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诸家跋四卷本稼轩词后

字数:4731

/邓广铭

稼轩词自来传诵极广,而历代刻本实未多见。刘后村集有辛稼轩集序,于稼轩词备极称扬,可知此全集中必包括词集在内(后村诗话后集亦谓“辛诗为长短句所掩,集有词无诗”),此一本也。岳珂 桯史 稼轩论词条有云:“待制词句脱去古今轸辙,每见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诉,天应嗔耳’之序,尝以为其言不诬。”所引序文不见于现行各本之中,当为另一本也。元 王恽 玉堂嘉话卷五,载:“徒单侍讲与孟解元驾之亦善诵记。取新刊本稼轩乐府 吴子音前序,一阅即诵,亦一字不遗。”云是“新刊”,而吴 序亦复不见于他本,则又为一本也。刘辰翁 须溪集有稼轩词序,谓是宜春 张清则刻,其在宋末或元初虽莫可考,要之又尝有此一本也。以上四本既均无传,其编次,其篇卷,其各本相互间及其与现存诸本间之关系各何若,俱所不晓。兹仅就现存各本而论,虽优劣互殊,究其本源均不出四卷本及十二卷本二者。

十二卷本收有“丁卯八月病中作”之洞仙歌,丁卯即稼轩卒年,则其编刊必在稼轩卒后。此本之流传至今者,有元 大德三年广信书院 孙粹然 张公俊之刻本(原为聊城 杨氏海源阁藏书,今归北京图书馆)。依此本重刻者,明 嘉靖中有历城 王诏校刊于开封之本,有李濂序文及批点。毛晋收入六十名家词中者,则又由王诏本出,唯删去序文批点,且并十二卷为四卷,以牵合文献通考及宋史 艺文志所著录之卷数而已。有清一代之研读稼轩词者,毛本几为唯一之凭借(四库所收亦毛本,当纂修时竟不能得一别本以相参校,可见)。辛启泰刻入稼轩集钞存中者亦即此本。顾王诏刻本颇不免于明人刻书率意窜乱之恶习,甚至有因祖本偶有脱叶,遂乃牵合前后绝不相干之二词而为一者,毛刻亦均未能是正。光绪中临桂王氏四印斋取六十家词中之稼轩词而重刻之,复据广信书院本还原其卷第,而对自王诏以来各本误处亦稍稍有所勘正。此十二卷本流传之梗概也。

四卷本中,凡稼轩晚年帅浙东、守京口时作品,概未收录,则各集之刊成当均在宋宁宗 嘉泰三年前。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及宋史 艺文志所著录者均是此本,南宋人所征引之稼轩词与此本亦率多相合,盖当时最为通行也。明 吴讷采入唐宋名贤百家词,汲古阁亦有影宋精抄之本。然在有清二百余年中独寂然无闻。十数年前,武进 陶氏始影刻甲乙丙三集,行款阙笔等与汲古阁抄本俱同。疑即出于汲古阁抄本者。梁启超于得此影刊三卷之后,又于天津图书馆发见吴讷之唐宋名贤百家词本,对此四卷本曾一再为文表扬,世人乃加注意。惜此百家词为极拙劣之抄本,错讹极多,不能卒读。陶本刻印虽精而校勘欠审,鲁鱼亥豕亦所不免。涵芬楼于光绪末收得汲古阁精抄之甲乙丙三集原本,后即列名于四部丛刊三编预告中,而以缺丁集故,迄未印行。一九三九年春沪上书贾突持丁集一册赴北平 张允亮氏处求售,索价甚昂,张氏以误记涵芬楼收有四集全帙,遂即退还其书。事为赵万里先生所知,料度其或即毛抄原本,而又深恐其从此再致亡佚,遂于是年夏间赴沪之便踪迹得之,见其字迹行款及其前后收藏印记,知果与涵芬楼所藏前三集为一书,乃亟告张元济先生购得之,不唯使汲古阁旧物得成完璧,且即为之影印流布,而宋刊四卷本之原面目亦依稀隐约可借以推见。此又四卷本由晦复彰之经过也。

