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河南三强

字数:6739

今天的河南省境,是当时最发达的地方。东迁之后,天子在河南。《史记》三十篇“世家”,《孔子世家》之前的十六篇,都是讲春秋战国时的这些诸侯国。其中赵、魏、韩和田齐四国,是战国时才有的,这里不论;余下十二篇里,有五篇(《管蔡世家》《卫康叔世家》《宋微子世家》《陈杞世家》《郑世家》)涉及的诸侯国主体都在河南。还有楚国这个蛮夷,其北疆也进入了河南省境。

很多证据表明,河南是中华文明发源地。从农业开发的角度说,河南的土地不是最肥沃的,但当时的自然环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湿地很多,却不大有森林。有人统计,《诗经》里提到的大乔木和乔木只有二十六类,却有灌木二十九类,木质藤本六类,草本植物共计七十一类,还有蕨类两类,生地衣类一类,而大乔木和乔木通常也不以森林的面貌出现。用现代科学手段分析土壤成分,证明《诗经》呈现出的景象很真实。现代环境破坏非常严重,但森林稀少却不是破坏的结果,而是历来如此。在比较原始的技术条件下,和覆盖着大片森林的长江流域比,河南的土地开垦要容易。现代南方农业环境比中原条件优越,但当时开发中原的难度却小很多。

后人纵览中国历史,还会发现河南是一个很不安全的地方,“当取天下之日,河南有所必争”。而拿河南做根据地,又显然没什么竞争力,“及天下既定,而守在河南,则岌岌焉有必亡之势矣”6。举例为证,春秋战国时河南诸侯国经历了种种悲惨的命运,东汉的国力不如西汉,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而有六镇之乱,北宋处境艰难……一直到近现代史上的一系列惨剧。

这片土地如此多灾多难,当然和它所处的位置有关。有人把中国的地理形势比作一个不规则的围棋盘。那么,金角银边草肚皮:关中的秦,山西的晋,山东的齐,江汉的楚是四只金角,天子和这许多国家,就挤在河南这个草肚皮里。不过在春秋初期,这边边角角的还没有真正成型,所以河南的诸侯国,尤其是豫东平原上宋、郑、卫三国,还可以盘算小阴谋,炫耀小武力,嘚瑟小成就,总之,享受自己最后的好时光。大体说,三国排列成一个品字形,郑国在西,宋国在东,卫国在两国之北。郑国再往西,则是天子的王畿;宋国再往东,则与鲁国接境;春秋初的卫国,其实都城在黄河之北,不过仍不出河南省境。

河南,顾名思义是黄河以南的地方。为什么今天的河南省,却有好大一块在黄河以北?春秋时期,国与国之间界线模糊,有时两国中间隔着大片空地没人要,有时却又领土交错,变成所谓“犬牙相入”的形势,这是自然形成的现象。但秦汉大一统之后,又慢慢形成一种观念,就是在划分行政区域时,不取“山河形便”,而刻意要“犬牙相入”。元代以后,这种思维被发挥到极致,直到今天也有沿袭:河北

(黄河之北)的河南,就是这种思维的结果。

再比如,江苏省内有长江,号称“天堑”;有淮河,这是中国南北气候的分界。但这么重要的自然地理界线,却没有被用来作省级行政区的边界。又譬如环太湖区域自然是一个整体,却分属江苏、浙江两省。还有个典型例子是汉中地区,那里从地理、文化上看,怎么都像是四川,却隶属陕西。

古代朝廷这么做,最主要是出于行政安全的考虑。这样各地政治势力就很难利用“名山大川之限”犯上作乱,也很难打造区域认同,一旦想闹独立,恐怕内部先要开撕。对现代国家而言,这种划界方法也可以缩小省际差距,淡化地方主义,强调国家意识。

春秋初卫国的都城,在今天的河南淇县,当时叫朝歌,这也是商朝的最后一个都城。周武王打赢牧野之战,军队开进朝歌。商纣自焚而死,商人投降,但势力还在。周武王不想激化民族矛盾,对商纣的儿子武庚禄父给以优待,但派了两个弟弟管叔和蔡叔来监视他。武王把朝歌分成三块:北边叫邶,封给武庚禄父;东边叫鄘,封给管叔;南边叫卫,封给蔡叔。三个人共同治理殷商遗民,因此叫“三监”。

