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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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词,以故事编为韵语,有白有曲,可以弹唱者也。宋末有《西厢传奇》,止谱词曲,犹无演白。至金章宗时,有董解元者,作《西厢搊弹词》,始有白有曲。《倭袍》、《珍珠塔》、《三笑姻缘》,皆弹词也。昔柳敬亭以弹词名,说左宁南、法武侯,为侯朝宗送桃花扇,其忠忱侠骨,有足多者,宜吴梅村为之立传也。其後以弹词名者四家,曰陈、姚、俞、陆,俞则俞秀山也。四家中俞调独传,或讹为虞调,谓出自虞山,非也。厥後又有马调,马名如飞。弹词为盲词之别支,其声调惟起落处转折略多,余则平波往复,至易领会,故妇孺咸乐听之。开场道白後,例唱开篇一折,其手笔多出文人,有清词丽句,可作律诗读者。至科白中之唱篇,半由弹词家自行编造,品斯下矣。

苏城操弹词业者之出游也,南不越嘉禾,西不出兰陵,北不踰虞山,东不过松泖。盖过此以往,则吴音不甚通行矣。弹词业之不能发达,职是故也。

弹词家之能持久与否,不知者辄谓其必视听客之多寡以为进退,而不知非也。说部若去头脚,篇幅顿小,艺之善者,时出新意以延长之,而听者犹嫌其短。反是,则一说便完,虽十余日,亦觉枯坐片时之无谓。昔人谓善评话者,於《水浒》之武松打店,一脚阁短垣,至月余始放下。语虽近谑,然弹词家能如是,亦岂易耶!

戏剧有配角,而弹词无之。

弹词之插科,彼业谓之倏头。倏头之佳者,其先必迟回停顿,为主要语作势,一经脱口,便戛然而止。科白之能解人颐,非简练揣摩不可,其妙处在以冷隽语出之,令人寻味无穷。然亦有过於刻画,尚未启齿,而已先局局者,下乘也。

弹词家开场白之前,必奏《三六》、《三六》者,有声无词,大类《三百篇》中之笙诗。《三六》每节为三十六拍,不得任意增减,音节紧凑,无一支蔓。自业滩簧者增加节拍,使之延长,弹词家亦尤而效之,古意益荡然无存。或曰,《三六》,即古之《梅花三弄》也。

善弹词者之唱篇科白,悉视听客之高下为转移。有名书场,听客多上流,吐属一失检点,便不雅驯,虽鼎鼎名家,亦有因之堕落者。苏州东城多机匠,若辈听书,但取发噱,语稍温文,便掉首不顾而去。故弹词家坐场近城东,多作粗鄙狎亵语,不如是,不足以动若辈之听也。然有时形容过刻,语涉若辈, 「 彼业谓之千。」 则揶揄随之,甚且饱以老拳。

书场口碑,多出之听专 「 疑为站之譌。」 书者,中以轿役为多,倒面汤, 「 逐客令也。」 捉漏洞,冲口即出,不稍假借。而且场地愈合宜,则听专书者亦愈多,弹词家於此等处,必兢兢惟恐失若辈欢。若辈又好与说书先生兜搭,得其欢心,则招呼尤殷勤。所谓先生者,亦必笑颜承迎,与之酬答,此辈之势力可知。上海髦儿戏场,遇旦角登场,则怪声四起,有猫叫声,有狗吠声,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声,场上女伶,於发声之尤怪异者,亦必回眸以一笑报之。盖此种怪声,多发自看白戏之马夫、龟奴。近则每况愈下,有貌似上流之儇薄少年,亦不屑降尊而效马夫、龟奴之颦也。

弹词家之应外埠聘也,场主必先订定银若干,名曰带挡。负时名者,此处未及往而彼处带挡又来,张步云之奔波至死,以带挡为累。故其甫经学成及名不甚着者,多倩师友为之代揽带挡。

弹词家应聘外埠,谓之出码头。出码头时所开书,多择生涩脚本。名家之所以说部多而且熟者,练习之功候深也。亦有借码头为试验及殖财地,回苏始拜师者。每拜一师,非六七十金不办。彼业规例綦严,说一书必奉一先生,否则不能接受盘洋。然码头不尽苏人,嘉、湖及常熟、无锡籍者,亦间有之,其艺亦有高出苏人上者,特少数耳。

