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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记忆。”李家杰的声音有点儿沙哑,他点燃了一支烟,犹豫了一下,又将它掐灭了。窗外,天已经快黑了。

“你刚才说我会忘了苏眉,那是不可能的。你还记得邓海云曾提到过的霍桑的那篇小说吗?”

“是《年轻的古德曼·布朗》?”

“对。”李家杰道,“古德曼自己去赶赴魔鬼的盛会,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还有一个天使般纯洁的露丝,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干净的人,这对他极其重要。我提到这篇小说,你可以理解,我去承德之前,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事实上,当我在决定前往承德的前两个月,我已经从医生那里知道了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检查结果。但在公司里,这属于商业机密。连我也没有权利泄露自己病变的消息,我必须对董事会负责。这是行规。我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去公主坟的长途客车站买了一张普通客票,前往承德。那是世纪之交的前两天。车上很脏,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从农村来的老太太。后来我知道她的家在木兰围场,我去过那里。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对她感到很亲近。她手里捏着一只绿色的塑料网兜,里面装着两只白色的乌鸡。她说,她来北京就是为了买这两只种鸡,回去配种。老太太大部分时间在酣睡,她的脑袋就倚托在我的肩上,随着客车的颠簸,不时撞一下我的耳朵。我没有推醒她。

“看着那些神情呆板、肮脏不堪的民工,看着车窗外大片大片枯萎的褐色玉米地,闻着车厢里的那些混合着汽油和鸡屎味的空气,我心里忽然觉得很安稳。这就是我二十年前的生活,也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苏眉。你刚才问我当初为什么会突然放弃王曼君,去找苏眉。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那天上完体育课,我和黄光辉他们往寝室走,走到一个沙坑边,看到女生们还未下课,黄光辉约我去看她们跳远。我就是那天中午发现了苏眉。她穿着一条黑色西装短裤、白色的背心,她在跑起来的时候,马尾巴辫左右飘动,眼睛里有一种神秘的忧愁。她瘦瘦的肩胛骨和深陷的肩窝都含着忧愁。当渥伦斯基遇见安娜的时候,吉提的魅力就荡然无存了。事实上,王曼君跳完之后,还趁人不注意,悄悄来到我身边,迅速地拉了一下我的手。我觉得她的手又厚又肥,汗津津的,说不上让人多厌腻。

“我去承德,挑了这么一个时间,起先,我没有什么肮脏的欲念。我知道自己活不多久了,只想与她见个面,告个别。甚至,我想哪怕远远地瞅上她一眼,就够了。谁知道后来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李家杰抵达承德之后,找了一个五星级酒店住下,随后就一个人去街上溜达了半天。他并不急于见到苏眉。他觉得这样很舒服。即将到来的死亡使他有了完全不同的心境,他对一切都像孩子般地好奇。他走过一个饺子馆的时候,忽然有了新鲜的食欲。他要了羊肉馅的饺子,一口气吃掉了四十个。

晚上,当腹部的剧痛弄得他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体内仅剩的一点力气都快耗尽了。思虑再三,他决定不再与苏眉见面,第二天早上就赶回北京。他从床上爬起来,打算给公司打个电话。只要他打个电话,集团在石家庄的办事处就会连夜派车来承德,第二天一早,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他从电话机旁的号码簿上查找公司在石家庄办事处的电话时,一下就看到苏眉任教的那所中心小学的电话号码。这是天意。他这样想。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试探性地拨了一下这个号码,学校总机将电话接到了校长室。一位秘书告诉他,苏校长(实际上是副校长)去上课了,请他十点半再打过来。李家杰没有再打电话,而是径直去了那所小学。

最后,他在办公楼的楼道口遇见了夹着讲义上楼梯的苏眉(这似乎也是天意),第一眼,他并没有认出她来,可他的记忆迅速帮助他进行了矫正和确认。是她!没错。她的外表没有什么变化,略略胖了一些。只是头发剪短了,穿着厚重的青灰色羽绒服,眉头还是紧锁着,不时吸一下鼻子。两人一见面,彼此都吓了一跳。他们反方向走过几段台阶之后,都停了下来。李家杰看着她笑,故意不说话。他以为苏眉一定会说:“你怎么来了?”

可实际上苏眉说的是:“这家伙,你怎么来了?”

多出来的这三个字让李家杰心尖上的肉又颤了两颤。苏眉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冷漠。这使他略感宽慰。可对方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热情,在校长室,他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一直聊到中午。末了,她站起身,看了看表,问李家杰愿不愿去她家吃顿便饭,李家杰立即就答应了下来。

她的家就在马路对面的小区里。二室一厅的房子,看上去虽有些破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他和苏眉上楼的时候,听到了楼道内回荡的钢琴声。她说,她的丈夫是中学音乐教师,正在教孩子学琴。

她丈夫看上去有些显老,但本分、厚道,说话的声音和握手的动作一样软绵无力。听说妻子的老同学来访,他立即就穿上外套出去买菜,临走前还将那个七八岁的女儿带走了。这个不经意的举动让李家杰大为感动。至少,人家没把他当外人。