显然,这种平衡很脆弱。而且灭商之后不久,周武王就病故了,管叔和蔡叔反而和武庚禄父勾结,一起发动叛乱,这就是有名的“三监之乱”,周公不得不第二次东征。这次仗打得远比武王伐纣惨烈,终于平定叛乱。周公知道周人少殷人多,按照原来的统治方式早晚还得出事,就把商人势力尽量打散,将“殷顽民”迁往不同的地方;而周人的力量就要尽量集中,所以邶、邯、卫三监合并,新建了一个卫国,而在那里驻扎重兵,即所谓“殷八师”,这可能是当时周朝一半以上的兵力。此时卫国实在是一等一的大国。

派到卫国去坐镇的人物,当然也必须是周公最信得过的人,于是他选择了自己的同母少弟康叔封。此人名“封”;到卫国之前,在王畿内已经有一块叫“康”的封地;兄弟排行,大哥叫伯,二哥叫仲,最小的叫季,中间不管有多少个都叫“叔”,他排行倒数第二,所以叫康叔封。

在庄严的仪式上,周公对康叔封的称呼是“孟侯,朕其弟,小子封”,翻译过来是“诸侯的尊长,我亲爱的弟弟,年轻的封”(真让人情不自禁想用欧洲宫廷片的腔调念出来),第一突出他身份的高贵,第二强调两人的亲密关系,第三渲染他风华正茂前程远大,单从这一串称谓就可见周公对这次任命的重视和期待。

怎么治理殷商旧都,是西周初最大的政治问题,周公发表过好几篇重要讲话,都收在《尚书》里。这些讲话的大意是,对殷民不要采取高压政策,要做春风化雨式的政治思想工作。周公还对周人可能会被腐朽没落的商文化腐蚀表示担忧,反复强调周人要秉承自己的优良传统,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

商人特别喜欢喝酒,据考古发现看,多穷的人陪葬品里都会有个酒杯。传说商纣搞过酒池肉林,大概也是有点依据的。周公对这个风气很反感,他说,商朝就是因为喜欢喝酒,酒气飘到天上,才导致“天降丧于殷”的。于是,他颁布了非常严厉的禁酒令:

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又惟殷之迪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辞,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时同于杀。

大概是说,周人要是聚众喝酒,千万不可放过,都拘捕送回首都来,我都会处死(显然意在警示接下来派到朝歌去的周人不要犯同样的错误),但商人自己沉湎于酒,则可以不必处死,要先批评教育,教育了不听,才执行死刑。

《尚书》原文佶屈聱牙,但政策的精神还是可以领会的:对商人,周公希望同时运用威刑和怀柔手段让他们屈服;对周人,周公希望通过严格的纪律约束,让他们始终保持高度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放下《尚书》,拿起《诗经》,同样是关于卫国的内容,却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周公的意图只实现了一半:在春秋时期卫国流行的诗歌里,商周矛盾隐然不见,可见同化工作做得很成功;然而周公强调的纪律和政治觉悟之类,在这些诗里也早就烟消云散了,所以谁同化谁,还真不好说。

既然是殷商故都,卫国自然是很富庶的地方。在这个基础上,卫国人很享受文艺范的生活,桑林间、濮水边,是卫国青年男女约会之处,也是一年四季情歌飘荡的地方。《邶风•静女》记录的约会情景是这样的: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相约在城墙角楼里见面,那调皮的姑娘却躲起来不出现,看着情郎着急得抓耳挠腮、来回徘徊的样子。

情人彼此赠礼是这样的:

自牧归夷,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从野外回来,姑娘送给情郎一株白茅草。小伙子拿着白茅草念叨:“真是美丽又特别的草啊!”哪里真是一株荑草美丽多姿呢?只因为是美人送给我的啊。

或者是这样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卫风•木瓜》)

姑娘表白爱情时是这样的:

髡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鄘风•柏舟》)

那个头发披垂的少年郎,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到死也不会再接受其他人了。

这种深情而热烈的话语,叫人怎么抗拒得了?所以也就难怪国家“击鼓其镗,踊跃用兵”时,士兵却只想着家乡的恋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邶风•击鼓》)

