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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寝室有一个名叫宋建军的河南人。他在全年级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为人既迂执又可爱,大家都叫他“憨憨”。此人对胡惟丏的崇拜已经发展到了对后者亦步亦趋的刻意模仿。除了自己头发不能变白之外,他无时无刻不在复制着惟丏的一举一动。人家逃课,他也逃课。人家逃课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去图书馆用功,而憨憨逃课,只能一个人成天在校园里瞎晃悠。每天晚上,大家晚自习回到寝室,憨憨总要向我们神秘兮兮地报告他一天的见闻:
“猜猜看,今天我碰见了谁?”
我们都知道他一成不变的答案,大多与惟丏有关。谁都懒得搭理他。憨憨倒也不笨,后来他就摒弃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疑问句式,而将它改为强制性的陈述句:
“我今天又碰见蒙娜丽莎了。”
或者:
“我在图书馆遇见惟丏了。他在还一本书,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
要么:
“惟丏和一个和尚坐在夏雨岛的凉亭里说话。他为啥与和尚交往呢?”
我们照例不理他。他也总是讪讪地笑,似乎对这样的待遇早已习以为常了。有一天晚上,我们差不多都已经睡着了,憨憨在床上长叹了一声,道:
“我今天去十二百货买席子,看见蒙娜丽莎从楼上下来,他不仅主动和我说话,还请我吃了,吃了……”
“冰激凌,对不对?”
“不是的,”宋建军似乎来了劲,“再猜。”
“猜你娘个大头鬼!憨憨,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有人骂道。
这时,我们看见火光一闪,老魏点着了一支烟,对睡在上铺的建军道:“你刚才说,在哪儿碰见蒙娜丽莎来着?”
“十二百货呀。”憨憨道。
“这就怪了。”老魏讶异道。
一听老魏话中有话,立刻有几个人把脑袋从帐子里伸了出来,问他有什么可奇怪的。
老魏静静地吸着烟,半天才道:“真是见鬼了。我每次碰见胡惟丏,也都是在十二百货的门口。而且全都是星期六。这是怎么闹的?”
原来,每周六下午老魏都要去十二百货西侧的梅龙新村,给街道办事处组织的书画班上课。当他讲完课回来经过十二百货的时候,常常都会碰见胡惟丏。上一周他刚从梅龙新村出来,就下起了大雨,他和惟丏在十二百货门前的花坛边迎面相遇。那天雨下得很大,胡惟丏面色苍白,头发被雨水淋得一绺一绺的,耷拉在脑门上。在风雨交加之中,惟丏走起路来仍然显得不慌不忙。其实他本可以找个地方避一避,等雨停了再走。老魏有心将自己的雨伞借给他,可一连叫了他好几声,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也许他根本就没听见。
这件事的确有点儿蹊跷。惟丏的家远在静安寺,他为何总是在周六下午出现在十二百货商店的门口呢?寝室里的几个人全都没有了睡意,随后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最后倒是老魏没了兴致,他把烟头在墙上按灭,打了个哈欠,道:“睡吧,也许仅仅是巧合。再说了,也许人家有什么特别的事吧。我们却犯不着去胡乱瞎猜。”老魏的话往往就是命令,经他这一说,大家就全都睡了。
这种事毕竟是耳食之谈,除了宋建军之外谁都不会把它当回事,一觉醒来它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两个月之后发生的一件事使它再度沉渣泛起,谁都不会想到胡惟丏如此频繁地造访十二百货,还真的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
我们班的桂冠诗人曹尚全在《诗刊》上发表了两首献给维罗妮卡的三十四行诗。消息一经传出,立刻轰动了整个校园。系主任亲自出面为他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诗歌研讨会以表示庆祝,学校的夏雨诗社也邀请他做公开演讲,并安排了十几场专场朗诵会。我们班的每个人都可以把这两首诗倒背如流了,可还是不知道维罗妮卡到底是谁。有一种意见比较倾向于认为是他的表妹。突如其来的荣誉让曹尚全的虚荣心极度膨胀,尽管他已有十多门功课不及格,还是不免得陇望蜀,对学期末的奖学金评选想入非非。而让自己获奖的捷径之一,按照老魏老谋深算的推断,就是要扫除掉胡惟丏这块绊脚石,而把蒙娜丽莎彻底搞臭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贴他的大字报。曹尚全犹豫再三,没有采取这种极端的办法。他给学校的党委书记写了一封匿名信。
这封匿名信指控胡惟丏一贯孤芳自赏,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严重。他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过从甚密,说不定正在暗中串联,组建反动会道门。他还时常去十二百货商店的文具柜台,频繁地骚扰一位如花似玉、娇艳欲滴的女售货员,害得对方一度精神失常……
这封信几经转手,很快就落到了辅导员郦学义的手中。郦学义本来就是做古文字研究出身,对惟丏十分敬重,加上他对匿名信一类的勾当极为反感,本想置之不理,又碍于领导的层层批示,怎么也要敷衍一下。他找来班长王燕,将匿名信交她看过,吩咐她找个时间去十二百货商店侧面了解一下情况。王燕自然不敢怠慢。她约上老搭档、学习委员邓海云,当天下午就风风火火地赶往十二百货调查情况去了。
用邓海云的话来说,那位女售货员的容貌,望之令人心醉:“芙蓉如面,秋水为神。目如寒潭,齿若编贝。体格风骚,赋性温柔。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兼有钗黛之美,实为可卿再世……”
海云一激动,就把他能想到的形容词都用上了,害得我们班的那帮男生一个个直咽口水,恨不得连夜赶过去看个究竟。
第二天一早,我们上邸亚平教授的《红楼梦研究》课。可容纳一百五十人的大教室里只稀稀拉拉地来了二十几个人。邸教授满脸不高兴。她接下来的一段话表明,该教授虽然深居简出,对于校园里的各类新闻倒也消息灵通:
“怎么搞的?才来了这么几个人!人都到哪儿去了?难道全都到十二百货看秦可卿去了吗?”