汲古阁影抄四卷本之精审,由涵芬楼新印本所附校记及夏敬观、张元济 跋文中已可概见。其余胜处,梁启超亦已言之綦详。虽然,犹有可以补充之一事:十二卷本之题语及词中字句,多经后来改定之处,改动后之字句大都较胜于四卷本,则当是稼轩晚岁所手订者。然见于词题中之辛氏友朋,其名姓、字号、官爵等亦间有通各卷各阕而悉改从一律者:如与傅先之唱和诸作,大多以“提举”相称,而傅氏曾任知县,曾充通判,曾领漕事,各词实不尽作于其既充提举之后;又如与徐衡仲唱和之作,其以“抚干”相称者,亦未必均作于徐氏充福建安抚司干官之后。凡此等处,四卷本均一仍原作时所著之称谓而未改。吾人于千载下而欲对其各词作年稍加钩考,此实为极好之资据。且范开序甲集有云:“公之于词,苟不得之于嬉笑,则得之于行乐;不得之于行乐,则得之于醉墨淋漓之际……或闲中书石,兴来写地。”四卷本题语既未经后来改动,故其宾朋杂遝、觥筹交错之胜迹留存独多。如甲集满江红“折尽荼䕷”阕,题云:“稼轩居士花下与郑使君惜别,醉赋。侍者飞卿奉命书。”着语未多,风流尽得;十二卷本改为“饯郑衡州 厚卿席上再赋”,非特意趣较逊,亦且失却一段故实矣。

此外则梁、夏、张诸跋及胡文楷 校记中,亦尚多未尽的当之处,兹略申所见如下:

梁启超 跋首谓稼轩词在宋有三刻,除四卷本及十二卷本外,另一为长沙之一卷本。其言曰:“文献通考著录稼轩词四卷(宋史 艺文志同),而引直斋书录解题注其下云:‘信州本十二卷,视长沙本为多。’或误以为此四卷者即长沙本,实则直斋所著录乃长沙本,只一卷耳。”今按:书录解题所著录之稼轩词亦明言为四卷,其下注文,与文献通考所引正同,并无“一卷”字样。且直斋于歌词类起南唐二主词、阳春录等,中包于湖词、稼轩词,迄于鹤林词、笑笑词,共凡百家,于笑笑词下有总括之注文云:“自南唐二主词而下,皆长沙书坊所刻,号百家词。其前数十家皆名公之作,其末亦多有滥吹者,市人射利,欲富其部帙,不暇择也。”是已指明其所著录之四卷本稼轩词即其注中之所谓长沙本者,梁氏必谓另是一本,误矣。

梁 跋谓四卷本之最大特色为含有编年意味,张 跋亦谓他本以词调长短为次,四卷本则以撰作先后为次。按:所谓编年意味者,实仅能适用于甲集,而其适用之程度,亦只可谓凡见甲集中者必为某年以前之作,其中编次,虽非严格依词调长短为先后,然仍是同调之词汇录一处,其撰作之先后实不能依编次顺序以求之也。

梁跋谓:“甲集编成在戊申元旦,明见范序,其所收诸词皆四十八岁_前官建康、滁州、湖北、湖南、江西所作,既极分明。”今按:此说有范 序之作年为证,似可无问题矣,而实亦不然。甲集凡同调之词均汇录一处,独声声慢、满江红二调均于卷末重见,其满江红“折尽荼䕷”阕,与十二卷本改正之题语相参,知其为送郑厚卿赴衡州守任之作。查永乐大典衡字韵中载有南宋人所修衡州图经志之全文,其中于南宋一代之郡守所载甚详,而在孝 光两朝之郑姓者,仅有郑如崈一人,为继刘清之之后任者;到任于淳熙十五年四月,至绍兴元年正月被劾去。“崈”与“厚”义甚相近,知稼轩所饯送之郑厚卿必即淳熙十五年抵衡州之郑如崈。然则饯词之作亦必在十五年春荼䕷方开之时。据此推知甲集卷尾重出二调中之各词,必为书将刻成时又陆续收得者,其中亦必有若干首为淳熙十四年后之新作,非皆作于稼轩四十八岁之前也。