孔子到卫国,先赞叹国富民众,后来就感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奇怪,在这样奢靡浪漫的国度,谁有工夫好德去呢?连卫国昏君的发昏方式都十分高雅,比如喜欢仙鹤,还要让仙鹤坐车。坐车本是贵族的特权,特权被侵犯了的贵族反应倒也很幽默,大敌当前,说参战是坐车者的义务,那就让鹤去吧。然而,风云际会的大时代是属于豪雄的,深情、雅致、幽默都架不住雨打风吹散。

卫国的地理位置很不安全,大片领土孤悬黄河以北,戎狄来袭时不但无险可守,而且无路可逃。卫国往西就是太行山,地势全部上一个台阶,台阶之上的山西只要出现一个强大的政权,立刻就居高临下把卫国完全压制。这种处境下卫国人还过着享乐生活,很自然就被各种蹂踽。春秋时代的国际竞争中,卫国衰落极早,从头到尾不曾有什么大作为。倒是有许多离开卫国干事业的大英雄,如吴起,如商鞅,但跟《诗经》里的卫国范儿,又是完全不搭了。

后人回首历史,把卫国的情歌当作国家命运多舛的重要原因,甚至传说这些音乐是商纣时代留下来的诅咒。纣的一个乐师叫师延,为纣王作了“靡靡之乐”。武王进朝歌时,他投濮水而死,可是不甘寂寞的鬼魂仍时时在濮水上演奏着自己的乐曲。韩非子讲了这个故事,并说听了“靡靡之乐”会导致“其国必削”,这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到汉儒那里,则成了“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这就要被打脸了。因为卫国虽然弱小,但正因为实在太弱小,秦始皇横扫六合时,竟把它给遗漏了,一直到秦二世才把卫君废为庶人。卫国反而是最后一个灭亡的诸侯国。

当年周武王的军队杀到商都朝歌时,带头投降的是纣的哥哥微子启。后来武王去世,商纣的儿子武庚禄父作乱,微子也没参与。一个被征服族群中有地位有声望的人物,对新政权表现得这样恭顺,当然是要优待的,于是微子被封为第一代宋国国君。为体现对投诚者的优待,周天子给宋定的级别是很高的。诸侯分公侯伯子男五等,以周公旦位望之尊,太公望功劳之大,齐鲁仍不过是侯爵,宋却是公爵。而且宋“于周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丧拜焉”,就是天子祭祀祖先,也要分给宋国国君胙肉;天子去世,宋君来吊丧,即将嗣位的太子对他是要行拜礼的,这是表示彼此平等。

但所谓拿你当客人,一是尊重,另外一面说来也是生分,信任是不存在的。宋国在今商丘一带,处于姬姓国家的包围之中,又是四望平坦之地,无险可守。所以宋国人为了自保,只好修炼出修城墙的本事,列国中唯有宋国有一个叫“司城”的官,后来又出了个以守城闻名的大师墨子。《史记》里有两条神话也值得注意,一是《殷本纪》里说:

殷契,母曰简狄,有娥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帝誉是传说中五帝的第四位,他的“次妃”吃了一颗奇怪的鸟蛋,于是就怀孕了,生下商的始祖契。而《周本纪》又说: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

帝誉的“元妃”,踩了一下巨人的大脚印,于是也怀孕T,生下周的始祖稷。

这显然不是早期神话的面貌,而是被动过手脚的。在这种叙述里,商、周两个民族的始祖有了共同的父亲,然而周人的母亲是“元妃”,商人的母亲却是“次妃”。这种改造,显然是周人把商人纳入自己宗法体系的一种努力。这是在对商人说:第一,不要把我们的关系理解为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关系,我们本是兄弟,所以你不要和我作对;第二,我是嫡出而你是庶出,所以我的地位就是比你高贵,你对我应该服从。

融合大体还是成功的。宋国虽然一直记得自己“亡国之余”(已灭亡国家留下来的后代)的身份,但多数时候行事和周边国家没有太大不同。春秋初,宋国和郑国的冲突比较多,但主要是地缘矛盾,宋是当地的老地主,郑是新来的暴发户,双方不开撕也难。总之商人和周人的矛盾早是往日云烟,宋国和一个姬姓国家打仗,而约另一个姬姓国家为自己助拳,并不是罕见的事。