当苏眉脱去厚厚的羽绒服,重新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李家杰已经将电视打开了。她的腰间多了一条白围裙,可看上去还是那么细,那么柔韧,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黑色羊毛衫,黑色的裤子,这使他留意到了圆润的臀部连接处。她把羊毛衫的袖子卷起来,问他喜欢喝什么茶,李家杰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走了神。苏眉替他沏上茶,就到厨房忙碌去了。

他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多姑娘,想起了曹雪芹描写她与贾琏偷欢时所用的比喻,想起了老色鬼魏挺,他在评论女人身体时所说过的那些淫秽不堪的话。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瞥,李家杰就已发现,那个当年有些生涩的李子已经成熟了。“而且熟得他妈的恰到好处,她的腿,她的腰,她的乳房,无一不向我发出召唤。”这时,一个恶毒的念头立即油然而生,根本不由他做主。这个念头在心里提醒他:做掉她!你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要再犹豫了。一定要做掉她!

可是,怎么能够保证自己顺利地“做掉她”呢?李家杰开始了痛苦而漫长的思索。这直接导致了他在饭桌上的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他在说话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睛好像在紧盯着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别人在跟他交谈的时候,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苏眉的丈夫在往他碗里夹菜,他惊愕地看着对方,似乎不认识他似的,未做任何表示,脑子里想的却是:“要是我往他那微微有些谢顶的脑壳上安上一顶绿帽子,他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的脑子里纠集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会儿觉得苏眉高处云端,凛然不可侵犯,他正在履行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早已今非昔比。这么些年一直在脂粉堆中打滚,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区区一老实巴交的小学语文教师,又岂能是自己的对手?这么一想,苏眉就显得又可怜,又让他瞧不起。甚至,当他看到苏眉心事重重地往嘴里扒饭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了无限的悲悯(而他认为这种悲悯就是爱):她就是一只怯生生的小羊羔,一半的身子已入了虎口。

第二天,李家杰打电话约苏眉到酒店的咖啡馆喝茶。苏眉推托她上午要去市里开一个校长培训会议,不管李家杰怎么说,苏眉都找理由推托。李家杰将见面的时间改到下午,苏眉说她要送女儿去学奥林匹克数学。李家杰对苏眉的这种反应早有预料,更何况,他从对方的语调中多少还嗅出了一丝犹疑和慌乱,因此他并不着急。他决心立即采用第二套备用应急方案。他说:“既然你这么忙,我们就在电话里聊聊吧,我很快就要回北京了。”苏眉正是在这种状态下放松了警惕,她说:“好呀!”声音听上去还有点调皮。

他们海阔天空地聊了半个小时后,李家杰突然说:“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早上在酒店的大堂里晕倒了十五分钟,差一点就走了。”

苏眉问道:“你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死了呗。”

苏眉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昨天中午在我家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脸色很不对劲,你怎么啦?要不要我给你拿点药来?”

李家杰立即就抓住这句话的漏洞,让对方最好上午就给他送一点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来。苏眉陷入了自相矛盾的犹豫中。在这段时间里,李家杰在电话的另一端一直在冷笑。过了半天,电话里终于传来了她的答复:“好吧。”

“搁下电话,我就飞快地去浴室洗了个澡。我预感到大事将成。我的心里回荡着《金瓶梅》中的王婆声音:事情已经有了七八分了。然后,我打电话给酒店经理,让他到我的房间来一趟。我给了他五千块钱,让他通知楼下的咖啡厅停业两小时。”

李家杰讲到这段经历的时候,颇有几分得意,似乎忘掉了肝区的病痛,忘掉了不久后即将来临的死亡,他那被激素催发、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露出锃亮的目光。

“你干吗要让他们咖啡厅歇业呢?”我问道。

“在这方面,你看来的确比较迟钝……”李家杰诡秘地笑了起来。那天,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

“不过,”我打断他,“假如苏眉不愿意单独与你在酒店见面,她完全可以让她丈夫或别的什么人来给你送药。”

“是有这种可能。这是一念之间的决定。”李家杰说,“但我相信她会来。”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还记得我与她在中心小学楼道里相遇时,她对我说的那句话吗?她说,这家伙,你怎么来了?一般情况下,只有在两个很熟且关系相对亲密的朋友之间才会说这样的话。你想想,过去,她即便在校园里偶然撞见我,都要怒目而视,可过了十多年,她突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还不够反常吗?当然,她是在慌乱中说的,却不经意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她内心希望让我们过去的不愉快记忆一笔勾销,希望我们能重新开始。至少,她不愿意让我觉得,我们今后的关系是过去的简单延续。这句话就传达了这样的信号。我们集团前年从北师大分来了一位搞心理学的博士,他对男女之间的语言和心理问题,有着精深的研究……”

“即使苏眉本人到宾馆来给你送药,这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你毕竟是她的同班同学,而且‘生着很重的病’。我的意思是说,这并不能证明她来到酒店,已经做好了与你上床的准备。”我再次打断他。

“不能这么简单化,对待女人,尤其不能简单化……”李家杰摇了摇头,略微思索了片刻,接着道,“这么跟你说吧,在来宾馆的路上,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请注意,我足足纠缠了她三年多,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在她的眼中,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过去,她对我充满仇恨,极端鄙视,避之还唯恐不及,可现在呢?她不仅主动把这个流氓带回家吃饭,而且还愿意给他往宾馆送药。这些信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据此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判断,那就是,她并非无懈可击,至少不会像过去那样刀枪不入。”

“她是不是对你有所期待?”