业弹词者,於码头上遇非苏州人而同业者,皆谓之外道。嘉善有一外道曰李文炳者,海宁硖石人,所说书为杨乃武,近代史也。映带周密,不脱不离,非略解文义者不办。其弦索之圆熟,则雅近吴陞泉。

弹词为吴郡所有,而越有平调,粤有盲妹,京、津有鼓词,其声调有足与弹词相颉颃者。然弹词亦有派别,今即俞调、马调比较言之。俞调音节宛转,善歌之者,如春莺百啭,竭抑扬顿挫之妙。其调便於少女。如飞出,一变凡响。以科举时代之八股例之,俞调犹管韫山,而马调则周犊山,亦弹词家之革命功臣也。

弹词名家多与文士游,非丐其揄扬也,以操是业者多失学,略沾溉文学绪论,则吐属稍雅驯。同治初年,吴门弹词家之着名者,为马、姚、赵、王。马即如飞,姚字似璋,赵字湘舟,王字石泉。姚所演讲者为《水浒》,余三人所擅长之说部,马为《珍珠塔》,姚为《玉夔龙》,而王则《南楼传》也。他若顾雅庭之唱白,田敬山之诙谐,亦俱负一时盛名。雅庭之唱篇,多出自苏人江听山之手,所说为《三笑》,插科道白,非他书比。要须出以文士口吻,得江编定,声价十倍,江之深於此道可知。

如飞之子曰一飞,说唱尚有父风,而名不甚着。石泉之子曰绶卿,能览书报,彼业中有争执事,得绶卿片言立解,以学识为业中冠也。惟以嗜烟致倒其嗓,识者惜之。

敬山之子曰少山,落拓不羁,佯狂自恣。每坐场子,有时座为之满,有时听者几绝迹。盖其性颇僻,听客少则振作精神,不稍轶本书范围,不如是,将受场主摈斥也。听客一多,则狂病复发,而语多不经矣。然其科白之娴熟,心思之敏活,且能於背上弹三弦,传其父技,皆为人所称道者也。

说《描金凤》之钱玉卿,亦苏州弹词家之铮铮者。玉卿为张步瀛之外舅,步瀛之技,即授自玉卿。玉卿晚年登场,辄与其子幼卿俱,善诙谐,与步瀛相彷佛。

说《三笑》之谢少泉,与步瀛为亲家,生涯鼎盛,而其景况之拮据,殊不减於步瀛。弹词家普通所用乐器,为琵琶与三弦二事,间有用洋琴者,则以年齿尚稚,而发音清脆也。晚近彼业中之善琵琶者,首推步瀛。步瀛坐场子,逢三六九日,例必於小发回时,奏大套琵琶一折。侪辈咸效颦焉,然终不能越步瀛而上之。步瀛天资优美,又习闻金春龄绪论。春龄曾充县吏,为苏州琵琶圣手。每岁之春,支硎山、狮子林例设琵琶会,四方之善琵琶者咸集,春龄必坐首席焉。

步瀛手法之熟,不可与率尔操觚者同日语。琵琶本西域乐,入中土独早,有钩、弹、磕、拍、摘、打、扫、轮,种种手法。最流行之大套,为《平沙落雁》、《霸王卸甲》,调名繁不胜举。步瀛弹时,以《龙船锣鼓》为多。《龙船锣鼓》,亦惟变换手法,随意加入种种小调,间以疾徐高下之锣鼓声而已。

步瀛所说为《玉夔龙》,是书含有义侠性质,俗谓之大书小说,湘舟即以是见重於时。湘舟故後,有丁似云。似云之书太落静功,听之,嫌索索无生气。步瀛素滑稽,书中角色虽多,能秩然不紊,各如其身分而止。盖步瀛客游久,致力於是书者专也。步瀛说《描金凤》最熟,朱耀庭辈虽畧负时名,终无以夺之。

陞泉之父业卜筮,盲人也。子二,曰西庚,曰陞泉。及长,即执贽於王秋泉之门。秋泉无赫赫名,而吴氏昆弟早岁即以善歌闻。西庚说唱亦佳,特好作下流社会语。陞泉无之,恂恂儒雅,无浮薄习气。能作画,且善鼓琴。陞泉之长子号九芗,次号品泉,其短命亦相类。


紫瘌痢善弦词女弹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