宋国人的性格也很有意思。如果要论证第一代领导人的性格不决定其国民性,那么宋是个好例证。孔子说,“殷有三仁”,商末有三个大好人。一个是王子比干,劝商纣不要干坏事,结果被杀掉掏心了。这是个认死理的人。一个是箕子,劝商纣不听,就假装神经病当了奴隶。商灭亡后,周武王召见箕子,问他怎样治理天下的道理。然而箕子“不忍言殷恶”,谈论了一番非常宏观玄远的大道理(所谓“洪范”),说得武王也很惭愧,最后不拿箕子当臣子,把他封到朝鲜去了。这也是个极硬气的人。还有一位就是微子。微子和上面两位显然大不相同,商纣暴虐不可劝谏,于是就逃走;武王强大不可抗拒,于是就归顺。这么做当然不影响他的“仁”,但总之这人很识得眉眼高低,圆润非常。后来的宋国人不像微子,像箕子,像比干,认死理,极硬气。这在春秋中期的几件大事上,表现得极鲜明。后文细说。

宋国人是先秦诸子的群嘲对象,有各种小段子。孟子说,有一农民看着地里,这庄稼怎么长这么慢呢?咱给帮帮忙吧,就把这幼苗一根一根往上拔。掴苗助长,这是宋国人。韩非子说,有一农民,看见草窠里窜出一兔子,嘣一下在树桩上撞死了。从此不种地了,每天蹲树桩边儿等兔子去。守株待兔,这也是宋国人。庄子说,有个人跑到越国去贩卖礼服,人家越国人经常在水里活动,剪短发,身上刺满文身,谁会买这些礼服呢?结果当然是赔光了。这又是宋国人。

庄子又说,某人有种灵药,冬天涂了可以不长冻疮。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这个秘方有多大价值,只是用来帮人洗衣服。有人跟他买这个药方,他就廉价卖了。结果人家拿着方子献给吴王,使得吴国士兵冬天也手脚麻利,打仗大获全胜,得了好大一块封地。这个不会利用知识产权的,还是宋国人。庄子本身也是宋国人,嘲笑老乡倒是欢脱得很。但有一节,宋国蠢人蠢事虽多,基本特征却是对环境不敏感,头脑一根筋。至于那种好耍小聪明,弄巧成拙的蠢,例子就很少见。

宗周覆灭,掀起了周人东迁的大潮,这有点像西晋永嘉丧乱之后的衣冠南渡。周天子到了成周洛邑,郑国则建立在成周的更东方。这也有点像东晋的皇帝到了南京,王谢大族却在更南方的会稽郡求田问舍。

郑国的国土,是在所谓“济、洛、河、颍之间”。这里远离蛮夷戎狄的攻击,也没有根深蒂固的老牌诸侯国。东周初年,郑人灭掉了这里的几个小国,建立起自己的国家。郑国建国的过程,据说用了很多坑蒙拐骗的手段。如《公羊传》说:

先郑伯有善于郃公者,通乎夫人以取其国,而迁郑焉……(《桓公十一年》)

郑伯先和郃公交好,进而和人家的老婆私通,然后郑才灭了郃国,并把人家的地盘当作自己的首都。

另一个有名的故事是,郑武公(第二任郑国国君)把女儿嫁给胡国国君,然后问手下大臣:“咱们可以进攻哪个国家啊?”有人建议胡国,武公就把那人给杀了,那是我亲家,怎么能打呢?胡公从此对郑武公很信任,郑武公便趁其不备出兵灭了人家。武公的儿子庄公,为人更是极有权谋,可说是《左传》开头部分的主人公。谈论春秋史,有许多推崇郑庄公和郑国的议论,比如有人说,春秋初没有霸主,郑庄公也可以算个“小伯(霸)”。

其实郑庄公和郑国的命运,刚好可以说明光靠权谋是没有用的。郑庄公在位期间,除了欺负周天子之外,还跟周边几乎所有的国家交过兵。如果不认为他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愣头青,只能说,作为一个建国于四战之地的外来户,处境实在艰难。庄公去世,他的几个儿子争位,内乱不断,郑国就衰落下去,从此再也没有能够复兴。

在当时的诸侯国,诸子争位造成内乱是几乎所有国家都要经历的事情。秦、楚这样的国家,也就是打个趔趄,过一阵就能缓过来,郑国却一蹶不振,说到底还是地理位置太致命。秦这样的四塞之国是三十条命通关的难度,而郑国却是困难模式,一个微操失误,就再也不能读档重来了。

