾;“人”曰“人们”,仿英文之单复分别。甚而狗屁不通,“听爸爸的话”曰“接收父亲的意见”,“作者书商”曰“从事书工作的人”。呜呼,其可以已矣乎?至于行文,同为记游,叙事写景之余,加两句“时代不景气的轮齿已经迈进到农村了”即为前进意识。同为谈古书,鉴别版本之余,加两句“他们的思想为他们的生活的所决定,这种士大夫阶级的艺术必然无疑底的要没落而不能保全它的存在了”,便是革命情调。想文学革命,本为推翻陈言,陈言烂调,新旧无别。陈言不去,何能见清新平淡的白话文?故必如小修所云“黜虚文,求实用,舍皮毛,见神骨,去浮理,揣人情”。然后文字可以复归于雅驯。此种流风所至,其弊在滥,救之之道,在清新。

(七)桃李门墙,丫头醋劲——文人之分门别户与政客之植党营私相同。惟党派在政治为必然之组织,门户之见,在文学必昧一时之是非。门户一成,惟有汝我,没有是非,党同伐异,互相攻讦,揪作一团,打给武人看开心。甚至为私人豢养,拿枝笔杆,换碗米汤,虽然笔下仪态万千,中夜问心,能无自愧?即使非为拿津贴,亦常走入利害之见。利害之心重,则是非之心昧。求其刚正不阿,狷介自持,就事论事,见理明心者,就真不容易了。我们何贵乎文学,也不过借文字之发表,可以斩除枝蔓的思想,使理日益明而见日益真罢了。一开门户之见,公论遂成为私人之武器,批评成为意气之发泄。理论愈高阔,是非愈混淆,真是无补于事,仅可以“覆瓿”而已。人生本多孽障,文人何苦多增一层烦网,多添一重公案?况且门户必有领袖,领袖必有幕僚,幕僚必有喽罗,喽罗又必有小喽罗,沦至于此,真不若不识之无为干净了。此种流风所至,其弊在婢,救之之道,在自我。

(八)破落富户,数伪家珍——不肖子弟,内不能兴旧业,外不能振家声,日数伪家珍以炫人,为识者所笑。世事物极必反,有食洋不化之洋场孽少,也必有自欺欺人之迂腐故老,以变法为亡国,以改进为灭种。对近代既无认识,对古代尤无真知,只要以复古尊孔博关心风化维持道德之美名。其实彼辈所关心的都是他人的风化,所维持的也是他人的道德。别墅十万元,而大夸中国民族俭仆之风;娇妾三十余,而独悲摩登女子荡检之行;洋装少年以硝镪水射女子华服,自认为提倡孔教;国家大吏逐再嫁寡妇出境,自认为纠正末俗。甚而不分青红皂白,禁止男女同座,提供小学读经,推类至尽,非把女子重复裹足不可。礼教果必如此始得维持,则礼教之灭亡可必。如此尊孔复古,则古愈复愈不得青年信仰。也不想想,中国人因孔教而知礼义忠信,而西人本无礼教,何以也知礼义忠信,且其礼义忠信,常远在华人之上?也不问问,何以礼义之邦贪官污吏多于夷狄之国?又何以二千年谈礼谈义谈忠谈信之结果,人命犹如草芥,百姓犹在水深火热之中,有明以至现在贪官污吏,擢发难数,到今各地司法保安行政,犹有万万不可令外人知道之野蛮状态?若曰欧风东渐人心大变,岂是工部局西人传染与我市政府此贪污之恶习?还是邮局海关西洋职员秘传贿赂之新方?还是故宫宝物的大员,习了西洋博物院学,始得盗宝的秘诀?岂非原因在吾国向无法治,能知礼义忠信之廉吏,固然知道歌颂,而不礼不义不忠不信之官僚,则无法枪毙,犹得逍遥法外,事成可以扶摇直上,事败可以退居华屋,翻印佛经,或周游列国,考察教育?故舍法治而言礼义忠信,冀以激贪官之道义,而发盗宝者之天良,而谓从此政府可以廉洁,国家可以富强,我真不信。言论人权不与保障,则人各自危,明哲保身,积此明哲保身人自为战的国民为一国,则暮气沉沉如一盘散沙,而谓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两句老话,便能叫人化消极为积极,变中国人民如一盘散沙之现象,吾尤不信。一种社会,能斩决反对私刑反对苛捐之金圣叹而籍没其妻子,则此种社会断不能多产金圣叹,而其分子必皆韬晦自适莫谈国事,此理何待细辩?然则不谈法治,只谈仁义礼智,谓足使中国人民由散漫变为团结足以兴国,岂非如痴人说梦?实则取此态度者,都是自欺欺人,讳疾忌医而已。此种狂论,其弊在愚,救之之道,在多识。

(《人间世》第29期,1935年6月5日)


增订《伊索寓言》无字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