梁 跋又云:“乙集于宦闽时之词,一首未见收录,可推定其编辑年当在绍熙二年辛亥以前。”此亦不然。查乙集清平乐“诗书万卷”阕题云:“寿赵民则提刑,时新除,且素不喜饮。”赵民则名像之,杨诚斋为作行状,有云:“改西外知宗……未几即拜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建台之始,风采一新。未几,请为祠官,丞相京公镗遗公书。”据福建通志宋代职官文臣提刑门,稼轩之后为卢彦德(即屡见稼轩词中之卢国华),卢后即赵像之。楼钥 攻媿集中有赵像之除福建提刑制,亦在福建提刑卢彦德除本路运判制之后。据此诸事,知赵民则之除提刑乃在稼轩帅闽之时(稼轩帅闽有送卢国华由闽宪移漕建安词),其时已为绍熙五年甲寅矣。梁氏后于所作稼轩年谱中,将最高楼“吾衰矣”阕编置帅闽诸作之末,其考证有云:“此词题中虽无三山等字样,细推当为闽中作。……故以附闽词之末。”而此词原即为乙集所收录者。是则梁氏已不能坚守己说;殆于编撰年谱之顷,已察知跋语所云之有误乎。

梁 跋又云:“丙集自宦闽词起收,其最末一首为辛酉生日,盖壬子至辛酉十年间,五十三岁至六十二岁之作。”今按:丙集鹧鸪天“聚散匆匆不偶然”阕,题云“离豫章别司马汉章大监”,乃淳熙五年去江西帅任时作;满庭芳“倾国无媒”阕乃和洪景伯韵者,洪氏原作今存盘洲集中,词下自注为“辛丑春日作”,则淳熙八年稼轩再度帅江西时也。此均远在稼轩绣衣使闽之前十余年,不得谓为“自宦闽词起收”。

夏 跋谓:“稼轩词往往以乡音叶韵,全集中不胜枚举。……如浣溪沙之‘台倚崩崖玉灭瘢’句,是用汉书 王莽传‘美玉可以灭瘢’,此词用元、寒韵之‘瘢’、‘言’、‘轩’,与真、谆韵‘颦’、‘村’同叶,殆亦其乡音如此。而三本‘瘢’皆作‘痕’,匪特不典,且忘‘言’、‘轩’亦在元 寒韵。此类妄为窜改之迹实不可掩。”今按:夏氏此见甚卓。其所指之词见四卷本丙集,其在十二卷本中者,则自王诏校刊本至四印斋本确皆改“瘢”为“痕”。当吾未见大德 广信书院原刻本时,曾疑此项改动乃稼轩所自为之者,因十二卷本中此首之后尚有用同韵之一首,起句为“妙手都无斧凿痕”,不押“瘢”字,遂推想以为是必在后阕未作之时,前阕已既改定矣。及检对大德刻本,见两首起句全押“瘢”字,乃知改“瘢”为“痕”,盖始于王诏校刊本,若非出自李濂,殆即出自王诏。夏氏因未得见大德刻本,故未能发此覆耳。

夏 跋又云:“感皇恩题‘读庄子有所思’,三本皆作‘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详此词未有追挽朱子之意,且朱子不言老庄,稼轩奈何于读庄子时追念朱子耶?此六字不知从何而来,亦必为后人妄增。”今按,感皇恩全词云:“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自不能忘堪笑。朝来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前片云云,自是读庄子之所感,后片之白发句,则明是闻故人噩耗而发者,而子云以下诸语,更为最适合于朱晦庵身分之悼语。玄经句用以喻朱氏注释经传之各著述,江河二句则系隐括杜甫“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诗句,以反讽当时攻道学禁伪学之徒者,实寓有若干隐痛在内。当丙集刊布之时,韩侂胄势焰正盛,盖不欲以此引惹纠纷,故于题中削去刺人耳目之朱晦庵云云而改著“有所思”三字以为代;洎夫十二卷本编刻之时,则韩氏已被诛戮,遂得无所避忌而复其原题之旧,此绝非不明曲折之人所能凭空增入者也。至其所以将庄子与朱氏牵连于一处者,则题中一“闻”字即足为最好之说明,必是适在稼轩披读庄子之顷,遽得朱氏之死讯也。夏氏将此一字轻轻放过,遂致不得其解矣。