那位被称作“秦可卿”的售货员名叫叶晓梅,老家在江苏的宿迁。她是顶父亲的职,被安排来上海工作的。她的文具摊位在二楼,紧挨着一个修钟表、配钥匙的小铺子。那段时间,二楼的大部分店面正在装修,粉尘扑面,油漆味刺鼻,光顾的人并不多。晓梅回忆说,一天下午,她正在打毛线衣,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人在她的柜台前直愣愣地看着她笑(王燕向晓梅反复解释说:他不是冲着你笑,而是长相如此。他平时挺严肃的,从来不笑)。这个人一头白发,可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可脸上居然还带着傻傻的笑容。她心里有些怀疑他的神经不太正常,就多看了他两眼。他问晓梅有没有印泥,晓梅说没有,他就转身走了。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又回过头来朝她瞥了一眼。没想到晓梅也在看他,他似乎吓了一跳,差一点崴了脚。
这是她和胡惟丏的第一次见面。
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晓梅再次见到了他。那天下午二楼的装修队歇了工,修钟表的老头也趴在桌子上酣睡,大厅里有一种懒洋洋的岑寂。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惟丏低着头来到她的柜台前,买了一只卷笔刀之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试图与她搭话。他唐突地问她是不是上海人,一下就刺中了她心中苏北人身份的隐痛。她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惟丏脸一红,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时间却固定在星期六,差不多下午三四点钟。有时,他从她那儿买上一些铅笔、橡皮;有时则是塑料封皮的工作日记簿、牛皮信封、墨水什么的。
一个顾客,每周一次,在固定时间到她的柜台来购买文具,这多少有点奇怪。要了解其中的缘由,显然是超出了她的智力范围。这就像是一个深奥难解的谜语,引诱她去猜它的谜底。时间一长,自己反而被绕了进去。
有一次,惟丏在她那儿买了一把旅行小剪刀,转身刚要走,晓梅把他叫住了。她没话找话地问他,买这么多的文具有什么用。惟丏的回答略带嘲讽:“这让我怎么说呢?不同的文具,自有不同的用处。”
“比如说,这把小剪刀……”晓梅不依不饶。
“噢,我用它来剪鼻毛。”
这次该轮到晓梅脸红了。她记得那天下着小雪。大厅里光线黯淡。修钟表的老师傅回家过年去了。隔着柜台,两个人又说了会儿别的话。临走时,惟丏问晓梅,可不可以认识她。她愣了一下,怯生生地望着他。晓梅是个乡下姑娘,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经意的回答却像真正的上海人一样老到和时髦:
“嗨,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每到星期六下午,他都会来找她聊天。有时星期三也来。晓梅还专门给他准备了一个小马扎。她知道他是大学生,态度自然就不一样了。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多少还受人敬重,对于晓梅这样一个来自小镇的姑娘,也许还觉得有点神秘。她问他能不能借给她一些书看。惟丏随手就从帆布书包里抽出一本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递给了她。她花了整整一个月来钻研这本书,其后果是她早年治愈的头痛病又犯了……
事后,王燕将她的调查结果向辅导员做了详细汇报。辅导员听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嘿嘿地笑。王燕也提出了她的调查结论: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是在谈恋爱,而且非常纯洁,根本谈不上什么骚扰。辅导员引用了两句古诗,高屋建瓴地为这件事作了最后的定性:
一洼死水全无浪
也有春风摆动时