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四大“诏书”及其他
对于日本帝国主义来说,吉冈安直必定是个好人才,因为他确确实实把我弄得服服帖帖,百依百顺。到了后期,也就是他把天皇与我的关系说成父子关系以后,我不但早已不敢再生什么专制独裁的妄想,而且逐渐学会了逢迎谄媚。
“七七事变”后,日寇每攻占一个大城市,吉冈必定来向我宣传一番“大日本皇军赫赫战果”。每次说完,必定绷起了那张由颧骨撑起来的脸皮,面向南方站起来,念念有词:
“为圣战而死的忠勇武士,嗯,应该致默哀!”
说罢,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闭眼低头。我也忙不迭地照他的样子做。
到了武汉沦陷的时候,我已被他训练得不等他下命令,就会主动先站起来,向南深深一躬,低头闭眼。
从这次起他又给我添了功课。他指示我给攻占武汉的大刽子手冈村宁次亲笔写祝词,赞颂他屠杀的功绩,祝他“武运长久”。以后几乎每当日寇占领一个城市,每当又有数以万计的同胞遭到屠杀和奴役的时候,我都要给日本天皇去一封祝贺的电报。
这些恭维谄媚的辞令,还充斥于每一次的“皇帝诏书”中。这种“诏书”,不但是进行奴化思想宣传教育的材料,而且也是用来镇压任何反抗的司法根据。东北人民任何一种即使是消极的反抗,都可以借口违犯了“诏书”的某一句,而加以治罪。
起这样作用的“诏书”,主要的有四个,第一个是我第一次访日回来的“回銮训民诏书”。这是由伪满国务院总务厅长远藤柳作授意,由郑孝胥起草的。
朕自登极以来,亟思躬访日本皇室,修睦联欢,以伸积慕。今次东渡,宿愿克遂。日本皇室,恳切相待,备极优隆,其臣民热诚迎送,亦无不殚竭礼敬。衷怀铭刻,殊不能忘。深维我国建立,以达今兹,皆赖友邦之仗义尽力,以奠丕基。兹幸致诚悃,复加意观察,知其政本所立,在乎仁爱,教本所重,在乎忠孝;民心之尊君亲上,如天如地,莫不忠勇奉公,诚意为国,故能安内攘外,讲信恤邻,以维持万世一系之皇统。朕今躬接其上下,咸以至诚相结,气同道合,依赖不渝。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体。尔众庶等,更当仰体此意,与友邦一心一德,以奠定两国永久之基础,发扬东方道德之真义。则大局和平,人类福祉,必可致也。凡我臣民,务遵朕旨,以垂万。钦此!
其中“依赖不渝”“精神如一体”的话原来并没有,是吉冈奉关东军之命来告诉我,由我亲笔加上的。吉冈原说要写成“依存不渝”,后来因为郑孝胥说这话不通,结果将“存”改为“赖”。从此以后,伪满的司法和警察机关就有了治罪的一条,叫做“破坏依赖不渝”或“违反与友邦一心一德”。
第二个是“国本奠定诏书”,颁布时间是一九四〇年,事情却要从一九三九年说起。
有一天,我在缉熙楼和吉冈呆坐着。他要谈的话早已谈完,仍赖在那里不走。我正狐疑着,料想他必定还有什么事情要办。果然,他站起了身,走到那间屋子的摆佛像的地方站住了。这尊佛原是紫禁城里的,我供奉了已经几十年了,从我一到长春就把它供在那里,吉冈从前也看见过多少次,从来没有表示注意。他这回站在那里把这尊佛像注视了很久,鼻子发出了一阵嗯嗯之声,然后回头向我说:
“佛,这是外国传进来的。嗯,外国宗教!嗯,日满精神如一体,信仰自然应该相同,哈?”