张 跋谓:“诸家所刊,在是编外者,有词一百七十九首,岂即出于范序所言近时流布海内之赝本欤?”今按:四卷本编刻于稼轩在世之时,故凡稼轩晚年帅浙东守京口诸作皆不及收录,而在此期内所作各词,如“会稽秋风亭观雨”之汉宫春,“京口 北固亭怀古”之永遇乐等,不惟时人争相传诵,而一时词人如姜白石 张南湖等人亦均有和章;另据岳珂 桯史之记事,则知凡此诸词不但确为稼轩所作,且均为稼轩极得意之作,此断断不容稍存疑念者。十二卷本编次体例颇精严,稍涉轻儇或拙滥之作,尚多摈而不录,更无论于赝鼎矣。是则其余之一百七十余首,凡载在十二卷本内者均不生真伪问题,张氏于此,盖不免疑所不当疑矣。且范开之所编定者甲集也,其中所收才逾百首而已,此明见范氏序文者也,后来所出乙丙丁三集是否亦出范氏手编,颇不可知,必如张氏所云,应须并此三集中之各词亦置诸可疑之列,又何止以一百七十九首为限哉。此尤为说之必不可通者矣。

夏张两先生如是云云者,盖皆为证实四卷本所以较他本优胜之故。然四卷本佳处故自有在,且两先生与梁任公 跋语中所举他例已极繁夥,尽足证明四卷本之优越而有余,实无须再假借于此数端以为重,更无待于过分贬抑他本而始显见。然则右之驳难,虽似为他本辨解,而于四卷本之价值固无丝毫之减损也。

涵芬楼影印四卷本,分装二册,而校勘记乃另成一巨册,其量不为不多,宜其详实可凭也,而竟又不然。兹姑举数例,略见一斑:

壹、四卷本与各本均异而为校记所漏列者:

一、丙集三十二至三十四叶,凡词十一首,均列置浣溪沙调名之下,而其中实杂有摊破浣溪沙四首,此两调字句多寡不同,自来词家亦不混为一谈,不知此处何竟参差互出。在十二卷本中,将摊破浣溪沙另行编次,而汇录于添字浣溪沙(四印斋本俱改作山花子)调名之下。此其所关非小,不知校者何以存而不论。

二、乙集鹧鸪天“千丈阴崖百丈溪”阕,前片末句为“横理庚庚定自奇”,此乃脱胎于山谷诗句者,故十二卷本于句下有注云:山谷 听摘阮歌云:“玄璧庚庚有横理。”乙集无此注文,校记中亦未之及。

贰、四卷本仅与某某本不同而校记误以为与各本全异者:

一、甲集满江红“鹏翼垂空”阕,“料想宝香黄阁梦”句,毛本辛本“黄”误作“熏”,王氏四印斋本不误,而校记乃云“三本‘黄’作‘熏’”。

二、乙集一枝花“千丈擎天手”阕,“双眉长恁皱”句,毛本辛本脱“恁”字,王本不脱,而校记乃云“三本无‘恁’字”。

叁、四卷本与三本全不同而校记误以为仅与某某本异者:

一、甲集木兰花慢“老来情味减”阕,“共西风只等送归船”句,王、毛、辛三本“等”俱作“管”,而校记只云“毛本辛本‘等’作‘管’”。

二、乙集水调歌头“寒食不小住”阕,“小”字三本俱作“少”,而校记只云“毛本辛本‘小’作‘少’”。

肆、四卷本与各本不同处被校记妄加改动者:

一、乙集生查子“青山非不佳”阕,四卷本题作“独游西岩”,三本俱无题,而校记以为“王本‘西’作‘雨’”。

二、丙集浣溪沙“细听春山杜宇啼”阕,题为“泉湖道中,赴闽宪,别诸君”。三本均作“壬子春,赴闽宪,别瓢泉”。而校记乃云“三本作‘季春赴闽宪,别瓢泉’”。

校书如秋风中扫落叶,自来从事于此者即多深感其难,然苟慎审为之,疏漏亦非绝不可免。且辛启泰本出于毛氏六十家词本,毛本出于王诏本,王本今犹具存,则校勘之时舍毛辛二本而独取王本及四印斋本相与参覆可也,今乃舍本逐末,反致顾此失彼,以如此巨量之校语,乃使人绝不敢稍存信心,殊为遗憾耳。

一九四〇年七月写于昆明 靛花巷三号

一九五八年六月改写于北京大学


附录二 旧本稼轩词集序跋文稼轩词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