后来的郑国人,还是一直很有权谋的。国际社会都知道郑国善于使奸耍诈,尤其喜欢拿它跟隔壁的宋国比,有所谓“郑黠宋狂”(郑国人耍流氓,宋国人偏执狂)、“郑昭宋聋”(郑国善于看风色,宋国只会认死理)之类的评价。然而,郑国的命运并没有因此比宋国好一点。

和外交上的作风不同,郑国在内政方面却发表过一些颇厚道的见解。一个有名的事例是“子产不毁乡校”。郑国人在乡校里议论郑国的政策,有人提议查禁,子产说:民众的议论就是我的老师。我只听说推行善政来减少怨恨,没有听说通过恐怖统治来防止怨恨。截断河流会造成泛滥的洪水,疏导沟渠才是正道。我不应该多听听民意来调整政策吗?

另有一个更具郑国特色的政策。当年郑国大老远跑到河南来建国,开发不易,因此与商人签订盟约:“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你不要背叛我,我也不搞强买强卖,更不会乞求、强抢你的货物。

你有什么畅销和珍贵的商品,我也不想过问。这项协议大概是得到切实遵守的。一次晋国的执政韩宣子访问郑国,想顺带一只玉环回家。晋国强,郑国弱小,郑当然要讨好晋国,但在这个问题上,郑的执政给韩宣子的回复却是:“非官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这话就是说,商人的东西,我们的国君也无权过问。

所以郑国商人特别活跃,而且很爱国,最著名的故事如“弦高犒师”。秦国军队想偷袭郑国,商人弦高假装郑国使者去见秦军统帅,一番忽悠把秦军吓走。国际社会对郑国人会做生意印象也很深刻,像“郑人买履”“买模还珠”之类和商业有关的段子,都爱嘲笑郑国人。

郑国、卫国相邻,风俗有不少相似的地方,所以往往被相提并论。提到姑娘时髦漂亮,则说郑卫之女;说到音乐淫靡动听,则说郑卫之音。但也有些微妙的区别,比如郑风可能比卫风更加使人想入非非一些,所以被人拿出来单批时,往往只提郑,不说卫。比如孔子就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又比如常有人说“郑风淫”,但卫风淫就不大听到。

朱熹专门分析过这个问题,认为这是因为两国的流行歌虽然都是情情爱爱的,但第一,卫风“淫奔”之辞只有四分之一,郑风却达到了七分之五;第二,卫风好歹还是男追女,郑国往往就是女追男;第三,卫风淫奔之后有时会写批判写后悔,郑风就只管淫奔得很开心。

说到郑国风气开放,还有一个故事很有名。一位郑国国君对某位权臣不满,联络该权臣的女婿想除掉他。但女婿做事不小心,把这事让妻子知道了。于是他的妻子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父亲和丈夫已然势不两立,我是该站在老爸这边,还是老公这边呢?她决定不了,就回去问妈。她母亲的答复是:“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是个男人就可以做老公,老爸可只有一个,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上的好吧。这是“人尽可夫”的出处。不过平心说,波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在婆家的地位就取决于娘家的实力,傻妞才会配合丈夫去对付父亲。她的选择,其实也很自然。

这位母亲这样教导女儿,也可能是一种较古老的婚姻观念的反映。虽然前现代的所有复杂社会的历史都是由男性掌权,但其中也有父权和夫权的比较,二者也经常冲突。索福克勒斯的名剧《安提戈涅》,写一个贵族少女,为埋葬犯下叛国罪的哥哥,宁可冒犯国法而被处死。她解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时有一段独白:“丈夫死了,我可以再找一个;孩子丢了,我可以靠别的男人再生一个;但如今,我的父母已埋葬在地下,再也不能有一个弟弟生出来。我就是根据这个原则向你致敬。”她的意思,郑国母亲的那句话也可以概括尽了。

总之,在所有人眼中,郑国都是添乱的。在天子看来,它一诞生就欺负自己;在后来的霸主们看来,每次国际盟约就它爱耍滑头;在贵族看来,它竟然第一个颁布了法律;在儒家看来,它的风气实在败坏人心……最重要的是,在郑国人自己看来,郑国大概也是添乱的,因为作为一个夹缝中的国家,随便怎么折腾、如何创新,都实在看不到出路。


第一章 齐鲁殊途崩坏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