我凭着经验,知道这又是关东军又通过这条高压线在送电。但是他说了这么几句,就没电了。叫我费了好几天工夫,也没思索出结果来。
事实是,关东军又想出了一件事要叫我做,不过,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被张鼓峰和诺门坎两次战事弄得心神不宁,一时来不及办这件事。植田指挥的这两次战役都失败了,终于被调回国卸职。在他临走的时候,大概又想起了这件没办完的事,所以在辞行的时候说了:日满亲善,精神如一体,因此,满洲国也不能信外教,在宗教上也该与日本一致才是。关于这件事,希望我要考虑一下。
我觉着日本关东军管得太宽了,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考虑的事,而且我也不知怎么去考虑,就把这件事撂到一边去了。但是关东军并不把它撂到一边,继任的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到职后不久,就叫吉冈告诉我,日本的宗教就是“满洲国”的宗教,应当把日本的天照大神迎到“满洲国”来,立为国教,并且还要叫我亲自去迎接它去。
这个令我哭笑不得的决定,据说在日本军部酝酿已久,意见原来也很不一致。有一部分人,比如本庄繁,多少懂得一点中国人心理的,就不赞成这个只会引起更大恶感的举动,但是当权派还是坚持,认为暂时虽然会引起反感,但只要时间一久,就会发生预期效果。大概这派人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其实凡是认为自己最聪明的,往往就是最愚蠢的。他们不知道,这个决定不但遭到东北人民的极端仇恨和耻笑,就是在一般汉奸心里,也不是一件受用的事。以我自己来说,这件和我的敬天法祖思想完全抵触的事,是让我非常气愤的。
我当了康德皇帝之后,第一次要祭祖陵时,吉冈就出来拦阻过我,曾叫我心里非常不自在。他说我是“满洲国”的皇帝,不是清朝皇帝,因此不应祭过去的清朝皇帝。我解释说,我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我这是祭我爱新觉罗的祖先。他说,那可以叫爱新觉罗别的后人去祭,用不着我自己去祭。我没办法,只好一面派人去代祭,一面在家里偷着自己祭。现在事情竟发展到不但祭不了自己的祖宗,还要把别人祖宗请来认做自己的祖宗,这和我的思想更不相容了。
但是我还是答应了关东军。因为在我的心里,个人的安全超过了祖国,也超过了祖宗。
一九四〇年五月,我第二次访问了日本。这次和上次比起来,既没有那么热烈的欢迎仪式,也没那么多的来往,时间也短,一共只有八天,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按着关东军的导演,去向日本天皇裕仁要那个天照大神。
会见裕仁的时候,我拿出了吉冈安直给我写好台词的纸条,照念一遍。原话我已不记得了,大意是“为了体现日满一德一心,不可分割的关系,我希望,迎接日本天照大神,到满洲国奉祀……他的答词简单得很,只有这一句:
“既然是陛下愿意如此,我只好从命了!”
我心里想:咱俩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专门被训练出来说反话的。我不由得想起了幼年时庄士敦教我念的《爱丽思漫游奇境记》,觉得真像爱丽思走到镜子里一样,一切都是反着的。
裕仁说完了反话,便站起来指着摆在一张桌子上的三样东西,一把剑、一面铜镜和一块勾玉,所谓代表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讲解了一遍。我心里想,听说在北京琉璃厂,这种玩意儿多着呢,太监从紫禁城偷出去的零碎,哪一件也比这个值钱,这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大神吗?这就是祖宗吗?