“你说呢?”他反问道。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容一闪而过。

李家杰将一大把药倒在手里,认真数了数,放入口中,接着说:

“这十几年来,中国社会一日千里,不要说别人,就连我都变得让自己认不出来了。苏眉毕竟不是神仙,她当然也不能例外。她走进酒店大堂的那一刻,我一眼就看出她的头发是湿的,这说明她刚洗过澡。她的身体僵直,笑容很不自然,她太紧张了。天哪!她预感到了什么,而且准备接受,但身体拒绝合作。当时,我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我甚至认真地想了想,是不是就此罢手。一只花瓶,摆在桌上,只要你不故意打碎它,它就是一只完美的花瓶。我想,算了,不要去动她了。自己辛辛苦苦搭起了一堆漂亮积木,它就像梦一样美好,何苦要亲手将它推倒呢?”

“可你还是改变了主意……”

“是这样,对于性的欲望来说,身体就是暴君。我没有办法。直到最近我才彻底摆脱了这个暴君的统治。现在我一点欲望都没有了。”

“后来呢?”我问他。

李家杰似乎很不愿意提起后来的事,他呆呆地望着屋外漆黑的街道,半晌才说:“接下来的事就有点残酷了。”

苏眉来到酒店的大堂,李家杰已经在大堂里等了她十多分钟了。她换了一身黑色毛绒短大衣,背着一个劣质而廉价的坤包,还抹了香水。李家杰好多年没有闻到那么难闻的香水了,再次对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怜惜之情。

李家杰请她去咖啡厅喝茶。

值班经理告诉他说,咖啡厅的开水炉坏了,正在检修,请他们两个小时之后再来。

李家杰就轻描淡写地对她说:“要不,去楼上坐坐?”

苏眉没有吱声,跟着他上了电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李家杰说,他本来可以把事情办得更完满。问题是,在电梯上他就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刚到客房,他就像一个低俗的嫖客那样粗鲁而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索要对方的身体,并开出了二十万的价格。在李家杰看来,考虑到苏眉的经济状况,二十万已经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数目了。

苏眉一下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她几乎是刚坐下去,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了。她被吓蒙了,脸唰地一下一直红到了耳根。浑身哆嗦,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她压根儿就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无耻地跟自己说话。这完全超过了她脆弱的心理的承受限度,她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疯啦?”

她抓过那只坤包,站起来就往外走,可背带被椅子靠背挂了一下,她差一点跌倒。李家杰“适时”地扶住了她,并从身后将她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并用脚后跟踢他。李家杰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她摁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笑着对她说:“五十万怎样?”

苏眉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将头埋在膝间。李家杰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将钱加到了一百万、一百五十万、两百万。最后,李家杰提出了他的最后数目:三百万。不能再多了,李家杰说,根据董事会最近的决定,这已经是他如今能够自由动用的最大数目的现金了。

最后,他放开了她:“事情就这么简单。你如果不同意,你可以随时离开。我不再拦你。”

苏眉不吱声。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丈夫?没关系,你没有必要背上额外的负担,就当我是强奸你好了。”李家杰道。

苏眉的沉默维持了二十多分钟。她用近乎耳语般的微弱声音提出了她的要求,她问李家杰能不能使用安全套。

李家杰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贪婪地吮吸着她脖子里的气味,笑着回答说:“那怎么可能?”

“我知道,邓海云、尚全,或许还有你,都对苏眉念念不忘。”李家杰的声音显得十分虚弱,但却很平静,“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可这个时代已经永远结束了。从承德返回北京的路上,我脑子里的确只有一个念头:该死,我的确该死了。现在,这个世界已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

过了一会儿,李家杰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如果你现在在街上遇见苏眉,一定会认不出她的。我给她账户上打了三百万,一分也不少。最近我听说她和丈夫离了婚,嫁给了一位地税局的官员,并且从学校辞了职,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好像是经营餐饮业,据说生意不太好。噢,对了,前些时候,大概半个月前吧,她还给我打来一个电话,问我能不能给她账上打点钱救急。大概是七十万吧。作为回报,她打算来北京陪我一段。我对她说,钱我可以汇,但北京你就别来了吧。我还和她开了句玩笑,我说,‘你来了我也只能看着你干着急,我的身体已经失灵了。’你知道这婊子怎么说?”

“她怎么说?”

“她先是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没关系,我可以用嘴。’”

我起身向他告辞,他坚持要送我出门。我们走到门外的林荫道上,李家杰将他手上的一块金表摘下来,递给我:“如果你不忌讳死人的东西,就留下它,做个纪念吧。”

二十八天之后的一个风雨之夜,李家杰在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他的骨灰葬在了玉泉山的南麓。他不让家人在墓碑上刻下他的名字,因为他是在厌倦中死去的,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


3蒙娜丽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