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别黄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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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发谢表后,全家忙着收拾行李,准备离黄。苏轼把辛苦经营的东坡农场和雪堂的房屋、乳媪的坟墓,托给了近邻潘丙(彦明)照看。因为苏迈正要到江西德兴去当县尉,所以决定叫他带了全家,稍后至湖口相会,他自己则要先往筠州去探望苏辙和三个多年不见的侄子,诗僧参寥、丐者赵吉 51 从行。

苏轼自元丰三年(1080)二月到达黄州,至七年四月离去,在此整整住了四年三个月。离黄之日,他的疮病似乎没有痊愈,所以作《别黄州》诗,用杜甫瘦马行的典故:“病疮老马不任𩉜,犹向君王得敝帏。”黄州虽是这么穷僻的地方,但是住久了,即使一草一木,看来也不免有情,故诗续曰:“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黄州邻里、朋友,纷纷设馔话别,一个流落天涯的人,对于温暖的人情,更易流连,作《满庭芳》一阕,以当告别: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黄州郡将也设宴欢送苏轼,循例征召官伎侑酒。苏轼名满天下,照当时风气,常被那些女孩子们求诗乞字,当此酒酣耳热之际,他一向兴致很好,醉墨淋漓,来者不拒。于是有一故事,这次侑酒官伎中,有一李琪,长得娇小明艳,而且知书识字,不过胆小腼腆,所以,只有她从未得过苏公的翰墨。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再也不能错过,但等酒喝得差不多时,她从身上取下一条白绢领巾,跑到苏轼座前,求赐墨宝。

苏轼仔细瞧了她半响,叫她先去把墨磨好。墨浓了,他便拈起笔来在那幅白绢上大书道: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琪?

下面没写下去,他老把笔一搁,又去和别人谈天说地起来,似已完全忘了这事。同席的人,看开头这两句,语意凡易,认为以苏轼的捷才,也决不至于接不落下文,大家不解何故。李琪自然最为焦急,但也不敢催问,只憋得粉面通红,无所措手。苏轼佯若没事,谈笑不绝,直到宴席将散,李琪忍不住只得去他面前,再拜续请,苏轼这才哈哈大笑道:“几乎忘了出场。”提笔续写道: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

写毕,大家传观,都为李琪庆贺。苏轼黄州赠伎诸作,以李琪所得的褒扬为最甚。 52

苏轼于三月上旬闻移汝之命,随即作书邀王齐愈过江来一叙。这封信写出他此际惶惶不安的心事:

……前蒙恩量移汝州,比欲乞依旧黄州住,细思罪大责轻,君恩至厚,不可不奔赴。数日念之,行计决矣。见已射得一舟,不出此月下旬起发,沿流入淮,溯汴,至雍丘、陈留间,出陆至汝,劳费百端,势不得已。本意终老江湖,与公扁舟往来,而事与心违,何胜慨叹。计公闻之,亦凄然也。甚有事欲面话,治行殊未集,冗迫之甚,公能两三日间,特一见访乎?至望,至望。

苏轼行前,武昌的王齐愈、齐万兄弟,岐亭的陈慥都于苏宅会集,伴送离黄。时已四月中旬了,他们一行渡江过武昌,夜行吴王岘时,忽然听到隔江传来黄州鼓角的声音,一声声撩拨起行人苍茫的悲凉,苏轼默诵杜甫的诗:

鼓角缘边郡,川原欲夜时。

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

一时感情激动,不能自制,两眼都忽然湿润起来。但他立刻凛一凛精神,以为鼓角本身是无悲亦无喜的,一切随着听鼓者本身的哀乐而变化,今日多情送我,固然免不掉有点感伤,但望有生之年,还能再来黄州,这江边的枯柳总还认识我,这黄州鼓角还当吹奏此曲,欢迎东坡居士重来。作《过江夜行武昌山闻黄州鼓角》诗: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渡吴王岘。

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

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

谁言万方声一概,鼍愤龙愁为余变。

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

他年一叶溯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

绝意仕路的苏轼,如果不能归乡,他只愿重回黄州来做他的东坡老农。这心意,即使后来元祐时期,他还常常那么怀想,《致潘丙(彦明)书》说:“仆暂出苟禄耳,终不久客尘间,东坡不可令荒废,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日也。愿遍致此意。”

一行同至车湖王齐愈家,因为刮风,留住两日,至四月十四日,坐船到磁湖。 53

到磁湖来送行的黄州朋友一大堆:潘氏全家祖孙三代——潘革和他的三个儿子潘鲠、潘丙、潘原,潘鲠的两个儿子,即是后来江西诗派的大将潘大临、大观;古耕道、郭遘,何氏竹园的何胜可也带了他的孙子何颉(斯举)同来;还有武昌的王齐愈、齐万兄弟带了侄子天常以及韩毅甫、宗公颐等。这一大批送客远来磁湖,使苏轼深为感动,和他们一一热烈话别。

唯有陈慥,交情更是不同。苏轼住在黄州,季常每次往返四五百里路来看他,前后达七次之多,这回更是坚欲送他直到九江。苏轼途中作诗赠别,回顾他们五年来的交往,感慨道:“枯松强钻膏,槁竹欲沥汁。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这几乎就是《庄子·大宗师》中“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意思。最后,更历忧患的苏轼很坦白地劝季常道:

吾非固多矣,君岂无一缺。

各念别时言,闭户谢众客。

苏轼又将五年间往来岐亭所作泣字韵诗,通为《岐亭五首》,前加长叙,留为与陈季常患难交情的纪念。

苏轼从此就再也没能到黄州来,也再没看过他亲手垦辟的东坡。

1 本集:《方山子传》。

2 本集:《岐亭五首之一》。

3 据明都穆《南濠诗话》,此是唐人潘阆《夏日宿西禅院》诗,全文为:“此地绝炎蒸,深疑到不能。夜凉如有雨,院静若无僧。枕润连云石,窗明照佛灯。浮生多贱骨,时日恐难胜。”苏轼记忆中,略有一二字不同。

4 〔宋〕张舜民:《画墁录》。作者曾于元丰五年往访黄州,见知州杨寀、通判孟震及苏轼,所见黄州,荒凉如此。

5 宋官吏俸禄,有一部分是以实物折价抵算,称折支。此诗作者自注:“折支多得退酒袋。”“退酒袋”者,朝廷造酒后废弃的酒袋。末二句诗自讽贬官至此,无补于朝廷,反而浪费俸禄。

6 本集:《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诗》。

7 本集《晓至巴河口迎子由诗》:“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隔墙闻歌呼,自恨计之失。留诗不忍写,苦泪渍纸笔。余生复何幸,乐事有今日。……”

8 〔清〕潘永因:《宋稗类钞》。

9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10 〔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

11 〔宋〕苏轼:《东坡志林》。

12 〔宋〕郑景望:《蒙斋笔谈》。据考,景望,名伯熊,永嘉人,官宗正少卿。所作《蒙斋笔谈》,实即叶梦得《岩下放言》,景望仅颠倒其次序而窃为己有者。

13 《汉书·游侠传》:“陈遵所到,衣冠怀之,惟恐在后。时列侯有与遵同姓字者,每至人门,曰陈孟公,坐中莫不震动。既至而非,因号其人曰陈惊坐。”

14 〔宋〕苏轼:《东坡志林》。

15 〔宋〕周必大:《益公杂志》。

16 蔡承禧,字景繁,临川人,欧阳修门生,与轼进士同年。灵州战役前,因反对以太监李宪主兵柄,被出为淮南转运副使,置司楚州。黄州适属承禧辖区,苏轼得其照顾者甚多。元丰七年十二月,轼在泗州得承禧在任病逝的噩耗,祭文曰:“我迁于黄,众所远摈。惟子之故,不我籍辚。孰云此来,乃拊其榇。……”皆实录也。

17 〔日〕吉川幸次郎:《宋诗概说》。

18 〔宋〕陈鹄:《耆旧续闻》。

19 邵博《闻见后录》:“晁以道为余言。尝亲问东坡曰:‘先生《易传》,当传万世。’曰:‘尚恨某不知数学耳。’”

20 本集:《书赠王十六秀才》。

21 〔宋〕米芾:《画史》。

22 本集:《代巢谷作遗爱亭记》。

23 〔宋〕洪迈:《夷坚志》。

24 本集:《日日出东门》。

25 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东坡响簧铁杖,长七尺,重三十两,四十五节,嵇康造。”

26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27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并见何薳《春渚纪闻》。

28 《施注苏诗》引东坡手帖二则。

29 庄子《大宗师》篇“藏舟于壑”那一段。

30 后赤壁之游,与客二人,一为道士杨世昌,固无疑矣。其另一人,则当时能从东坡夜游者,不外郭、古、潘三人中的一个,潘丙自营酒肆,不至于有鱼无酒,郭遘采药为业,亦非江畔网鱼者,所以推想为古耕道。

31 朱翌《猗觉寮杂记》载:“《后赤壁赋》: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多不知为何等鱼,考之,乃鳜也。《唐韵》注:鳜,巨口细鳞。《山海经》云:鳜,巨口细鳞有斑彩。以是知东坡一言一句,无所苟也。”

32 赵翼《陔余丛考》记吴匏庵诗:“西飞一鹤去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即据《施注苏诗》引东坡手帖二则所言石刻拓本,揭破东坡此一玄虚。

33 本集:《书子美屏迹诗》。

34 〔宋〕赵令畤:《侯鲭录》。

35 〔宋〕苏轼撰,〔清〕施元之注《施注苏诗》。

36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37 本集:《西湖智果精舍参寥泉铭》。

38 〔宋〕沈括:《梦溪笔谈》。

39 〔宋〕苏轼:《东坡志林》。

40 本集:《书清泉寺词》。事亦见于《东坡志林》。

41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42 〔宋〕徐度:《却扫编》。

43 〔宋〕朱弁:《曲洧旧闻》。

44 〔宋〕苏辙:《龙川别志》。

45 王巩《闻见近录》引用其侄王震口述,震参与当日御前会议,职司记录之人。

46 事见《宋史》本传、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邵博《闻见后录》。

47 同上。

48 王巩《闻见近录》引王安礼(和甫)语。《厚德录》亦载其事。

49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50 〔宋〕陈鹄:《耆旧续闻》。

51 丐者赵吉,因苏辙的介绍,从东坡于黄州。《栾城集》有《丐者赵生传》,东坡诗中屡称为赵贫子。

52 〔宋〕何薳:《春渚纪闻》。又陈岩肖《庚溪诗话》作“李宜”。

53 本集《再书赠王文甫》云:“昨日大风欲去而不可,今无风可去而我意欲留。文甫不欲我去者,当使风水与我意会,如此便当作留客过岁准备也。”可见其欲别还难之意。


十一 神宗的救赎第七章 飘泊江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