我回到了长春之后,在“帝宫”旁修了一所称之为“建国神庙”的房子,成立了“祭祀府”,由做过日本近卫师团长、关东军参谋长和宪兵司令官的桥本虎之助任祭祀府总裁,沈瑞麟任副总裁。从此,就按关东军规定的,每逢初一、十五,由我带头,连同关东军司令和“满洲国”的官员们,前去祭祀一次。全东北各地也都建立了一个这种“神庙”,都要照章祭祀,任何人走过这种地方,都要行九十度鞠躬礼,并且立以法律,违者严惩。因为人们都厌烦它,不肯向它行礼,所以凡有神庙的地方,也都是门可罗雀的地方。据说有一个充当“神庙”的“神官”(即管祭祀的官员),因为行祭礼时要穿上一套特制的官服,样子十分难看,常常受到亲友们的耻笑,有一次他的妻子的女友对他妻子说:“你瞧你们当家的,穿上那身神官服,不是活像《小上坟》里的柳录景吗?”这对夫妻羞愧难当,终于悄悄丢下这份差事,跑到关内谋生去了。
在全东北的人民耻笑、暗骂中,我发布了那个定天照大神为祖宗和宗教的“国本奠定诏书”。这回诏书不是郑孝胥的手笔,(郑孝胥这时已死了两年)而是“国务院总务厅嘱托”,一位叫佐藤知恭的日本汉学家写的日本味的中国文言。其中有这样两句:“我国自建国以来,邦基益固,邦运益兴……莫不皆赖天照大神之神庥,天皇陛下之保佑……”这两句成了以后每次“诏书”都少不了的谀词。
为了让我们这些拔尖的汉奸首先接受这种神道思想,让我们真正奉信这邪门歪道,日本关东军不怕麻烦,特地请来一位著名神道专家叫笕克彦的,据说是位日本皇太后的神道讲师,给我和大臣们讲课。这个神道专家讲课时带来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教材。比如一张纸上,画着一棵树。他讲道:这棵树的树根,是日本的神道,也是日本天皇的祖先。上面的枝,是各国各教。所谓八纮一宇,就是一切根源于日本这个祖宗。又一张纸上,画了一碗清水,旁边又画了若干酱油瓶子醋瓶子,说清水是日本神道,酱醋瓶子等,是世界各宗教如佛教、儒教、道教、基督教、回教等,说明全世界尽管有各种宗教信仰,但都不纯粹。只有日本神道如同纯净的水,别的宗教的发源本是来自日本的神道(净水),可是已经夹杂了各自的派别,所以不是净水,而是酱油,醋……还有不少奇谈,详细的已记不清了,后来我听到关于一贯道的说法,想起那棵大树来,觉得好像有点相像。这个笕克彦给日本皇太后讲课时,她听着有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的伪大臣们,有的虽道貌岸然,也忍不住要笑,有的就索性睡着了。伪军政部大臣,绰号叫于大头的,就因为听道的时候歪着大头打呼噜,结果被撤了职。
这位笕克彦临走,还给我留了一大套画着大树和酱油瓶的书,总有一尺多高。我不知道日本这碗清水在酱油瓶子的占领之下,日本皇室的人是否还在听笕克彦先生的课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对美英宣战,在关东军的指示下,伪满也同时宣战,由我颁布了“时局诏书”。这第三个诏书也是佐藤知恭的手笔(原无标点,是我后加的)。
奉
天承运大满洲帝国皇帝诏尔众庶曰:
盟邦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兹以本日宣战美英两国,
明诏煌煌,悬在天日,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体,尔众庶亦与其臣民咸有一德之心,夙将不可分离关系,固结共同防卫之义,死生存亡,断弗分携。尔众庶咸宜克体朕意,官民一心,万方一志,举国人而尽奉公之诚,举国力而援盟邦之战,以辅东亚戡定之功,贡献世界之和平,钦此!
这些恭维谄媚的辞令,和“天照大神之神庥,天皇陛下之保佑”一样,以后都成了我的口头禅,一用起来,顺理成章。
我见了每次来访我的关东军司令官,一张嘴便流利地说出:
“日本与满洲国乃是一体不可分的关系,死生存亡的关系,我一定举国力为大东亚圣战的最后胜利,为以日本为首的大东亚共荣圈、各国的共存共荣而奋斗到底。”
一九四二年,日本首相东条英机到伪满作闪电式的访问,我见了他,便忙不迭地说:
“请首相阁下放心,我当举满洲国之全力,去支援亲邦日本的圣战!”
这时已经把“盟邦”改称为“亲邦”。这是伪满“建国十周年”所带来的新的屈辱。是写在第四个诏书“建国十周年诏书”里的。
在这个“十周年”(一九四二年)的前夕,吉冈和我说:“没有日本,便不会有满洲国,嗯,所以应该把日本看成是满洲国的父亲。所以,嗯,满洲国就不能和别的国家 [27] 一样,称日本国为盟邦友邦,那就没有区别。所以,应称做亲邦,同别的国家就有区别了。”
与此同时,“国务院”的真正统治者,“总务长官”武部六藏也把“国务总理”张景惠和各部伪大臣召到他的办公室里,讲了一番称日本为亲邦的道理。接着“建国十年诏书”就出来了:
我国自肇兴以来,历兹十载,仰赖
天照大神之神庥,
天皇陛下之保佑,国本奠于惟神之道,政教明于四海之民,
崇本敬始之典,万世维尊,
奉天承运之祚,垂统无穷,
明明之鉴如亲,
穆穆之爱如子。夙夜乾惕,惟念昭德,励精自懋,弗敢豫逸。尔有司众庶,亦咸以朕心为心,忠诚任事,勤勉治业,上下相和,万方相协,自创业以至今日,终始一贯,奉公不懈,深堪嘉慰。宜益砥其所心,励其所志,献身大东亚圣战,奉翼亲邦之天业,以尽报本之至诚,努力国本之培养,振张神人合一之纲纪,以奉答建国之明命。
钦此!
从此,“亲邦”二字便按规定成了“日本”的代词。
这样自认是他的儿子还不够,武部六藏和吉冈安直又决定,要我写一封“亲书”,由伪总理张景惠代表伪满,到日本去“谢恩”。我在这里把“谢恩”二字加引号,并非是杜撰,而是真正引用原文的。张景惠的正式身份,就是“满洲帝国特派赴日本帝国谢恩大使”,这是写在“亲书”里的。
一九四四年,日本的败象越来越清楚,连我也能察觉出来,日本军队在倒霉了。有一次吉冈跑来,转弯抹角地说,“圣战正在紧要关头,日本皇军为了东亚共荣圈各国的共存共荣,作奋不顾身的战争,大家自应尽量供应物资,特别是金属……”最后绕到正题上来,“陛下可以率先垂范,亲自表现出日满一体的伟大精神……”
记得好像这回没有听到他的嗯、哈,可见其急不可待,连装腔作势也忘了。而我是浑身毫无一根硬骨头,立即遵命,命令首先把伪宫中的铜铁器具连门窗上的铜环、铁挂钩,等等,一齐卸来,以支持“亲邦圣战”。过两天,我又自动地拿出许多白金、钻石首饰和银器交给吉冈,送关东军。后来吉冈从关东军司令部回来,又说起关东军司令部里连地毯也都捐献了等等的话,我连忙又命把伪宫中所有地毯一律卷起来送去。我后来在关东军司令部看见,他们的地毯还是好好地铺着,究竟吉冈卷了我的地毯是为什么,金银首饰拿去了多少,我自然是不敢问了。
我又自动地拿了几百件衣服,让他送给山田乙三,即最末一任的关东军司令长官。
当然,经我这一番带头,报纸上一宣扬,于是便给日伪官吏开了大肆搜刮的方便之门。听说当时层层逼迫之下,小学生都要回家去搜捡一切可搜捡的东西。交不上来的,还要受体罚。
一九四五年,东北人民经过十几年的搜刮,已经陷入衣不蔽体、食无粒米的境地,几次的“粮谷出荷”“报恩出荷”的掠夺,弄得农民们更是求死无门。这时,为了慰问日本帝国主义,又进行了一次搜刮,挤出食盐三千担,大米三十万吨,送到日本国内去。
本来这次打算让我亲自带去,到“亲邦”进行慰问,我听到关东军有这个意思,心中怕得要死,因为日本已开始遭受空袭,我很怕在日本遇见炸弹。我不敢流露出不愿去的意思,只得推说“值此局势之下,北方镇护的重任,十分重大,我岂可以在这时离开国土一步?”不知道关东军是怎么考虑的,后来决定,我可以不去,派一个慰问大使就可以了。于是,张景惠又轮上这个差使,去了日本一趟。他此去死活,我自然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